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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 琴(外一篇)

2012-08-15贾晟南

满族文学 2012年2期
关键词:古琴

贾晟南

墙上那张古琴,已经孤独地挂在那里许多年了。大约在我出生后,妈妈按照“琴棋书画”的育儿理念,想把我打造成具有丰厚艺术底蕴的出色人才,才不辞辛苦,从很远的地方背回这张价格不菲的古琴。妈妈的观点是,艺术和知识的修养,无论今后从事哪个行业都将受益。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我在学童时期,倍受古琴“折磨”几年后,弹得七零八落,逐渐放弃了。

老实说,不管弹得如何,这架古琴倒是很漂亮,绡金色的琴罩与阳光争辉,琴上点点金芝与琴弦交相辉映。我时常揭开琴罩,抚去上面时光的封印,静静看上几分钟,每当有朝阳爬进窗户,琴头上便会折射出远古泛香的红晕,那七根弦在清晨的鸟鸣中微微颤动,会抖出一片潮音。偶尔,家里有朋友或客人来,我会装模作样地弹几首流行的曲子,小小满足一下虚荣心。大多时候,它只是一个寂寞的摆设,我很少去抚弄,倒是心情烦乱时常拿它出气,暴风骤雨样地胡乱拨弄一番。这样说来,浅显的受益还是有的。

一天,无端接了个愤怒的电话,心烦意乱,顺手摘下古琴,弹了几下,也难以平抚心情,倒是窗外零零星星飘起的雪花,促使我走了出去。

大街小巷一片清冷,转了个弯,忽听从街角传来琴声,一板一眼,好像苍天有意在接续安抚我。这儿竟然还有人会弹古琴?在我的记忆里,本地根本没有古琴老师,不然妈妈也不必每个周末陪我去省城上课。

我静静听了一会儿,怕是幻觉,便循着声音找去,见偏街一个关了门的理发店门口,坐着一个老人,正在弹琴。他的脚前,放着一个黑色的礼帽,里面装着不多的几枚硬币,他身后的铝合金铁门,作为背景,上面贴满了红红绿绿的小广告,有搬迁的,办证的,治性病的等等。老人只顾弹琴,并不留意周围的环境。仔细看,原来是个盲者,衣衫不整,但还算干净。

学琴十几年里,这种情景还是第一次见到,心情极为复杂。我想,妈妈当初要我学琴,当然并不是为了走弹奏乐器这个道路,假如我一不小心,痴迷于此,妈妈的设计大概绝不是让我沦落到街头卖艺,而是在辉煌的舞台上吧!

也许是雪天,几乎没有人在老人面前停留。老人的双眼没有丝毫的亮色,看来是个先天的盲者。他面如止水,波澜不惊,盘腿坐在石阶上,琴平放在腿上,十指轮转。这是我熟知的古曲《平沙落雁》。这首曲子流传十分广泛,描绘了一幅清秋廖落,沙平江阔,群雁飞鸣的画面。用我们老师的话说:这曲子就是“借鸿鹄之远志,抒逸士之心胸”。

我静听半晌,老人似乎感觉到了,头非常准确地面向我。曲终,雪花洒落在那微颤的弦上,瞬间变成细小的水珠顺着琴面滚落到老人的腿上。

“您弹得真不错。”我不由自主地赞叹道。

他的脸上稍微有了一点表情。

“您是怎样分清琴弦的?”

老人想了想,犹豫片刻,才淡然地回答:“雪有光啊,就能看到。”

“有光?要是不下雪……”

老人的口气显然不悦:“不下雪有太阳啊。”

“要是晚上弹呢?”

老人不高兴了,或许他以为我是一个别有用意的刺头。他不再“看”我,说了一句:“其实那些都不重要,有心就够了。”话音刚落,他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操琴,扣起食指与拇指,对准琴弦轻轻一点,十指飞扬,手下赫然响起的是宋代理学家朱熹所作的古曲《碧涧流泉》。古柏深深的山林幽涧,一汪清泉自远道蜿蜒而来,时而被积石阻碍,迸发出细碎的浪花,时而流至平缓处,流泉泠泠。急峻时,嘈嘈切切,蜂拥而下。这是我所听到的最好的琴声,我由衷地抚掌叫好。

老人不为我的掌声和叫好所动,完全沉浸在乐曲的意境中。我分明被陶醉了,甚至为我的掌声和叫好而感到羞愧。当然,羞愧仅仅是一瞬间的,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画卷:彩霞纷叠,火红的朝阳缓缓升腾,浮出彩霞的屏障,一时光芒万丈,恩泽千里。纵横交错的万里江山连绵起伏,星罗棋布的湖泊山峦在阳光下向我致意,我仿佛置身于深远的丛林,听风生水起,透过密叶残枝,阳光如千万枝耀眼的箭,瞬间划破了阴暗与忧郁,承接阳光的恩赐。鸟儿声声,新树抽芽,土层之下的蚯蚓懒懒蠕动,坚冰慢慢地消融……

一曲终了,我还沉浸在旷达的意境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脸上早已泪光闪闪。我感受到了老人明亮清澈的心境。琴,原来还可以弹成这样。我也算是一个琴者,竟从来不曾弹出过这种意境呀!

老人大概感受到了我的感动,把我看做知音,对我说:“你试试吧。”

我接过琴。虽然天气很冷,琴面却微热,托在手上非常温暖。我很想弹首曲子,也不枉和老人的缘分,但我穿的是浅灰色的貂皮大衣,长及膝盖的牛皮马靴,怎么也做不到像老人那样在脏兮兮的台阶上坐着,也就无法在腿上把琴放平,怎能弹出那应有的意境呢?

