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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8-15陈再见

满族文学 2012年2期
关键词:双层母亲

陈再见

1

靠着车窗处,戚卫已经看了好长时间的风景。这是一辆双层客车,他刚好坐在上层,离地面比较高,所看到的风景当然也就更丰富。其实这一路的风景都是他所熟悉的,哪里是跨河大桥,哪里是碗底一样平坦的小平原,哪里又是穿越深山的隧道,他几乎都能一一在心里预先呈现。这些年来,也不知道在深汕高速上跑了多少个来回了。来了又回,回了又来,如此反复,身体仿佛是挂在两地之间绳索上的环扣,看似自由自在,实则永远离不开一条线索给予的束缚。只是,每次,戚卫还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风景是一样的,一年四季所呈现的颜色却各异。就像眼下,风景基本呈黄色色调。黄色色调在粤东不是秋天的颜色,秋天的大地还是翠绿的,进入冬季,翠绿才逐渐转为黄色。时下正是冬天,农历十一月,离过年还有一个月。戚卫提前回家。他每年都这样,不习惯在临近过年的时候和大伙凑热闹,赶春运的场,他喜欢提前,落下手头的一切,回到老家湖村,清闲自在地生活个把月,写下一些相对纯净的文字。戚卫是个作家。

戚卫终于有了倦意,他收回目光,靠在座位上,微闭着双眼。他想眯一会,那样时间过得快点,说不定一睁眼,故乡就在眼皮底下了。但他又睁开了眼,欠身掏出手机,翻了一会,才翻到罗一枪的号码。打过去,提示说该号码欠费已停机。手机跟着罗一枪也实在可怜,一年到头差不多一半是饿着肚子的。戚卫只能发个信息过去:有时间到内湖车站接我。然后收起手机,惬意地闭上了眼。

内湖车站离湖村还有不远不近的一段路程,黄土山路,没有客车,宽窄只容许摩托车进出。而罗一枪正是用一辆二手摩托车在此路段跑生计的。去年这个时候,罗一枪和戚卫在荔枝园里喝酒,那时罗一枪正为开春后该干什么而发愁。一杯酒水下肚,他突然眼睛发亮,说,戚卫,你借我一千吧,我买个摩托车去。戚卫也没问他买摩托车干什么,翻遍口袋,凑够一千,就给了罗一枪。事后戚卫才知道罗一枪在湖村干起了摩的生计,这也确实是个好思路,湖村人逐渐娇气,去内湖赶集不再愿意步行,情愿花三五块钱坐摩托,图个安逸、快速。半年后,戚卫收到了一张汇款单,一千。戚卫以为是自己的稿费,平时都是几百几十的稿费,这会却来了一千整,不禁喜出望外。仔细一看,汇款人却是罗一枪。

2

戚卫醒来时,车上的人已经下得差不多了,脚步声吧吧吧地在耳边响起。乘务员喊,内湖车站,内湖车站。戚卫提着包从顶层下来,包里放着笔记本电脑,此刻竟显得有些沉重,碍手碍脚。下了车,刚一抬眼,就看见罗一枪在不远处张望了,看样子他已经等了许久,眼睛正盯着一个个从车上下来的人。待看见戚卫时,罗一枪举起手晃了晃,笑了。

在戚卫看来,罗一枪的笑是这个世界上最洁净的笑,看见这样的笑,他心里感觉踏实,同时又惶恐,他不知道罗一枪能把这样的笑维持多久,那看似与生俱来不可能消失的东西,或许就会在顷刻间消弭殆尽。

