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褶包子铺
2012-08-15白天光
白天光
木香镇有个包子铺,叫十三嫂包子铺。十三嫂是江北人,到木香镇开包子铺还不到三年的工夫。人们记住了十三嫂,也记住了十三嫂的包子,却早就忘掉了十三哥。其实木香镇上的人没有认识十三哥的,只知道十三哥姓陈,叫陈马哈,马哈是江里的大鱼,十三哥活着的时候专门能在江里撒网打马哈鱼。后来十三哥让江里的一条鱼给咬了,这鱼毒性很大,叫毒石鱼。这样,不到半年十三哥就死了。
十三嫂原来靠十三哥打渔为生,十三哥死了她就没了生活来源。那年十三嫂才二十六七岁,也没给十三哥留下子女。十三嫂是江北土生土长的姑娘,娘家只有十几亩地,三间茅草房。她也不好回娘家跟爹妈过日子。于是就有人劝她再改嫁,十三嫂没应,因为十三哥活着的时候,两个人日子过得好,互相也都惦记着。她要是嫁了别人,总觉得对不住十三哥。十三嫂回娘家呆了几天,本家的嫂子给她出了一个主意,说,我有个表姑在离这不远的巴彦镇开了包子铺,包子做得好,连驻防军的师长都到她那去吃包子。你跟她学手艺,回咱们这儿开包子铺也不抢占我表姑的生意,往后你也就有了饭碗了。
十三嫂说,那可是一件好事,只怕表姑不收我为徒,手艺人都是有秘诀的。
本家嫂子说,我表姑可不是那样的人,跟她学手艺的已经有好几个了。不过我表姑收徒也有条件,她不收钱,但你得给她十袋子面,这条件也算挺苛刻,十袋子面至少也得十五块大洋。如果你想把她的家底淘到手,另外再加一角猪肉。算起来也得五块大洋。
十三嫂说,能把手艺学到,这二十块大洋也值得。
第二天,本家嫂子就带十三嫂去了巴彦县。十三嫂在十三哥活着的时候还有些积蓄,拿出来二十块大洋也不算费劲。当天就在巴彦的米栈拉了一车白面送到了表姑的包子铺。表姑一看侄女这个阵势就知道她又给她送徒弟来了。本家嫂子对她表姑说,表姑,今天给您送来的这个人可不是外人,是我兄弟媳妇,为人实诚,我弟弟死了两年多,她死活不嫁人就是要守妇道。为了将来能挣一碗饭吃她就特意到您这来拜师了。
表姑扯开米袋子的针线,用手捻了捻面粉,说道,是老秦家的面。这面劲道,做饺子最好,包包子就有些白瞎了。
十三嫂说,在您这学徒啥面也不白瞎。
表姑又四下看了看,十三嫂是明白事理的,说道,表姑我还差一角肉没给您送来,今天和我嫂子来晚了,镇上肉铺的肉也不新鲜了,明日我起早就砍一角好猪肉回来让表姑使唤。
表姑笑了,这孩子脑瓜真好使,在我这学手艺,超不过二十天就能把我的手艺学到。
表姑的包子铺也有名堂,叫八褶包子。包子蒸出来保准是八个褶。表姑的包子只卖荤不卖素,牛肉、羊肉、猪肉做馅。馅里有老汤、大料水、清酱。八褶包子也分时令,逢年节还有鸡肉馅、狍子肉馅,尤其是端午节还有鱼馅包子。这些包子的辅料,很复杂,也只有表姑能做出这些辅料来。先说表姑佐馅的老汤是用鸡骨架、猪骨架、红蘑、野山楂熬制的。八褶包子吃着不腻,还易消化。一中医老先生来此吃包子,惊叹道,这包子既是美味,又是药膳,益气生津,消滞化瘀,真是上品啊!
表姑说,八褶包子源自宫廷,小时候表姑在宫廷做过杂役,和当年的御膳大师边玉和交情甚好,又做了边大师的干女儿,后来,大师又娶了一房太太,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帮厨,都被边玉和的新太太撵走了,于是,表姑学会了做包子的手艺,然后就去了巴彦县自立门户。表姑这些年包子生意做得红火,也收了许多徒弟,但是她从来不把她的全部秘诀传授给这些徒弟们。十三嫂的到来自然也不会轻易把表姑的手艺学到份上。但表姑还是把老汤的配料交给了她。除了老汤还有一些其他佐料,是用白布缝制的料包。这料包里均是一些香味儿扑鼻的香粉。这些东西表姑是不会传授给任何人的。所谓出徒的徒弟,出去自立门户开铺子只能到她这来买香粉。她的香粉也不贵,一块大洋可以买十包,蒸五十屉包子。
十三嫂很快就把表姑的技术学会了一半,她知道另一半需要她自悟。她在表姑的包子铺里只呆了两个月就出徒了。表姑见她为人实诚,也讲究礼尚往来,就白送给了她十包香粉。十三嫂就离开了八褶包子铺。她见木香镇的人气足,人也正派,就决定在这里落户开包子铺。十三嫂很会走关系,她没有先在木香镇上出兑铺子,而是到了镇衙门,给镇长徐青灯做厨娘,且分文不要。徐镇长吃了十三嫂做的包子觉得满嘴生香,这么多年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一下子徐镇长就明白了。十三嫂到镇府衙门做厨娘是假,要在木香镇开包子铺是真的。于是一个月以后徐镇长在吃包子的时候就把十三嫂叫到了跟前,说道,你是十三嫂,你前夫该叫陈马哈,是打渔的高手,江南江北没有不知道的。现在你的日子很难,就来到我这木香镇讨碗饭吃,我徐青灯也不能不给你个面子。你可以在我这镇上开铺子,铺面也不用出兑,在街东我有一处闲置了一年多的豆腐坊,木香镇容得下好手艺人,前几年这里来了一位豆腐匠,外号叫黄小个子,大名叫黄正堂,他的豆腐做出来比我这豆腐坊的豆腐还要嫩,还要香,这木香镇不缺豆腐,所以我的豆腐坊就关了。十三嫂说,我用了您的作坊,那多少也得给您点租金,不然我心里面过意不去。
