夜 雨
2012-08-15丁伯刚
□丁伯刚
上
在跑进茅棚的那瞬间,他已经意识到什么,有了微微一丝犹豫。这不是一般的茅棚,而是乡间常见的那种简易厕所,棚壁棚顶,棚内挖坑,坑上搁两块让人蹲伏的踏板。他向四周看了一眼。雨滴打在柏油路面,打在树枝树叶上,好像腾起一片迷雾。雾那边,或前或后什么地方,隐隐约约传来一些乱纷纷的叫声、相互招呼声及奔跑的脚步声,似乎有许多人或许多小兽之类的东西也在忙着躲雨。他知道他不可能再做其他选择,安排给他的唯有这座小茅棚,这公路边的简易厕所。
虽是短短一段路,衣服仍然给淋湿了,背部一片透凉。他解开胸前衣扣,将扎在腰间的衣襟拉出。他打算把衬衣脱了。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贴在肉上很不舒服。但他更怕冷雨会侵入体内,衣脱了一半又停住,只揪紧两片衣襟一扇一扇,驱除着体内的热气、湿气,脑袋尽量伸出棚外,不让自己吸进身后那特有的异味。
经过最初的一阵喘息,他安定下来,看着棚外越来越密的雨,内心不由有了些侥幸。几分钟或几秒钟之前,他还躲在公路边的一棵树下,以为略微避一避就没事的。现在看来,那棵树也早该给雨水浇透了。
身内什么地方突地跳着痛了一下。又痛了一下。似乎一根神经给人扯着。是左胸部。他太熟悉这种痛法了。肯定是刚才的奔跑所致。于是不由得一阵惶恐,他想,我连这么几步路也不能跑了吗。
这是城郊一条僻静的公路,一边是陡峭的山,一边是深深河谷,公路便在山和水间一转一折,或升或降。明明一条宽宽的柏油路面,转过一个弯,再往来路望去,便看不见路在什么地方。陡峭的崖壁上只是浅浅的一痕。那汽车在痕上走,一来一往的两辆车子还可以在痕上会合,这便很有些玄乎,让人担心,让人想象不出。
近几年县城发展,一天天饱满、挤胀,力量是很大的。可是县城偏偏坐落在高山和河水之间的一块台地上,收缩的力量也是很大的:空间毕竟有限。于是县城只好颤抖着乱爬,乱延伸。向下的一面,它爬过河,爬到对岸去。向上的一面,都快爬到半山顶了。比如这里,县城后面,也见缝插针硬挤进了不少房子,公家的,私人的,有的房子就趴在公路和河水夹峙的陡坎上,阳台都伸到悬崖外面了。
公路上不时有车经过。汽车,也有自行车。汽车大开着前灯,将茅棚照得透亮,光影花花绿绿在棚壁上移动。他以为车来了。可是车子却并不来,等一会光影又在棚壁出现。这次是倒过来,从那边往这边移。于是他明白,车其实还远着呢,还在几里、十几里之外的山谷弯来弯去。车子果然爬了很久,他几乎把它都忘了。忽然听到声音,呜呜而来,已在近旁了。车子原来行得很快的。到近得不能再近时,又一下慢下来,几乎停住了,马达声异常粗重。他知道司机正在换档,加大油门,在爬棚那边的坡。到坡顶,车子又停了一会,他以为它发现了他,不走了。正紧张着,谁知车子悄没声息就滑过去。原来是又换了一次档。
汽车、自行车来来去去,每次他给罩在光影之中,怀疑让人发现时,总不由颤抖着转过身子,将面部藏进暗处。车子一过,他便看看天,看看地,口里发出啧啧之声,表示不耐烦,让人看出他是避雨,他是光明正大的。他也是没办法,才落到这种地步。雨也真是越下越大了,特别是在车灯的映照下,那雨丝简直密得吓人。
不照不知道,一照吓一跳,他全无意义地这么咕哝着,自嘲地笑了。
雨声更是响成一片,满河都是。每一雨滴入河的声音都能清楚地传上来,铮铮地,如敲在什么铁器上。又打在身旁的树叶、棚顶上,都能听见。稍一愣神那声音便连成一体,让人想像满河满谷落的都是飞蛾。仔细听,却仍能分出哪是雨打树叶棚顶,哪是雨打河水声,好像这是不可调和的,是两种不同的飞蛾:河岸上的飞蛾胖大滚圆,满身粘着灰粉,随着翅翼的不断鼓动,灰粉纷纷扬扬。而河中的飞蛾却短小干练,一只只瘦精精的,像蚱蜢,像河虾。黑暗中一股雨雾猛地灌进棚门,他不由踉跄着后退几步,一口气呛在胸里,好久才缓缓吐出。他觉到了冷。
