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的拔河:从弗洛伊德到博尔赫斯的“生命哲学”
2012-08-15成亚林
成亚林
博尔赫用怀疑的目光穿梭在历史与现实的时空当中,讲述一个又一个有关“生与死”搏斗的神秘故事。在博尔赫斯的迷宫里,死如涅磐重生,而生之于死,在历史的时空中拔河。这种生与死的拔河,尤其在死的冲动上与弗洛伊德之生命哲学有着诸多相似之处。不过,他们在最终的指向上却大不一样,弗洛伊德在性冲动上找原因,而博尔赫斯却将世界的隐喻指向了时间。
一、博尔赫斯与弗洛伊德
哈罗德·布鲁姆的《西方正典——伟大的作家和不朽作品》认为:如果整个宇宙都堪称迷宫,那么博氏最喜欢的意象总是和死亡相联系的,或者与一种本质上是弗洛伊德式的生活观,即死亡冲动的神话相联系。这样我们就遇到了反讽:最反感弗洛伊德的两位现代作家就是纳博科夫和博尔赫斯。两人对弗洛伊德粗暴无礼。以下是博尔赫斯最温和的攻击:我认为他是个疯子,不是吗?一个忙于性困扰的人。也许他并不是真心为之,也许他只是在做个游戏。我曾费心地读他的作品,却觉得它若非江湖骗子就是疯子。毕竟这复杂的大千世界无法摆弄成如此简单的图示。我读过荣格的作品远远多于弗洛伊德之作,你会觉得荣格心灵宽容和善。而在弗洛伊德那里,一切都简化成为数不多的不愉快的事实。①博尔赫斯与弗洛伊德之间存在着矛盾中的矛盾。尽管前者不无遗力地鄙视后者的泛性论,其小说中所运用的那些充满了无数意象的表现手法,却始终无法绕过由弗洛伊德开启的弗氏阅读(Freudian reading)——即象征物无所不在,唯有通过解读语言的蕴涵性与含混性,才能找到神话的根底。然而,不论博尔赫斯愿意承认与否,弗洛伊德的无意识、梦幻和自由联想,开阔了博尔赫斯的视野,也丰富了博尔赫斯的创作技巧。同时,一如布鲁姆所指出的,出于“害怕弗洛伊德所说的家庭罗曼司,以及文学的家族罗曼司(也许可以这么说),这局限了博尔赫斯并使他重复自己,而且过度理想化了作者和读者的关系。也许,使他成为现代西班牙与美洲文学的理想的创始人的正是这一点——他那无限的暗示性和他的超越于文化纷争外。”②
二、梦
博尔赫斯的癖好就是探索,通过被描述为“编织梦幻”的文学形式,探索内在自我和外部世界的交叉式构成。当博尔赫斯用艺术形象表现出的一系列哲学问题与一连串的怀疑与无奈时,往往会使人不期而然地想到他所厌恶的弗洛伊德。对照在弗洛伊德那里被形容犹如一口混沌的井的无意识世界,自由的联想就如同在一个黑暗王国的探险,通过语言的颠倒、逻辑的混乱中发现人类深层无意识的非理性的真实。无论在博尔赫斯的诗歌、故事、散文以及随笔里,简洁的文字背后经常藏着无穷的隐喻。
弗洛伊德认为人类所以要创造文学和艺术世界,是因为潜意识在灵魂深处的沸腾和喷发,创作是一种发泄潜意识的方式。弗洛伊德把作家论纳入其精神分析框架之中,认为作家与心理学家一样,能够窥破人的内心世界并描述这个世界,且其重要部分均与性欲有关,作家通过“心”而识“性”,并在作品中表现出无意识和宣泄本能。由此,弗洛伊德将作家分成再现型与表现型两种。而再现型作品是对人类的心理结构的再现,是对人们早已形成的幻化成果的再“幻化”,使已经凝聚在人们心中的幻像通过艺术家的幻像传达或外化出来。③他说:“作为梦所特有的、并区别于白日梦是再现的内容并不是一种思想,而是变幻成一种能知觉的形象。”④
这里,暂且不论弗洛伊德对性本能及其的作用过分强调,弗氏对于“潜意识”的挖掘之于博尔赫斯,可以说几乎具有根本性乃至全部的意义。博尔赫斯曾自述:“我的失明不是特别戏剧性的。……对我来说,这个缓慢的黄昏(这种缓缓的丧失视力),早在我开始看东西时候就开始了。”(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 散文卷》150)这位语言大师因家族病史的缘故,三十多岁开始视力逐步下降,至1960年,即在他61岁时视力完全丧失,从此进入一个没有白日只有黑夜的混沌世界。然而,上帝关起了一扇门,必定会为他打开另一扇窗。博尔赫斯并没有迷失在这个没有蔚蓝天空的黑洞中,他利用了前半生所学与游历,将创作与梦境紧密地联系了起来。对于他而言,创作就是梦者做梦。比起一般常人,他从那里看到了大家看不见得事物,跨越现实的条条框框,进入到一个哲学诗人的宁静天地。在相关的文字中,我们总能看到一位造梦者优于常人的敏锐与自信。譬如在小说《棋》中博尔赫斯写道:“上帝操纵棋手,棋手摆布棋子。上帝背后,又有哪位神袛设下尘埃、时光、梦境和痛苦的羁绊?”(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156)又如《天赋之诗》第一节:“没有人能读出泪水和怨恨/来贬低这篇上帝之威力的/宣言,上帝以他绝妙的反讽/同时给了我书籍与黑夜。”(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 诗歌卷》85)
