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栏江少女
2012-08-15方明贵
方明贵
这几年我在云贵川一带转悠,照实说,偶尔会遇见相貌清纯的少女。但我也是照实说,虽然令我心动,却也不敢造次。这次遇见一位少女,意外的,她想请我当爸。当爸?凡男人,顺从自然规律都会当爸。当然了,那也都是正宗的。可是要我给别人当爸,究竟会有怎样结局?朝哪个方向发展?心中茫然而忐忑。
十多年前我去过牛栏江。尤其最近两三年,去的比较频繁,感觉自己是一颗孤魂,独自飘荡。十多年之后的今天,我再次来到了牛栏江边。
第一次,我与作协主席马学文以及W报记者王德聪共三人,下了汽车经威宁的礼可,走半天进入云南会泽大马坪一带,沿牛栏江行走。我们有时走左岸,有时走右岸,左岸属云南,右岸属贵州。江水流淌的方向,就是我们徒步沿牛栏江行走的方向。说行走,有点奢侈了。其实多数情况下,我们依靠爬,才可以前行的。吃和睡,一般选择两类人家,一是教师,一是村长。这两类人家,给人的感觉很靠谱。这年头,最怕遇见不靠谱的人办了不靠谱的事。
记得走贵州这边,但记不得对岸是云南的长箐还是洒洒衣,只见江那边的悬崖壁立,绵延大约四五十里远,都是刀劈斧削!以为不会有路,我却匪夷所思望见,几粒人影在崖壁里慢慢行走。有的身背背篓,有的荷锄,有的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拿,间或,也有牵着一头牛的,看步态,人人胜似闲庭信步。初以为看见了神仙,正在走仙路,后观察那是文革期间农民一锤一錾,修成的人工水渠。水渠像一条裤带子,紧紧系在悬崖的腰上。水渠有时半露,我们便看见了人影,水渠有时穿过一个很短的洞,就像裤带穿过了裤鼻儿,只不过,我们的裤鼻儿最多五个,而眼前的裤鼻儿,多的数不过来了。可以想见,当年的裤带一定是一条水裤带。现在水渠不用了,干的,却并不像干裤带,反倒成了悬在半空的仙路,给今人以行走之便,也让我这个外人误以为闯进了仙境。说仙境一点都不夸张,云雾缭绕间,偶尔会望见三两个寨屋不是座落在峡谷的顶端,而是挂在崖壁上。那么,人怎么可以走进去呢?难不成踩着云朵进进出出那些寨屋的?
过江走云南岸边,途经一个陡滩口,本来是座古镇,如今仅余渡口、残街、旧屋、老树。抬头看天,两边大山相逼,几乎就要亲了嘴,仅剩一条隙缝。两岸峡谷更加逼仄,吝啬地留条缝为江水勉强放行。那么,滩口江水如野牛,狂躁、暴戾、猛烈,激荡磨砺着万山峡谷,宕砸在江中突兀的顽石上,飞起千堆雪,如破竹咆啸而来,似奔牛狂踏撒野而去,任何一双正常人的眼睛望此景象,都会身心震撼。更有一段特惊险的路,被誉为“小长江三峡”,你必须脱光了衣裤,全身一丝不挂的,紧贴岩壁,利用手抓脚扣,才可通过。早年间,这里也是纤夫们一丝不挂通过的。望着我们自己全身光溜溜的,所有衣物捆绑成一团,吊在后背上,不禁油然想起那个诗句:“一丝不挂且逢场。”然而无论如何,我们却不可能“逢场作戏三昧俱”啊。你想啊,我们的小命随时都会交代出去,哪里还敢“作戏”?当然也不是儿戏。生命这个东西,不能儿戏的。那么,我们何以甘冒如此危险去闯荡呢?扪心自问,其实什么目的也没有。或者说,没有目的就是目的吧。
这次我一个人来。已经约好,我准备见一个小姑娘,名字叫王花煮。我在《乌蒙史话》当编辑(这是说好听的,说难听点,权且一个穷码字的),收到她寄来的稿。去见这样一位小姑娘,我是否属于狗吃草驴心思?这个很难说,男人嘛,心里的龌龊谁又敢说没滋生过一点点呢?
