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颤 栗

2012-08-15王季明

满族文学 2012年2期
关键词:长矛天井小苗

王季明

1

18岁那年,我刚进技工学校,父亲与杨浦医院护士李阿姨结婚了。用父亲话来说,我成年了,并不需要事事同我商量。我很生气。后来与李阿姨见面后,发现她尽管长得漂亮,讲话做事轻手轻脚,但与过世的母亲相比,李阿姨就是阿姨,不是母亲。

李阿姨与父亲结婚不久一个冬天的傍晚,我刚走出技工学校大门,天空漆黑一团,昏暗的路灯下,细细的雪花在轻轻地飘舞。我竖起领子,快步往家里走去。刚从军工路拐到杨树浦路,突然路边黑暗中,跳出三个黑影。他们什么话也没说,上来对我劈头盖脸一顿拳打脚踢。我被打懵了。除了低头紧紧护住脑袋,什么都不知道。打完后,他们气势汹汹撂下一句话:“不准与盛雅致眉目传情。传一次让你鼻子流血;传两次让你脑袋开花;传三次挖了你的狗眼。”说完,三人吹着口哨扬长而去。不错,我们班上是有个女生叫盛雅致,是学校最漂亮的女生,今天上午测验,这个笨蛋美女让我给她扔纸条。你们想啊,尽管是个笨蛋,但冲她是个美女,我能不帮她抄答案扔纸条吗?当然扔纸条的过程中,我承认与她有过眉目传情那点儿小意思。但没想到,不知哪个狗日的去通风报信,让我遭到一顿毒打,这算什么呀。

我非常委屈,更多却是无奈。昏暗的路灯下,除了洁白的雪花在我四周轻轻萦绕,为我无声叹息外,我那不争气的眼泪由不得自己,吧嗒吧嗒掉了下来。我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练习薄,撕了张白纸,胡乱擦了鼻子。白纸硬质光滑,不但没擦净鼻血,还把自己弄成个血肉模糊。我返回学校来到水龙头前,用冰凉的自来水洗了把脸回家了。

到了家里,只见我们家昏黄灯光下的饭桌前多了一个看似比我小两三岁的少年。少年长得矮小,但是粗壮结实。我一脸惊愕。李阿姨一见,笑着站了起来说:“小禾,这是你弟弟小苗。”我弟弟,我有弟弟吗?父亲马上说:“小禾,这是李阿姨带来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弟弟。”这下我明白了,这个叫小苗的少年,是李阿姨带来的“拖油瓶”。

我啥也没说,只是点点头,一脸不屑。李阿姨冲着小苗说:“快叫小禾哥哥。”小苗抬头看了看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低头扒饭,很像好多年没吃过饭的饿死鬼。

父亲看出我眼中含义,当着大家的面对我说:“你爱你爸,就得爱你李阿姨;爱你李阿姨,就得爱你弟弟。”父亲接着又说:“为了彻底融入我们家庭,李阿姨去了派出所,替弟弟改了姓名。李阿姨意思明确。你叫王小禾,弟弟就改王小苗。都是姓王的,小禾与小苗,合起来就是雨露滋润禾苗壮。”

这时我的鼻子不争气地又流出了鼻血。李阿姨一见惊叫起来:“你怎么啦?”说着冲进房间拿来药箱,取出药水棉球与酒精,随即来到我跟前,替我擦干净,然后用两支棉球塞进我的鼻孔。

李阿姨做着这事,父亲并没吭声,双眼死死盯着我,半晌才问:“打架了。”我摇摇头说:“走路不小心撞了。”父亲眼睛一瞪说:“你眼睛瞎啦。”李阿姨一听,马上扳起脸对父亲说:“老王,你怎么这样说话呀,有你这么做父亲的吗?”李阿姨一发话,父亲立马不吭气了。这时我见刚才那个并不理我的王小苗把碗筷朝桌上一放,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抬头看了看我,对他妈说:“妈,这不是撞的,是被人打的。”李阿姨一听,马上训斥说:“你胡说什么?你以为你哥像你呀。”小苗说:“我没胡说。如果是不小心撞的,只有一个受伤点,现在他不但两个鼻孔出血,而且脖子前额上有瘀血瘀青。这说明打他的人不止一个。”说到这里,王小苗上下打量着我,那双眼睛里的余光扫到了我的双腿说:“我敢肯定他腿上有伤,不信可以让他撩起裤管,看我说得准不准。”

王小苗这番话,不但让我大为吃惊,而且让父亲与李阿姨更是瞠目结舌。父亲看了看王小苗,又看了看我,说:“撩起你的裤管。”在父亲面前我只能乖乖地撩起裤管,腿上两大块瘀青赫然在目。说真的,这时,我才感觉双腿阵阵火辣辣地疼痛。

父亲火了,猛地拍了桌子说:“到底怎么回事。”

