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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峡交响曲》的审美空间建构──以“地理圈”为视点

2012-10-22杜雪琴

世界文学评论 2012年2期
关键词:长诗三峡工地

杜雪琴

2011年,《谢克强文集》(八卷本)付梓问世,引起评论界极大关注;承蒙诗人赠送一套,翻阅装帧精美之书卷,被美丽多姿的诗行所吸引,一时陶醉其间而流连忘返!笔者于90年代从江汉平原到水电之都求学,后在此山清水秀的滨江小城定居,对三峡地区的民俗与风情颇为熟知,从某种程度来讲,见证了三峡大坝建成的部分历史;因而,看到抒情长诗《三峡交响曲》,极为惊喜!此诗由“序”、“十个章节”与“尾声”组成,长达4250行,获得评论界高度肯定:“以熔抒情与叙事于一炉的显示深远的历史感与深厚的文化意蕴,被评论家誉为‘为当前的政治抒情诗提供了一个成功的范例’”(叶青80)。邹建军先生亦言:“《三峡交响曲》是中年性格诗的一种发展,标志着自己诗歌创作的一个新的阶段,同时也标志着湖北长诗创作的一个新阶段”(邹建军71)。不可讳言,《三峡交响曲》确是具有气魄的鸿篇巨制:以三峡工地如火如荼的建设作为表现对象,既歌颂了浩瀚长江的雄伟与壮丽,也描绘了心灵深处隐约悸动的琴声;既描画了一个伟大壮观的劳动场面,又书写了建设者们情感的不停摇曳。诗人之诗情常在汹涌澎湃的长江边上反复倘佯,其诗意在厚重深邃的屈原祠庙里不断徘徊,其诗心在宁静秀美的峡江香溪河畔不停萦回。既有活跃而激昂的曲调,也有舒缓而轻慢的歌吟;既有快进而回旋的奏鸣,又有娱乐而闲暇的舞曲;因而,雄伟与柔情的遥相呼应,宏大与细腻的相互交织,情感的奔放与内蕴的气脉两相汇聚,凝结成一曲美妙而动人的交响乐章。

诗人对于三峡地理环境体察入微,对于自然景观与民俗风情的书写精致却不失大气;对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思考独到而深刻:“人与自然 生存与发展/该如何协调/生态与环境开发与利用/又该如何适宜/而这一切的一切/长江呵不只是你的思虑/也是我诗的题义”(《序曲:长江,从我心中流过》240)。①因而,长诗以三峡大坝作为地理坐标的原点,以多重不同地理圈的反复连环为中心,体现了一种独特的艺术建构:有以三峡工地为主体地理圈的形成,有以峡江河畔作为主体的地理圈,有以首都北京为主体的地理圈,有以移民家园为主体的地理圈,有以屈原故里为主体的地理圈,有以月夜坛子岭为主体的地理圈,更有以太阳月亮为主体的地理圈,②如此等等。所谓“地理圈”,是指“存在于地球海陆表面附近的特殊物质圈层”(王会林57)。在谢克强长诗对自然地理的观照中,我们发现有着相似的地质与地貌,存在相同地理走向的特点,就形成了一重地理圈;一重地理圈的形成,往往以某个具体地理意象作为主体,同时由多个地理意象连接而成;多重地理圈的连环,由点到片、由片到面的反复链接,组接成为一个阔大的地理空间;因而,诗人以此作为艺术构思的方式,建构了多重独特的艺术审美空间,具有丰富而深厚的审美意蕴。长诗里存在的以“三峡工地”、“移民家园”、“峡江河畔”为主体的三重地理圈,一重圈层更比另一重的空间阔大,其内蕴因而越来越丰富,形成一幅完整的艺术图式(图见后文)。