我尴尬地将琴还给老人:“我弹不好。”

老人也不勉强,站起来,拿起帽子准备走。我慌忙将兜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轻轻放在老人的帽子里,问:“明天你还来吗?”

老人笑笑说:“明天?明天还会有今天的感觉吗?”

我哑然。

第二天,天气晴好,无风无雪。我等到昨天与老人相遇的时间,匆忙赶往老人弹琴的地方,却老远望见那儿熙熙攘攘围了一帮人,挤进去一看,竟然是一个算命先生在那儿掐指,周围都是虔诚的善男信女。这位算命先生坐的位置正是老人昨天弹琴的位置。

我找遍整条街,甚至整座城,再也没见到那位盲老人的身影。

不过是一场雪

苦等一场雪后的践约,过去了大半个冬天,雪的影子仍音讯皆无。

不知是经年运转自然而然的改变,还是人类的疯狂掘取欲壑难填招致的祸殃,本应属于凛冽、属于严寒、属于北方的雪,却在北方越来越难寻踪迹,倒是四季如春百花无序开放的南方接二连三的“飘白”,以至于成灾。

每年的第一场雪是我们几个圈中好友约定俗成的聚会日子,我们把它叫“白雪之约”。这是一个诗人朋友取的名字,虽然“酸”,因为是个漂亮的女诗人的提议,都不好意思起哄,只好认可。大概这就是美女的特权吧。

每到这一天,我们都会聚到一起饮酒,欣赏窗外的雪景,有人吟诗,有人讲黄段子,也有人“痛说革命家史”。所有生活中的一二如意和八九不如意都面对一场雪,一片白,尽兴挥洒出去,无论多黑的形容,多香艳的比喻,多苍白的借代,与半空中的雪花一同洒落下来,都统一成单纯的雪白色。待酒酣耳热地散去,满眼都是肃穆的白,像婴儿的眼睛,像世界混沌的初始,在雪地上踩出第一个歪斜的脚印,就当是蹒跚学走的第一步,最新最美的图画等着我们去描绘。只有在这时,才猛然间品味到,雪可以励志。

因为今冬雪的迟到,在一黑一白的久久等待中,终于等出了噩耗:一位好友因为一场意外而去世……

雪是在朋友去世后翩然而至的。我们再无聚会的心境,那天都悄无声息地躲在各自的家里,面对依然如故的大雪,关掉手机,关掉电视,关掉音响,关掉一切与光和声有关的东西,独自感伤。心情再也不是世界的初始,婴儿的眼白,而是世界的末日,在那一望无际的白雪之上,也再看不见自己的脚印了。写诗的朋友说:他等不及这场雪,独自找雪去了。说得我差点放声大哭起来。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和大自然比起来,人的生命是多么短暂。雪也好,人也罢,最后都归于那片白。古今中外,又有多少文人骚客咏叹过这奇妙而又令人叹怨的自然现象?妄想寻觅那片白中的轨迹?

然而,我们的白雪之约被永远画上了句号。

偶尔相聚,我们的谈论再也离不开生死了。

有的说,人生伊始即走入墓地。认为人一出世,目的就是死亡。虽然你永远不知到终点的时间(就像我们那个朋友),那么早走一刻还是晚行一会儿又有什么关系。很多人正因为种下了这颗虚无的种子,以为掌握了人生的真谛,早在起点处便看到了终点;他们衣衫不整,面黄肌瘦,一路踉踉跄跄匆忙赶路,等不及,便朝那墓碑用力撞去,和自然开了个玩笑,早早的就进入了那林立的白中。

也有的说,人生短暂,才应该活得有意义。可以留下一本书,指引后来人;可以留下一个故事,激励后来人;可以留下一个微笑,温暖你身边同行的人……为什么要选择那片白,为什么要盯紧那片白,死活非要探求是否是自然操纵了你?

奶牛吃下去的是草,挤出的是奶,但草与奶又岂能同日而语?人生最重要的是过程,将生与死等同起来,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

还有的说:白,只是一个虚无的状态,一个单纯的结果,但你有权利选择丰富的过程。白,也许是一个悲剧的休止符,但你依旧有在它到来之前选择歌唱的权利。白,也许是个喜剧的开始,它肯定不是一个错误,它是一个归宿,一个在劳累一生之后的归宿。

但不管哪种结局,一场雪的迟到还是改变了我们的生活,真的,它至少改变了我们部分的生活细节。它改变了一个约定,而这个约定曾经是一个圈子固定的快乐;它改变了一个人已经预定的时间和空间,使他在预定的时间之外去了另外的空间,他预定的时间和空间里要完成的事情都无法实现了;一场雪的迟到改变了季节固有的秩序,一棵小草刚要答应春天,就被闷死在突如其来的一片白色里;最重要的是:一场雪的迟到它改变了我们的记忆,从此,我们拼命想要学会忘记,但有一个人像钉子一样,钉在我们的脑海里就是挥之不去;一场雪的迟到还改变了我们享受幸福的敏锐,烫得热热的酒喝下去,肚子是热的,心却是冰冷的。

一场雪的迟到改变太多了。就像我们通常所说的食物链,断了一个小小的物种就会有千万个物种的毁灭,最终都一一消失。

而每一场雪从来没有在固定的时间来,固定的时间走,它只选择在冬天,可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所以,只能说它什么时来什么时就是冬天,它什么时来春天就不远了。也许,不久的未来,这便是四季更迭的新秩序。

一场雪的迟到,真的可以改变很多,虽然它不过就是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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