当着父亲的面我只有实话实说了。

父亲一听,嘿嘿冷笑道:“这帮小流氓竟敢打我王钧超的儿子,他们活得不耐烦是了吗?走,带我去找他们。”李阿姨一听马上说:“算了,老王。”父亲再次瞪着眼睛说:“我的儿子只能由我收拾,轮不到别人。”父亲说完,王小苗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说:“叔,听说你们大杨浦的小流氓全上海有名,我跟你一块去,长长见识。”

李阿姨一听,说:“不许去。”王小苗嘻皮笑脸地说:“妈,我去看看,不就是做个通信员嘛,万一发生什么情况也可及时向你报告呀。”李阿姨一听,想了想,说:“快去快回。”说完又对我父亲说:“老王,你是大人,别跟小孩子动手好吗?”父亲点点头说:“这个医药费是一定要让他们出的。”父亲说完站了起来。如果你们不了解我父亲,那么我告诉你们我父亲他有多壮。父亲不高,一米六八,体重90公斤,职业,举重健将。虽说那时父亲早已退役,但冲他为本市拿过全国冠军,退役后也就分配进了本市体委工作。随着革命的爆发,父亲加入了“海体司”(即:本市体育界革命造反司令部)。

自从父亲加入“海体司”,我时常见到他那些运动健将的同事。他们中有举重大力士,武术高手,足球运动员。那时我们邻居家吓小孩子就是一句话:再哭,让“海体司”大模子捉你去。大模子指的就是父亲。由于“海体司”职工多是运动员,一到冬天,父亲与他的同事,清一色上下穿运动服。这些运动服不像我们现在这样穿法,父亲与他的同事时常把两三件不同颜色的运动服套在一起穿,最里面的运动衫领子翻在最外面,有时候脖子下可以连续翻开好几层运动服的领子,这就是本市人人称为的大翻领。

2

那天晚上,身穿大翻领的父亲与我们终究没有找到打我的人。这不怪父亲,当时我被他们突然袭击,天黑,又下着小雪,我真的没看清他们。如果他们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一定能认出。我原本以为没找到,父亲会大光其火,结果啥事没有,父亲只是对我说:“明天你上学时,替我使劲同那个叫盛什么的女同学说话,晚上下课后,我就在学校对门口等他们,老子来个守株待兔,哼,我就不信找不到这几个狗日的小流氓。”

第二天依照父亲之计,我当着众同学的面,不但与盛雅致眉目传情,而且还公开向她约会,让她星期天随我去大光明看电影。盛雅致先是吃惊,后来是羞赧,再后来转身就跑。她怎么也想不到,我这个平时话语不多,只晓得闷头读书的王小禾会有那么大的胆子。

下课后,我小心翼翼地从学校大门口出来,学校门口除了两只老态龙钟昏暗的路灯外,漆黑一团。我探头张望一下,没有见到父亲。我想父亲很有可能躲藏在什么地方,他要看着我被人毒打的一刹那间。所以我根本没害怕,而是挺着小胸脯,显得趾高气扬的样子慢慢地往家里走去,边走边看,心里着急地想着,妈的,怎么还不出来呀。其实也就是走出技校大门百来米距离,马路对面的上街沿上果然出现三个人影。黑暗中,我只看见他们嘴巴上叼着烟卷,三个小红点在黑暗中格外显眼。这时他们看见我了,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站定在我面前。其中为首的瞪着一双三角眼逼视着我,恶狠狠地骂道:“小畜生,老子昨晚的话你没听清楚吗?那好,今晚头开花是你自找的。”我冷笑一声:“自找吗?你省省吧。”那家伙看我一脸轻蔑,有些摸不着头脑,看了看另外两个,那两个家伙一时也搞不清我怎么会变得勇敢起来。但这也就是一刹那,为首的突然从后腰里抽出一根尺把长的三角铁,那三角铁乌黑油亮。我没害怕,只是冷笑着后退一步说:“有本事,你放马过来,你个狗日的,你还真以为我怕你不成。”我边骂边朝四周看看,我想这时父亲应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我眼前,然后上前狠狠地抽这该死的家伙一个耳光,缴下这狗日的手里三角铁,再把这三个家伙打得哇哇叫,最好是满地找牙。嗨嗨,我正美美地想着时,那家伙三角铁就朝我脑壳砸了过来,我躲闪一下,让过了。我回头向黑暗中张望,不要说没有父亲的影子,妈的,连个鬼影都没有。我父亲在哪儿呢?我慌了,撒腿就跑。刚跑了两步,那家伙得意地狞笑起来:“呵呵,你不是很厉害吗?我看你往哪儿跑……”

这时,我猛地看见一棵大梧桐树后闪出一个人影,只见他举着一根与他一般高的铁棍。铁棍在黑暗中一闪,跟着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惨烈的叫声,我回头一看,那家伙已经瘫倒在地。黑暗中我认出手持铁棍的家伙是王小苗。我倒抽一口冷气。只见王小苗一脚踩在倒地的家伙脑壳上,随后看着两个傻立在一边的家伙,满不在乎地说:“大杨浦的人怎么这么不经打呀,唉,比起我们虹口区的人差远了,要不,你们两个上来试试?”

