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上你的窗帘
2012-08-15满族
〔满族〕墨 凝
1
萧然离婚后,坐着火车从北方一路南下,直接去了九江。除了觉得那里有商机,更重要的是左婧就生活在这里。
情人相见,迫不及待上了床。正处于波澜壮阔潮头上,床头柜上左婧的手机就骤然响个不停,萧然就像冷丁被点击了下,一下从浪峰上跌入黑暗的谷底,他软绵绵地从左婧身上滚下来,张着嘴像被抛到沙滩上的鱼,一副死不瞑目的无奈。
左婧此刻犹如一条柔软光滑的蛇,缠绕着萧然,并把舌头伸进他的嘴里搅合着。她不甘心就这样结束了,因为她的身体还在云里雾里。不嘛,不嘛……它响它的,当我们的背景音乐,不接不就成了嘛……她呢喃着似乎想挽救忽然颓废的一切。
自小在贵州山村长大,二十岁嫁到九江如今快三十的左婧声音很混杂,贵州大山的味道和九江方言的掺杂,在萧然听来,柔得像棉花糖一样。
手机执着地响着。萧然紧闭双眼,死鱼翻身的欲望已经熄灭。左婧很不情愿地从萧然的脖子下抽出莲藕般的胳膊,抓起手机,喂——她依旧柔柔地像要化成了水。
什么,你撞车了!左婧立刻花容失色,一边用手在床上胡乱地摸着,一边说,好,我马上就到!
萧然知道她在寻找内衣,就不出声地把一条水粉色的短裤递到她面前,问,严重吗?
我老公把人家的车撞坏了。左婧回答。
左婧走了。萧然躺在床上眯着不想动。
在床上眯了一会儿,萧然从床上起来,对面的楼开着窗子,探到窗外的晾衣架上,挂着黑色红边的三角裤、淡紫色文胸、还有一件乳白色的短袖衫,这些女人的内衣就在对面招摇着。萧然假如伸出胳膊,似乎就能把那些内衣拿到手。
怎么没拉窗帘呢。萧然想。
2
“嘭嘭嘭”,晚上左婧忽然把门敲得山响。
萧然打开门,左婧带着一脸怒气进了屋子,我郁闷死了。
怎么啦?萧然问。
没怎么,今晚我不回去了,在这里过夜了。
不回家,你怎么和你老公交代?
左婧把手里灰色的拎包往床上一扔说,我家那傻瓜不是把人家的车撞了吗,给人修了车不算,还挨了罚,他不服气,觉得交警偏袒那个司机。他没能耐把交警怎么着,说晚上要把人家的车给砸了。我说他不听,就吵架了。
对于左婧的老公,萧然知道得不多。只知道左婧的老公是开出租的,身体有些胖,用左婧的话说就是一没文化的沙发。
不回去行吗?萧然有些担心。
你罗不罗嗦,都吵架了,还有啥行不行的,回去继续吵架呀!
几分钟的功夫左婧似乎就忘记了老公要砸车带给她的不快,扑到萧然的身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仰着脸说,抱我上床。
萧然俯下身子小声地说,窗帘还没拉上呢。
拉你个头!谁爱看就让他们看好了,现场直播,还不收费!
左婧能整夜待在这里,萧然显得有些兴奋。情人之间就像坐火车的人,买了站票,人家坐着他站着,人家睡着他等着。
可就在他搂着左婧睡到半夜的时候,左婧醒了,忽地坐起来。
萧然还以为她睡毛愣了,打开床头灯,从枕边抓起手机看了眼说,都半夜三点多了,你干吗?
不行,我得回家。我没有在外面过过夜呢,天亮了回去就解释不清楚了。
现在回去就能解释清楚吗?
我就说在网吧了,不放心就回来了。
不放心什么?
不放心他砸没砸车呀。
3
萧然开始在九江寻找生存空间。除了做生意他还真不知道干什么好。毕竟在北方做了十多年的生意,生意方面他有一定的基础和经验。
可离开了熟悉的故土,要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开辟新的天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为了寻找门市,他就在几条繁华的街上转来转去。一天中午,在浔阳路和庾亮北路交界的十字路口,他看见一群人围着一个女孩,女孩20多岁,很普通。
“我是最棒的,我是最强的!我是最棒的,我是最强的!”女孩面对南来北往的人流一遍遍激昂地高喊着,喊得嗓子嘶哑。
没有人理解她疯狂的举动,都摇着头一声叹息地离去了。萧然一直看着她,他想问女孩到底怎么了,其实不用问,萧然也能看出大概。女孩一定是想证明什么,或生活的压力太大,她在用这种方式给自己减压或打气。
萧然仿佛从女孩身上看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只是他没有女孩的勇气站在街头发泄罢了。寻找生存空间的艰难,他是深有体会的。毕竟他已经在九江的大街小巷转悠了近一个月了。
最初萧然想在大中路步行街租个门市卖床上用品,这年头只要和床有关联的东西都好卖。可他一打听门市的租金,卖床上用品的念头立刻就打消了。一个70多平米的门市,年租75万!别说卖床上用品,就是囫囵个卖女人的大腿,也要赔得稀里哗啦啊!