一、以三峡工地为主体的地理圈

毫无疑问,抒情长诗是以三峡工程作为主体表现对象,诗人所看、所言、所感、所想,都是以三峡工地的情与景、人与事作为对象:火红而热闹的劳动场面让诗人鲜血止不住沸腾;淡定自若、运筹帷幄的工程师们让诗人产生钦佩;朴实与勤劳的采石工、电焊工以及士兵们让诗人感动而落泪。三峡工程之宏伟与壮丽、建设者们之劳累与坚强,以及未来国家发展之远大蓝图等等,那些可歌可泣的人、事、景,都从诗行里凸现出来,诗人饱满而激越的情感,亦从字里行间渗透出来。因而,长诗具有厚重的历史感、深邃的情感能量与丰富的美学底蕴。

三峡工地无疑是众多地理圈的中心。工程建设者们从云贵高原苍莽的峡谷、从昆仑山下漂泊的云里、从红河两岸移动的帐篷、从葛洲坝上练兵的营地,整齐地向三峡工地进发,向核心之地三斗坪进发。好一片热火朝天的场景:“一个车队刚刚驶过/又一个车队匆匆驶来/充满动感的车轮/掠过风的呼啸/闪过时间与速度/这情这景仿佛哪儿见过呵/直到车轮掠过我的记忆/我才猛然想起/当年几十万辆手推车/在鲁南淮北广袤的大地上/碾压着自己的影子/支援前线打仗/而今三峡工程建设/一场推进社会主义建设/新的淮海战役”(《第二章:写给三峡工程开工典礼的贺词》263)。其一,整齐划一疾驰而过的现代化车队,与多年前几十万辆手推车,形成了第一重对比;当年在鲁南淮北广袤的大地上,只能用手推车支援前线打仗;如今,新世纪中国的建设所用全是现代化的设备,国力已经远超从前。其二,沸腾的三峡建设工地与炮火连天的淮海战场,形成了第二重对比;过去的劳动场面彰显着今天的热火朝天,唯一改变的是新中国日新月异的面貌,依然坚守的是参与建设人们的勤劳与勇敢,不一样的劳动场面延续的却是坚韧与顽强的品格。其三,过去的记忆与现在的记忆,在车轮的飞转中得到保存,两者反复叠加交织:由今天三峡工程建设之辉煌,联想到过去淮海战役之艰难;由今天大型现代化设施,联想到苦难岁月中人力手推车;时间在不断地错综勾连,眼前有现代化建设的火红场景,恰似过去的浴血奋战之情境,却又不是过去艰难时期之情景;不同的空间场景,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过去、现在与未来,在火热场景里反复叠映,吟唱的正是一曲翻天覆地之歌谣!

“石头”是三峡工地里不可或缺的元素,而且是诗作中最为显著的地理意象之一。形态亦有多种多样:“碎石”(300)、“料石”(307)、“突兀的石山”(307)、“岩石累积的高山”(307)、“沉默的石头”(308)、“有棱有角的石头”(308)、“粗粝的石头”(308)、“嶙峋的石头”(309)、“坚硬的石头”(309)、“更大的石头”(309)、“千年的石头”(311),如此等等。它们是自然世界最为原始与真实的存在,历经千年累积而形成高山,毅然耸立于峡江河畔;又是三峡工程建设不可或缺的材料,建设者们很多时候是与石头打交道,从高山上将它们开采下来,并将一块块的巨石推进江里,大江才能成功截流;因而采石工的工作就显得异常重要:“火热的三峡工地/就像一个摆开的战场/人与坚硬的岩石在搏击/与湍急的江流在厮杀/与形形色色的艰难在战斗/三峡建设者/要用自己的手来描绘三峡/最新最美的风景”(《第七章:一群诗人,如鸟飞过工地》346)。诗人有情之眼时刻观察着、常被感动着,因而其描绘显得细致而深刻:“巨石推进江里/偌大的石头/凝着你的意愿/溅起一片片雪浪/翻动一片片涛声/雪浪涛声/顷刻吞噬了巨石/撞得堤头摇摇晃晃/震得推土机起伏翻动/你却毫不畏惧/也不气馁/起落的刀片/依然一寸寸/向前推进”(《第四章:十一月八日纪事:大江截流》288-299)。巨石被缓缓推进江里,与江涛雪浪相应相和,翻起了江中的浪花片片,将大地震动得摇摇欲坠;偌大的石头上,渗透着采石工们勤劳的汉水,凝结着建设者们美好的意愿;细节描绘之生动与形象,情感表达之豪放与大气,与万里长江水同咆哮,同天地一起共唱和,是怎样宏大的场景,又是怎样诗意的情怀?