那两个跟随,长得人高马大,他们并没有被王小苗吓倒,而是拿着三角铁围了上来。这时我就见到王小苗把铁棍朝地下一扔,慢慢迎了上去。那两个家伙看不懂怎么回事,正迟疑时,只见王小苗弹跳起来,伸出一双手掌,对准两个家伙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一个耳光。那两记耳光声,在寂静之夜格外清脆。我听到那两个家伙“哎呀”狂叫一声,接着人就软软地倒了下去,他们手中的三角铁“当啷”掉在地上。只见他俩双手紧捂嘴巴,接着嘴一张,门牙伴着嘴里的鲜血哇地吐了出来,一脸呲牙咧嘴地仰头看着王小苗。这时我才注意到王小苗左右手掌中指各套着一只钢箍,那钢箍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着白光。王小苗也不看我,只是蹲下对着他们咆哮如雷:“我操你家的姥姥,敢欺负我哥是吧,瞎了你们的狗眼了。”说完,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哥,战斗结束,回家吧。”

3

当晚回到家里,除了天井里亮着一盏8支光的小日光灯,房间里一团漆黑。我与王小苗打开房门,我顺手拉了开关。李阿姨一动不动坐在屋内桌子前,像尊雕塑。我与王小苗吓了一跳。

我问:“阿姨,我爸呢?”

李阿姨说:“没回来。”

李阿姨看看我俩,慢慢站起,双眼咄咄逼人看着王小苗问:“打架啦。”王小苗说:“妈,你误会了,没有打架,只是切磋。其实呢,我原本不想去的。可是王叔叔说话不算数。昨儿个晚上说得好好的要去学校门口找那三个杀胚,但是他没去。你想他不去,我不能也不去啊,否则我哥可真要头开花了。”李阿姨一听火了,说:“我就知道你。在虹口区闯祸,现在到了大杨浦你又闯祸,你气死我了……”李阿姨说着上下胸脯不停起伏着。王小苗一见不妙,马上走到天井里,然后拿起洗衣板,扑通跪下。李阿姨无动于衷地看了一眼,随后对我说:“小禾,以后出现这样的事情,我觉得还是让你父亲处理为好。”我说:“阿姨,我没让小苗去啊,不过小苗说得也有道理,若是他今晚没去,我可惨了。”李阿姨长叹一说:“你不了解你弟弟,尽管只有17岁,但在虹口区洪镇老街,外号就是小魔王。从小喜欢打架。一听到打架,就像吃了鸦片一样,兴奋得连觉都睡不着。还有你知道他那双手掌吗?”“手掌?”“对,他的手掌是双通贯。”“双通贯?”“对,双通贯。”李阿姨说到这里,冲着天井喊道:“小苗,你进来!”王小苗嘻嘻一笑:“妈,按老规矩办事,不跪满三个小时,我是不起来的,否则你老人家又会哭天抹泪说儿子不孝顺你了。”李阿姨一听厉声说:“让你滚进来,你就得进来。”李阿姨这么一说,王小苗连滚带爬进了房间。李阿姨说:“把手伸出来给哥哥看看。”王小苗笑嘻嘻地伸出他的一双手掌。我一看,大吃一惊。王小苗的手掌与我的手掌完全是两回事,确如李阿姨所言是通贯手,也就是俗称断掌手。我们手掌通常会有三条线,生命线、感情线和智慧线,王小苗的手掌只有二大掌纹线,即感情线和智慧线合二为一,横贯于手掌中,好像一条横纹将手掌分开两部分似的。少年时我总弄不明白,通贯手为何打人就疼呢?后来我才明白,大凡有着通贯手掌的人,他们手掌之所以打人疼,实际上是手上的骨质硬造成的。好多好多年后,我曾找到一本线装书《滴天髓徵义》三册六卷,上面有一节曾专门说到男人这样的手。说这样的男人大多都会成功。说成功的男人大多都有一双这样的手掌。不过就我而言,这是胡扯。胡扯是王小苗打人厉害,至于成功那是妄论。

父亲当晚没有回家。

接下去的三天三夜,父亲还是没有回家。李阿姨慌了。我说:“阿姨莫慌啊,打个电话不就行了。”李阿姨说:“我在医院里天天都在打电话,你父亲总说忙。他在忙什么呢?”李阿姨说着说着话语轻了,软了,眼眶里似乎饱含着泪水。一见李阿姨流泪水了,王小苗说:“要不明天我与小禾哥哥去看看怎么样?”李阿姨说:“那好,见到你叔,一定要告诉他,让他无论如何抽空回来一次。一个家里怎么可以没有男人呢。”王小苗嘿嘿一笑:“妈,是不是你想王叔了。”李阿姨脸一红说:“胡说八道。”接着李阿姨又叮嘱我们一句:“你父亲这些日子不在‘海体司’,他在民兵指挥部。”