看来雨是一时难得停住的了,对于这一点他很有些不解。接连几天,天气都不好,零零落落总下些或大或小的雨,然后又被风吹散。夏天么,阵雨么,都这样。傍晚的时候,太阳还出来了一会,县城周围的山山水水给照得一片灿亮。因此当他出门散步时,天空中虽然仍飘着些白的乌的云,他并未在意。无缘无故间,哪来这么久的雨?看天,天上并不见异常,仍那么疏疏朗朗,简直没有多少云。唯有雨,无缘无故这么下。没有云,怎么会下雨呢,还是这么大的雨。
他又问道,这是什么时候呢?应该说,还是夏天,不会有梅雨天气。或者夏天已过去了?他这才想起,似乎早就听人讲什么立秋立秋,现在应是秋天了。地球气温普遍升高,将季节弄得乱七八糟,明明夏日炎炎,实际已是秋天。等到刮过第一阵秋风,树叶飘零,刚来得及露出一点秋天的气象,这又是冬天了。比如现在,从时令上说应该算得上深秋了吧,秋雨绵绵,真不是假说的。秋雨真的从今天,从傍晚,从此时此刻开始的吗?
可秋雨也有停歇的时候,他说,哪怕停一会吧。
黑暗中传来一种奇怪的叫声,叽,叽。他还以为是山上的小兽在寻找母亲呢。声音渐近,也渐大,渐清晰,顺着县城那头的公路而来。原来是一辆自行车。他想,真是一辆破车。爬茅棚门口那道坡时,叽叽的声音极响亮,让人担心车子快要散架。骑车的人却不管,半弓起身子那么使劲踩,一下,一下,上坡。骑车人没带任何雨具,就那么没头没脑让雨浇着。看来这场雨谁也没有想到,谁也没有防备。不过对于眼前的骑车人来说,淋点雨根本算不了什么。唯独他,却似一张薄纸样,给雨一淋,便会皱缩成一团稀泥。
骑车人消失在茫茫黑夜,这么晚了,又冒着雨,他能到哪去呢,他想象不出。从这里开始,接连三四十里都是河谷。他的面前出现一条油光闪亮的柏油路,和沿河的一些菜地、河滩,还有一个木料场。木料场位于某一个河湾深处,站在公路边向下看去,河湾像一座鸡窝,不过搭窝的不是稻草茅柴,而是一根根巨型圆木。夕阳把高的矮的山影投在鸡窝上,宛如长了一层绒毛,一片霉菌。是了,那一带还有个什么国营林场,还有一个场部,也在公路边。于是他的面前又出现一个院落,院里总不见什么人,只见一条狗,有时对着公路上的车子和行人看看,却不叫,一副见多不怪模样。林场再往前,似乎还有一个竹木检查站,有一次他坐车出县,车子刚行到那里出了故障,在检查站的横杠前等了好久。检查站有条很长的水泥台阶,等车的人都坐在台阶上,像群没娘的孩子,人人脸上都显得空漠与无奈。
他在考虑回去的事。他在考虑应不应该像骑车人那样,冒雨跑回家。他多次想过冒雨跑回家的问题了。这并不是不可能的,简直可以说,这一切太简单了。从这里到县城,不过一华里,最多两华里,加上穿过县城,也不过一华里。两三华里路程,需要多少时间呢,五分钟吧,十分钟吧。记得读书时参加学校运动会,一千五百米他似乎只用了几分钟。当然现在他是病人,病刚刚恢复,不能跑那么快。那么,就算二十分钟吧。他说,我在这里如此为难,走投无路,受尽委屈,原来不过是区区二十分钟将我困在这里。二十分钟有多么短暂,二十分钟后,便是房子、热水澡、灯光、书籍。坐在床头看书,将桌前的白炽灯拉到帐钩上:他经常这样干。
当然他很快否定了。在这样的雨地里,不用几分钟,他通身上下便会给浇个透湿。身体如此虚弱,假如再弄个感冒,他的病又得复发了。病中的几个月生活如黑洞一般展开在面前。特别是病如果复发,他原先所付出的一切,时间上的,精力上的,只能前功尽弃了。何况这种病,第二次复发基本上便无药可医。
他对自己说,就这样吧,看它停不停。我就这样等下去。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少睡一会觉而已。茅棚倒很牢靠,别看上上下下稀稀朗朗,却一点也不张雨。下得再久的雨也会停一会的,他坚信这一点。
他又想,反正已等了这么久,要是一身淋湿到家,雨又停了呢?