牛兰江多个地方已经开发成漂流区,人们可以坐在船上,随着落差巨大的江水起伏跌宕,小船像一片树叶,忽儿被浪尖举到半空,忽儿被浪谷吞得没影,船里人还来不及反应,岸上的看客们,却人人惊呼得两手捂住脸,不敢看下去。我跟看客们相反,专往高处攀登,回头俯瞰江水中那一叶被蹂躏的小船,替乘客们捏一把汗的同时,也感叹大自然的伟力。
正看得出神,忽觉有谁扯了我衣袖(在江岸,水声之巨大,彼此说话是听不见的,必须依靠肢体语言,才行),会是谁呢?看时,是个老太。她胸前挂着一个托盘,里面放了几瓣切开的菠萝,原来她是卖菠萝的。一个菠萝削好了皮,切四瓣,分别插上小竹签,留作用手拿的,不光看着艺术,我猜,吃起来也一定艺术的。因为我没吃过它。天正凉,况且我当时的心也跟着江水一样的温度,就摆摆手,示意我不买。老太就知趣的走开,去寻找下一位看客继续兜售商品了。
当年,我们三人必须过江了,尽量少搭船的,原因简单,那得花钱呀。生活中,让你花钱了,你不心疼吗?所以,我们多数情况下,搭溜索,走桥,荡悠千。所谓荡悠千有点跟荡秋千相近。一根老藤,从悬崖上面垂吊下来,你用手紧紧抓握住它,向后退,退,再退,一直退至三五十米远,然后突然向前跑,跑得越快越好,就在你眼看跑到崖边了,就必须立刻收脚,两腿夹紧藤条,且两脚蹬住下端的疙瘩,那么你会知道,你一下子飞起来了。那感觉,比坐飞机恣悠啊。当然了,只有在江的最窄处,才可享受恣悠的。否则,江宽了,你悠千还没有荡到一半,悠千就不再向前荡了,你干干的给吊在江上空,那可是另一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景观,你怎么办?
桥很少。偶尔听说前边有桥,就抓紧走,走了好半天,总算遇见,却只见桥墩,江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从当地人口中得知,解放前贵州土匪多,土匪经常去云南地界骚扰,那边人拿土匪无招,索性把桥炸了。
不过幸运还是眷顾了我们,汗水没有白流,过银厂,再强走一天,我们在炭山垭口遇见了一座桥。说实话,这座桥并没有出奇之处,可我们见了,心情却异常兴奋。桥面宽约五六米,可走汽车。问题是,江两岸并无公路,有的,只是供人行走的坡道,像羊肠子一样,弯来绕去消失在峡谷顶。就连一条可供拖拉机走的路都不见。我就在想,两边没有通车路,平白无故在江面上出现一座桥,是否显得突兀呢?抑或,这是现实的荒诞?更荒诞的是,桥面上(靠近贵州这边)居然扎了几个简易棚子,一望而知的,每一个棚子,便是一个食铺(权且称为饭店也可),看见我们三个人走过来,每一座棚子里都站出一位农妇,脸上堆满了纯朴笑纹。其实她们就是不笑,我们感觉也很亲切的,毕竟的,我们肚子饿了。
我们三个人是不能分开吃的。换句话,你就是一百家食铺在那里等我们,最终只会有一家食铺供我们消费的。于是我们认真选择了一家,落座。正准备消费,结果,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出现了,就在我们刚落座的时候,其它几个食铺的农妇全都走过来,加上我们落座的这家农妇,她们一起问,你们想吃点什么?头一回遇见这种场面,我们都有些木讷。看她们的表情,并无恶意,我们只好木讷地点了几样饭菜。