一路上,摩托车颠簸着,戚卫死死抓住罗一枪的肩膀,稍一松手,就有可能被颠出座位,跌落在路边的田地里。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戚卫不禁想起他们的童年。那时路还远没有现在宽敞,罗一枪骑的不是摩托车,而是他爸爸的单车。罗一枪的手腕劲正是在那时得到了考验和锻炼。两人也是这样跌跌撞撞,在山路上逶迤前行,不过方向相反。那时他们对内湖充满了好奇,老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了,两人偷偷地去内湖镇逛一圈,再悄悄地回村。为此,罗一枪挨了他爸不少的打骂。他爸是个退伍军人,脾气暴躁,全村都要怕三分。戚卫也害怕罗一枪的爸爸,尽管他家里有村里唯一的电视,却不敢进去看一眼。只有他爸骑着单车出去的时候,罗一枪才趴在墙头喊戚卫,过来我家看机器人,我爸出去了。他们都把动画片叫作机器人,罗一枪他爸在家时,电视里老放新闻联播,罗一枪哭闹也没用,电视是他爸买的,他作不了主。罗一枪曾咬牙切齿地说过,等我长大了,也买个电视,整天看机器人。多年后,罗一枪的老婆菊娥过门时,唯一的陪嫁品就是一台21寸的彩电,可把罗一枪乐坏了,看样子菊娥倒成了陪嫁品,彩电才是他的老婆。罗一枪整天没事就抱着个电视看动画片,菊娥则喜欢看连续剧,两人经常为抢频道而吵架,惹来邻里围观劝架,当得知竟是为了抢频道而吵时,大伙摇摇头,笑着散开了。那时,罗一枪在村人的眼里是个不务正业的年轻人,书没读了,老婆也娶了,分了家,却整天耗屋里,也不出外找个工打。湖村的年轻人谁不挎个包往外跑啊,难不成湖村还有金蛋银蛋等着罗一枪去捡。寒暑假,戚卫背着个书包回来,脸色白净,还戴着个金丝眼镜,在阳光下晃着闪闪的光。戚卫放假回来比去城里打工的人回来还要风光,他可是湖村唯一的大学生,在村里人看来,甭管是打工还是做生意,前景都没有戚卫来得光明。拿戚卫和罗一枪一比,就更悬殊了,像是一对反义词,活生生地摆在了众人眼前。回到家,戚卫第一时间就往罗一枪家里跑,亲似兄弟。没见面时心里有不少的话等着聊,真见面了,却说不上几句,彼此更多的是沉默,谁的话题都吸引不了谁了,倒成了两个世界里的人了。没话说,就看电视吧,电视里的话多了去。戚卫说,看看新闻。罗一枪眼镜瞪得比灯笼还大,什么不好看,看新闻?在他看来,眼前这人可不是以前的戚卫了。菊娥在一边毕恭毕敬,还是戚卫叔眼界高,看新闻,是当官的料哩,有人到这地步还小孩似的,爱看动画片。奚落的明显是罗一枪。

3

戚卫注意起了罗一枪的头发,他的头发还是那么的浓密、乌黑,风把它们扬起又落下,像是长在墙头的一蓬茂盛的葫芦丁草。戚卫曾经也有这么一蓬头发,那时他喜欢把头发弄成各种发型,郭富城式的,三七分,有段时间还模仿起了刘德华的中界头。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戚卫的头发开始掉落,像是遭遇秋季,纷纷如落叶一般,无法挽留。如今戚卫的前额已经发丝稀少,能看见光溜溜的头皮,抹了油一般。倒是后面的头发还未掉落,且有越长越长的架势,足可以扎起一个小辫子,城里的朋友都说戚卫的发型透着艺术家的气质。

临近村子,罗一枪放慢车速,回头问戚卫冷不。戚卫说不冷,只是有点儿凉。罗一枪又问,这次回来写什么?戚卫说要写一个关于村子的长篇,所以回来得有点儿早。罗一枪还是有那么一点得意的,和戚卫久了,他也明白了一些文学上的东西,基本上知道戚卫是干什么的,不像村里的其他人,包括戚卫的家人,至今都不知道戚卫具体是干什么事业的,只是笼统地说他在城里当了官了,这官比村书记还风光,经常开会。

让罗一枪不明白的是,这村子有什么可写的,不就是几个黑不溜秋的人,几只牛几只狗,一些长草或长稻的田地,能写成什么呢?在罗一枪看来,这再平常不过了,平常得厌烦了,不想再看见。可每次在戚卫眼里,看到的却是急切的喜爱,仿佛正是这些罗一枪厌烦的东西吸引着他一次次往家里走。他们真的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了,不再是年少时,动不动就想一块去玩。

