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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菩提三题

2012-08-15张晓林

满族文学 2012年6期
关键词:佛印宋太宗苏轼

张晓林

侍 砚

北宋的书法家中,石曼卿是一个另类。石曼卿喜欢作大字,大可盈尺,有时豪气上来,甚至“卷毡濡墨作方丈字”。

在宋朝作大字不是件容易的事,很麻烦。笔就不说了,在石曼卿手里,可用来作笔的东西很多。墨就不行了,墨得一下一下地去研,石曼卿挥毫,每一次事先都得有数人替他研墨。再就是纸了,宋代的纸,大尺幅的不多,这样的纸,多是来作手札用的,用它作丈尺大字,任凭是谁,还真有点下不得手去。绢倒是有大尺幅的,但那也只有皇家才能用得起了。

石曼卿作书,多是在粉壁上,佛殿里,或者山崖上。当然,能在山崖上挥毫的机会并不是太多。

若干年后,苏轼曾在寺院的墙壁上见过石曼卿的数帧墨迹,他站在香雾缭绕的佛堂上,用细长的手指捻着稀疏的胡须,由衷地慨叹道:“曼卿大字,越大越奇啊!”

在北宋的书法史上,苏轼构建了书法尚意学说,这一学说接近了中国书法的真谛,已影响中国书法一千余年,看样子还要继续影响下去。若按这一学说去衡定,石曼卿的书法绝对是尚意的,他是一个地道的尚意书家。在宋四家之前,石曼卿理应是北宋尚意书法的代表人物。

石曼卿不仅仅字写得好,他的诗词做得也好。

我不想从理论上去阐释石曼卿诗做得如何如何的好,那是河南大学宋史研究家们的事。我只想以一个小说作者的角度,举一个小而生动的例子来说明这一点。

一个秋雨连绵的日子,霜叶早已铺满汴京的大小街道。在京城北郊的一家别墅里,石曼卿正与范仲淹、韩琦、宋祁等一干词人雅聚。喝酒,抚琴,投壶,谈诗词。

范仲淹说,曼卿的词清拔而豪迈,有大丈夫气!

韩琦说,这都是石兄喝酒喝出来的。石兄喝酒,那才叫大丈夫呢。

宋祁打断了大家,他说,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上联,给大家助兴下酒。他说出了上联:天若有情天亦老。大家都知道这是李贺的诗句,但一时都没想出合适的下联来。李贺的诗诡秘,一般人招架不了。

大家正寻觅间,石曼卿把下联对了出来:月如无恨月常圆。

“好!”大家齐击节。

宋祁更是佩服,说:“胜贺诗远矣!”

无论作诗,填词,还是挥毫写书法,石曼卿看重的都是一个性情。而性情的抒发,又全靠了一个“酒”字。

石曼卿饮酒,那可算得千古一人了。他饮出了很多名目:巢饮,囚饮,鳖饮,了饮,鬼饮,鹤饮等。这些饮法都很古怪,都很有创意,也都很性情。饮出了境界,成了宋代朝野的风景。改天专门做篇文章,来详细叙述这些饮法,应该很好看。

石曼卿有很多酒场上的朋友。像名士刘潜,张安道,叶道卿等,就常来找石曼卿喝酒。他们有时也赌酒,他们赌酒时,就是一场戏,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人观看。他们已不赌酒的斤两了,他们赌喝酒的天数。有一次,三人在樊楼赌酒,三天三人没说一句话,三天后各人走各人的。

酒这样个喝法,石曼卿一个小小的秘阁校理,俸禄根本不够喝酒。钱喝完了,他就去借。朋友,同僚,都借过一遍了,有的要好的朋友,都借二三次了,再张口,难了。

石曼卿为喝酒发起了愁。

这个时候,秘演来了。秘演是个高僧,交游极广,与石曼卿为至交。见了秘演,石曼卿诉苦说:“馆俸清薄,没有酒喝了,奈何?”