长诗着重表现的是“石头”一样的家伙:“这些石头一样的家伙/这些没学过美学的粗鲁的汉子/袒胸露背/用使石头都惊讶的力气/狠狠地劳作/他们多棱角的脸膛和呼吸/常常催促开山炮的气浪/将一个个的记录冲破”(《第五章:节日里,采石场散发劳动的味道》302)。正是那支武警水电官兵、采石工们等,削平了八个山头,将凿出的岩石建成一级又一级的船闸;他们的额头上滚下“和石头一样沉实的汗珠”(312),肩负的是“石头一样的使命”(302),同时有着“石头一样的宣言”(311)。“石头一样的家伙”,正是那群为了祖国建设而献出汗水、甚至付出生命勇士们的真实写照:这些粗鲁的汉子们,有着石头一样坚忍不拔的品格,有着石头一样默默无闻的品性;石头一样坚强的人们,自然垒起的是如石头一样坚固的大坝“长城”;诗人意象化的表达方式,体现的正是对他们由衷赞美之情,其魂其神已与自然世界的石头凝结在一起,将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色,将被永远载入史册!如果没有那些“石头”意象,也许就没有那样宏伟的气势、那样丰富的想象,以及深情而直接的对话,那么,也就不会存在如此完美的表达。因此,三峡工地成为长诗中最为突出的地理圈之一,从而形成一个诗意而完整的审美空间。

二、以移民家园为主体的地理圈

如果说“三峡工地”上大江截流之雷鸣电闪、轰轰隆隆的场面,是一种高亢而激昂的节奏与曲调,那么,《第三章:移民图与世纪大迁徙》则是另一种舒缓而柔情的节奏与场景;两种完全不同的节奏,高与低的完美结合,快与慢的相互映衬,因而有着跌宕而起伏之姿,形成回旋与婉转之势,使整首长诗的艺术显得曲折而多姿。同时,诗人的视线从三峡工地狭小的空间游移出来,而投向更为阔大的外在空间,将视线凝聚到三峡地区背井离乡移民们身上,他们对于故土依依难舍之感,为了祖国建设而不得不走之情,诗人表现得如此形象、真实而动人,于是形成了以移民家园为主体的地理圈。