第二天,罗一枪还和往年一样,过来请戚卫喝酒,地点不变,选在自家的荔枝园里。荔枝在冬季里不是收获的季节,却茂盛,青翠欲滴。爬上守园寮一看,整片园林尽在眼下,绵延数里。酒喝一半时,戚卫竟落了泪,扑簌扑簌地落,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罗一枪不明缘由,却又不敢打扰,退到了一边,假装没看见。在罗一枪看来,戚卫这样的举动实则很平常,似乎去年也在荔枝园里这样哭过。至于为什么哭?罗一枪永远都不会明白,在他看来,戚卫是幸福的,在城里生活,有房有车有家庭和事业,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哭呢?再说,他罗一枪都没哭,你戚卫倒先哭了。这么想着,罗一枪就有点认为戚卫矫情了。

守园寮有点高,坐在上面可以看出很远,湖村巴掌大小的屋顶,还有更远处的山峰,都在眼里。所谓的守园寮,其实就是罗一枪的家,他爸爸去世后,他就搬了出来,远离村庄而住。罗一枪说,如果自己有钱,他要在守园寮上再加一层,高高的,可以看见内湖镇的楼房。

菊娥为他们炒了一盘花生,香喷喷的,沾着油水。酒是罗一枪到黄贝岭沽的,米酒,辣喉,但有点清香味道。黄贝岭的酒远近有名,戚卫小时候就经常被父亲派遣去沽酒,虽然路途不远,但要翻过一道山岭,戚卫一个人还是有点害怕,就邀罗一枪一起。现在想起来,在湖村,只要有机会,两人总是形影不离。

两人喝着酒,不说话,但罗一枪的几个孩子时不时跑过来要花生吃,倒显出热闹来。罗一枪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一个男孩两个女儿,男孩已经七八岁了,最小的女儿还偎在菊娥的怀里吃奶,偶尔打一个喷嚏,菊娥都条件反射般说上一句:“大吉大利。”这么冷的天,孩子们都穿得很单薄,脸上也脏兮兮的,有擦鼻涕留下的痕迹,像长了胡须。看起来他们却一点都不冷,也不怕生人,吃完了花生又屁颠屁颠地过来要。罗一枪几次呵斥他们去外面玩,菊娥也在一边骂着。他们仿佛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陌生人戚卫身上。戚卫笑着,给他们每人一捧花生,还扔了几颗给地上走着的鸡啄,这样的待遇,对于鸡来说应该是第一次,它们也似乎懂得了感恩,绕在戚卫身边不走,还咯咯地叫着。

4

天色将晚。湖村的夜晚似乎来得快一点,戚卫想,要是在城里,这时候才刚好是下班的时候,当然也是儿子文昊放学需要大人接送的时候。这么想着,手机响了,手机的响声惹来孩子们好奇的眼神,他们纷纷停下嚼动的嘴唇,半张着嘴看戚卫,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叔叔,他的身体里正发出一种对他们来说很新鲜的声响,而这样的声响却让戚卫的心一次次地紧缩,有了痛疼的感觉。他甚至大半天都不敢掏出身体里那个会响动的物件。

电话是儿子文昊打来的,他娇着声音,问爸爸今天怎么不来接昊昊。电话那端是喧闹的声音,有人声和车声,夹杂在一起,构成一种城里才有的声响。他能想象此刻的文昊就站在学校门口,而他的面前正是车来车往的街道,车道里塞满了各种私家车,这些车子都有着同样一个目的,那就是寻找自己的宝贝女儿或儿子,然后带回家。