第二天我们从大杨浦出发,去了市中心南京西路铜仁路转弯角处。一到那儿,我们看到了市民兵指挥部。指挥部是一幢带花园的独立洋房。洋房有着尖尖的屋顶,灰色的墙面,色彩鲜艳的玻璃。透过外面竹篱笆间隙,能看见里面大花园里高大的梧桐、雪松与一排排整齐有序的冬青。我们从竹篱笆转到正门,只见两扇大铁门紧闭着,铁门前站着两个头戴藤帽,手执长矛,臂缠“文攻武卫”袖章,一动不动像雕塑一样的民兵。在白雪映衬下,他们手中的长矛闪着逼人的寒光。

我们站在竹篱笆边上,商量着怎么进去,忽然听到稀稀拉拉的大街上有人惊呼:“传单传单。”我们抬头一看,只见一架飞机超低空地从我们头顶上掠过,只见它的肚子里撒出一刀刀五颜六色的传单,那些传单在空中到处飞舞。好多人在马路上边抬头边跟着空中的传单奔跑着。我们没有跟着抢空中飘着的传单,而是来到了民兵跟前。刚到门口,两个原本像雕塑一样的哨兵,四只眼睛一下活络起来,同时大吼一声:“小棺材,看啥看呀。”我吓得忙朝王小苗身后躲去。王小苗嘻嘻一笑说:“叔,我妈让我们来找我爸。”他们一听,上下打量一下问:“你爸是谁。”王小苗看了看我说:“哥你说呀。”我战战兢兢地说:“我爸三天三夜没回家了,我妈让我们来找他。”两个民兵不耐烦地说:“叫什么名字。”王小苗并不知道我爸的名字,只是说:“‘海体司’的大模子。”我忙跟着说:“叫王钧超。”民兵一听脸色顿时缓和起来说:“原来是老王的儿子呀,进去吧。”一听可以进去,王小苗得意了,拉着我的手,直往里面冲。到了里面那栋洋房前,我们看见一个梳着三七开分头的叔叔,王小苗马上问:“叔叔,知道我爸王钧超在那个房间吗?”叔叔看了看我们,一脸古怪地笑笑说:“从大门进去,从后门出去,就可以看到你爸了。”

王小苗只想朝里走,我拉住他说:“我觉得很怪。是不是不进去了?”王小苗说:“来了都来了,怎么能不进去呢。”说着他就直往里走。我只得跟在后面。当我们穿过洋房客厅,推开后门时,猛地看到父亲与几个同样身穿大翻领的人背对着我们站着一辆黄鱼车前。我忙把王小苗拉到门后。我听到父亲大吼一声:“把那个狗日的矽钢片厂家伙押上来。”听到父亲如此恶狠狠的语言,王小苗兴奋得小脸通红,不停地搓手顿脚。我突然想起刚才那个叔叔为何发出古怪之笑了。我马上对王小苗说:“你不知道我父亲脾气,如果我们让他看见了,他会生气的,要不我们上二楼窗前看好吗?”王小苗想了想,也没说话,哧溜上了二楼。

从二楼朝下看,可以清晰看到雪地上放着一辆黄鱼车,黄鱼车上铺着碎矽钢片。刀片一样的碎矽钢片在雪地里发出一道道寒光。在父亲的怒吼中,几个人把一个中年男人从后面一座小屋里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来,扔到父亲跟前。父亲蹲下身子,仔细地看着。父亲说:“你这个人民的叛徒,听说你的骨头很硬是不是。现在让你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说着大手一挥,几个有着运动员身胚的家伙,轻轻地把那个男人举了起来,然后嘴里喊着一二三,我们就见那个男人飞也似地被抛到了放有碎矽钢片的黄鱼车上,我与王小苗听到卟地一声,接着听到男人一声惨叫。这时我与王小苗发现,闪着寒光的像刀子一样锋利的碎矽钢片,深深嵌入男人的肉里。

我吓得低下头。

王小苗却津津有味地说:“你爸厉害,大大地厉害。”

4

路上到处是厚厚的积雪,踏在上面,不停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寒风不停地从面部刮过,我觉得鼻子耳朵麻木了。王小苗看上去一点不冷,边走边跳,同时会从地上抓起一把雪,然后捏成团,冷不丁地对准过路的女人,飕地一下砸在人家胸前,随后乐得看着女人们骂她死赤佬。