徐镇长笑了,咱们镇上的商会会员有十二个人,如果你能把包子铺支撑起来,那么你也应该是商会的会员。每个月你给商会的会员们做一回包子吃。还有凡本镇的顾客,到你那买包子,你要打折。
十三嫂说,这是小事一桩,别说吃一回包子,吃几回我这包子铺也能供得起。
选了一个吉日,十三嫂的包子铺就开张了。十三嫂会做生意,开张这天凡镇上的人到这里来吃包子一律半价。并备了十屉包子专门打发叫花子和无家可归的人。当晚十三嫂除了蒸十屉包子,还备了酒菜款待镇上商会的会员和衙门府里的衙役。
十三嫂的包子铺就红红火火的在木香镇开了起来。徐镇长的豆腐坊是四间房子,后院还有一间拐子房。十三嫂就在拐子房里做包子。三间房子摆了十二张桌,一间房子让帮厨的丫鬟和她一起住。
十三嫂的包子铺每日爆满,连镇上的戏班子和大车店也到她这来订包子。十三嫂包子铺这种红火的场面一直持续了一年。这天包子铺要闭店了,却在门前停了一挂三马拉的篷布大车,从车上下来三个人,都是女人。她们一进屋时十三嫂就认出了她们,是表姑和她的两个丫鬟,也是帮厨。
十三嫂热情的让表姑坐下,说道,这一年多光顾了生意,也没有去看您老人家,这下好了,您老人家来了,我这当侄媳妇的也有了孝顺您的机会。
表姑坐下以后四处打量着包子铺,问眼前的丫鬟,莲子,帮我数数这里里外外的摆了多少张桌啊?
叫莲子的丫鬟说道,十二桌。
表姑闭目合眼掐着手指头,嘴里嘀咕了半天,说道,一桌一天按三十屉包子算,这一天的营生就是三百六十屉包子。十屉包子净挣大洋一块,三百六十屉那可就是三十六块大洋。一个月下来一百多块大洋,一年下来可是一千多块大洋。这收入要比县衙门的县长还要多。十三媳妇你可发了。
十三嫂说,这还不是全托了您的福,现在表姑那里的生意也一定很不错吧。
表姑说,我的八褶包子才摆了八张桌,顾客也不像原来那么多了,现在我的岁数大了也不想干了,我就把我的包子铺让我外甥女干了。每年她收入多少我心里有数。记住十三媳妇,无论你的铺面开得多么红火,三年以后人就开始冷清了,五年以后只能靠维系,铺子撑不了十年这铺子就该黄了。
十三嫂问,表姑您这一说我这心里就有些担忧了。往后我该咋办呢?
表姑说道,一句话,见好就收,三年以后一定要搬迁,到别处去开铺子。
十三嫂说,表姑这话说得可千真万确。侄女可算是服了您。
表姑说,光服不行。姑的话可是一句值千金啊。我这次到你这来就是向你借钱来了。今年我的铺子也是遭了难,一伙山匪让我那天给他们山上送去一百五十屉包子,是山上的大当家过五十寿辰。一百五十屉包子可不是容易办到的。我雇了两个人,忙活了一整天,才把一百五十屉包子送到了山上。可谁知道第二天大当家下山找我的麻烦,说山上的人昨夜里一整夜跑肚拉稀,就说我的包子馅掺了假,用的是死猪肉。任你怎么和这大当家的说也说服不了他。他要我赔偿他一万块大洋。我可上哪凑这一万块大洋。这些年我盖了三间房子,又欠米栈三千块大洋,没办法我就只好领着我的两个丫鬟到你这来避难来了。
十三嫂想也没想说道,表姑您到我这来就算是对了。您在我这,我管你吃管你穿,后面再给您盖一间房子,这两个丫鬟也都留下专门侍候您。您就放心在这呆下去吧。
表姑说,我哪能在你这呆下去啊。时间久了我怕给你添乱,我想好了,我不能在这关东混日子了,我得去关里谋生路……我到你这来就是想管你借点钱。然后去直隶。
十三嫂想了想说道,什么借不借的,我能拿多少就给你拿多少。我这店开张才一年左右,除了花费还没有多少红利,那我就给你拿走三千块大洋吧。
表姑说,那三千就三千吧。够我逃命就行了。
表姑没有在这住,也没有吃晚饭,揣着三千块大洋就连夜走了。望着远去的大车,十三嫂自言自语,表姑也是不易啊。
第二天早晨,镇长徐青灯打发人去叫十三嫂,十三嫂也不知镇长为啥叫她。十三嫂蒸了两屉包子去了镇府衙门,一坐下她就问,镇长有何吩咐?
徐镇长说道,昨天你家晚上来了客人,也没住下就走了,这个人是谁啊?
十三嫂说,不是外人,是我的师傅,也是我的表姑,她现在家里有难了,到我这里来借钱。
徐镇长说,十三嫂,你为人太诚实。昨天到你那去的老太太我认识,她是巴彦县八褶包子铺的掌柜。年轻的时候认王府御厨边玉和做干爹,实际就是边玉和的小老婆。边玉和从朝廷出来在哈尔滨落脚了,开了个边家御菜酒楼。一开就是二十几年,我前几天在哈尔滨就是在边家御菜酒楼吃的饭,也看见了你的这位表姑。她到你这来借钱,实际是管你来要钱的,什么家里有难都是她编出来的。吃亏上当就是这一回,往后这种人要对她多加小心,我估计着她还会来找你。
徐镇长的预测没有错,一个月以后十三嫂的表姑又来了。这次她是坐着一挂马车来的。马车不是篷布大车,是从大车店雇的那种拉脚的大车。拉车的是两匹瘦马,车老板子也穿着一身带补丁的衣服。表姑是一个人来的。她穿着一身藏青布的衣服,肩上也有一大块补丁。她显得很寒酸,一下了车她就冲着包子铺喊,十三家,表姑来了!