他说,看看你到底要下多久。
他说,我跟你拼上了。他笑起来。
忽然之间,他认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多糟糕。疾病,虚弱,凄风苦雨,一人给困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所在,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完完全全地任人宰割,任人处置,没有半点办法。如果让别人知道,不知会多么可笑,他们会问,厕所里不臭吗?他们会说,只有他才会干出那样的事,莫名其妙跑到厕所里呆上一夜。
今天傍晚他原本不该出来散步的,至少他不该走得如此之远,如此长时间。
当然,他当时还站在雨夜之外,怎么能料到这些呢?
茅棚又一次被照亮,一辆汽车大开车灯轰轰而来,在茅棚旁边上坡,下坡。坡没有下完,汽车就那么停住了。原来那里有一所房子。房子是水泥平顶的,只有一层,向河的一面还亮着灯。他不由惊讶至极。这么近的一幢房子,离茅棚不过六七十米吧,他却不知道。当然房子很矮,且躲在树影之中。可也不至于不知道的。何况那么多车子来来去去,每辆车子都大开着前灯,也不知把房子照亮过多少回,他居然全不知道。非得等到一辆车子在房前停了,才知道。
车子的大灯熄了,只留两盏尾灯,把车前车后照成红绒绒的一团。房门开处,有淡淡一线灯光投出,映在汽车前部。有人影在汽车和房子之间来来去去,肯定在搬什么东西。却没人讲话。当然话是肯定讲了,也许讲话的声音还很大呢,只是他听不见。他和他们之间隔了那么多的雨。
他想他本来是可以过去的。他也应该过去。现在有了房子,有了真正可以躲雨的地方,假如他仍然窝在这厕所,就有些让人奇怪了。但他发现,此时此刻他竟然很怕见到人。无缘无故从雨夜里钻出一个人来,不知从什么垃圾堆里钻出一个人来,又是这么晚了,别人会如何想呢。你说你在厕所里躲雨,难道能在厕所里躲这么久的雨吗?
有一个人从那团红绒绒的光晕里分离出来,手拿电筒,对着车身乱照。这是他今夜见到的第一个清晰的人影。汽车照完了,那人没有止步,手电筒仍对着夜空乱晃。其中有一束光晃到茅棚前的苦楝树,又透过稀疏的树影,照在棚口的他身上。光束于是不动,那人竟直直地走过来。无疑已发现了这边的异常动静。再不走出去,就迟了。等别人把他拉出来,一切便无法解释了。他想他快要失去最后的机会了。他脚下一动。不过一瞬间,人已闪进棚里,身子紧紧贴住黑暗中的棚壁,死死屏住了气息。没想慌乱中偏偏碰响了坑道上的踏板,啪嗒。这吓住了他,同时也提醒了他。他干脆大大方方跨前一步,片刻之间已蹲下身子,做出一副地道的蹲厕所姿势,并且还用力吐一口唾沫,弄出一些响声,明确告诉对方,厕所里有人。
他就那么蹲着,低了头,尽心尽意用劲,似乎完全无暇他顾。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早该走到茅棚门口了,等来等去却总不见动静。他想那人不会正站在面前,一动不动盯着自己吧。这中间他听到一阵柴草的嗞啦嗞啦,却是很远的,也轻微。等他抬了头去看,棚外根本没人,前面仍只是那辆黑乎乎的汽车,和那团红绒绒光晕。好一会才从车头那边划出一道两道手电筒光来。想是那人早转回了。
他知道他白紧张了一回。别人根本没有发现他。即便发现了,也绝不会在意。不过他仍旧那么蹲着,一副地道的蹲厕所姿势。他觉得他无法走下这坑道,这坑道上的两块踏板了。
我是一个什么啊,他对自己说。
这一刻他希望,要真的能永远在茅棚里这么蹲下去,永远不见人,那才好呢。
雨沥沥拉拉下,没有丝毫减缓的意思。前面的那辆汽车不走,也不熄火,尾灯仍那么红着,房前的那道淡光也依旧寂寂寞寞亮,一切仿佛静止在那里。他想,汽车的司机就是这家主人吧,不然为什么不熄火呢。不熄火显然是要走的表示。既然要走,为什么又一个劲这么停着?