从市民兵指挥部回到家后不久,我发现王小苗时常不在家,说是上学,学校里根本不见他的人影,反而到是我每次从技工学校放学后,时常见到他在我们学校门口晃荡。我非常奇怪。我问他,他只是笑笑。后来被我问急了,同时我说要告诉李阿姨与父亲时,他才反问我一句:“哥啊,你那个叫盛什么的‘敲定’真的那么好看吗?”我被王小苗问得一愣一愣。其实我并没有与美女笨蛋盛雅致谈什么“敲定”,不过王小苗冷不丁地这样问我,我当然要点头。王小苗眼睛一亮:“这个女人骚不骚。”我听了脸上一阵潮热,说:“你怎能这样说话。再说我怎能知道她骚不骚。”王小苗说:“你和她‘敲定’怎么会不知道呢?难道你没试过?”我一听火了:“滚你妈妈的蛋,你这个小流氓。”我一骂,王小苗不高兴了说:“记住,你可以骂我小流氓,但不许你骂我妈,我再听到你骂我妈,老子非杀了你不可。这个社会只有我可以骂我妈,任何人敢骂我妈,我就要他死。”王小苗一双眼睛瞪得像牛卵子那般大,一双通贯手握得咯吱咯吱响,不由让我吓了一跳。我真的怕他那双通贯手,抽我一巴掌,让我满地找牙。然而我心有不甘,我想,你他妈的算啥呀,你只是你妈带来的“拖油瓶”而已,你凭什么在我面前摆老资格。我冷笑一声:“你敢打我,你就不怕我父亲吗?”说完,我掉头就走。刚走了两步,王小苗冲了过来拦住我说:“你说我是小流氓,那么我问你,你现在与人家谈‘敲定’,不是小流氓又是什么?”我一愣。不能说王小苗没道理。那年月,我只有18岁,正经的同学是不会谈“敲定”的。若是真说谈“敲定”,也只有小流氓了。我脱口而出说:“我们只是同学。”我这话一出口,王小苗大喜说:“真的?”我没理他,走了。

转眼快到春节了。我记得是春节前的一个深夜吧。那天半夜里我被冻醒。我无意中伸直了腿,发现被窝里怎么空荡荡的?我吓了一跳。我记得王小苗每晚是与我睡在一起的,深更半夜他到哪儿去了呢。我悄然无声地爬了起来,拉开床边窗帘朝天井里一看,只见天井上下,飘舞着白茫茫的大雪。我脑子里一片木然。突然我眼睛瞪直了,我竟然看见天井里那棵早已光秃秃的梧桐树前,一个雪人似的东西在慢慢蠕动着。我吓得魂飞魄散,再仔细一看,哪里是雪人啊,那是个披着白雪的活人。

我马上想到了王小苗。

大雪天的深夜里,王小苗跑到天井里干吗?懵懂之际,我穿起衣服悄然无声下了床,轻轻打开门。我看见王小苗,一手拿着一张照片,一手慢慢掏出那根令人恶心的直翘翘的鸡巴,对着照片,一双眼睛如白痴般地开始手淫,嘴里呼哧呼哧像畜生一样自然。

我脸孔一阵发热。我突然咳嗽了一下。王小苗吓了一跳,往地上一蹲,一动不动。我走了过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照片。我傻了,这不是笨蛋美女盛雅致的照片吗?王小苗怎么会有盛雅致的照片。看着我如狼似虎般地盯着他,王小苗贼秃兮兮地站了起来,轻描淡写地说:“盛雅致与我谈‘敲定’了。”说完从我手里夺过照片,提起裤子大摇大摆地朝屋里走去。我怒不可遏,冲上前去,抓住王小苗就打,边打边高声骂道:“盛雅致是我的‘敲定’,即使我不要,你他妈的这个‘拖油瓶’也休想得到。”

当我对准王小苗拳打脚踢时,他却纹丝不动。

他只是低沉着嗓音,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你他妈的轻点,吵醒我妈,老子要你好看。”

5

此事我终究没对父亲说,也没对李阿姨说。

转眼到了盛夏。

其实早在初夏时,我已经很难再见到父亲了。我不知道父亲在干吗?按理说,父亲与李阿姨结婚也就一年半载,再怎么忙,也得回家睡觉,总不能老让李阿姨独守空房吧。我问李阿姨,她只是勉强地笑笑说:“现在是非常时期,你爸说是有重要事情干呀。”究竟什么重要事情,李阿姨语焉不详。

我记得那一年的八月的一个下午,天气酷热。从军工路到杨树浦路,两条大马路上的柏油成了油膏,一踏上去,靴底就会被黏住。我们跟本没法出去玩,我与王小苗穿着裤衩,打着赤膊,在天井里只能玩着“斗鸡”游戏。王小苗手掌厉害,是什么双贯通,但是“斗鸡”玩的不是手掌,而是腿功。王小苗到底比我小两岁。这家伙又不通“斗鸡”技巧,屡战屡败,乐得我直笑。

正当我们兴致勃勃地玩着时,就见李阿姨兴匆匆地从门外走了进来。李阿姨两颊绯红,兴奋地告诉我们,说是今晚父亲会回来的。说完穿过天井,来到厨房开始弄起饭菜。一听父亲回来,我当然很高兴,不过王小苗却在一边不停地冷笑说,我妈想你爸了。我一听有些不高兴,总觉得这狗日的话中有话。

傍晚,果然看到父亲坐着“海体司”的三轮摩托车回家了。父亲从三轮摩托车上下来时,手里还拿了支纯钢长矛,那支长矛在夕阳下散发出阵阵锋利的寒光。

父亲把长矛往天井梧桐树边一放,笑笑说:“别动啊。”我点点头。父亲也没多与我们答理,穿过天井,冲着厨房与李阿姨打了个招呼,径直进了房间。原本在厨房里烧菜煮饭的李阿姨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父亲进了房间。