博尔赫斯认为,“宇宙的景象仅是一种幻觉,或者更确却地说是一种诡辩。在这个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是镜花水月。”(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散文卷》147)这种观念使博尔赫斯的创作重幻想而轻现实,重思想而轻感觉。对博尔赫斯而言,梦不仅是对象和主体,而且还是存在的本质和本原——所谓的人生、世界无非是它的表象和它的形式。因此,在博尔赫斯的创作中,梦幻经常作为表现主题的形式和手段。
无论博尔赫斯如何轻视弗洛伊德,他都没有办法绕过对潜意识的挖掘。在他与他所建构的迷宫里,始终如一地充斥着令人着迷的隐喻:女人与花朵、生命与梦、死亡与睡眠、火与战争……他企图通过这些隐喻把握真实,编织白日梦寻找到深藏在生命深处的另一个世界。
三、死
阅读博尔赫斯叙述的小说,感到生命之苍凉的同时,亦感到生命之重。安娜·M·巴伦内查曾如此评价:“博尔赫斯是一位立志毁灭现实,把人变成阴影的出色作家。”⑤深藏在博尔赫斯内心的世界,是永无休止的重复和循环过程,充满无穷无尽的可能性。人生活在混乱之中,总想建立一个秩序,然而由于未来不可避免而且精确,最终还是归于虚无。因此,人类的任何选择和行动都不能改变它的最终命运,每一次挣扎都是向死亡的一次迈进。
在小说文本诸如《死亡与罗盘》、《死于自己迷宫的阿本》、《阿斯特里昂的家》、《两位国王和两位迷宫》、《小径分岔的花园》等当中,那些充满曲径回廊的迷宫里,每条道路上出现不断的分岔口,人似乎永远无法走到尽头,博尔赫斯所营造种种迷宫都是以人的死亡来实现突围,而这些迷宫仿佛又寓言着人类的生存处境:只要活着,死亡游戏就会不断地进行。走出迷宫的突破口只有一个:真实地死亡。
这个惟一的出路,不得不让人与弗洛伊德学说相互参照。在弗洛伊德的晚年,提出了死亡本能即桑纳托斯(thanatos),它是促使人类返回生命前非生命状态的力量,死亡是生命的终结,是生命的最后稳定状态,生命只有在这时才不再需要为满足生理欲望而斗争。只有在此时,生命不再有焦虑和抑郁,所以所有生命的最终目标是死亡。死亡本能派生出攻击、被坏、战争等一切毁灭行为。当它转向机体内部时,导致个体的自责,甚至自伤自杀,当它转向外部世界时,导致对他人的攻击、仇恨、谋杀等。⑥沿着这条轨迹,我们在博尔赫斯的《死亡与罗盘》里,不难发现死亡的哲学意义。该小说文本讲述的是侦探隆洛特与迷宫设计者沙拉赫生与死的较量,结局以侦探隆洛特被杀结束,文本最末处书写下胜利者夏拉赫一段极富哲学意味的话语:“下次我再杀你时,我给你安排那种迷宫,那种只会有一条线的、无形的、永不停顿的迷宫。”(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 小说卷》176)这其实象征着隆洛特的准自杀行为,在某种意义上,与弗洛伊德遥相呼应,即使后者对前者极度不敬,甚至是鄙视。
按弗洛伊德的死亡本能说,人压抑自己的爱欲并使之升华为创造历史的动力,其根本原因在于人对死亡的逃避。而快乐原则不仅要敢于生活,同时也敢于死亡。透过散文《在博尔赫斯和我》,我们无法分辨哪一个才是博尔赫斯,是谁在逃避着谁:“很多年前我就曾企图摆脱他而独处并从耽于城郊的神话转向同时光及无限的游戏,然而,那游戏如今也成为博尔赫斯的了,我还得另做打算。因此,我的命运就是逃逸、丧失一切、一切都被忘却或者归于别人。我不知道我们俩当中是谁写下了这篇文字”(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 散文卷》148)。
四、生与死
弗洛伊德关于死亡本能冲动相对的是生命本能,其最初目标是自卫及自足,而且本质上是创造性的一股力量。博尔赫斯则习惯用小说来寻找世界上的每一事物的对应物,用一种被传统、被语言、被神话改变了的方式方法去寻找、创造,死之抗争。因而在博尔赫斯的作品里,宿命中总见着一种人性的盎然气概。