她们没有菜单,听我们点饭菜了,每个农妇都认真听着,而且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表示记住了。我当时心里就犯难:天呐,每个农妇都点头,都在心里记下饭菜名字,这肯定要打得头破血流啊!恰在这时,马学文在摆弄相机,我灵机一动,说,走,去那边照个相。我俩就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当然了,我并没有陷害王德聪的意思,喊他,他说休息一会儿,又不能拽他,我只好离此他往,快快溜走。哪曾想,照完相我俩再回食铺,被点过的那几样饭菜,全部做好,静静摆放在桌上。肚子饿极,我们三人顾不得斯文,吃起来。吃到半途,猛然发现有什么不对了。是什么呢?抬头看,我的妈呀,好几个农妇围站在我们身后,看着我们吃。凭良心,我们三个都结过婚了,她们呢,一望而知的,也都知道男人是啥货色,互相之间没什么可装的,用不着虚伪。然而也是凭良心,吃饭这件事,就算是社会文明了,可好几个人瞅着你吃,她们好意思瞅,你好意思吃吗?可想而知,这顿饭我没有吃饱。怨谁呢?这事怨不得别人,要怨,就怨我自己能装啊。说白了,所谓文明人,大都依靠装,装出来的。人本来到了饿极的程度,你不装肚子,却装脸,岂不虚假?所以,那些乡间朴实的农人,尽管她们身上有我们所不齿的东西存在,事实上她们心灵的干净,却反衬出我们的龌龊!我曾经在我博客里写过:人与人的关系多数情况下属于表演,而最真实的,是两只手数钱的动作。接下来,该我们交钱(埋单)了。马主席比谁都有智慧,他把钱数好,并没交给哪个农妇手里,而是放在我们吃饭的桌上,跟她们告辞。离开她们大约十步之遥,我回了一下头,望见,她们非常友好地聚在一起分钱。十多年的事情恍惚如昨,每每想起,不禁感叹“和谐社会”在中国是有多么好的根基啊!
我说过,简易食铺是搭在桥上靠贵州这边的。刚刚走出食铺群,正好走到桥中间,忽一下的,发现桥断了!眼前出现几条钢索,钢索上面铺着简易木板,供人踩踏。原先这桥属于云贵两省农民合建的,本属一体,因为土匪作乱,那边人只好炸了自己那一段桥。和平年代了,尽管铺就的是简易木板,但我的脚踩上去,感觉还是一座桥的。走到一半了,桥开始晃悠起来,看似存在险象,但只要用手虚握两边钢丝绳,就十分安全。而且人在晃悠里走,听江水(此段江水平缓)低低吟唱,我恨不得回到儿时,贪玩一把,别有一番景致啊。
细说这桥也够伟大的,它一半跨贵州,一半跨云南;一半是石拱桥,一半是铁索桥,人走在上面,脚踩两省啊。
走左岸(云南)时,经过葫芦口小寨,看见两间民房,矮趴趴,是房主人自己用石头砌的。由于做工粗糙,远看了,像燕子衔泥一点点垒就而成的“窝”儿。绕到房后一看,果然不结实,已经有一个房角塌陷,形成一个牛大的窟窿。为防止牲口进去,拿两只大背篓挡在那里。院坝里坐着老两口,跟他们聊,知道他们有一个十五岁女儿,三口人挤在这漏风漏雨的屋中生活……我注意到,少女躲在屋里,偶尔向我们偷望一两眼,又马上缩回头,很胆怯的样子。马学文给了他们三百元钱,并留下纸条,上面写着威宁政府地址以及联络人名字,并反复叮嘱,按照这个地址找这个人,会给一份差事做的。然而,我们回威宁至今,也没见到那个少女的影子。她为什么不来呢?