王小苗闲散不住了,伸出双手,一把抓住长矛,先是踮踮分量,随后把长矛往地上一放,细细看了起来。王小苗边看边用虎口试着去碰长矛前的尖尖头,没想到一碰,虎口出血了。王小苗把虎口朝嘴里一放,吮着血说:“他奶奶的,是开过口的。”我一听,马上说:“你别动。”王小苗站了起来,说:“如果你父亲能把这支长矛送给我,我可以扫平你们整个大杨浦。”

王小苗刚说完,天井门口出现了一只肥硕的大黑猫。这只大黑猫是我们家隔壁老虎灶泡开水的老黑皮家养的。这时,我看见王小苗眼里射出一道凶光,跟着一个鱼跃,猛扑过去,逮住了大黑猫。大黑猫在王小苗一双强有力的通贯手下,喵喵地乱叫。我看着王小苗,不明白他想干吗?这时只见王小苗把大黑猫挟在胳肢窝下,一只手死死扣住猫的前爪,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大黑猫油光精灵的黑毛,嘴里喃喃自语,不知说着什么。突然我见他高举双手,猛地把大黑猫朝地上死命一摔。我听到扑地一声响,大黑猫被摔得晕头转向,挣扎着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天井外走去。说时迟那时快,王小苗操起那支闪着寒光的长矛,像训练场上的解放军,来了个突刺。一刹那,王小苗手中的长矛刺进了大黑猫的肚子里。那猫血喷了出来,溅了王小苗一身。王小苗并不在乎,而是用长矛挑起了大黑猫,冲我嘿嘿狞笑着,说:“哥,这长矛能杀人。”

王小苗那鬼样,把我吓得赶紧往屋里逃。刚走了两步,王小苗奸笑地大声说:“你个书呆子,现在不准进屋。”我恼怒地说:“我进屋还要你批准啊。”王小苗说:“你爸与我妈正在做好事呢。”我一愣。这时王小苗走到天井里的水笼头前开始冲洗身子,说:“你这个傻呆。他们好长时间没见面了,还不是干柴碰烈火啊。”我一听眼睛一瞪:“你他妈的乱说什么?”王小苗耸耸肩,诡谲地朝我一笑:“你还算个男人?我告诉你,我只要三天没见到盛雅致,鸡巴就会硬得连路都无法走。”我一听冷笑说:“你除了自摸还能干吗?”王小苗并没恼羞成怒,而是嘻嘻哈哈地说:“多好的女人啊,骚得来,我都吃不消。妈的,如果不操,男人与女人见面干吗?”

我脸孔顿时潮热起来,进退两难。不知是进屋好,还是不进好。

王小苗很快洗去了身上的猫血,然后提起猫的后腿,一个360度的转身,像扔铁饼似的把大黑猫扔到隔壁屋脊上了,随后拍拍手嘻嘻道:“操那,是你爸厉害还是我厉害。”

父亲与李阿姨从房内出来。李阿姨低垂着头,一脸羞怯的样子,跑向厨房。父亲红光满面地看着我俩。王小苗朝我眨巴着眼睛。父亲说:“俩个小兔崽子好好听着。尤其是你王小苗。明天跟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哪儿都不许去,听见没有。”王小苗不以为然地问:“为什么?”父亲眼睛一瞪:“不为什么,只是让你不要出门。如果我知道你出门了,老子一长矛捅死你这个狗日的。”父亲说着走到一边拿起了长矛,挥舞比划着。看着父亲凶神恶煞般的样子,王小苗没有害怕,而是满脸放光,充满着无限崇拜的口气说:“叔叔,我好害怕啊,不过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证,明天绝对不出门。”王小苗这样一说,父亲还是不放心,看了看我,说:“你是哥了,明天要管好你弟弟知道不?如果他不听话,明晚我回来后好好收拾他。”

李阿姨从厨房里搬出了小桌子,然后端上了酒菜饭。

父亲吃饱喝足后对李阿姨说:“晚上10点叫醒我。”

李阿姨笑眯眯地点点头。

6

第二天一大早,我与王小苗就起床了。天太热,我们睡不着。只是从大清早开始,杨树浦路与军工路周围就有异样。抬头看天,太阳下面,一团团像脏棉花的云由东南向西北方向掠去,空气的感觉和气味也都变了。再看看我们天井里的梧桐树上,原本大清早呜啊呜啊不停叫唤的知了,都噤声了。更让人奇异的是,军工路与杨树浦路两条大马路上没有一辆车驶过,连公交车都没个鬼影儿。

死气沉沉的味道弥漫着天地。

李阿姨烧完泡饭,桌上放上油条,去杨浦医院上班了。刚出门,李阿姨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小禾,今天不要出去好吗?一定要看好你弟弟。”我点点头。李阿姨一走,天井里外一片寂静。吃完早饭,我们不知道干什么好。王小苗想了想,进了里屋,拿出了一只“贱骨头”(陀螺),然后那双通贯手在“贱骨头”轻轻一搓,朝地上一放,“贱骨头”转了起来。王小苗抖了抖手中的牛皮鞭子,对准“贱骨头”叭的就是一下,“贱骨头”急速转了起来。我看到“贱骨头”在王小苗的牛皮鞭子下,急速地旋转着,地上起了一团雾。