好一幅感人的移民迁徙之图画!“男人常用粗糙的手指/卷动烟叶/眼光投向空荡荡的天空/女人伫立老屋的废墟前/像举行永诀的告别/告别烟垢累积的故事/只有孩子们显得有点兴奋/忙问阿爸阿妈/拆了世世代代居住的老屋/我们搬向何处”(《第三章:移民图与世纪大迁徙》269)。三种不同类型的人,有着三种不同的心态:男人们本是刚强的,面对不久之后的举家搬迁,也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慌,站在门前卷动烟叶,眼前只有一片迷茫;女人们自是更加缠绵,依依不舍呆望着老屋的废墟,眼眶里溢满了泪水,似有一场生离死别在眼前;只有孩子们显得懵懂无知,竟然还有一点兴奋,马上就要离开这里的老屋,对于新家有一点好奇,也有一点向往。最难舍的是故园之情啊!“那青青的石头垒砌的老屋/那老屋石墙外的老槐树/那老槐树上架着的喜鹊窝/那喜鹊窝下清清的泉水/那泉水样清亮的歌谣/渐渐浓缩成永不消逝的记忆/告别世代居住的家园/便告别了过去熟悉的一切/一切又重新开始/前面 有什么在等待他们”(《第三章:移民图与世纪大迁徙》282)。故园历来就是人类精神的家园,如果用几何图形来形容的话,那么它就是一个圆圈,将众多游子的心圈在一起,成为他们心灵安居的故乡。三峡地区的移民将要离开自己的家园,到另外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安家,有的甚至要跨过多个省或者多个县,去到陌生的远方,也许不再有峡江河畔美丽的风情,再也吹不到从长江上飘过来的清风,再也看不到悬崖峭壁后夕阳西下的晚景,再也没有那样多乡邻在一起肆无忌惮的说笑;几多的惆怅与失意啊,全部凝结在此刻!“青青的石头”、“垒砌的老屋”、“老屋石墙”,以及“老槐树”、“喜鹊窝”、“清清的泉水”等地理意象,在诗的前一句结尾出现,又在后一句的开头重现,多种意象的反复呈现,并没有冗长与啰嗦之感,反而将绵延不断的依依不舍之情,表现得更为生动与形象。故园的一切山山水水、鸟语花香,曾经是那样的美丽,伴我迎来多少个初升的朝阳、又度过了多少个不眠的夜晚;一切的难舍之情,一切的难诉之意,尽在地理景象之上,让人流连忘返,乃至永恒沉淀!

难舍的是故园之“根”啊!在长诗的每一章甚至每一节之中,以及每一重“地理圈”建构之中,均会有一个或几个显著的意象作为主体;并不是直抒胸臆的表情达意,而是以意象化的方式出之,具有一种含蓄而空灵之美。诗人将人比做一棵生生不息的树:“人也许是一种植物/或许是一棵树/一片片枯黄的叶子落下/一片片绿叶萌生/生生不息”(《第三章:移民图与世纪大迁徙》270-271)。众多诗人与作家笔下,都有着不同的树之形象:如台湾诗人纪弦将自己比喻为一棵“槟榔树”,新移民小说作家严歌苓认为“树”之意象有着“生命的移植”意味;“树”常与“根”相伴而生,“根”应是“树”的生命所在,而“树”是“根”的外在延伸;移民到外地的人们,其生命之树不断进行“再移植”,其人生所经受的酸甜苦辣,都是因为“根”的缘故。树就是那母亲呵:“树是母亲栽的呵/母亲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以代替/这家园永远绿着的思念/树一样的故乡”(《第三章:移民图与世纪大迁徙》271);树就是那辛勤劳作的园丁呵:“你栽的白果树/依然沐浴岁月的风雨/枝繁叶茂峥嵘向上/擎一树绿荫/只惜学校即将搬迁/你栽的那一棵白果树/不再是一处风景”(《移民图与世纪大迁徙》275);只有老槐树还留在老屋门前,守护昨日的家园:“那老屋石墙外的老槐树/那老槐树上架着的喜鹊窝”(《第三章:移民图与世纪大迁徙》282);三峡的移民是树,却又不是树呵:“树挪死 人挪活/这句民谣他们记在心上/他们不是树/他们是从三峡迁出的移民/盼只盼从峡江带来的柑桔苗/能在这异地他乡/有条件就浴着风雨成长/无条件也能落地生根”(《第三章:移民图与世纪大迁徙》283-284);对于未来美好的生活,移民们内心充满了期待:那一株株从峡江带去的柑桔苗,一定会在异乡再次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成长为一棵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散发着柑桔清香的参天大树呵!

