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园深处的檐外檐(外一篇)
2012-08-15战凤梅
战凤梅
后门,一般都带有隐晦的别味。山里人家的后柴门,都虚掩在爬满紫红色喇叭花的篱笆墙里。有空到农家,我就悄悄地推开这扇小门,踮着脚跳过挂着露珠的小草,来到后园。
阳光斜着透进后园,后园的菜和小红樱桃,都水灵灵地滴着翠晶莹着红。湿润润的空气一丝丝抖银光,风也变得细细的了。我小心地把环视的目光往外推,突然发现一座座依山而卧独起的飞檐,竟然是按辈份一层层排列的金字塔形。祖辈的老宅在山坡最顶层。
下乡那时,除了寻觅新奇,不会顺着这个古老的“排列”去思想的。我摘一大把沾着泥的鲜嫩的生菜小葱,从后窗跳回屋。婶子大娘们都会笑着拉这些“窗外来客”炕上坐。
知青在农村不会分辈份,山里人背地里都偷着笑我们。男“知青”高兴时称年长的为“老爷子”,我们则称爷辈的老伴“婶儿”。有一次,我见山那边走来一位拐着小筐的“婶儿”,就拉着她聊家常。我说:“婶儿啊,你们生产队选‘驴子’当队长,他驴惺惺的脾气,怎么能行”。那个“婶儿”一边啊啊地应着,一边急急地往前走。当我回头时,见队里的人都笑弯了腰,说:“那是‘驴子’他妈”。我真是哭笑不得我的蠢。
可比“蠢”更悲哀的是你误闯了宗族缘亲的“天门阵”。我们的“点长”,刚下乡时是十八岁。也记不得他在会上,向队长发了什么“飙”,结果一堡子的人都向他投来了陌生的目光。在交错的宗亲关系中,你做任何一件事,都不能不顾忌那个辈份极高者的眼色,尽管他不在“台前”。不久这个“点长”独自离开了这个小山村,也不知他转到哪去了。
其实“点长”也并非只有调转这一条路可走。与那些“陌生”族人的目光错开一点位置,到人造水塘或万亩平原去流大汗,宗室中那张深不可测的面孔,也只能是一张面具而已。或者横下心,做一回农民,深入到宗亲关系中去,看又如何。我选择了后者。
农村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会留下。公社领导给我选了一位很好的在乡男青年,试着问我“行否”。我赶回大连问母亲,母亲泪流满面,但说“人还靠得住”。这样我推开了那个大家族的门。
那时我们都负责大队工作。在他的大家族里不管是什么辈份,只要违反相关的政策规定,照样在广播里公示。他的老爷(他爷爷的弟弟),指着我的对象问:“小三子,你还认不认我这个老爷了”。他不吱声,那时他也不对我说,坚持这么做。
我们经历了中国历史上的重大转折。知青全部返城了。我作为扎根的“典型”,被隔离审查了。这次的审查突破了法律的底线。警车开道,警察押解着我回插队的地方批斗,押回一次,又一次……我累及了我的对象及他的大家族。
我被“屏蔽”了很久,尽管那时被“无罪释放”的同时,又宣布了恢复党藉,但我仍觉得人们看我的眼神是遥远的。不管这些,被带走时我正在地里滤粪呢,一别近三个寒暑,不知庄稼们可否认得我。趁着夜色,我乘坐火车,返回了我牵挂的农村。
没想到一下火车,就见生产队长开着拖拉机来车站接我。到了村口,久候的村民一下就把我簇拥起来了,大家都抢着与我握手。我的心颤抖着,任泪水恣肆横流。我第一次感到了不同姓氏的大家族的保护。我决定嫁给与我共渡过人生危难的对象。
村里同辈人都叫我三嫂,我很喜欢听。过年时农村都请宗谱,宗谱的排序也是金字塔形,塔的顶尖处端坐着高祖。哥们指着塔的底层,没太忌讳地与我说,待我们“百年”之后,咱们的名就填在这一层,我笑应着“Y es,sir”。
不管是生是死,我都相信,这个大家族会舍命保护我的。因我与他们血脉相连。
读 夜
黑夜,人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尤其是大山里的夜,真是黑得让人胆寒。淡月把大山虚化成比山还高耸的阴影。比夜还黑的山影,像从天上旋下的巨大黑洞,随时都能把山里的人啊鸡儿狗的吸走似的。
天与山之间有一条特别黑的线,蜇伏在连绵的峰顶上。山坳的茅草屋里,透出影绰的灯光,在树影间摇曳着。大山深处时时传来的一阵阵“号呼”“号呼”的叫声。刚下乡的我们,晚上哪敢出房门啊。
于是下乡的第二天,知青们就到供销社买了几个泥瓦罐。男生用棍一头挑着瓦罐,女生用手拎着,嘻嘻哈哈地往回走。村里人都笑着卖我们的光景。后来我们才知道村里人晚上起夜,根本不在屋里,只有孕妇生产时,才使用泥瓦罐。