第二天,我们在江边遇见一块巨大石头,有房子大,它一半连着江岸,一半探入江水,其外观貌似人形。当地人提示我们说:你们看像不像一个少女?经这一提示,还真像一个少女立在那里!寨民告诉我,这石头叫少女石。从他们口里得知,洪武年间,朱元璋调集山东近万人数的兵马在此驻防,驻不到两年,又被调走,听说去四川驻防打仗了。几年后,山东一个少女来这里寻父,没有寻到,可回家路费没有了,就整日站在这块巨大石头上,面对牛栏江水,唱歌。连连唱了四天四夜,第五天,那块大石头上面空了,没了人。以为过两天她还会站在上面,可是从此以后,人们再也没有见到她。据说少女投江自尽了。寨民们说,不信你可以沿牛栏江走,最后你就知道,唯有这一段江水的声音特别像歌声。我仔细听了,确实的,这一段牛栏江水的声音凄凉而美丽。
由于我们是临时动意,并无事先筹划,所以我们连最起码的雨具也没带,途中遇雨,只好饱受淋漓之苦了。不过多数的雨,都不大,找个临时背雨的大树下,站一站,等雨小了,再走,权且小憩了。而那一天,却没有遇见树。就连小树也别指望。一片烟雨茫茫的,我们只得向烟雨茫茫深处走。忽然的,听见一个吹笛人在雨中送来的笛声。很悠扬的,吸引我扭头看,很容易看见峡谷上边一群羊正在努力吃草。那个吹笛人却是个少年。他头顶上戴着一只大大斗笠,笛子横在嘴边,冲着对面峡谷忘情地吹着。说实话,少年吹的很业余,可我听得却投入。因为雨中笛声里那一份悠扬,让我想到了粮食、蔬菜以及房子。听了一气,忽然笛声断了。只见少年放下笛子,看着我们。可能是我们贸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打扰了他吧?那么,出于礼貌,我们离开这里,继续走。岂料,少年忽然向我们喊:喂,打听一下,你们是去对面峡谷吗?我们面面相视,不知少年的问话是何意。但少年已经跑下来了,跑到我们跟前,说,拿着,这是我的信,麻烦你们交给那个放牛的妹子。我们都有些茫然,就问,交给哪个放牛妹子?少年用手一指,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只见对面峡谷上,有几粒牛影,在烟雨中时隐时现,可是却望不见人影。但细一想,有牛了,就一定会有人的。我就接过了信,怕雨浇湿了它,特意把它放进包里。刚离开少年,就听少年冲着对面峡谷喊:花——妹——子!我——的——信——有——人——捎——去——啦——!过了小半天,我们听见了对面峡谷的回答:知—道—啦—!
出乎我想,我们走了两天,竟还没能走到对面峡谷去!马学文讲,生产队时期,社员背着苞谷交公粮,看似生产队就在对面峡谷上,却必须带着干粮,贪一个黑,足足走一天一夜,次日才可到达。当我把信交到放牛少女花妹子手里,已经是第三天了。我们看见少女时,她举着一把伞,早早守在路旁,等我们。少女说,这两天她一直就在路边放牛,不敢把牛往坡上赶,怕的是错过我们。少女接过信,并未急于看,而是一边赶牛一边小声向牛道歉说,对不起啊,这两天亏待你们啦。牛们似乎也不用她赶,迫不及待地向坡上奔去。雨还在下着。这牛栏江的雨,真够缠绵的啊!重新上路,已经走离少女视线范围了,忽听少女喊:等一下!我们站下,回头望。少女举着伞,跑来。跑到我跟前了,什么话都没说,把伞放在我脚前的地上,扭头跑回雨中。我看见,她穿着粉色褂子,像一朵夜开的荷,被雨打湿了。望着她跑去的背影,我想喊她,给她照一张相,又一想,这烟雨绵绵的,就别折腾她了。