诗人以饱满的情感建构了一重唯美而多彩的“移民家园”地理圈,是另一重独特却又充满魅力的审美空间:将三峡地区的奇特秀丽风光,描绘得生动形象;将移民们无比矛盾却又无限期冀的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将世纪大迁徙的宏伟工程,以生活的细节场景加以表现,既生动且不乏感人之处。

三、以峡江河畔为主体的地理圈

如果说“三峡工地”为主体的地理圈,是一曲高亢激昂的歌曲,“移民家园”是一曲舒缓轻慢的谣曲;那么,以“峡江河畔”为主体的地理圈,则是一曲兼及快慢节奏的大合唱。诗人细腻而敏感的心灵,不仅关注发生在三峡工地上的人与事,也关注那些生活在底层人们的生活,同时将目光投向祖国山河更为广阔的空间;长江一直是其心中永恒的歌吟,从小在江边长大的诗人,对于长江饱含有深厚的情感,对她的爱是如此深沉,双眸中时常流露着忧伤;《序曲:长江,从我心中流过》是另一曲气势恢宏的感人诗篇。

诗人以无比热情歌颂着眼前的长江。“世界上还有哪一条河/能像你一样高昂着头/高昂着巴颜喀拉山雪白的头颅/咆哮着从天上跌下/又狂放不羁地奔流/你又像世界上所有的河流一样/诸如幼发拉底河/诸如刚果河、尼罗河/诸如多瑙河、伏尔加河/诸如亚马逊河、密西西比河/这些比人类血管里流的血/还要古老的河流/都以不竭的源流/深刻地哺育了人类”(《序曲:长江,从我心中流过》231)。诗人的情感如长江激流一般奔腾咆哮,而源远流长:那条母亲的河呵,是如此的高贵与豪放,亦是那般的古老与绵长!诗人并没有将视线局限于一隅,而是将其发射到了更远处,站在全世界的角度来看待母亲河,诗中将中东的幼发拉底河、非洲的刚果河与尼罗河、欧洲的多瑙河与伏尔加河、南美洲的亚马逊河,以及北美洲的密西西比河云集在一起,以凝聚之小空间而扩展到世界之大空间,其情感突然之间从细腻变得开阔且豪放;多个排比句的反复使用,不仅加强了气势,增加了内蕴,突显了长江宏伟之气势。“你从苍凉的雪原流来/流过阳光雨/流过星星河/流过青灯如豆的暗夜/流过玫瑰似火的黎明/流过颗粒饱满的谷粒/流过含苞欲放的花蕾/流过时间流过岁月/你永不苍老的乳浆/哺育着大地、日子与命运/滋润着爱情、生命与诗歌”(《序曲:长江,从我心中流过》230)。如此优美、如此深情、如此伟大!如何能用言语表达其中美的内涵?并不是实体的描绘,而是想象性的描写:到底是什么样的长江?到底是什么样的波涛?到底是什么样的激流?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于此,多个美丽而动人的自然意象,形成了一个意象群落:高山之上的“雪原”、天上出现的“阳光雨”与“星星河”、“暗夜”与“黎明”、“谷粒”与“花蕾”等等,种种美丽都集中在长江之上,看起来似一幅幽静的风景画,其间情亦深意也满,长江历史之悠久、文化之灿烂得到了完美的表达。诗人如此超逸灵动、无迹可求的艺术表现,使人在深沉幽渺、可神会而不可实指的意境之中,领悟到一种无限的韵致。