也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敢打开窗户睡觉了。窗外蛙声像喧嚣鼎沸的海潮,不知从哪个方向滚滚而来,又滔滔而去,蛙儿们以最大的调门在我们的耳边鼓噪着。那时的我们手上已打满了血泡,脚上沾满了泥巴。入夜也像老农一样,享受着窗外凉爽的风,枕着蛙声入眠。
我试着开始走夜路。有一次我到公社开会,散会时夜已很深了。往回走要翻一座岭,岭的四周没有人家,岭顶的陡坡上,有一棵老枯树。人们传说曾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在此寻过短见,每到晚上她就到那棵树下唱歌。走到岭上我也没敢往那棵树下看,壮着胆唱起了歌,边唱边走。我不知道山那坡上来个人,那个人听着歌声,越来越近地朝他走来,吓懵了,原地打着转转,找不到北了。当见到是我时,才醒过神,笑着骂了我一句。
走夜路最怕的不是鬼而是“人”。有一天晚上我到江口大队开会,那是十几里的夜路,走到鸭绿江边的时候,只听到哗哗的水声,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那时我想如果窜出个劫道的,我就大声说“我是知青!”当时的知青是受强大的法律保护的。
信念被单纯和虔诚所想像,即使是走在黑夜里,心里所见的也是阳光。
后来调到县城做老师,我很喜欢我的工作。学校多媒体教室的一台电脑向老师开放,这扇铁门终于打开了。我们试着做课件,刚起步很难。课件做成后,第二天给学生上课。打开电脑一看,怎么什么都没有了,连同ppt软件。幸好满怀期待的学生没有见怪。学校又给各办公室配备了一台电脑,我们如鱼得水。
有一次做课件,不知不觉地就做到了下半夜两点。我往窗外一看,教学楼后面平房的灯已全媳灭了,隐约的一排排屋脊的两侧,猫着大团大团的黑。更深的小巷的黑,一条条匍匐在狼烟四起的黑影中。我有些不敢走了,但又不想惊扰家里人,横下心决定自己往回走。
我穿过空荡的校园,推着自行车小心地拐向大街,看到了街道两侧的路灯,心里顿时生出了几分感动。尽管大楼后面还藏着无边的黑暗。桔黄色的灯光飘洒在细长的街道上,街道变成了一条温暖的灯的河。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偶而有出租车从身边驰过。我骑着自行车自由地飞奔着,突然觉得天地很阔,心里张开了翅膀。多么静谧美好的夜啊,没有打扰,没有羁绊,我随性舒广着心里的夜空。
路经县医院遇到了值夜班的王大夫,他惊诧地看着我,一个走夜路而没用家人来接,调侃地说,“你这个人是不是可以不用要男人啊”,我笑着说“闭嘴”。
走惯了农村的夜路,城市的夜已不那么可怕了。有一次出差,路经大连,火车到站已半夜十二点多。公交车已没得坐了。城市的灯彻夜不眠。我走在空旷的大街上,觉得所有的溢彩的灯光,都聚焦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不敢往角落里看,只是快步如飞地往家走。母亲没想到我会突然回家,高兴得不知所措。
我与母亲隔着城乡间差别的距离。她不敢听“大连好”这首歌,因为她的女儿没有回来。但她从来没拉我回城。在我这个知青典型被审查的风暴中,母亲被贴大字报,被质问“为什么支持女儿扎根”(让区领导给撕下来了)。如果农村遍地是黄金,母亲会让我回来的。农村遍地是黄土,她支持我留下。
可是母亲多想让我守在她身边啊。她那么羡慕别人家的姑娘星期天就回娘家,她也有女儿但只能望眼欲穿。我退休回大连她高兴极了,母亲很享受别人问“这是你闺女吗”,她终于可以说“是闺女”。我家离母亲很近,可她每天都隔窗望我回娘家,惦着给我做好吃的。母亲这时的血色已近苍白,她用有限的体温,暖和着迟迟归来的唯一的女儿。
母亲走了,永远地走了。那种痛是无望。如果死神的门能打开,我们一定要把妈妈抢回来。过年了,儿女们捧着母亲的照片,到车站烧点纸,请她回家过年。我们不知道母亲能乘坐什么车马回家,但有一路的灯光,母亲一定会回家看望她牵挂的丈夫和儿女的。
城市夜的灯火啊,不仅有迷人的万种风情,还有无量的慈悲。它不仅照着他乡游子回家的路,还点亮着远去亲人回望的归程。
由于对夜的恐惧,我们丢失了夜的许多篇章。让我们重新拾起散落的夜的片段,侧听它的叮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