秘演笑笑,说:“改天有人给你送酒,你不能不见啊。”

说这话的时候,秘演早已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牛监薄,他这个监薄,是用钱买来的。他其实是个薪炭贩子,土话说是个卖柴火的。他在繁台寺的西边,还广有家产,仅临街的房屋出租,每天可进铜钱数十千文。牛监薄识字不多,斗大的字认不了一布袋,可他向往与有学问的人交往,想过风雅的生活。

宋朝的文人都很清高,见了满身铜臭的土财主都是遮鼻而走。稍微有点名声的人,没有愿意和牛监薄来往的。

牛监薄很苦恼。

牛监薄和秘演熟悉,他多次对秘演说:“大师交游那么多馆殿名士,瞅机会也给引见一二。”

秘演这回要满足牛监薄了。

隔二天,秘演领着牛监薄来见石曼卿了。牛监薄对这次相见非常重视,他找了十个差仆,每人担了一担遇仙楼生产的官酒,作为拜见名士的见面礼。当十担名酒在院子里一字摆开的时候,石曼卿的脸就笑成了一朵花。他问站在酒担子旁边的秘演:“谁出手这么大方?”

秘演笑笑,说:“牛监薄啊,前几天给你说起过的。”

石曼卿心不在焉地“哦,哦”两声。而这个时候,牛监薄正站在院门外面,忐忑地搓着手,焦急万分地等待着石曼卿的召见。接下来,石曼卿便拉了秘演的手,要他到厅堂内喝酒。

秘演忙说:“不慌,不慌,牛监薄还在门外等传。”

石曼卿随意地挥了一下手,说:“我酒性正浓,让他改日再来吧。”

秘演拉住了石曼卿,有点不高兴地说:“人家送你好酒,就是为了见你一面。”

石曼卿露出无奈的神色,不情愿的拍了拍秘演。“见见吧。”

牛监薄见到石曼卿时,紧张得大汗淋漓,话都说不囫囵了。石曼卿问他:“你家住在哪儿呀?”牛监薄立即涨红了脸,他结巴着回答说:“住在繁台的边上。”石曼卿就扭过头去,望着秘演说:“繁台寺阁清爽可人,可惜很久没去登它了。”牛监薄马上从坐席上站了起来,说:“学士和大师去登吧,我备好酒宴恭候。”石曼卿微笑着对秘演说:“哪天我们去登一下?”

这是一个初夏的下午。当石曼卿与秘演携手走进繁台寺的时候,牛监薄早在那儿恭迎了。酒宴已经备好,时令的果蔬,上等的佳酿,酒具器皿之精良,即使在宫内,也是少见的。

石曼卿酒兴大发,与秘演对酒高歌,饮至日薄西山,酒兴尤不减。这个时候,石曼卿已有几分醉意,他忽的扔掉酒杯,大呼:“此游可纪,笔墨侍候!”

那牛监薄早遵了秘演嘱咐,准备下了数支巨笔和十余盆的墨汁。石曼卿捉了一支巨笔在手,去盆里饱蘸墨汁,疾走狂呼,在阁内墙壁上题下了一行大字:石延年曼卿同空门诗友老演登此!题罢,掷笔于地,又连饮数碗,大醉。

牛监薄慌忙跑上前,把一支新笔递到石曼卿手中,叩拜在地,恳求道:“求学士把我这尘贱之人的名字挂在末尾,也好光耀门庭。”石曼卿虽说已大醉,但还模糊知道牛监薄的意图,他心底是拒绝的,又感到说不过去,手里握着笔,一时楞住了。他把求援的目光投向了秘演,秘演也醉了,他有些可怜牛监薄。他朝石曼卿大声喊:“大武生牛也,捧砚用事可也。”

石曼卿感到了一种屈辱,他看了秘演一眼,重又蘸了墨,在原来题记的末尾,续题了四个大字:牛某捧砚。

牛监薄高兴极了。这天夜里,他在床上眉飞色舞地给老婆讲了白天发生的事。他做梦都没想到,老婆竟然大怒,一脚将他踢下床去。骂道:“花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只落个捧砚的名目,你值得吗?”牛监薄一时昏了头脑,他愣愣地瞅着老婆,对于老婆提出的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有想清楚。

莫名仇恨

夜已经深了。章惇坐在书案前,臂膊粗的蜡烛燃烧得“吱吱”作响。他在烛光下读苏轼的《刑赏忠厚之至论》,每读两句,他的牙齿都会“咯嘣嘣”地响一下,他心底就有怒火如蜡烛一般燃烧。

这个时候,苏轼正在书房挥毫,他的书法越写越古雅了,文章也日臻化境。可是,他做梦都没想到,此刻,他的文章竟会激起别人对他如此强烈的仇恨。正是这种仇恨,在未来的某些日子,会一步一步把他推进万丈深渊。而这个人,却与他有着非同寻常的渊源。