一方面,何为宿命?博尔赫斯在《时间》文中写道:“当圣保罗说‘我天天死亡时’,这并不是他的一种伤感的表达。事实上我们是在天天死亡,天天出生。我们在持续不断地出生和死亡。……我是谁?我们每一个人是谁?我们是谁?也许我们有时知道,也许不知道。但与此同时,诚如圣奥古斯丁所说,我的灵魂在燃烧,因为我想知道时间是什么。”(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 散文卷》56)他让我们认识到,光是存在的,而世界绝不是漆黑一团,就好比白昼与黑夜、生与死的交替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没有人能够改变死亡的轨迹,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博尔赫斯讲述这样一个故事:二战期间,余准得知英军将袭击德军驻扎于艾伯特这座城市。当他获知此机密的同时,英国间谍却已开始追捕他。怎样传递出情报?余准抢于英国间谍前找到一位名叫斯蒂芬?艾伯特汉学家,交谈起迷宫、分岔的时间及无穷的小说等的话题,直至英国间谍赶到时枪杀了汉学家。然而,余准始终无法逃脱死亡的结局,被判了绞刑。不过,他却以死的方式传递了情报,因为几天后各大报纸上刊登了汉学家斯蒂芬·艾伯特被一个名叫余准的陌生人暗杀身死的消息,德军由此获知英军的袭击目标。余准正是利用如此宿命之死,改变了历史与无数人的命运。因此,阅读博尔赫斯作品需要有足够勇气在黑暗与死亡的游戏中前行。
另一方面,所谓“人性的盎然气概”,表现在博尔赫斯对于死亡是一种积极的态度。对他而言,死亡不仅仅是威胁,更是一种挑战。面对挑战,人应有尊严的回应,在死神的捉弄中,保住生命的尊严,同时,从死神那里夺取时间。用弗洛伊德观点解释,这种无法改变的事实(即宿命)可以换言之为:如果人能够结束压抑状态而获得本能的满足,那么永不安宁的快乐原则就会复归于涅磐原则,也就是说,复归于一种紧张与紧张消除之间的平衡状态。
在小说《刀疤》里,博尔赫斯以人称转换颠倒了英雄与叛徒的身份。一个脸上带有刀疤的异乡人,向博尔赫斯讲述了刀疤的来历。故事的叙述人“我”说一天,他们的队伍里来了一位夸夸其谈的理论家,他的架势压倒了在场所有的人。然而当白色恐怖来临时,这位理论家吓得惊慌失措。后来,“我”回到秘密藏身的地点,发现那个人在打电话——他在告密。就在警察们即将抓住“我”肩头的那一刻,“我”用刺刀划破了叛徒的那张脸。叙述人讲到这里,说了一句:博尔赫斯,现在一切都清楚了,你开始唾弃我吧!我们知道了,这个叙述人就是那个出卖同志的叛徒,他用被出卖的同志的口吻,讲述了自己的一段罪孽。这里,非重述的颠覆,在革命者和叛徒之间,说到底是一种批判意图,即面对死亡,应保有生命的尊严。
而在《等待》的短篇中,所讲的是一个为躲避仇人追杀的男子,埋名隐姓深入简出,惶惶不安地生活、做梦,最后还是被仇人所杀。为达成一劳永逸地免去被仇人追杀之苦的目的,他在梦中让其死去。当现实击碎梦境,强烈的愿望促使他再次做梦,在梦中仇敌又出现在他眼前,并被他用手枪射死。在梦与非梦之间,博尔赫斯试图让人坦然直面人生中的死亡。
博尔赫斯曾自豪地说过:“如果我在某些方面是个富翁的话,这就是困惑和不确定性。”无论在他的诗歌,还是他的小说中,频繁表达出这样的思想:世界充满了梦幻与神秘。面对博尔赫斯就像面对一个陌生的熟悉人,他的作品好比多变的魔方,现实与梦境交叉,生与死纠缠,历史在时间中分岔。如布鲁姆所言,如果你经常仔细地阅读博尔赫斯,你会变得有些像他,因为读他的作品会激活你的文学意识,在这种文学意识中,他比任何人都走得更深。
注解【Notes】
①②⑤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年)370,372,372。
③胡经之 张首映:《西方二十世纪文论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69。
④转引自胡经之张首映:《西方二十世纪文论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69。
⑥聂文军:《西方伦理学专题研究》(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97。
豪·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 诗歌卷》,王永年 林之木等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
——:《博尔赫斯全集 散文卷》,王永年 林之木等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
——:《博尔赫斯全集 小说卷》,王永年 林之木等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