萧然不甘心,又去了九江烟水亭。左婧告诉他,那里是来九江的外地人必到之处。
烟水亭外面很热闹,靠环城路的湖畔上,像露天的大戏台。安徽的、河南的、山东的、河北的……跑江湖的戏班子,也聚集在这里,占块地方就是自己的舞台。他们把写着今日剧报的牌子挂在树上,支起乐器,穿上戏服从早唱到晚。他们唱的都是地方有名的剧目:像什么安徽的黄梅戏《女驸马》、安庆的《双头记》、湖南花鼓戏《刘海砍樵》,还有萧然没有听说过也不知道是什么剧种的《吴桐杀妻》、《小辞店》等。当然也有唱现代流行歌曲的,只是他们把现代流行歌曲唱得南腔北调变了味儿。
树根下摆小摊的,都是老头和老太太,卖旧书旧报的,专卖上海老刀片的,卖散乱杂货玉手镯、生肖项链,钱包、腰带的,推着小车卖湖南臭豆腐的,周易卜占看手相看面相的,还有画像签名和专治各种扭伤腰间盘突出的。这些小摊小得可怜,有的是在一块硬纸壳上写了几个大字挂在树上,有的是一块几尺见方的红布铺在地上,有的只是一个敞开的旅行箱……经营者坐在树根下,或蹲在小摊后寂寞地等待着。
历史和现实就这样杂乱无章地混合在一起,周公瑾当年的水师大本营,除了留下一座白墙黑瓦的南方建筑外,以及湖畔上这些苟延残喘的生存状态,一切似乎已经沦为一片虚无。
越是看似繁华的城市,也越是难以求生存的城市。看着呼喊的女孩,萧然一直这样想。
4
萧然茫然的时候,是多么希望左婧能经常出现在他的身旁啊。女人有时候就是罂粟花,能让人忘忧。可这几天很奇怪,左婧消失了般无影无踪了。
她这几天怎么了?萧然想着就发了一条暧昧的信息给她,信息是他听过的歌词,“我蠢蠢欲动,希望你不再让我干渴,给我想飞的感觉。”
左婧没有回信息,而是在半个小时后打来了电话:我都快累死了……我参加联盛公司店长培训班了,学期三个月,这几天军训呢。军训完了就学习啦。我读书少,别人用一分努力能得到的,我必须要付出三倍的努力。以后我可能就没有时间陪你了。
左婧几乎是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说完就匆忙挂断了。不知为什么左婧的电话让萧然忽然想起了那天十字路口呼喊的女孩。
接下来的日子就没有了左婧的信息,人也像消失了一样不再出现了。
萧然最怕这样了,他能理解左婧,但却无法忍受寂寞。他给左婧发信息:有时候我是能忍住寂寞的,有时候是怎么也忍不住的。
左婧依旧没有回音。
没有左婧光顾的日子,萧然感到屋子空荡荡的。靠近窗口有张很小的电脑桌,桌上放着笔记本电脑,电脑旁是一卷心相印的面巾纸、一份过期的浔阳晚报,一张双人床靠着电脑桌,床上有一对枕头和一床夏凉被,床单和被罩是浅灰色的,上面印着紫色不对称图案的花纹,格调看起来有些暗淡和非主流。
虽然左婧一上床就在他耳边不停地说,我要离婚,我要和你结婚。可下了床就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人们常说酒桌上的话不能信,萧然觉得女人在床上说的话更不能信。
屋顶上的大风扇整日呼呼地转动着,可屋子里还是热得不行。
每夜萧然都要去卫生间冲几次凉。出来后就披着浴巾在地上来回走着,走着走着浴巾从身上脱落下去,他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来到窗前,刷地拉开了窗帘,是什么时候他喜欢把自己赤裸的身体暴露在窗前,他已经记不得了。
此时他真的渴望对面的窗子能忽然打开,然后一个女人的头探出来,慌张地看他一眼,然后骂上一句神经病。
一种无形的欲望,让他的身体与灵魂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赤裸与不堪。
天快亮了的时候,萧然抱着盛开着紫荆花的夏凉被终于睡着了,阳光照在他光光的身上。
对面探到窗外的晾衣架上,又有几件女人的内衣晾出来,滴答滴答地往下滴着水。
5
一天夜里,萧然睡不着就一个人走下楼。
下楼出了胡同就是大中路步行街。街两边商铺的霓虹灯和广告灯箱相互辉映着。萧然走到一个叫四码头的街口坐下来,四码头只是一个名字,却没有了和名字对称的历史和场景。