这会儿已经过了饭时,包子铺里的食客也不多,十三嫂就走了出来。看见是表姑,她显得很惊讶,问,表姑,您不是去直隶了吗,咋还没走?
表姑说,我去了,想在那开一个包子铺。新开包子铺是需要底钱的,那铺子的房主要我交半年的租金,我上哪去讨这些钱去。铺子开张前,得需要置办一些炊具,还得要积存一些面粉。看来,再没有三百块大洋我这包子铺是没法开了。所以我就到这儿来……
十三嫂看着表姑落魄的样子,顿生怜悯之心,便说,这半年多我这包子铺也不如原来红火了,食客一天比一天少。一个月下来也就挣三十多块大洋。铺子需要天天购物,我还雇了两个丫头来帮厨,这都得出钱。
表姑说,我知道我这次来也是白来,就算是我来看看侄媳妇了。我也就不给你添麻烦了。
说着她起身要走,却被十三嫂拽住了,说道,表姑您先歇着,容我给您想点办法。
表姑就坐在板凳上,看来她拿不到钱是不会走的。
十三嫂出了包子铺,她想给表姑借一百块大洋,镇上的人大都不愿意借钱,无奈十三嫂就去了镇府衙门找徐镇长。
走进镇府衙门,徐镇长正在和一个商会副会长商量事情。徐镇长就让丫鬟领十三嫂到后房去喝茶,说,十三嫂你先喝茶去,我和薛会长商量点事情,也快商量完了,一会儿我就见你。
十三嫂就随丫鬟去了后房。这丫鬟姓何,叫何小朵,很聪明,就是本镇子上的人。从小没有母亲,是父亲把她养大,父亲是个残疾人,一条腿小时候从悠车子(摇篮)上摔下来,就落下了残疾。小朵的父亲不能养活自己,全靠小朵养活他,徐镇长让小朵到镇衙门当丫鬟也是照顾他们父女俩。徐镇长除了给小朵每月两块大洋,另外还补贴给她父亲一块大洋。小朵在衙门里很勤快,对徐镇长也是伺候得很周到。小朵说,这些日子镇长真是太累了,县府衙门让咱们镇上修一条路,还得把镇西的桥修了。徐镇长和薛会长这几天正在为募捐发愁。
十三嫂就问,每个商户要捐多少?
小朵说,每个商户要捐五十块大洋,镇长自己捐了三百块,薛会长捐了二百块。
十三嫂一下子就觉得为难起来。镇长还得为修路修桥捐款,怎么好张嘴管他借钱呢。
过了一会小朵到衙门理事厅,见薛会长起身走了。小朵就问,镇长,让十三嫂过来吗?
徐镇长说,让她过来吧,她来得也正是时候,要不我也想见她。
小朵把十三嫂领到了理事厅。十三嫂就给她施了一个礼,说道,打扰镇长了。
徐镇长问,十三嫂,亲自到衙门来一定是有事吧?
十三嫂说,我表姑来了。看她那一身穿戴,就能看出表姑是落魄了。但她还是很刚强,还要把她的包子铺建起来。她没有钱,铺子开张至少也得三百块大洋。这三百块大洋我也不能替她出,但表姑来了,我也不能让她空手回去。我想给她拿一百块大洋。我现在手头拮据,想请镇长大人能帮帮我借我一百块大洋,两个月内我一定还上。
徐镇长说,十三嫂你这个人也是太实在了。光看她的穿戴你就知道她落魄了吗?前一段日子我跟你说过,你这表姑还会上你这来借钱的。果然让我猜中了。借你一百块大洋对我徐青灯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可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的表姑欺骗你了。
十三嫂说,她可是我们家掌柜的表姑啊。我能有今天也是靠了她,她把手艺传给我,让我能有一口饭吃,这辈子我不会忘记她的恩德。给她拿一百块大洋,我心甘情愿也不后悔。
徐镇长说,十三嫂你真是一条道跑到黑啊。我给你出个主意,钱你不要给她,你去一趟哈尔滨到米哈伊诺夫街,一打听就知道边家御膳酒楼,这是你表姑和边大厨一块开的。如果你能在那酒楼里见到你的表姑,以后你就应该断绝和她的来往。我不是不给你面子,而是我同情你,如果我借你一百块大洋你要是干点别的我一会儿就给你拿,但是送给你表姑,这钱我是不能借你的。
从镇府衙门出来,十三嫂也在犯琢磨,难道表姑真的是诈骗我的钱吗?如果真是这样,我还得听徐镇长的。表姑的心眼不正,这在我跟她学徒的时候也见到过。她在镇上的郭家米栈赊了二十多袋面粉,她总是拖欠面粉钱。即使有钱她也不给郭家米栈,她离开巴彦的时候还欠郭家米栈六、七袋面粉钱。另外她对在她包子铺帮厨的两个伙计,每年也都找机会扣人家的工钱……想到这儿,她也越加感到徐镇长的劝说没有错。钱是不能给她拿,一定得到哈尔滨去看一个究竟。