往日的戚卫便是其中的一员,他的车子总是被塞在中央,动弹不得,只能看着面前的车子,它走一步,就跟一步,而他在城里摸爬多年,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还不是以这样的一种状态在前进,所以当他坐在车里,等待着儿子的身影时,他总是心情复杂,感慨颇多,仿佛儿子身影,就是他在城里奋斗多年想追求的最终目的了。这样的目的看似伟大,仔细一想,却又是多么的渺小。车子的队伍可以蔓延几公里,可见持有此目的的人又是大多数,大多数的东西似乎就意味着某种正确性、合理性。戚卫这时也会糊涂,自己辛辛苦苦进城,打工奋斗,最终凭借努力成了作家,尽管途径不一样,其目的还是为了房子车子,当这一切都有了的时候,他也和城里的大多数人一样,朝九晚五,接送孩子,回家,看连续剧,日常生活里,一切至深的感情都磨成了空壳,形同陌路。当初,戚卫娶上了城里女人,于湖村人说来是一种荣光,然而荣光到最后却成了戚卫一个不为人知的折磨。

在如此枯燥的生活里,戚卫的创作激情一落千丈,最后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好在作为领导,不写一个字似乎也能得到人家的尊重,然而这样的尊重是空洞的,没有任何安全感。每天只有接送儿子的那一段时间,才成了真正属于戚卫自由思想的时间,有时他会在这个时间里大哭一场,哭声在车里回荡,被车子严严实实地锁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任何人都无法倾听到车里的动静。

当儿子文昊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时,戚卫会有丝毫的满足,这样的满足一闪而过,类似于幸福,同时又有了失望。戚卫想起罗一枪的孩子每天都背着一个小书包抄着崎岖的山路往返学校,他涌起了一阵感动,他甚至幻想着有一天文昊也这样背着小书包坚强快乐地回家,而那个城里女人也可以像菊娥那样面对孩子一个平常的喷嚏能随口说出一句“大吉大利”……而罗一枪看着这些是否会感觉幸福,会悟出人生的另一层意思。

正当戚卫拿着手机发愣,罗一枪把一个臭花生啐到了地上,让鸡啄去。抬头,罗一枪笑着问,是嫂子么?菊娥也把怀里的孩子撇一边,一脸崇敬神色地看着戚卫的手机,试图听到里面的动静。风吹过,撩动荔枝林,沙沙沙响,他们除了风声,什么也没听见。

戚卫说,爸爸有事,不能去接你了,你打妈妈的电话吧。

手机那边说,妈妈叫我打你,她说她也忙。

戚卫一时无语。她能忙什么呢?无非是捕风捉影,忙着寻找和他离婚的证据。为什么人在苦难的时候可以相互依偎,到了相互依偎的时候,却又开始相互猜忌了呢?

戚卫的泪水又夹了出来,只是在夜色里,这些微小的闪亮被掩藏了起来。

你们老这样,是不是都不要我了?接着手机里响起一阵嘟嘟嘟的声响。这声响仿佛一刀刀刻在戚卫的身上,每一刀都见血。

5

母亲特意在老屋为戚卫收拾出一间房间,用稻草堵住每一处会溜风进来的缝隙,土夯的地面清扫得干干净净,像是一直住着人一样。房间里依然张贴着戚卫小时候的奖状,这些奖状曾经是母亲引以为傲的资本,如今已经在多年的风雨侵蚀中渐渐腐朽、消融,慢慢和墙壁融为一体,再也揭不下来了。那个小书桌也在,连位置都不曾挪动,书桌的玻璃下还压着当年的课程表,语文数学相互交替着。那时戚卫一放学就钻进屋里学习,罗一枪趴在窗口唤他出去耍,唤了好几次,唤到戚卫终于动了出去耍的心,母亲却追了出来,用扫帚把罗一枪赶出几条巷子远,隔着墙壁戚卫听见了母亲的愤怒,母亲说,你可别毁了我家卫儿的前程。至今,罗一枪每每忆起往事,都叹谓戚卫的母亲有着惊人的先见之明。罗一枪说,戚卫从小的时候起,就和别人不一样了。

确实不一样,湖村还真的只有戚卫靠着笔杆子混出来的。

戚卫把笔记本放在书桌上,打开,他真的想写点东西了。此刻的村庄静得只剩下远处的狗吠,正是可以抛开杂念写点干净文字的时候。可当戚卫开了个头,却再也写不下去了,他满脑子是儿子文昊无辜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充满拷问,而罗一枪的那些孩子们即使得到了一捧花生都会欣喜若狂。