这哪像“贱骨头”在急转?完全像是我们在技工学校工厂实习时看到高速运转的钻头。

王小苗玩了会儿停下了,笑笑对我说:“你来吧。”我摇摇头。王小苗哼了一声,也不理外,又走进了房间。

不一会儿王小苗手里拿着一竿红缨枪出来。

我们家没有“贱骨头”,更没有红缨枪,这家伙是从哪里弄来的?后来我想,肯定是他从洪镇老街的老家带来的。我想着时,王小苗拿起红缨枪开始练起突刺。看着王小苗练得像真的一样,我嘲讽般地笑了。王小苗不高兴了,举起红缨枪,对准天井里的梧桐树飕地飞了出去。我看见红缨枪深深地扎进了梧桐树的树躯干里。

我看得目瞪口呆。

王小苗的红缨枪枪头是钢制的。

看着我傻不拉几的样子,王小苗得意地嘿嘿笑了。

忽然王小苗不笑了。双眼看着我说:“哥,你听到声音了吗?”

“声音?”我反问。

王小苗也不理我,冲到梧桐树前,拔出红缨枪,一个箭步朝天井外蹿去。

我是跟在王小苗后面来到天井外的门前的。我家门前就是杨树浦路。此刻一片静寂。

我狐疑地看着王小苗时,这时候,远处传来一丝微微的卡车声。我看见在杨树浦路另一头的远处,猛地跳出一辆黑点般的解放牌大卡车,接着我看到大卡车后面还是一辆大卡车,跟着在大卡车后面就是绵绵不断望不到尽头的大卡车……随着长蛇阵般的大卡车慢慢驶来,那卡车开动时的隆隆声音响起了。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看了眼王小苗。王小苗胸脯起伏着,双眼喷出两团火。见我看他,他不由兴奋地像头饿狼看见一大团鲜肉似地狂噪起来:“怪不得你爸不让我们出门,原来是要打仗了啊。”

“打仗?怎么可能打仗?”

王小苗不理我了。

这时,原本寂静的马路两边刹那间涌出了无数的人。他们与我们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驶过的这些解放牌大卡车。

我仰脸看着大卡车,上面密密麻麻地站着人。他们头戴藤帽,神色严峻,上身赤膊,下穿帆布裤,中间系着牛皮皮带,足蹬厚重的炼钢鞋。在炙热的阳光下,他们的皮肤漆黑油亮,晶莹的汗珠在上面滴溜溜的滚动着,而他们手中一排排整齐有序的长矛上的金属尖头,闪烁着阵阵耀眼的寒光。

这些隆隆作响的大卡车,一辆辆从我们面前驶过,朝军工路方向开去。

我看到车轮底下的柏油,盛开起朵朵黑色之花。

我想到了父亲。

这时,只见大卡车边上蹿出一辆没有帆布的吉普车。车头车尾挂着四个大喇叭。上面站着三个打着赤膊的大模子中年汉子。只见其中一个大手一挥,车上的高音喇叭响起了一阵熟悉的旋律,接着我听到其中一个大模子中年汉子双手一举,前后大卡车上顿时响起了一阵潮水般的怒吼歌声:“咱们工人有力量,嗨,咱们工人有力量……”

王小苗看得眼睛都发直了,冲着我大叫:“叔叔,那是叔叔。”

叔叔?不就是我爸吗?

等我再想仔细一看,吉普车早已伴着有力的音乐朝前飞速驶去。

当上百辆大卡车轰轰隆隆地从我跟前驶过后,刚才寂静的马路上,像是从地底下冒出了无数的人,他们成了一团团蝗虫紧随着大卡车,朝军工路跑去。

这时,不见了王小苗。

王小苗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

但我想,王小苗肯定拿了他的红缨枪,成了蝗虫的一分子,跟随着大卡车而去了。

不是我不想跟着去,而是昨晚父亲曾经关照过我。

傍晚,父亲没回来。王小苗也没回来。上常日班的李阿姨应该回来的,可是她也没有回来。家里没人煮饭,我匆忙吃过一碗冷泡饭后,连天井门都没关,穿着塑料拖鞋,朝杨浦医院狂奔而去。

在去杨浦医院的马路上,东一团人,西一堆人。他们嘴里议论着武斗的事情。我这才惊恐起来。越近医院,马路上的人越多。当我进入医院时,发现里面已经人山人海,到处都是断胳膊缺腿的赤膊工人,他们像受伤的野兽哀号着,我这才知道本市确如我弟弟王小苗所言,打仗了。