回到包子铺十三嫂说道,表姑,我实在无能为力了。刚才我在镇上走了几家铺子,这些铺子平时跟我关系处得都很好,我朝他们借钱,可他们都拿不出来。今年木香镇的年景不好,逢吉日来做生意的人也越来越少。另外,县府衙门让我们镇上自己修桥修路,每个商户都得募捐,所以实在也拿不出钱来。说着,十三嫂又到了后屋,抓了一把银元出来,递给表姑说道,这是我这个月的全部收入,一共是二十七块大洋,您就拿去吧。这二十七块大洋也干不了什么,就算我给你您拿的盘缠吧。
表姑脸色不悦,什么也不说,却把那二十七块大洋揣进兜里,临走又丢下一句话,十三家,我最瞧不起的就是忘恩负义的人。出了包子铺,她蹁腿上了大车,马车上了路向西走了。
几日后,徐镇长要到哈尔滨办公差,就找到十三嫂说,跟我去一趟哈尔滨,咱们到哈尔滨就在边家御膳楼吃饭,应该也能看见你的表姑。
十三嫂想想了说道,那我就跟镇长一块去。不过到了边家御膳楼得我请客。
徐镇长说,你不用请客。等我们见到了你的表姑,我就向她自我介绍,我就告诉她我是木香镇的镇长,最近我要娶十三嫂为妻。在木香镇我最有钱,我的大宅院在木香镇没人敢攀比,我在木香镇有四、五家铺子,在江北还有一家油坊。往后看你这个表姑还会不会到这个镇子上来敲诈你。如果她要是敲诈你,我就让镇子上的护城兵把她抓起来,送到县大牢去。
十三嫂感动地说,不用这样惩治表姑,她一看到我和镇长一块去边家御膳楼吃饭,往后她就不敢去木香镇了。
中午的时候大车就到了哈尔滨,在哈尔滨的东郊他们把大车寄存在大车店,出了大车店就拦截了一辆俄国人开的出租车,他们就上了出租车。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他们就到了米哈伊诺夫街,没用打听他们就看到了边家御膳酒楼的高大建筑。这是一座古香古色的小楼,飞檐走壁,房顶的琉璃瓦直晃眼睛。这是一座清末建筑,原来是清朝的一位七品驿站官接送朝廷圣旨的地方。现在改做御膳酒楼,也算是很恰到好处。
徐镇长和十三嫂走进了御膳酒楼。徐镇长一副民国新政的打扮,穿着孙文制服,手里拄着龙头拐杖,戴着鹿皮礼帽。十三嫂也打扮得很贵族气。一身苏绸旗袍,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兔皮皮鞋,走路很轻盈,手里还握着一把绣花的细绢龙骨扇子。
他们一进御膳酒楼,跑堂的伙计急忙过来,哈着腰问,老爷、太太,在小雅间用膳,还是在大雅间用膳?
十三嫂说,就我们两个人,在小雅间吧。两个人让跑堂的伙计领到小雅间。跑堂的伙计说道,这个雅间叫枫叶间,这墙上的字画是真迹,是江南画家邵子乔画的。画中有轻霜点缀,取材于霜叶红于二月花。
徐镇长说,不用说了,邵子乔我认识,在京都我们在一块小酌过。去把大厨叫来,给我唱唱菜谱,我要点菜。
伙计说,请稍候。一会儿大厨边玉和恭敬的走了进来。先递过来一沓象牙骨刻就的菜单,说道,这是本御膳房二十道当家菜,大都是宫廷菜。
十三嫂说,在京都吃宫廷菜已经吃腻了,最好是吃粤菜和鲁菜。
大厨说,鲁菜、粤菜本酒楼也能做得。听我唱菜。于是边大厨开始唱菜谱。
徐镇长说,宫廷菜一道,要清淡的。粤菜、鲁菜各两道。另要一道四菇汤羊肉做底,另要一条鳌花鱼要清蒸……
菜快上齐的时候,大厨又来到雅间问道,不知这些菜合不合老爷太太的口味。
徐镇长说,很适合我的口味,不过还缺主食,不知你这里有没有包子。
边大厨笑了,看来老爷真是个美食家,本店还真有包子。本店赠予老爷太太两屉包子免收银子。
十三嫂问,你这包子是谁做的?
边大厨说,也是有名的厨娘叫陈月花。不瞒您说,这陈月花就是我的老婆。
一会儿,雅间的门推开了,进来一个女人端着两屉包子,十三嫂认出了她,说道,表姑,想不到您和边玉和开了这个酒店在哈尔滨也是数一数二。表姑,现在不缺钱了吧?
表姑把两屉包子放在桌子上尴尬地说道,你都看见了店面是不小,可不是我的店,我只是给边大厨帮厨的。
徐镇长说道,刚才边掌柜已经说了,这个御膳楼就是你们的。你是他的太太。
表姑对十三嫂说,这位老爷一看就是一个大财东,怎么你们……
十三嫂说,我嫁给他了。他有权有势,我已经不再开包子铺了。在家里料理家务替我掌柜的管理钱财。
表姑问,这位老爷是干啥的?