章惇是个性情很古怪的人,恰如他的书法,孤寒峭拔,绝少中和之气。黄山谷评之曰:“望之森然,恍若置身冰窟中也。”可谓至评。

说章惇和苏轼渊源非同寻常,远可追寻到嘉祐二年。这一年,二人同榜中了进士,成了同年。他们很投缘,彻夜扺掌谈于客栈之中。后来,交游日益亲密,稍有闲暇,就聚在一起喝喝茶,喝点闲酒,谈谈书法,谈谈诗词文章。他们的友谊,曾让很多人羡慕。

后三年,苏轼出任凤翔府节度判官,章惇任商洛县令。二人的官衙相去不远,公干之余,章惇与苏轼常相约作郊外游,去孤山野寺,汲山泉,搂红叶,煮秋蟹,谈风月而赏山景,人生及此,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

嘉祐七年秋天,当大雁列阵南行的时候,章惇和苏轼骑着马,马背上挂着牛皮酒囊,一起参加永兴军和秦凤路的应解士子考试,时任永兴军安抚使的刘敞看过二人的书法和文章,连连击掌高呼:“真旷世奇才也!”

其实,在章惇眼里,苏轼就是一个十足的书生,善良得有些过了头。有一次,他们去野外山寺小饮,都喝得高了点,骑马回官衙的路上,忽见很多人惊慌乱走。章惇勒住马缰绳,醉眼朦胧地问一个路人:“为何惊慌?”那人结巴着说:“前面有吊额大……大虫!”章惇双目露出兴奋的神色,“什么鸟大虫!”他回过头对苏轼说:“走,看看去。”苏轼有些犹豫。章惇拉一把苏轼:“还愣什么?”往前走不远,已经看见老虎身上的花纹了。苏轼的坐骑猛地扬起了前蹄,“灰灰”的惊叫起来,再不肯前行。苏轼说:“连马都怕了,还是别去了。”章惇不屑地瞅了苏轼一眼,说:“你在此等。”独自策马向前,离老虎越来越近了。老虎呲牙向章惇示威,章惇仰天长啸,拿起煮蟹用的铜钵,照一巨石上狠狠砸去,“咣!”,一声巨响,老虎惊恐逃窜。

章惇看定苏轼,哈哈大笑,说:“贤弟,你将来一定不如我。”

苏轼默然。

说这话的时候,章惇是自信的。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章惇的自信越来越苍白了。尤其白天发生的一件事,更是让他窝憋透了,他也看到了苏轼对他潜在的威胁。那是吃过午饭,已经做了副相的章惇随苏轼一道去拜访来大相国寺讲经的佛印长老。佛印长老是个高僧,与苏轼算是旧交情了。苏轼被贬黄州时,常到赤壁山下的江水边游玩,他很喜欢江水里晶莹剔透的彩色石子。当地的小儿常跳到江水里,去捞这些石子玩。苏轼每回来,都要袖几块糕饼向这些小儿换这些石子儿。时间一长,竟积聚下了三百多颗。当他得知佛印也性喜此物时,亲自跑到金山寺,一下子全送给了佛印,还为佛印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怪石供》。佛印很高兴,特意做了红烧肉招待苏轼。苏轼暗示佛印有违佛门清规,佛印大笑,说:“礼岂为我辈设也?”苏轼也大笑。

那天,章惇和苏轼在大相国寺一见佛印长老,佛印就跑向前来,一把执了苏轼的手,径直地把苏轼引到了藏经阁,一个招呼都不与章惇打,在佛印眼里,好像就没有章惇这个人存在。

在藏经阁一一落座,佛印就夸苏轼是天下文章状元,放眼宇内,没有一人能与苏轼争锋。接着,又说苏轼无所不能,有经天纬地的才略,将来有一天一定能做到宰相,云云。

章惇坐不住了,站起身匆匆告辞。

章惇走后,佛印正色,告诫苏轼少与这个人来往。苏轼却不置可否。

回到相府,章惇的怒气还没消,他连砸了两个官窑笔洗。他既恼恨佛印,让他丢尽了面子;也恼恨苏轼,恼恨苏轼,他找不出啥理由来。但,他内心深处,还是恨透了苏轼。

这一夜,章惇没睡好觉,他想了很多。他想到那一年与苏轼同榜中进士时,苏轼写的文章是《刑赏忠厚之至论》,事后听说,当欧阳修读过这篇文章,高兴得竟有些失态,还对旁边的梅尧臣说:“取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想到这儿,章惇躺不住了,他披衣下床,来到书橱前,找出苏轼的文集,点燃臂膊粗的蜡烛,开始重读苏轼的《刑赏忠厚之至论》,每读一段,他脊背上就冒一阵子冷汗,他今天才算真正了解了苏轼,他不仅仅是个书生,他的政治才干远远在自己之上!