一天夜里,我们找到村长家。村长已经睡了,喊醒他,他举着灯出来,答应为我们留宿。引我们进屋,落座,村长说出去借被子,说完他把那盏灯留在我们手上,就走了。那时还没有电。我们想,点灯怪费油的,索性吹灭了它。等了大约两个小时,不见村长回来。一共等了近三个小时,村长才回来。他很不好意思地说:真抱歉,就只借来一床被子。我们说,没事,一床就一床,可以的!睡下不久,有人摸黑进来,往我们身上加了一床被子……次日我最先醒来,下地一看,村长和他老婆两个人,蹲坐火塘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唠嗑。因为把被子给了我们,他俩只好用这个办法打磨时光。而村长借来的那床被子,是一个待嫁少女准备出嫁时用的婚被……
今天我再次来到牛栏江边,蹬至峡谷上面,放眼望去,牛栏江水蜿蜒曲折奔腾不息,它就像时间老人手中的一条鞭子,抽下来,又抽回去,但它留下来蜿蜒曲折日夜歌唱的一条白印子,深深扎在大峡谷里。这时我才后悔,后悔买了那位老太几瓣菠萝就好了。站在谷顶,才发现峡谷里还有阴影,所以人们暂时还不觉得口渴。相反,我站在谷顶,口渴的厉害。牛渴奔井,我渴了,自然就奔菠萝而去。我走下谷顶,回到江边。看见老太,买了两瓣菠萝,一股瓦凉沁入心肺。恨不得再买一瓣。转了一个念,觉得一旦买了,拿着,怪费事的,不如什么时候渴了,什么时候买,你瞧,我多精啊。就对老太说:等一会儿我再买一瓣。
我手里的两瓣菠萝,已所剩不多。想起自己此次来,是见人的,那么,我一边闲吃菠萝,一边往江里看。我见的人是个少女。党史县志办有一本《乌蒙史话》的刊物,我在里面码字。刊物虽小,却胸怀大志,不愿把“史”办的太“死”了,在主编的新思维下,广泛征稿。那天,我收到一篇手写的稿子,读下去,自然清新,一看就是内心流淌出来的东西,不似那些无病呻吟,读了令人生厌。说句心里话,我很喜欢这文章。读完,看简介,真是够简单的,只一行字,写:王花煮,初中二年六班,然后电话号码,然后括弧,括弧里面写:这个电话是同学的,我没有电话。当前众多学生手机挂着QQ,微信,苹果三件套,甚至平板……
看到最后这句话,我心里多多少少震了一下。说实话,我也是个穷人,但买个手机还是能够买得起的。当然,这篇稿子被用了。我跟少女通过一次电话。虽然只一次,却得知她业余时间经常去牛栏江上替父打工。我买了手机,并充了五十元话费。原打算去学校送她,一想那样送了,同学们会知道……生活中,谁不想活的体面,有尊严?我得替她考虑周全。
少女父亲在江上运竹子。江面上分成几个时间段,游客漂流了,就禁止运竹子。游客不漂流了,就开始运竹子。传来消息说,运竹子的时间段到了,可是,那些已经漂流结束的游客们,却迟迟不愿意走。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问了,我才知道,说看汉子们在江上运竹子很刺激的。有人看我没有漂流,就说:你是专门来看运竹子的吧?我说:是的。其实我根本就没看过运竹子。正说话间,有人眼尖,拿手指着喊:快看呐!我跟着去看,只见远远的江面上,波涛汹涌里出现无数竹子,它们像万马奔腾的绿浪,滚滚而来!靠近岸边的竹子,不断被岸边岩石碰碎,发出刺耳的尖叫!忽然又听见谁喊:快看呐!顺着声音看了,只见一个赤着上身的摆竹汉子,脚踩一叶扁舟,手握一柄细而长的竹篙,随时去捅一下不听话的竹子,就像牧羊人一样,驱赶自己身边奔腾咆哮的羊群!当竹群和汉子经我们眼前闪掠飞过时,溅起的水星打在人脸上,人群里发出欢呼:哇,真好!据说每个时间段运竹子要运过去五拨的,已经运过去四拨了,还不见少女。大家看得差不多了,陆续离开这里,看客里像我这般忠诚的,也越见稀少。最先运完竹子的汉子从下游走回来,看我还在傻等,就说,老王头今天感冒,可能不会运竹子了……他话没说完,忽听谁喊:快看呐!我赶紧看,咆哮而来的竹群里,少女脚下并没有小舟,而是双脚踩了一根竹子!那一根竹子像一把利剑,刺开牛栏江水,驱赶万千绿竹,激起无数雪白花朵,沿牛栏江一路开放下去!