三峡大坝修建于长江之上,人们有着魄力与勇气“截断万里长江/吟一行/举世无双的绝句”(《第四章:十一月八日纪事:大江截流》299);因而,诗人一曲抒情之歌,在峡江河畔反复唱响。歌吟里尽是对峡江美丽景致的赞扬:“当我沉浸旷达苍凉的诗情/欣赏秀美绝伦的画意/那昭君浣纱的香溪/那朝云暮雨的巫山/那云中雾里的石肝石肺/那倚天拄地的石剑石书/那谜一样神秘莫测的岩棺/那歌一样哀婉的号子/还有气象森严的白帝城/还有庄严肃穆的屈原祠/还有浪里浮沉的黄陵庙/还有见证历史的黄牛岩/都在接受我诗的洗礼”(《序曲:长江,从我心中流过》236-237)。“香溪”、“巫山”、“石肝石肺”、“石剑石书”、“岩棺”、“号子”、“白帝城”、“屈原祠”、“黄陵庙”、“黄牛岩”,还有那“雄奇险峻的夔门”(233)、那“悬崖峭壁的栈道”(235)等,是三峡地区突出的自然风景与风俗人情,组成一幅秀美绝伦的画卷,诗人陶醉其间而为之钟情,心中生发出诗情画意,在峡江河畔边反复萦回。歌吟里有对截流之后峡江的观察:“这是峡江么/这是狂放不羁的峡江么/这是冲峡越谷的峡江么/这是涛击纤夫号子的峡江么/这是浪拍船夫悲歌的峡江么/眼前只见碧波荡漾/仿佛漾着峡江少女的柔情/浸润我的眼睛”(《尾声:与陆佑楣握手》406)。此处有两重不同的意境:一是过去之峡江,曾是那样的狂放不羁:其波涛能够冲峡越谷,洪水可以毫不留情的裹挟邪恶,其力量可以吞噬整个村庄,峡江边曾经忍辱负重的纤夫,就是那个逝去时代的记忆,他们背负的是岁月哀怨的悲歌;二是今日之峡江,经过三峡大坝的拦截,但见江面上碧波荡漾,恰似峡江少女的柔情,是那样的安静与祥和,完全没有了过去的放肆与豪迈;过去峡江之景有现在峡江之情,现在的峡江之景有过去的峡江之情,过去之情景与现在之情境反复交叠,而相互交织在了一起,此情此景让诗人感慨万端,而时空渐渐没入无限苍茫之境界,情感随之产生延迴不尽之余韵。因此,“峡江河畔”是诗人建构的另一重审美空间。

四、三重地理圈建构的审美空间

诗是一种能够听得见的风景,是在时间中可以行走的画面,是画图一样的时间,是一种视觉效果上的音乐。在《三峡交响曲》中,各式各样地理圈的形成,描绘了多幅优美的风景图画,其间不仅有着不同的色彩明暗之变化,同时交织着多重节奏的声影,恰似在图画中演奏的交响乐;而且,时间与空间在图画中反复交织,形成一种交错进行的艺术,并不是静止不动的时间,而是有着长短变幻着的时间;并不是狭小闭塞的空间,而是曲折阔大变幻的空间。“三峡工地”、“移民家园”、“峡江河畔”为主体的三重地理圈,画面在其间不停翻转,色彩不断进行改变,声影在其间不停变幻,跌宕起伏的情感在其间不停回旋;时间与空间的不停穿梭,长诗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审美空间,一幅优美的艺术图式由此产生。