章惇也有些奇怪,读苏轼的文章这么多年,怎么就没读出来这一点呢?

章惇感到了巨大的恐惧。

章惇忽然又想到了久远的一件事来。那一天,他与苏轼游南山仙游潭,这儿地势险绝,潭上有独木作桥,潭下是万丈峭壁。章惇来了雅兴,说和苏轼一起过去在壁上题诗。苏轼拒绝了,他说他头晕得厉害。章惇便独自走过木桥,把随身带的绳索一头系在树上,一头系在腰间,荡到绝壁前,挥毫题下了一首五绝。等章惇从绝壁下上来,苏轼抚摸着他的背说:“你一定能杀人。”章惇不解,苏轼又说:“连自己命都不当回事儿的人,别人的生死又何足挂齿?”

现在看来,苏轼是深知自己的啊!而自己却对苏轼了解得太少太少,还可笑地把苏轼当成了一介书生。甚至口出狂言,说苏轼将来一定不如自己。

章惇对苏轼充满了仇恨。

绍圣元年,章惇登上宰相宝座。不久,苏轼被贬英州,再贬惠州,最后被贬到儋州去了。

有旧识问章惇,将一个垂暮老人贬谪到儋州那非人所居之地,岂不是想要苏轼的性命吗?章惇没有说话,只是脸越来越黑暗下来。

舛 误

宋初书坛,王著独步一时,极善用笔,楷、行、草兼工,且精临摹,擅双钩。惜其没有留下带其本款的作品,墨迹,摹本或刻本,都没有,他书法的真实水平,也就无从考究了。

稍后的一些典籍里,却有对他书法及其轶事的记载,还是颇受推崇的。黄庭坚虽然说过“盖美而病韵者王著,劲而病韵者周越”这样的话,但当他看到王著补智永《千字文》残字时,又不得不承认:“绝妙同时,极善用笔。”陶宗仪是元末书法理论家,想来他是看到过王著的墨迹的,他在《书史会要》中说:“王著笔法圆劲,不减徐浩,其所书《乐毅论》学虞永兴,可抗行也。”

南宋的陈槱在其笔记《负喧野录》里,对王著更是不惜赞美之词。他云:“中都习书诰赦者,悉规仿著字,谓之‘小王书’,亦曰院体,言翰林院所尚也。”

当时的情形,不说在民间,只说在京城,在朝堂上下,在文人最集中的翰林院,王著的书法成了大家争相摹写的范本。临写王著书法,成了一种时尚,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尤其在翰林院,哪一个人不去临习王著书法,而是另辟蹊径去学什么秦篆汉隶,或是唐楷,马上就有人白眼相加,把你看成怪物,指责你,疏远你,甚至半夜砸你的黑砖头。

或许,陈槱所记的,并不虚妄,而是当时现状的实录。

细细地推究起了,这种现象完全是有可能发生过的。其主要原因显而易见,在以下文字的叙述中,读者慢慢地就可以领略到了。

叙述没有铺开之前,我得先给大家介绍一个人,因为王著的故事大都与这个人有关。这个人就是皇帝宋太宗。宋太宗酷爱书法。作为大宋朝的第二代皇帝,其时国内百废待兴,边境时有狼烟,有多少军国大事亟需去治理,而皇帝却在那儿大玩书法这样的雕虫小技,朝中未免有说闲话的。

开始,宋太宗心理也是有障碍的。但是,他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继续热爱书法的理论基础,而且这一基础坚如磐石。那一天早朝,太宗让内臣抱来几十轴装裱好的书法作品。他拍一下这些作品,对众位大臣说:“朕退朝以后,一点都不敢虚度光阴,读书之外,还要练一点书法。”

众大臣齐呼:“万岁!”

太宗又拍一下那十几轴书法作品,继续说:“朕早年留意于草书,最近,忽然又醉心于飞白书了。”

众大臣齐呼:“恭贺圣上!”

太宗笑了笑,猛然提高了声音:“书法一道,虽非帝王事业,但不胜于沉湎声色犬马中百倍吗?”

大臣们一起跪拜在地,高呼:“圣上文武全才!”