就剩不几个人了,我顶着太阳往回走。卖菠萝老太,她胸前挂的托盘里,只剩一瓣菠萝放在那儿,等待买主。走过去一个游客,想买,老太一边擦汗一边说,给人留的。再走过去一个游客,想买,老太一边擦汗一边说,给人留的。等我走过去了,老太拿起那瓣菠萝递向我。看我没明白,她说,你忘了,你说让我给你留一瓣?我详详细细看着她,喔,牛栏江女人啊,陌生人随便一句话你就当成诺言守候,尽管你老了,可谁又能否认,你曾经不是少女呢?红土高原,姑娘的脸,牧羊少年那封信,村长举灯的夜晚,都像牛栏江的水,哗哗,哗哗,在我眼睛里奔跑起来……我付了钱,并没有接那一瓣菠萝。尽管我口渴,我还是对她说:这是我请你的,你吃吧。
发稿费的日子,我给王花煮打了电话,通知她来领稿费。她明显犹豫了一下问:寄来可以吗?我说:可以。但我接着说,想请你进草海里看看。草海你进去过吗?她说,没有。我说,那你来吧,星期天。这次她没犹豫,说,好的。
她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听说草海票价挺贵啊!我小声告诉她,咱不花钱。她说,有免费的吗?我说,你跟我来。她就跟着我,我俩一前一后向草海边走。这几年我与草海边一蔡姓农民混得还行,从他手里借只小船出来,王花煮坐小船前部,我立于小船尾部,手拿一柄长长细竹,为她撑蒿,缓缓驶离岸边。草海管理很严,像我俩这种行为,一旦被抓,轻者是要罚款的。王花煮看出了其中含义,所以她像我一样,满脸小心。什么是门票?什么又是通往心灵的门票?那就是穷人与穷人之间的心照不宣!其实这个时候,我俩给人的感觉彻底像偷渡了。于是,我俩心里揣着一种慌,不敢进入正常水道,去西边观赏最广大的水域,只得避实就虚,往东边海子走。东边海子芦苇蒲草丛生,像无数道绿墙,挡在眼前。偶尔寻见一线缝隙,虽然很窄,我俩也只能专拣那样的水路勇往直前了。你不勇往直前是不行的,船两边芦苇和蒲草们,它们拉帮结伙,密不透风,小船不见缝插针哪行啊。插进绿墙缝时,不仅船帮发出滑滑溜溜细音,其实苇叶和蒲草,也在我俩身上和脸上发出亲亲密密接触声。这种穿墙而过的经历,仿佛巨大的筛,筛着我心,让龌龊无处存留。时值七月尾,恰是全国进入酷暑难熬季节,而这里,却一片微凉。结果这一片微凉,出卖了我。忽然,王花煮问,你热吗?我说,我不热。她说,那你脸上怎么挂着汗?紧接着,她不容我多想,伸手夺过我手中那杆竹篙,说,你去坐吧,我来!这才想起来,论撑船,她可是行家里手啊。偶尔水路宽了些,我眼睛显得不够用。所谓草海,并非指水面上的那些草,指的是,水面下生长着的草。它们互相拥挤,努力向上生长,却一律的,只生长到水面,便一律的,停止生长。就好像,水面是一张巨手,盖住了它们的命门。水是从来不流动的。这是一个静止湖。也没有风,而水下的草们,似乎要挣脱巨手扼制,不管白天黑夜,无风而自摇。尽管无休无止白天黑夜的摇,命运却安排它们永远生活在水面以下。无需解释这是为什么,因为它们是水草。我俯瞰着它们,忽生一种错觉,仿佛我坐的不是船,是飞机,那些摇动的草们,也仿佛成了森林,它们无边无际,日夜摇动,日夜摇动。我展开双臂,把自己当飞机,两只手贴着水皮子,划掠水面。渐渐地,一股微凉经过手心爬向心房。有时我双手低过水皮子,那么,手心就有众多的详详细细,划掠,划掠。仿佛飞机羽翼划掠树木的梢,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就跟着飞翔,飞翔。可能王花煮也忍不住内心的事物,她竟然一边划船一边唱起了山歌:
山歌好唱难起头,
菜籽不打不出油,
菜籽还要油匠打,
山歌还要妹起头。
忽然,从“墙”里飘来汉子歌声:
手拿鱼竿唱起歌,
唱得草海翻绿波,
有情有意等一等,
无情无意各走各。
很明显,是冲着这边唱的。王花煮并未搭理,只管埋头撑竹蒿,竹蒿一下一下伸向水里,小船就离开了。不过,这里一下,那里一下,歌声却此起彼伏多起来。我感叹,这里的山歌真多呀。可惜,我却不会呀。
临分手的时候,王花煮再一次告诉我,稿费寄给学校。她见我点了头,才匆匆离开县城,回乡下了。对于她的安排,我理解。凭良心,谁不好面子呢?生活中有许多人,就是靠装,装出生活的。
时间一晃到了次年。王花煮没有再寄稿子来。我俩之间也没有再联系。那个电话,好像白送了她,她一次也没有跟我打电话。就在我几乎忘掉她的时候,突然接到她电话,说,她想请我当爸。
刚开始,我茫然和忐忑,后听她解释,所谓当爸,就是她要出嫁了,我去当婚爸。在她家乡,女儿出嫁时,亲爸并不陪女儿出嫁,而是约定俗成的,必须由一个体面人陪女儿走进新郎的迎亲车,才可完婚。这个体面人俗称婚爸。这算不算是装呢?对他们而言,应该不算装,可对我而言,就算装了,我还是愿意装的。
但是后来,我依旧茫然和忐忑。
我心存疑窦,去了她家。毕竟的,她完成了中考,暑假过后,该升入高中读书了,细说,她还算未成年啊。可为什么就要嫁人啦?
早有村人等在家门口,听王花煮说,他就是婚爸,一下的,村人围过来,七手八脚将我外衣外裤像扒皮一样扒掉,又立刻七手八脚的,给我换了衣裤。我低头看看,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我自己了。我忽然动念,人,假如能够脱胎换骨,将会怎样?
接着马上出嫁。上路了,回头看看村人都站着不走,只有两个牵马人在等着我俩上马,才知只我一人陪她。往云南方向走,不通公路,我俩必须骑马才行。说不出为什么,望着陪我俩在地上牵马走路的村人,我心里非常不得劲。就好像,我作威作福剥削了牵马人似的。
路上,我忍不住问她,你为什么这么早嫁人呢?听她讲了,知道男方出的条件优厚,只要她嫁过去,今后她的高中、大学一应费用全包了。听到此,我无语。后来我还听她说,她一直不打电话给我,是村里没信号。给我打的那个电话,是跑出去了十几里,爬到一座大山尖尖上,才打通的。
男方家住中寨乡,迎亲地点安排在洒洒衣,恰好是牛栏江边。我俩坐在两匹马上走出二十多里,总算遇见通车的地方,立刻搭坐小四轮拖拉机,上路。而那两匹马,一匹马让一位村民牵着,向回走,返回去了。另一匹马则由一位村民就地放牧吃草,等着我一个人回来。
小四轮颠簸六个多小时,终于颠簸到了牛栏江边。
对岸就是洒洒衣。
前几天连续下雨,尽管现在不下雨了,因为凉气作用,江面白茫茫,一片雾气,想望清对岸,白费。这里江水相对平缓,有个土码头,仅有一条船摆渡,平日过往人员稀少,生意就很淡。等我俩站到摆渡人跟前,说要过江,却不见他开口。再说一遍我要过江,他一脸不高兴地回答,等着吧。我说,等?等什么时候呀?他眼皮始终耷拉着说,等江水稳了开船。我说,我们去结婚,不能等啊。他这才抬起眼,看看我,看看王花煮,再看看我俩服装,叹口气道,喜日子,那只能试试了,不过,我有六成把握,其余四成,看你俩造化啦。