徐镇长自我介绍道,本人叫徐青灯,木香镇镇长,九品吏目。在木香镇我有七家店铺,江北还有一个油坊。镇长是个小官吏,但论财产,我应该是木香镇的大财东。
表姑说,我侄媳妇也是有福了。往后有你们这门亲戚我就更有依靠了。
徐镇长说,你的御膳酒楼生意红火,边掌柜的钱财也不会比我少,往后我们还得依靠你。这次到你这来,想不到能看到表姑,看来这个世界也太小了。表姑,啥时候还到你侄媳妇那去借钱去?不过,你想到我们那去借钱可是难啦。因为徐家由我来管钱……
从哈尔滨回来十三嫂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她还记得离开边家御膳楼的时候表姑尴尬的表情。在回来的路上徐镇长对她说,人的善恶在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人在这辈子活着的时候善和恶同时享用,善用得多了是小恶,恶用得多了是大恶。徐镇长的话十三嫂一时还听不明白,不过自从她到木香镇落脚,镇上的人没有说徐镇长不好的。那就说明徐镇长善和恶用得很适当。十三嫂觉得她作为一个女人是没法把握善和恶的。十三哥活着的时候常对她说,咱们活在世上不能做对不起人的事。
十三嫂还在经营她的包子铺,正像表姑说得那样,什么买卖都不能总火下去。当你的买卖红火的时候就已经到了想退步的时候。这一天十三嫂的本家嫂子到她这儿来了,见到十三嫂的生意不算红火,可也没有断了吃客,就对她说道,十三家,十三没了以后,大伙儿都担心你以后的日子会咋过,想不到你还是熬过来了。这你得知道是表姑给了你恩德,到啥时候你也不能忘啊。
十三嫂难堪地说道,想来我也是有些对不住表姑,表姑两次到我这儿来朝我要钱,第一次来我给她拿了三千块大洋,第二次她又来朝我借钱,我没借她。不是我不想借她,是因为我真没有钱。包子铺刚开张的头一年还算红火,去年就不太红火了,今年也只能是够吃够用。
表嫂说,我对表姑是知根底的,她轻易不会对别人张嘴,既然到你这里来借钱,那肯定是她有了难处。
十三嫂笑了,嫂子,我也是这么认为。不过我在木香镇也遇到了贵人,他是我们木香镇的镇长徐青灯。他看透了表姑这个人,因为他知道在巴彦不开包子铺以后,表姑就去了哈尔滨,嫁给了边家御膳楼的掌柜边玉和。边玉和不是小生意人,在哈尔滨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她已经不缺钱了。
表嫂问,既然表姑靠了边玉和,那就是掉进了钱堆里,咋会到你这儿来讨小钱呢?
十三嫂说,我也在寻思这个事儿。不过徐镇长跟我说过,人是贪得无厌的。记得有一出莲花落子戏叫《钓金龟》,说得是一个大财主在河里看见一只金龟,他为了这只龟,跳进河里被淹死了。看来人的命还不如一只金龟值钱。我在想,表姑是不是也是在捞金龟呢?
表嫂说,你可别胡思乱想。如果把表姑比作钓金龟的大财主,那可冤枉她了。她在哈尔滨我也知道一二,边玉和娶了她,并不让她管钱,其实表姑在边家御膳楼不是女主人。应该算是一个厨娘。
十三嫂想了想说道,嫂子也许你说得有道理,过几天我的生意好了,我还得去哈尔滨去看看她。如果她真的在边家御膳楼不吃香,我就把她接到我这儿来,我为她养老送终。
表嫂走了,十三嫂的心里也越加的复杂起来,她想过段日子再去哈尔滨看看表姑。谁料到当年在表姑八褶包子里打杂的姑娘小艾蒿来找她,见到十三嫂就说道,十三嫂,我是你表姑让我来的。她最近得了病,边大厨也不给她掏钱治病,没有办法,她让我来找你……
十三嫂问,表姑得的是啥病?
小艾蒿说,听说是痨症。
十三嫂又问,表姑在哪看病?
小艾蒿说,听说这个痨病是招人的。她不能在御膳楼。就在哈尔滨的西郊租了两间房子,我伺候她,每天给她煎药。
十三嫂想了想说道,那一会我和你一块去看她吧。
小艾蒿说,你表姑不让你去。因为痨症是招人的,她怕你也染上痨症,如果你能尽一份孝心,能给她凑点钱……她给你写了一封信,让我给捎来了。你要把钱给我,我就把信给你留下。
十三嫂这几个月费了很大的劲,积攒了三百多块大洋,她就把这些大洋都交给了小艾蒿,说道,过些日子我无论如何得去看看表姑。
小艾蒿走了,十三嫂走出了包子铺,坐在了一棵老槐树下,一边凉快一边在想,表姑也不知道病得啥样了。
这时徐镇长也走了过来。十三嫂就站了起来,徐镇长进屋。徐镇长随十三嫂进了包子铺,十三嫂问,镇长吃了没有?
徐镇长说道,还没吃。给我端来一屉包子,一碗鲫鱼汤。
十三嫂端了一屉包子和一鲫鱼汤,然后又回后厨端出来一盘酱驴肉和一壶酒。徐镇长也没推脱,就自己倒了一盅酒,然后说道,十三嫂,跟我一块喝几盅。
十三嫂就让伙计又拿来一个酒盅也倒满,举起了和徐镇长撞起了酒盅,镇长,您是第一次在我这小店喝酒,让我觉得很踏实。在木香镇有您徐镇长给我做靠山,做什么事我的心里就有底了。
徐镇长笑道,在木香镇我愿意和商铺的掌柜们在一起扎堆儿,人在一方水土过日子要的是人气,有了人气就有了人缘,所以我只要能够为你们大家尽微薄之力,我也算没白当这个镇长。
十三嫂说,是啊。在这木香镇哪个人没有沾您徐镇长的光。无论是谁撑船过江要翻船时,您都会上船为其掌舵……
徐镇长说,这话说得对,这不是,我见你这船要翻了就急忙来拉你一把。刚才你的包子铺里来了一个小丫头,这丫头没到咱们木香镇来过,可我能猜得出来她不是来吃饭的,而是找你说事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丫头是你表姑打发来的吧。