我已经顾不上多想了,进入医院,我只想找到李阿姨。问了好几个护士,没人理睬我。后来总算有一个护士答理我了,反问我李阿姨叫什么。我一愣。后妈叫什么?我一无所知。

后来我干脆不问任何人了,我开始在充满着血腥味的医院大楼上下到处寻找李阿姨。李阿姨没找到,但是阵阵惨叫声,让我毛骨悚然。我听到一个医生大声训斥一个受伤的工人:“叫什么叫,没有麻药了,只能这样缝针。”接着我又听到一个女人歇斯底里般地狂叫,我扭头一看,女人的衣服没了,那双乳房像被扯烂的一团破棉絮……

就在这时,门外又抬进了好多受伤的人。他们嘴里大叫着医生医生。但是到哪里去找医生呢?医生已经像无头苍蝇一样,东闯西跑。这时我猛地看到两个青工抬着一个担架进来。担架上蒙着白布,我看到一只缺了手掌的细小胳膊在担架外晃荡,上面的血滴滴嗒嗒滴着一地。我听到其中一个青工狂叫:“李秀芳,李秀芳,你在哪儿。”听着这狂叫声,我内心一动。李秀芳,这个姓名好熟啊,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的。

这时一边跑过一个女护士,那两个青工一把抓住她,吼道:“李秀芳呢?”女护士说:“不知道。”青工说:“求求你了,快快把她找来吧,他的儿子被打死了。”青工边说边看了看担架。女护士一愣,反问道:“不会吧,他儿子才十五六岁,怎么可能会去武斗呢?”青工说:“是啊,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是受‘海体司’副总指挥王钧超之托送来的。”他们这么一说,我猛一住脚,回头看着他们。我隐隐约约觉得那副担架白布下面的瘦小身子……我害怕极了,一动不动地站着。

女护士想了想说:“你们等着,我去把李护士长找来。”

“李护士长?”我纳闷着。

很快李护士长来了,我一看真是李阿姨。当她们来到担架前时,我看到李阿姨颤栗着双手,轻轻掀开白布……

李阿姨成了一尊石雕,一动不动。

我冲了上去,一把扶住李阿姨。李阿姨像是不认识似地看着我。

我看到王小苗静静地躺着。

李阿姨火山爆发般地怒吼一声:“王钧超呢!”

两个青工吓了一跳,互相看了一眼说:“王副总身负重伤,送到广慈医院去了。”

李阿姨身子摇晃了一下。

李阿姨低头又看了看担架上的王小苗,柳眉倒竖,说:“我儿子的左手掌呢?”青工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嗫嚅道:“刚才还在呢,怎么会没有了呢?说不定掉在医院门口。”另一个说:“你儿子的手掌被人用斧子切断了,不过我们送他来时,上面还连着一层皮呢。”李阿姨双眼死死盯着两个青工一字一句说:“我儿子死了,他身上的东西一样不能少。”我一听,马上说:“我去找。我知道他的手掌是通贯手。”

我强忍泪水,冲出大厅。

我在医院门口的草地上,看到好多条野狗野猫在啃噬什么。我凑近一看,原来这些小畜生正在啃着断腿,残臂,耳朵,断指。

我细心寻找着,终究没找到。

当我回到乱哄哄的医院大厅时,发现李阿姨脸色惨白,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

我走到李阿姨跟前。

李阿姨抬头上下看了看我,眼里一片绝望。

我低下了头。

李阿姨慢慢站了起来。

李阿姨的眼里发出两片寒光。

李阿姨说:“早晨出门时,我对你说了什么?”

我没做声。

李阿姨突然厉声起来:“你说话呀,成哑巴了。”

我抬头看看李阿姨。发现李阿姨变了一个人,她像一头暴怒的母狮低吼着:“我后悔嫁到你家。”

我说:“对不起,我没管好弟弟。”

李阿姨怒道:“他不是你弟弟。他现在不叫王小苗,他叫孙宝亮。”

我一愣:“孙宝亮?”

李阿姨恶狠狠地说:“对,他是孙家的孙宝亮,而不是你们王家的王小苗。”

我这才知道王小苗原名孙宝亮。

我说:“李阿姨,你听我说……”

李阿姨指着我的鼻子怒不可遏说:“我不想听你说。我也不是你家的阿姨。”说着说着李阿姨泪水流了下来,“不错,我们家宝亮是个小魔王,我总想嫁到你家能太太平平过日脚,但没想到你父亲这个打打杀杀的老流氓反而带坏了他,而你呢——就是一匹凶残的狼……”

我吓得倒退一步。

李阿姨擦了一下眼泪,发疯般地说:“你为什么躲藏在家里?你为什么让宝亮出去?你骨子里巴不得这个‘拖油瓶’早点死去……你们王家都是什么东西……”

我颤栗地说:“我真的没有……”

李阿姨冲了上来,一把揪住我,歇斯底里狂叫道:“你还我宝亮的手掌!你还我宝亮的命来……”

李阿姨骂着骂着,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7

李阿姨与父亲离婚了。

多年后,父亲被判了二十年徒刑。

我们家死的死,跑的跑,进牢房的进牢房,全家就剩下我一个。

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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