实在写不了东西,戚卫来到了母亲的房间。母亲还没睡,她正在灯下织着毛衣,看样子就剩下最后收尾的挑线了。那毛衣是为孙子文昊织的,每年冬天都要织一个,然后交给戚卫带到城里去。母亲一生的本领仿佛就剩下织毛衣了,以前是为儿子织,现在为孙子织,不管是给儿子还是孙子,都是一样的款式,已经很老土了。戚卫会把母亲的毛衣当作温暖保存,而孙子却连穿一次的机会都不给奶奶。戚卫为了不扫母亲的兴,每次都说文昊是怎样的喜欢奶奶织的毛衣,穿了一个冬天还想穿另一个冬天。每次把毛衣带回城里,戚卫都一件件保存起来,压在柜子里,不让那个城里女人和儿子看见,仿佛那是自己私有的财物,私有到不能和自己的女人和儿子分享。有一次,那个城里女人要清理家物,趁着戚卫不在家,把那一柜子毛衣都翻了出来,顿时吓了一跳,接着把所有毛衣都扔到了门口,像扔掉一只丧家犬。戚卫回来,看见门口一地毛衣,他的泪即时涌了上来,冲进屋就给了那个女人一巴掌……

母亲放下手头的活,问戚卫,文昊多高了,不知道合不合身?

戚卫伸手朝自己的肩膀比划了一下,说,都有这么高了。

这时鸡叫了一遍,又叫了一遍。戚卫说,睡觉吧,娘。母亲说,好咧,你也睡吧,叫你爹也早点睡。戚卫说,爹早睡了。

爹几年前就睡了,睡进了土地里,土地是温暖的,至少比湖村要温暖。其实父亲睡去不久,母亲就疯了,那种相对安静的疯,之前一身的好把式都离她而去,就剩下织毛衣。她能叫出名字的人也只剩下戚卫和文昊。母亲疯后,戚卫要把她接到城里,那个城里女人死活不肯,说会把文昊吓到的。他们在电话里大吵一架,最后戚卫还是拉着母亲上了摩托车。车刚开出湖村,母亲歪身一跳,跌倒在路边的深田里,滚了一身的泥水。母亲跑回老屋,闩好柴门,任凭戚卫再怎么喊叫都不肯开门。

这时,罗一枪说,放心吧,我来照顾。戚卫拍了拍罗一枪的肩膀。

6

湖村的时间是静止的,它的流逝感觉不到,不像是城里的车轮,车轮在转动的时候,时间也跟着转动了起来,哗啦啦响。

日子静悄悄地过,戚卫在房间里感受村庄的寂静,和母亲面对面,说起曾经,母亲的曾经在她的言语里已经模糊了,模糊成一出久远的戏曲,咿咿呀呀地吟唱,越唱越远,声音带着呜咽。

夜晚,罗一枪从内湖镇回来,通常先到戚卫的门口停留,摁响喇叭,然后带着戚卫去荔枝园,喝点黄贝岭的酒,吃菊娥炒的花生,看孩子们在身边嬉闹,鸡在近处打飞着翅膀。对于这一切,罗一枪和菊娥都带着质朴的歉意,感觉没有招待好戚卫。可在戚卫看来,这一切都显得是多么的美好,他迷恋于这样和谐的场景,带着最真诚的羡慕。

年末的脚步逐渐逼近,湖村的年味也开始浓郁了起来。

有一天,罗一枪兴冲冲叫上戚卫,说剃头匠老禾来了,要不一起去剃个头吧,看你一头长发。说着看了看戚卫一头前秃后长的毛发,一脸的疑惑。在罗一枪看来,留这么一头长发是有些莫名其妙,他才不管什么艺术家气质呢。

戚卫就跟着罗一枪来到了巷口,果真在榕树下看见了老禾,和陪伴他一辈子的行当,那个水盆架还是之前那个苦楝木的架子,那把剃刀还是那把为戚卫的童年剃去一头烦恼的剃刀,只是老禾已经老了。其实老禾早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就老了的,只是现在更老了,老得肩膀都耷拉了下来,眼睛蒙上了一层薄雾一般,看人都不太真切了。可就是这样的老态,和眼神,还是有人愿意把头颅给他去处理,当然愿意的也都是和他一样老的人了,都交给他一辈子了,也不怕这一时半会了。