十三嫂说,镇长的眼睛就是刁。我表姑得了痨症,已经离开边家御膳楼了。到哈尔滨西郊租了两间房子在那养病,现在连抓药的钱都拿不出来了。这个钱我无论如何也要掏。
镇长喝了一盅酒,叹道,咳,你这个人就是一条道跑到黑啊,不撞南墙不回头。说实话我挺佩服你,人这一生交上你这个朋友也算是值了。今天这事我不笑话你,我知道你又上当了。不过事不过三,你已经在你表姑身上上了三回当。下次可能就不会再上当了。今年你的生意很冷清,我都看在眼里。往后你把这包子铺停了吧,我给你找一个好差事,到镇府衙门给衙役们做厨娘。你这包子铺一个月使劲挣也超不过十块大洋,你到衙门去做厨娘,我一个月给你二十块大洋。
十三嫂连连摇头说道,我到衙门去做厨娘只是一个牌位,衙门里的衙役才十几个人,有几屉包子就够了。不够我干两个钟头的呢。这二十块大洋我不是白拿吗。
徐镇长说,你这厨娘不光是蒸包子,煎炒烹炸都得会,上边来客就不到酒店去吃了,就在我这衙门里吃。一年下来也能为我们衙门省出不少钱来。这样算下来,衙门也不吃亏。
十三嫂想了说道,那我就听镇长的,这几天我就把包子铺收拾利索了,租您的房子也就不租了,包子铺的东西加上后院的面粉和咸肉卖出去,也够您的租金钱了。等收拾利索了以后我就到衙门为镇长效劳。
徐镇长说,租金我就不要了。我也不缺你这几个租金钱,你到衙门来把事情做好就什么都有了。
十三嫂说,放心,镇长对我这么好,我得对得起镇长。
不久,十三嫂到了镇府衙门,开始为镇府衙门做厨娘,谁知道刚到了衙门几天的时间,小艾蒿又来了。她见到十三嫂就说道,十三嫂,你表姑已经病得严重了。眼见得也快到寿了,她现在就想见见你。
十三嫂见小艾蒿焦急的样子,也相信这丫头没有说假话,于是她就到镇长那请假。
徐镇长说,你去吧。不过只叮嘱你一句话,这次无论如何可别上当了。
十三嫂说,您放心,镇长的话我不会忘。
镇长说,为了你的安全,我让镇上出一挂篷布大车送你去哈尔滨。再给你派两个镇衙役给你护卫。
十三嫂说,不用了。我跟着小艾蒿一块走,也能看出我对我表姑的真诚。如果镇上出车加上护卫我的衙役,表姑看了会生气的。
镇长说,那你就随便吧,不过你要多加小心。
十三嫂和小艾蒿过了江,在一家大车店雇了一挂大车就去了哈尔滨。大车行了二十几里路,路上的人也见稀少了,老板子把车赶得很平稳。
十三嫂说道,表姑的病咋能治不好呢?我知道她要是得病的话就一定是肺痨。当年在巴彦包子铺就总见表姑半夜里咳嗽。肺痨是能治的,远的不说说近的,木香镇有个毛氏诊楼,那里的毛十六先生治肺痨很拿手。听说到他那治肺痨的病家没有治不好的。只需一百多副药,一百多块大洋就能去根儿。这次我和你去哈尔滨,如果我表姑还能挺住的话,我想把她接到木香镇来,送她到毛十六先生那去医治……
小艾蒿看着十三嫂半晌没说话,脸上好像没有痛苦,还有几分愉悦。大车又走了几里路,小艾蒿才说道,十三嫂现在我实话实说了吧,你表姑的肺病其实早就好了,也不是什么痨症,她就是想要见你。
十三嫂一怔,说道,那表姑一定又是朝我借钱了?不过这次出来我可没带那么多的钱,兜里只有五十块大洋,只够来回的盘缠。
小艾蒿说,这次你表姑让你去看来不是借钱,是有别的事。是什么事她也没跟我说,等你到那儿就知道了。
十三嫂很疑惑,一路上她有些坐卧不安。当年跟表姑学手艺她是付了费的,按说对表姑也不欠她什么。上次她来给她拿了三千块大洋,那只能算是对表姑的一片孝顺。可表姑为啥还要这么贪得无厌呢?
她开了六七年的包子铺,应该有一大笔积蓄。她儿子当了护国军,在与乱党的一次厮杀中战死了。国民新政给了表姑一万块大洋的抚恤,表姑应该下半生不缺吃少穿,能过上富家女人的好日子。这就更让十三嫂感到疑惑。
太阳落山的时候大车到了哈尔滨西郊,小艾蒿把十三嫂领进了一个很大的屯落。在屯落的中间有一个大宅院,院墙是用青石垒的,朱红大门吊着两支晃眼的铜把手。门楼又宽又高,六级台阶是雪花石铺的,台阶两边坐卧着两只花岗岩石狮子。
十三嫂问小艾蒿,这是表姑的家吗,还是表姑租的房子?
小艾蒿说,不是租的,是你表姑的宅院。
宅院里有十六间青砖瓦房,是清末建筑,房上的飞檐走壁都是曲柳木刻就,雕刻精湛。这种建筑只有京城才能见到。院子里有两条硕大的黄狗,它们看见十三嫂没有露出恶意,好像它们识得十三嫂似的,还摇着尾巴。院子的东侧有一口水井,井边有一只石凿的水槽子。进了一间宽敞的房子,见两个丫鬟一个在打扫屋子,一个在正在铜火盆旁烧水。烧水的丫鬟冲里屋喊,陈奶奶,客人到!
表姑被丫鬟搀着从屋里走了出来,显得很高兴,笑道,我一猜你就会来的。我的眼睛没有看错,快进屋吧。十三嫂进了屋,表姑也回了屋,两个人都坐在了炕上,小艾蒿把一张梨木红漆矮桌放在炕上,烧水的丫鬟把沏好的水端了上来。表姑问道,十三家还没有吃饭吧?
小艾蒿说,为了急着赶路,半路上我和十三嫂每人只吃了一张烧饼。
表姑说,我已经让丫鬟把饭做了,等你们歇一会儿喝碗茶然后在吃饭。
喝完了茶,丫鬟把饭菜都端了上来,饭菜并不丰盛,只四菜一汤,但这四菜一汤都是好吃物。有山鸡炖红蘑、烧肥肠炒红椒、酱炖鲫鱼、小肚爆炒冬瓜,还有一瓮羊杂汤。
十三嫂说道,这好的东西我还是头一回吃呢。十三嫂和表姑一块吃饭,小艾蒿里屋外屋的忙活着,表姑说,艾蒿你也上桌吧。
吃了一碗饭,十三嫂的身子有些泛热,就忍不住的问道,表姑,您咋不在御膳楼了呢?听说您有病了,不知是啥病?