退朝时,宋太宗把那装裱好的几十轴飞白书法作品全赏赐给了众位大臣。众位大臣皆大欢喜。宋太宗的心理障碍也解除了。

太平兴国六年,宋太宗在朝廷设置御书院。王著是第一个被召入御书院的书法家。那一天,王著真是风光极了。宋太宗召来了所有在京的文武大臣,当着这些文武大臣的面,亲自为王著佩上了象征着极大荣誉的绯银鱼袋,并下旨赏赐给王著十万铜钱,补为翰林待诏兼御书院祗侯。

王著站在朝堂之上,满脸涨得通红,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一切来的都太过突然了。

散朝后,大臣们回到家中,纷纷把孩子叫到跟前,叮嘱他们一定要练好书法,将来像王著一样光耀门庭。那一个时期,汴京的大街小巷都在谈论王著和书法。

王著当了御用书法家以后,他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等待宋太宗的召见,然后陪太宗皇帝操练书法。太宗皇帝召唤王著,大都在夜里,审批奏章疲倦了,就拿书法活动一下筋骨。因此,王著和另一个叫吕文仲的翰林侍读就得常常轮流宿于禁中。

一般是这样的:宋太宗要挥毫了,先让中使在内东门北边的一个较为偏僻的小殿内,备好笔墨纸砚,点燃臂膊粗的蜡烛,然后把王著喊来,让他当着太宗的面表演,就挥毫过程中太宗所想到的问题进行探讨。有时探讨得高兴了,时间就过得很快,太宗肚子有些饿了,他会让中使吩咐御厨搞俩小菜,再弄一壶好酒,若有兴致,还会喊一二个宫女,弹上一曲箜篌,君臣二人整几口。

慢慢地,很多大臣都听说了王著所受到的这种特殊的宠幸,再碰见王著时,眼睛里就多出了一些特殊的内容。

而这些,王著却浑然不知。

过了一段时间,王著见宋太宗痴迷于飞白书,觉得这终非学书正道,就劝太宗改学二王书法。宋太宗笑着接受了,开始练王羲之。练了一阵子,太宗自觉满意,挑了一幅让中使王仁睿拿给王著看,王著却说:“没把握好。”过几天,又拿给王著看,王著仍说:“没把握好。”王仁睿不干了,掉下了脸子,问王著是什么意思?王著叹了口气,说:“圣上刚练羲之,就骤然夸好,圣上还会用心练吗?”王仁睿回去把话学给了宋太宗,宋太宗颇有几分不悦:“这个王著,真要朕做一个书法家了?”

王仁睿狠狠地说:“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宋太宗摆摆手,说:“下去吧。”

不久,宋太宗下了一道圣旨,命王著甄选内府所藏历代帝王、名臣、书家等墨迹作品,刊印法帖行世。消息传出,满朝大臣,无论京官或是地方官,纷纷上书,称此为亘古未见之大业,文化之盛事。

王著历时二年,耗尽心血,总算把目录体例编写好了。太宗却嫌分量不够,不满意。随又下诏,让王著携带圣旨,到荆湖、袁州、潭州、升州等地遍寻历代墨迹,以充实法帖内容。等到淳化三年法帖问世,六年已经过去,王著俨然一干瘦小老头了。

太宗大喜,赐名《淳化阁帖》,挑选数十套分赏两府大臣。

数天后,有奏章送抵太宗案头。奏章列举了《淳化阁帖》诸多舛误,云:阁帖共420帖,有116帖属“伪帖”;共收录102人,有十余人朝代谬误,琅琊王氏弟子17人,辈分混淆,伦次不清;更为可笑的是,很多书家的名字都搞错了,例如卷三中的“王昙”、“孔琳”实系“王昙首”、“孔琳之”之误。

太宗览过奏章,悄悄地压下。让人把王著召来,私下里训斥了几句,说王著辜负了他的厚望。尔尔。

王著受不了了,痛哭一场,去酒馆喝得大醉,糊糊涂涂说了一些对太宗不敬的话。

这下,王著戳了马蜂窝。隔一天,弹劾他的折子雪片似的飞向朝廷。

“王著是国家罪人,花巨资出了一套伪阁帖,贻害无穷,当革职抄家……”

“王著不学无术,蛊惑圣上,应削职为民……”

“王著诋毁天子,意图谋反,按律应贬窜南海……”

……

宋太宗看奏章看得眼睛都花了,他把奏章掷于地上,叹一声道:“这些人想干什么?王著不过一介书生,能犯多大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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