面前的一切甚是神秘,无形中刺激起他的想象。偷情?凶杀?这座房子是否一家黑店,先紧紧把门关着,房子上布满灰尘,装做是一座无人居住的弃房,直到半夜了,才开始营业?他想他今夜可能做了一回可怕的见证,他无意间看到了人间最黑暗的一幕。明天在法庭上问起,我怎么解释呢?假如公安局勘查,发现茅棚里有大量的人体气味、人体留下的痕迹,指纹、脚印、折断的树枝,等等,也许以为凶手先埋伏在这里,然后才伺机行动的吧。
他想起人活一世,大概总有很多很多等待。今天他又一次处在这样的等待中。一个人处身于这样的等待中心,他会感到一种奇怪的状态,那里是一片黑暗,一片混沌。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不知道结果是什么。
但结果总是有的。
比如今天夜里,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想想不外乎这么几种可能:第一种,雨等一会就可以停了。这确实是今年的第一场秋雨,已经下过这么久了,再洒一会就可以过去的。也许雨正在过去。他伸出手到棚外,感受雨是不是小些了。还有十分钟。只有几分钟了。他很快就会从雨中走出来。他已经到了雨的边沿,只有几丈了,几尺了。
雨啊。
第二种可能,雨还是要落一阵的。也许还要半个小时呢。一个小时呢?那么他还得等下去。他已经等过多久了,有两个小时吗?他想象着有一块黑黑的巨大的东西笼罩在他头顶。一块磨盘一样的东西。在这副磨盘下面,他像蝼蚁一样小。巨大的磨盘在他的上面缓缓移动,初看觉察不到,过一会就看到它移动了,一如手表上的分针和时针那样。如果他已等了两小时,那么磨盘已经在他上面通过三分之二了。他只用等三分之一的时间了。
有那么一会,他相信雨终于止息了,棚里棚外一片静寂。河对面村庄上的灯光也渐渐熄灭,真正是夜深人静了。涛声从河底浮起,越浮越高,轰轰隆隆,浓雾一般蒸腾。好像涨水了,整条河都给淹了,他已经置身在水底深处。等他跨出棚门来到雨地,他明白事情全给弄错了,无头无脑裹挟而来的雨团,沸水一般将他重新逼进茅棚。就这一两秒钟之间,他的全身给浇了个透。原来雨是更浓更密了。
看样子这雨是下昏了头,已经忘了发出声音来。
以后的一段时间,他都在想着一个问题,想这么大的雨,为什么偏偏没有一点声音。他伸手到棚外。微微的一触中,他发现雨虽然比原先的更密,但也更细,像什么丝线,或粘液,不是滴下,而是缓缓地、软软地摊在手上。先摊成一个小圆堆,然后矮下去,再也发不出那么响的声音,于是涛声便一下传了过来。
谁知他又一次错了,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雨声又沙沙拉拉响起。先还轻轻的,零碎的,转眼便很有力、很深沉地连成一片。涛声随着渐渐后退,渐渐隐去。过一段时间,涛声再次泛起、加强,化作飓风一样的东西,将雨滴推开。涛声和雨声,像两个对立的巨人,就这么在河谷里推来推去。
难道还有第三种可能吗,他说。
难道雨,真的会一夜不停吗?