多重地理圈的组接与回环,正是“《三峡交响曲》‘地理圈’艺术图式”③(如图所示)形成的基础。其一,以“三峡工地”为主体的地理圈,成为地理坐标的原点,建构了第一重审美空间。其他地理圈的构成,都是以此作为中心,而一重又一重扩展开来;诗人的目光凝聚在此,全世界的目光聚焦在此;三峡工程不仅是中国有史以来建设最大型的工程项目,也是全世界规模最大的水电站修建工程,同时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经济发展的有力见证,以无比辉煌之业绩载入了人类发展的史册。长诗记录了这一具有历史性意义的伟大时刻,不仅描绘了三峡工地之火热场景,而且与人类的历史事件相结合,与中国文化的发展相关联,并将目光从宏伟火热的工程建设,转向对普通民众的细致刻画,因而我们能够在雄浑大气的交响乐中,感受移民们“世纪大迁徙”之图景,聆听“三个士兵”书写的那一首情歌,望见“一群诗人,如鸟飞过工地”,闻到“节日里,采石场散发劳动的味道”;所有诗情与诗意的向外发散,处处洋溢着豪迈和激情之流,却不失真实与素朴之趣。其二,作为世界上最为宏伟的工程,三峡工程所引发的移民搬迁以及自然环境等诸多问题,一直是社会关注的焦点;诗人的目光从火热的工地上,渐渐转向对坝区移民的描绘,因而,以“移民家园”为主体的地理圈,是诗中建构的第二重审美空间。诗中建构的空间向外扩展了一圈,但是诗人采用的是向下的眼光,并不是关注决策层的如何艰辛与优秀,而是描募三峡工程建设中的移民百姓,充满温情与人性的各种描写,将他们远离故土家园之前的复杂心态,刻画得淋漓尽致而真实感人;同时,诗人的描写甚至超越了移民事件本身,而是引申到能够引人共鸣的“乡愁”主题;移民们一步一回首将泪洒在离别故土之上,而又坚定地走向那音画时尚的新乡。好一幅优美而感人的移民图画!自然是当下以豪言壮语作为主体的政治抒情诗,不能同日而语的。其三,三峡大坝位于长江的干流之上,因此,特殊的“峡江河畔”风貌也成为诗人重点关注的对象,在其诗歌中形成了一重地理圈,第三重审美空间由此产生。三峡地区丰富的自然风景与不同的民俗风情,为诗人提供无穷无尽的资源,因而,诗人在长江三峡如诗如画的风景长廊,寻找到了连绵不断的诗情与画意,凝结成点点诗情在长诗中表现出来。不仅有实实在在的描绘,也有新奇而独特的想象,长江之雄伟、奇丽、健壮等形象跃然纸上;随着三峡大坝的拦截成功,峡江已由过去频发洪水淹没村庄,而变成现在的平静而温情,犹如少女一般的羞涩,因而,长诗中产生了一种生生不息的气韵与无限美好的愿景!除此之外,诗人并不只是局限于几个意象、几重地理圈的描写,而是将视野放到更为广袤辽阔的中国大地上,更将目光放之世界各地的山河湖泊之上;更为可贵的是,诗人时刻仰望浩渺而神奇的宇宙星空,邀请月亮一起去到坛子岭,眺望夜色下的三峡工地,并与太阳一起缓缓举起右手,向那可敬可爱的建设者们致敬!其诗情、诗心不仅在自然世界里不停倘佯,且与广袤的宇宙星空产生共鸣,心间有一曲雄浑高亢的歌在不停吟唱;那在天地之间苦苦的追逐、最为活跃的情感元素与宇宙之神秘融为一体,在诗意的审美境界中去寻找瞬间的永恒,从而达到精神上的以及审美的愉悦。

《三峡交响曲》中三重地理圈的建构,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地理圈”,也是艺术结构上的“地理圈”,同时是情感意义上的“地理圈”。三重不同地理的回环圈,一环套着一环,一环更比一环的范围宽广,一环更比一环的意蕴深厚,不仅各具独特的审美意义,而且整体上形成一个大的审美空间。抒情长诗讲究回环圈的设计,在多重回环的意蕴之中,其结构也特别精到与雅致。其一,不仅有“序曲”,也有“尾声”,首尾相连而相接;不仅有大的章,也有小的节,讲究大小相宜、谐趣丛生;不仅有长的句子,也有短的话语,因而长短搭配、妙趣横生。其二,每一个回环圈中,讲究多重排比句的使用:有以副词、介词或关联词等开头的,如“从”、“那”、“每”、“也许”、“与”、“到处”、“诸如”、“有人”、“再一次”等;有以动词开头的,如“让”、“告诉”、“走进”、“驱散”、“唱着”、“指着”、“流过”、“照耀”、“不说”与“只说”等;并不只是一个词、两个词开头的排比,而是多个词开头的多重排比,有的是一组排比链接另一组,有的是多组排比的反复穿插,因而长诗具有一种汹涌澎湃之气势、以及震撼人心之力量。其三,有的地理意象在前一句尾部出现,又在后一句的开头重复,因此形成来来去去、循环往复之艺术结构,此种变化有回肠荡气之感,能够让人反复感受与吟咏。此外,“三峡工地”地理圈中的激昂、豪迈与崇敬之情,“移民家园”地理圈中的留恋、低迷与向往之情,“峡江河畔”地理圈中赞美、深爱与畅想之情,随着艺术结构的多重回环,以及地理圈的层层展开,呈现跌宕起伏、高低错落、重重叠叠之姿,具有回环往复、开阔灵动之意趣。因而,由点到片,由片到面,由面到圈,不同地理圈之间回环相生、相映成趣、互相关联、彼此印证,组合而成立体的空间,其间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间,具有多重的审美价值与意义;“地理圈”正是一种独创,其作为一种立体的艺术表达途径、一种圆润的艺术构思方式,体现诗人对自然的细致观察与艺术想象方式。因此,《三峡交响曲》正是近年来当代中国诗人中了不起的创造!