表姑说,我在御膳楼不是那里的主人,是边玉和雇的白案厨子,每天除了蒸包子还得拉金丝面,我的白案技术是一般人比不了的。当年你姑父活着的时候是山上的伐木大爷,人叫四爷。他领着三十多人在山上伐木,我给他们做饭,后来你姑父被倒下的百年老松砸断了腿,我们就下山了。但你姑父也已经腰缠万贯。后来我们就在巴彦安了家,谁知道当年山上的土匪袁三愣子绑了咱家的肉票,张嘴就要两万块大洋。当时咱家拿出两万块大洋也并不是一件难事,就用两万块大洋把你姑父赎回来了。咱们家财大气粗,早就被山上的土匪们盯上了,于是我们就搬到了这哈尔滨西郊的三桥屯,从此就在这儿安家落户了。本来我可以在这里享受一辈子的,可我天生就是干活的命,于是我就出去做厨娘。先在哈尔滨边玉和御膳楼学徒,后来就自己出去开包子铺。我图的不是挣钱,而是我怕孤单。
十三嫂说,在哈尔滨这个地方还能孤单吗?边玉和在哈尔滨有权有势财大气粗,表姑想干什么都能干了。
表姑苦笑道,十三家,你是误会了。我没有嫁给边玉和,边玉和有三房太太一个比一个年轻,他怎么能看上我这老太太。
十三嫂说,今天见到表姑才知道表姑也是一个有钱的奶奶,我真不明白,您为啥多次到木香镇朝我借钱呢?
表姑又笑了,我几次去木香镇一共在你那拿走了三千三百块大洋,我不是缺钱,而是想知道十三家心地善不善。这次你随小艾蒿到我这来,我就明白了,你这个徒弟我没白收。你不光和我没有分心,和我也是实心实意的。这中间你们那里的徐镇长可能也给你出了不少主意,这都在我心里装着呢。徐镇长不是一个坏人,他是怕你吃亏上当。我眼见得快六十了,从我三十九岁那年起就守寡,原以为将来和我儿子能有个好盼头,谁知道这孩子命不济先走了。往后我也不能再找男人了,但我已经老了得有个和我亲近的人陪我后半生。我这些年一共收了九个徒弟,为了打探我这些徒弟的善恶,这几年我就不断的给他们找麻烦,还朝他们借钱,目的只有一个,我到要看哪个徒弟和我实心实意。这三年过去了,我的徒弟们也不知道我的底细,我谎称自己落魄了,求得他们的资助,可这些徒弟都用几个小钱把我打发了,更可气的是一个徒弟把我从她的铺子里推了出去,还踹了我两脚。而你的条件并不太好,却也没有忘了,不管徐镇长怎么阻拦你,可你还是给了我三千多块大洋。这次又来看我,看来我没有把你看错。我现在也没有贴近的亲属,而我现在的家产加在一起至少也得有十多万块大洋。这次你来了也算是来的是时候,要不我还想去木香镇找你……我想认你做我的女儿,往后我们就在一起过日子。我现在还有四家包子铺,两个包子铺在兴隆镇和榆树镇,另外两个包子铺就在哈尔滨的南郊香坊,我还有一个烧锅坊,这些个生意我一个人也打理不过来,我想让你到我这来,把你的包子铺停了,等我死了的时候,我的财产都归你……
十三嫂说,这怎么行,我为您做的那些事,一是对您的感激,二是我对您尽的孝心,应该的。您的生意这么多,也确实顾不过来,那我就帮您打理这些生意,不过家产我一点也不要,如果我将来独自收了您的家产,别人会说我的闲话,每年您按照账房先生的酬劳,我拿这些酬劳就足够了。
十三嫂这次来哈尔滨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局,现在她才恍然大悟,现在表姑需要的不是钱,而是情分。十三嫂在表姑那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她就又赶回了木香镇,走进镇府衙门,见徐镇长一脸的焦虑,他问十三嫂,咋样,你表姑又在给你演戏吧,不知这次你上当了没有。
十三嫂说道,这次没有上当,这次去哈尔滨一切我都明白了,表姑不图我什么,她看我为人实在,就想让我为她养老送终。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推,无论是做好人还是做坏人都得要做到底。
徐镇长说道,这话你说到了点子上。不过你还不能完全信你表姑的,处处都要提防着。
十三嫂把镇衙门的厨娘的差事给辞了。又处理了一下包子铺的遗留事情,过了几天以后她就又去了哈尔滨。
十三嫂在木香镇的包子铺关闭了,木香镇再也见不到十三嫂的包子了。也很难在见到她的身影了。木香镇的人都很牵挂她,临离开木香镇的时候徐镇长说道,十三嫂,木香镇的人都牵挂你,假如日子过的不顺心的时候我们还欢迎你。徐镇长很惦记十三嫂,他很想知道十三嫂离开木香镇以后投奔她的表姑,日子会过得怎么样。快入冬的时候,徐镇长就打发人去哈尔滨打听十三嫂的境况。去的人当天就回来了,说,十三嫂没有在哈尔滨西郊。屯子里的人也不知道她的下落。只知道十三嫂的表姑把她的宅院卖了,然后和十三嫂一块搬出了这个屯子。
徐镇长一声长叹,咳!这十三嫂比老牛还犟,她的日子肯定不顺畅。
徐镇长猜得果然没错,第二年开春十三嫂又回到了木香镇,她头发已经白了一半,人也很消瘦,她进了镇府衙门想和徐镇长诉说点什么。徐镇长问她,十三嫂你咋回来了,在外面和你表姑在一块不太顺吧?