四码头的街口是用大理石铺就的,大理石上雕刻着一面鼓形的图案,图案上用篆书、行书、楷书三种文字雕刻着“四码头”三个大字。码头工人忙碌的场景就像逝去的岁月,每天被千万双忙碌的脚步踩过。在下过雨后,街面上的尘土被冲刷干净,萧然才能看清上面的字符:哦——嘿——呃——嗬也。哦——嘿嘿——嗬也。呃——嘿嘿——嘿——呀嗬……
萧然经常坐在四码头街口鼓形的石凳上,对着这些咒语般的码头号子发呆。
发呆中萧然会忽然想起左婧,左婧似乎就像街上的码头号子,一天天模糊一天天远去了,不经意间剩下的只是一些虚拟的符号和支离破碎的记忆了。
萧然有时真想像那个女孩,站在这灯红酒绿的大街上可劲地喊上几嗓子。
一天夜里萧然正在四码头发呆,忽然电话响了。
左婧的老公真的把那辆车和他撞过的车给砸了。左婧的老公是趁着黑夜砸了那辆车,以为平安无事了,回来后还把她从被窝里扯出来,弄得她大呼小叫后才心满意足倒头便睡。可是他砸车的行为却被街角的监控给录了下来……
撂下电话萧然想的不是左婧老公砸车的后果,而是心酸,为她老公砸车后还有心情把她弄得大呼小叫而心酸。萧然甚至能想象得出两个人在床上的情景和细节。
萧然更加焦躁了。
终于,左婧又来电话了,约他晚上9点在她家居住的庐园小区健身场地见面。
这个时候和他见面不是诉苦就是寻求安慰。萧然虽然这样想,可晚上还是如约来到了庐园小区。
左婧穿着平时喜欢穿的黑色白点的短裙,秀美的双腿裸露在外面,年轻而红润的脸上没有了平时的微笑,显然她还在为老公被抓的事情忧愁着。
小区健身场地上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为了遮人耳目,两个人拉开了一段距离,左婧坐在一个铁杠杆的一端,萧然手把着铁柄,脚下踩着一个可以转动的轮盘。没人走过的时候他们就说话,听见有人走过的脚步,左婧就把头歪向黑夜的角落,萧然就让脚下的轮盘转动起来。
左婧说,拘留一个月。我怎么这么倒霉呀。啥样的人,啥样的事儿都让我摊上了。
萧然说,也不算什么,比起杀人放火的你幸运多了。
左婧说,你的意思是他还没有杀人放火呗。
萧然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左婧说,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你告诉我?
萧然说,你误解我的意思了。
左婧说,我没有误解,我听得出来,你在幸灾乐祸。
萧然说,我没有。我只是说话的方式不对!
左婧说,本来以为你来能安慰我,没想到……孩子还在楼上写作业呢,我该回去了,她一个人呆久了会害怕的!
左婧头也不回地走了,在小区一栋楼房的拐角处一转身就不见了。
萧然本想喊住她,可他不敢喊,即使真的能把她喊回来,两人还有话可说吗?
萧然郁闷地回到家里,感到心里燥热,就在卫生间里冲了澡,出来后他光着身子站在窗前,对面的窗口依然和从前一样每夜都漆黑着。
不要在我的唇上找你的嘴,不要在门前等陌生人,不要在眼里觅泪水……萧然想起了从前读过的一首外国诗句,心里一酸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他感到不能再犹豫了,人终究是要离别的。萧然忽然感到这个城市离自己很遥远,左婧离自己很遥远。
6
第二天萧然开始收拾东西,他觉得是离开的时候了。就在他去拿放在窗台上的茶水瓶子的时候,一抬头发现,对面楼在他的记忆里似乎从没敞开过的窗户忽然打开了。一个把头探出窗外的女孩正往晾衣架上挂着什么,萧然看见她挂出的不是T恤衫、也不是内衣,而是一个横幅,横幅上写着几个红色醒目的大字:拉上你的窗帘!
就在女孩把头缩进窗内时,萧然感到女孩似曾相识。世界真是太小了!也就是在一瞬间,萧然想起来了——我是最强的,我是最棒的!女孩的呼喊又一次在他的耳边响起。
刷地萧然拉上了窗帘,阳光被挡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