谢克强是一位有激情的诗人,更是一名优秀的设计师。他将三峡工地放在人类历史的地理坐标之上,放在中国经济发展的命脉之间,从而歌颂决策者们的果断与大气,歌颂普通建设者们的英勇与顽强。诗人踏着纤夫们血的脚印,走进诗意恬静的长江画廊,与巫山神女一起关注大坝的建设;唱着哀婉凄切的号子,将移民们送进音画时尚的新村;浓墨重彩书写大江截流,吟一行举世无双的绝句;穿梭行走于如火如荼的三峡工地,闻见那石头上散发的劳动气味,如石头一样的家伙们,沉默而顽强的士兵们,勤劳而勇敢的采石工们,以及美丽的电焊女工们,用双手浇筑了如石头一般坚硬的钢铁长城,捧出了新中国明天的朝阳,带来了生生不息的希望!正是多种地理意象以及人文意象的组合,以及多重不同地理圈的建构,形成一座立体而多层的高楼大厦,长诗才具有如此曲折而多姿的美感,以及如此高远而空灵的意境。加拿大民谣歌手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曾说:“诗是生命的见证。如果你的生命在热烈地燃烧,诗便是那灰烬。”④《三峡交响曲》就是对各类生命的见证,它所散发出的阵阵馨香,将随着三峡大坝的不朽而永远流传!

注解【Notes】

①本文所引诗歌出自谢克强:《谢克强文集·抒情长诗卷》(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229-409。以下只在引文后注明页码,不再一一作注。

②本文从邹建军先生倡导的文学地理学批评的角度,对谢克强抒情长诗《三峡交响曲》中存在的地理圈现象进行探讨。查阅相关资料,“地理圈”本是指地球表面的自然地理环境;然而,文学地理学批评所说的“地理”,以“天地之物”称之,与传统地理学“地理”概念有一定区别。具体探讨也可参见拙文:“‘天地之物’:文学地理学批评之根”,《文学教育》(上)8(2012):24-25。因此,本文所说的“地理圈”,还包括宇宙天体间存在的各种天象。

③此艺术图式的绘制,是笔者根据《三峡交响曲》中地理圈呈现的艺术现实而做。

④英文原文为:“Poetry is just the evidence of life.If your life is burning well,poetry is just the ash.”引自其传记电影“Leonard Cohen:I'm Your Man”的海报封面。参见《我的心水歌手:Leonard Cohen》,点点网慢州城。2012年11月7日 <http://slowcigar.diandian.com/post/2010-12-15/40028648545>

王会林:“地理圈客观特征初探”,《天水师专学报》(综合版)4(1999):57-59。

叶青:“谢克强文集出版”,《扬子江诗刊》1(2012):80。

邹建军:“九十年代以来的湖北诗歌写作”,《文艺新观察》15(2006年特刊):6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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