船至江心,忽听摆渡人叫一声,不好!我觉得船也不晃,挺稳的呀?王花煮却看出门道,说,你往那看,暗流来了!我跟着去看,果然,一个微微鼓起的包,向这里涌动。摆渡人凭经验,急点竹蒿,使船头掉向,迎着水包冲去。几乎同时的,听摆渡人大喊,抓稳船帮!我俩紧紧抓住船帮,同时眼珠盯着那个迅速而来的水包看。这一招果然奏效,水包涌至船下了,船头一下扬起,整个船身几乎立起来,我俩正死死往前靠,免得顺船向下划,掉入江中。哪里想到,呼一下的,水包涌到了船后,船头猛然砸下来,把我俩向前甩。我失了抓力,整个人离开船身,向江水里跌落……心想,我这下算完了。却被一只手抓住我后衣领,捡了一条命。待船身平了些,我回头看,抓我的人,是王花煮。以为船可以前行了,这时听见摆渡人哀嚎一句,完了,今天过不去江心了!顺着他绝望的眼神去看,原来,江的左左右右和前前后后,比先前更大的水包,此起彼伏涌动而来!摆渡人脸色惨白,飞快将竹蒿插入水底,死死别住船帮,并朝我俩喊,快来帮我一下啊!王花煮比我跳得快,最先跳过去,双手迅速握住那竹蒿。我虽笨,却也明白怎么回事,也急跳过去,双手握紧在竹蒿上,感觉握紧它,就握住了命!六只手,虽然控制住了竹蒿和船,可渐渐的,竹蒿开始有些弯曲,弯曲,再弯曲。我听见竹子内部发出卡卡欲裂的声音!我们都知道,竹蒿一旦断裂,我们三条命只能归西了。万般无奈之际,摆渡人本能向岸边呼叫,救——命——呀——!我倒是看见了几粒人影在岸边因犹豫而晃悠,毕竟的,他们有救人的心,可哪里有救人的办法呀。王花煮眼尖,看见了什么,突然喊,看!他们来了!我跟着望过去,上游一片白茫茫里,一荡一荡的,荡来几粒黑影。近了,是放竹排的那几位汉子,每人脚踩一根竹子,踏浪飞来。
我很震惊,原来不仅仅王花煮一人会脚踩单竹,他们几位汉子也会脚踩单竹啊!围拢过来后,几位汉子七抓八拽的,分别将我和王花煮抓拽到竹子上。一下的,我突然感到站立不稳,脚下的竹子仿佛会打转,吓得我想趴在竹子上。王花煮立刻喊我:别动!千万别趴下,你趴下就完了!几位汉子见状,不知谁打了一声尖厉呼哨,忽一下的,他们集体挤向我,那么,他们每人脚下的一根竹子,就集体靠拢在了我脚下。可我依旧惊魂未定。我害怕,那几根竹子毕竟没有绳子捆绑,随时会散花,一旦散花了,岂不将我落入水中?汉子们却心中有数,他们分两拨,一拨站立竹子前头,一拨站立竹子后头,把我和王花煮夹在中间,而他们的脚,控制着竹子,不让散花。几乎同时的,他们的手并未停下来,人人手举一竿竹蒿,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歌唱。那歌唱极有节奏,我看见,他们那么多大脚丫子一边踩着节奏一边扭动腰身,好像他们不是撑竹排,而是跳着火辣辣舞蹈与江水搏斗!其中一人领唱:三步踩呀!集体唱:次嘱次嘱厄!领唱:二步摇呀!集体唱:啼泣啼泣母亚奥!
得救上岸后,几位放竹排的汉子围住王花煮,说,自从你爸上个月摔坏了腰就永远告别这一行当了……我们都是穷人,心里念着他,却帮不了他,今天幸亏遇见你出嫁,也想当一回婚爸,送你出嫁,尽尽我们的心,行吗?王花煮说,行啊,有这么多爸爸送,多好啊!不过,这些汉子还是很懂事的,当我们沿岸边徒步走不到半里,望见公路上停着一辆婚车了,他们就主动靠后,把我让到了最前面。我知道他们的衣服影响了他们的尊严,可是,他们的心啊,远比我高贵呀。
伴郎和伴娘迎过来,牵着王花煮,引她往婚车那里走。婚车里独坐一人,想必那就是新郎了。我仔细望过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新郎居然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
婚车启动了,离开,越开越快。我望着在风中飘摇的一堆白发,仿佛一朵白色花,凋谢,凋谢。
身后传来汉子们欢快的歌谣:
妹丢菜籽哥挖窝,
青菜白菜种几棵。
哥吃青菜想起妹,
妹吃白菜想起哥。
回望牛栏江,我眼里有一大群水一样的物质在奔跑,哗哗,哗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