十三嫂说道,还是镇长有眼力啊,这次我钻进了我表姑给我设计的更大的圈套。我掌柜的在活着的时候为了我将来的生活,给我买了八个戒指还有十多只银钗。加在一块也值两万块大洋。这八个戒指都被我的表姑骗去了。前段日子我在榆树镇给她管烧锅房,烧锅房原来的帐房先生领着人到乡下去收高粱,做烧锅坊的酒料,收高粱的时候表姑拿不出现钱来就把我的八个戒指拿走了。后来又趁我不备,她把她的宅院都卖了,其实她没有什么包子铺,烧锅坊也不是她一个人的。现在我的表姑到哪去了我根本不知道,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想到了咱们的木香镇。
徐镇长惋惜的说,你这次被你表姑坑得不浅啊。当初你就是不信我的话,现在落了这么一个下场,太不值了。
十三嫂哭了,说道,我涉世太浅,脑子也空空的,像我这样的人恐怕要不断地上当,我这一生就是为了上当才来到世上的。
徐镇长摇头说道,不。你说你涉世太浅我信,但你脑子不笨。你说过,做人要做善人,要一善到底,这就是你的不是。往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要在脑子里多转几个弯就不会在上当了。
十三嫂说,我还想到您的衙门来做厨娘,有您在我跟前,只要我听您的,吃亏上当的事就能少做点。
徐镇长说,回来吧,愿意在我的衙门当厨娘也行,在木香镇找个铺位做生意也行。现在木香镇的杂货店不少,但都是小本生意,也难怪这些杂货店的掌柜的没有地方见好货。如果你能操持一个杂货店,我到是能替你找几家有好货的上家。我的一个朋友在哈尔滨经营东洋的绵白糖,这是俏货,咱们木香镇现在的几家杂货铺每月从外地进来的绵白糖也超不过十斤,到了过年过节的时候还会断货。还有木香镇的杂货店的洋火柴也常断货,我也能给你找到上家。
十三嫂说道,我做人太实,离奸商太远,让我经营杂货店也赚不了钱。我还是在衙门里做厨娘吧。
此后十三嫂就在木香镇的镇府衙门里做了厨娘,一干就是四五年的光景。有一天徐镇长把她叫到衙门的后院,告诉她,十三嫂,你前前后后被你的表姑骗走了将尽两万块大洋,现在我都给讨回来了。她在哈尔滨西郊的宅院其实没有卖,抵押给哈尔滨炭行的一位大掌柜。前几天这个炭行掌柜和几个日本人喝酒喝醉了,在远东的铁路线上耍酒疯,被火车给撞死了。这个炭行掌柜在哈尔滨也算是有权有势,但哈尔滨市警事厅的厅长和我大儿子是洋学堂的同窗。警事厅帮我讨回了欠你的钱。明天你就去哈尔滨办理一个退押财产的契约。
十三嫂问,我表姑干啥呢?
徐镇长说,你表姑涉嫌诈骗,被警事厅抓起来了。可能秋天的时候要被砍头。
十三嫂第二天就去了哈尔滨,在哈尔滨也找到了徐镇长的大公子,她很顺利的讨回了两万七千块大洋。
从哈尔滨回来,十三嫂拿出了七千块大洋给了徐镇长,说,这钱是我白得的。也是您徐镇长替我讨回的。这七千块不能说是对您的酬谢,应该是我对您报恩的一点表示。大公子眼见得快大婚了,这点钱就算我随的份子。
徐镇长说,七千块大洋对你说来是钱,对我说来也不算个什么,我看你心眼好,做人做的诚实善良,我才帮你。你还是把这七千块大洋揣起来吧,将来会有用场的。
十三嫂说,这七千块无论如何我得给您,如果您再帮我一把的话我在衙门里就更踏实了。
徐镇长问,啥事,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不会看你的笑话。
十三嫂半天才说,我……我有个大事求您……如果您能帮我把表姑赎出来……表姑虽然她骗了我,可她也怪可怜的。三十多岁守寡,中年丧子,我要是不帮她,总觉得……
徐镇长盯着十三嫂那张憔悴的脸,说道,十三嫂,这个事我能办到,但我不想帮你。你表姑不管怎么可怜她毕竟是一个恶人。人做事情善恶不分,那可就是愚蠢透顶。
徐镇长没有帮十三嫂的忙,十三嫂也觉得徐镇长说得有道理,于是她就不再提这个事了,兢兢业业地在衙门里做她的厨娘。
木香镇是一个清静的世界,在这里善恶分明,这都是徐镇长把心思用在了镇子的善恶上。十三嫂心里也渐渐地清静了。人也变得平淡了。
某一天,木香镇的正街上又开了一个包子铺,这个包子铺也叫八褶包子。包子铺的掌柜是一位精瘦的小伙子。铺子开张的头一天,他去拜访十三嫂,说道,我是你表姑的干儿子,她是我养老送终的。死前她叮嘱我,无论如何要到木香镇开个包子铺,有啥为难招灾的事情就找十三嫂。
十三嫂苦笑道,我岁数大了,做事情也无能为力了。你在木香镇开包子铺不是你要干的事情。我表姑说过,包子铺开张的时候是肯定要红火一年,第二年就要冷清了。第三年这包子铺就该赔钱了。我劝你还是不要在木香镇开包子铺了。
小伙子没听十三嫂的,果然第二年他的包子铺就因为赔钱而关板了。
十三嫂把她的一生开包子铺的这件事情看作是一次灾难。有一天她和徐镇长小酌就说出了这句话。
徐镇长睁大了眼睛看着十三嫂半天才说道,十三嫂,你知道灾难的反面是什么?就是你换了一种活法。你不会再吃亏上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