不可能没有结果的,他的肉体不会就在这雨夜里消失,至少,一夜过去就会天亮,明天他还会活着,这一点应该可以肯定。明天他会像平时一样活着。他的面前浮现出阳光、大街、人群、早餐。真难以想象,这样的雨,这样的夜,一个人陷身其中,难道还可以拥有那一切吗。
肯定有人知道的,肯定有人知道结果的。假如我是那个人就好了。至少我可以认清自己的处境,明确决定我是走,还是不走。假如这真是一夜没完没了的雨,我却一个劲在这里傻等,那知道结果的人一定会看着我好笑。他会说,瞧这个人,多么傻啊,他的后面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的雨,可他一点也不知道,仍那么傻乎乎等着。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多么可怜的小生命啊,他想象着那一个他说。
那人是那人,我是我,只有那人才知道一切,只有那人知道,我怎样才能得救。
解救之道是肯定有的,他又一次说,只是我不知道罢了。也许那道就在我的身边,只是我不知道罢了。好比我们看见一只虫子,一只小蚂蚁,陷在一团唾液里,死劲死劲那么拱,一心想挣出去,结果却越陷越深。其实他只用向旁边迈出一步,或回个头,便是出路。可他偏偏不知道,偏偏一个劲往前拱。这个时候,他一定又得站在什么地方,什么高处笑我了。
不懂,不懂啊,他会这么说。
只有你能指引我,救我,他喃喃地对他说。
下
雨小了。机会来了。再不利用就错过了。刚跑出几步,雨又大起来。这是怎么了?他有些不解。他的身上又一次湿透了。前面远远的地方有一团亮光,亮光照出一座房子,一个圆形的月亮门。门里仍灯火通明。那是一家木器厂,或木器厂所属的一个小餐馆。跑近了,见门口屋檐下坐着一位老女人,独自忙活着什么。门内有两个男人围着一张小方桌,喝酒、吃菜。这是一个躲雨的地方。但是他不会进去的。他再也不想等下去了。何况衣服已经全湿,湿了等,更伤身体。毕竟是二十分钟的事,湿就任他湿去吧。在跑动的过程中,体内会散发出热量,雨水也许渗不进去呢。
再一会,雨更大了,大得不得了。一转过山角,大风扑面而来,灌得他喘不过气。
这是故意的!他想。
这是他的意思,我不会违抗的。
他跑不动了,也不能跑了。他干脆停下来,缓步一下一下走着。这时他已进入县城的灯火之中。他的脚步更慢下来,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街道上显得空旷,雨水打在柏油路面,像遍地的鲜花。身前身后,有几个人打着伞缓缓而行。街道两旁仍然很热闹,炉火与灯光一样明亮,小贩们在火前忙碌,不时传来炒菜的哧啦哧啦。店铺前,灯光下,站了三个两个观雨的闲人,似乎也是躲雨的。当他从他们面前经过,便都拿了眼往这边来看。他知道那些人都觉得奇怪。这么大的雨,怎么还有人若无其事逛大街?
这一夜他没有睡好,不时被雨声惊醒。每次醒后,总感到风雨扑面而来,蚊帐和毛毯都湿漉漉的。他翻身而起,奔到窗前。他以为房间整个给淋透了。拉开灯,却并不见什么,雨只在窗外大作,窗内倒干干爽爽。为防万一,他将书桌从窗前拖开一些。不久他又一次在风中雨中惊醒,又一次奔向窗前。天快亮时,雨声里夹进了雷声。这也不是正正经经的雷,不是一个一个地打,而是无数个雷同时那么打,并不很响,嗬嗬嗬,哈哈哈,声音很是空洞,好像满天空烧起了大火,大火烧得发笑。所有的雨丝都在电闪中给照得须毫毕现。他干脆将窗户关紧,终于在一片闷热中昏昏欲睡。他模模糊糊感觉全身发热、出汗,头脑里什么东西咣咣乱敲。他模模糊糊想,我是不是真的感冒了,得了寒热病。我的病要复发了。
雨无边无际,一夜未停,他不由暗暗心悸:原来真的这样啊。要是他不冒雨跑回来,到现在不真的还困在那座小茅棚里吗?一天下来,雨仍然未停,他更吃惊了:原来结果是这样啊。直到第三天,雨还没有停,他这才知道,昨天当他自以为得到了最终结果的时候,他其实仍然陷在雨阵深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