戚卫和罗一枪到时,老禾正在给一个老人刮胡子,旁边是几个捣蛋的小孩在骚扰他的工作。罗一枪一声呵斥,就把那些小孩都吓跑了。老禾抬起眼,感激地看了罗一枪一眼,点点头,继续低下头去刮胡子,精神专注。老禾已经不认识戚卫了。

罗一枪说,他每年都要找老禾剃头,现在才知道老禾的手艺好。说着比起一个大拇指,在戚卫面前晃了晃。而面对夸奖,老禾只当没听见,埋头干活。这样的举动完全不像当年的老禾。当年的老禾为了留住村里的孩子,整天夸自己的手艺好,二两白酒下肚,坐在榕树根上就开始夸夸其谈了,说自己的手艺比内湖镇里的理发师都牛,别看我喝了酒,手拿剃刀依然稳如泰山。那时戚卫和罗一枪还小,也喜欢围在他身边捣乱,取笑,甚至抓上一把沙子朝他的头上撒去,然后撒腿就跑,他们自信是跑得过他的。每到年末,村里人都要理一个过年头,母亲交给戚卫一块钱,叫他去给老禾剃头。戚卫不想给老禾剃,就和罗一枪一起,两人踩着单车去内湖镇,寻一处剃头铺剃头,剃当时最流行的发型:双层。即是在后脑勺用推刀推出一个梯形的双层,好看得很。而这样的发型老禾是剃不了的,只有内湖镇的剃头师傅才可以剃出来。剃一个双层要两块钱,戚卫只有一块,另一块是罗一枪给的。

那时敢剃双层头的人在湖村也只有戚卫和罗一枪两个,其他小孩都是老禾剃的头,不是光头,就是差不多光头,他只会剃这两种发型。剃着双层的戚卫感觉高人一等,想让人家知道他有一个双层发型,却又害怕让母亲发现。戚卫尽量用衣领来掩饰脑后的双层,避过母亲的眼睛。不过最后还是有好事人产生疑问,戚卫也剃双层,花的肯定是罗一枪的钱。消息一传开,罗一枪的爸爸找上门来,要戚卫的母亲好好教导孩子,别让他到处骗钱。母亲愤怒不已,说我家卫儿乖得很,倒是你家儿子别带坏了我家卫儿。说着拉来戚卫,掀开他的后脑勺想证明孩子的清白,结果一看,母亲当即哭了起来。这之后,戚卫的头基本上都是母亲亲自剃的,剃得光光的,像个大西瓜,大西瓜还好,落个光滑,戚卫的西瓜却坑坑洼洼,像是挨了无数的钝刀子。

等了一大会,老禾终于把那人的胡子刮好了,他抖了抖那块沾满了各种毛发的布子,示意罗一枪坐下,然后把布子围在罗一枪的身上。罗一枪笑着,似乎很享受的样子。罗一枪说,老禾,老样子,双层。老禾终于也会剃双层了。可现在外面流行的不再是双层,年轻人流行什么爆炸头、非主流。戚卫这年纪这身份的也蓄起了长发,不剃不剪,任其疯长,长得看起来像个艺术家。

老禾终于为罗一枪剃好了双层,他换着角度看罗一枪的头,欣赏自己的作品,然后对戚卫点点头,似乎在寻求称赞。戚卫看其手艺,一点也不逊色于当年内湖镇的理发师了。到你了。罗一枪对戚卫说。戚卫愣了一下,刚才是打算把这一头长发剃了的,可真要剃时还是犹豫了。上来吧。老禾催。容不得戚卫犹豫了,他坐上了凳子,布子围上了他的脖子,很快那一缕一缕的头发就飘落了下来,像落叶一样,落了戚卫一身。戚卫闭起了眼睛,他仿佛看见,那双层梯形的发型,有一个坚定的脚步正在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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