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的美国体验与爱的哲学的深化
2012-08-15尹玉珊大连海事大学人文学院辽宁大连116026
⊙尹玉珊[大连海事大学人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26]
作 者:尹玉珊,文学博士,大连海事大学人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1923年到1926年,冰心前往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学习英国文学。三年留美生活丰富了她的人生阅历,促成了她个人思想情感的转变。特别是病中对超越种族、文化差异的博爱的体验,使她对博爱的理解由观念走向实践,实现了爱的哲学的深化。正如茅盾所言,留学之前她对爱的理解和表现比较薄弱,出国之后的作品“就找到更深的基础”,“这便是第一次,也就是第末次,冰心女士对于‘爱的哲学’的充量的解释”①。范伯群、曾华鹏也认为,冰心“最终完成她的‘爱的哲学’,达到了‘爱’的泛滥的程度,是在1923年去国留美时期”②。
一、赴美之前的博爱观念
赴美留学之前,冰心先后就读于贝满女子中学、燕京大学等基督教会学校,在燕京大学期间还受洗成为一名基督教徒,基督教的博爱思想对她产生了深刻影响。在她眼中,“上帝是爱的上帝,宇宙是爱的宇宙”③,世间万物无不“渗透了宇宙的爱,化出了新的生命”④。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实质也是爱。小说《超人》表达了“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的博爱主题;《国旗》通过中日小朋友的纯洁友谊,表现了对人类之爱对于国籍、种族差异的超越;《繁星》更明确发出了“人类呵!相爱罢,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向着同一的归宿”的呼吁。
虽然这一时期博爱在冰心的作品中频繁闪现,但是它主要源于基督教文化影响下一种抽象的思想观念,而非来自于个人切身的生活体验、真正的情感认同。事实上她的日常生活经验局限于狭窄的家庭范围。这就导致博爱的外表下,掩藏着家庭之爱、母爱的实质。陈西滢曾经批评冰心的作品“一望而知是一个没有出过学校门的聪明女子的作品,人物和情节都离实际太远了”⑤,这一评价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的思想创作的局限性。出国留学之前,冰心的生活范围基本局限于家庭、学校,对社会人生接触较少,在学校又是走读生,家庭生活成为她人生体验和作品题材的主要来源。家庭之爱、特别是母爱由此构成了爱的哲学的灵魂。就连她频繁渲染的博爱,其实质也是家庭之爱、母爱。《超人》中的博爱就是由母爱变形而来,作者借主人公之口形象传达了这一观念:“我有一个母亲,她因为爱我的缘故,也很感激先生。先生有母亲么?她一定是爱先生的。这样我的母亲和先生的母亲是好朋友了。所以先生必要收母亲的朋友的儿子的东西。”“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的。”这一奇异的思维逻辑反映出冰心对爱的理解较为狭隘,她只能从自己熟悉的母爱的角度来理解、解释博爱,难怪有人质疑“这样来解释‘爱的哲学’,不免基础太显薄弱了吧”⑥。与之类似,《烦闷》对博爱具体内涵的表现只有一个母亲爱抚儿子的瞬间场景,显示出以母爱来取代博爱的倾向。
冰心出国之前的博爱观念主要源于基督教文化的外部影响,而非源自于实际的日常生活体验,博爱的外表下掩藏着家庭之爱、母爱的实质。这一倾向真正得以改变,必须在她超越狭窄的家庭生活,体验超越种族、文化差异的人类之爱之后,这正发生于她赴美留学期间。
二、留美期间的博爱体验
冰心初到美国,真切感受到中美巨大的种族、文化差异,对美国人、美国文化产生了异质、隔膜之感。“美国女生的打扮,确比中国的美丽。衣服颜色异常的鲜艳,在我这是很新颖的。她们的性情也活泼好交,不过交情更浮泛一些,这些天然是‘西方的’!”⑦这一评价将冰心自己与美国人划清了界限。小说《相片》有意将中美两国人作对比,美国人“举止是那样的佻达,谈吐是那样的无忌”,中国人则“安详”、“幽娴贞静”,“这样的人格,在跳荡喧哗的西方女儿里是找不到的”。主人公施女士虽是美国人,却厌恶美国人的性格,将中国视作自己的精神故乡。这一情节安排显示了冰心在三年留美经验基础上对美国人的疏离感。除此之外,她对美国的自然环境也颇感不适。虽然学校周边自然环境极为优美,在她看来却缺乏历史积淀和文化底蕴“,在此处处是‘新大陆’的意味,遍地看出鸿初辟的痕迹”⑧,“两年半美国之寄居,我不曾觉出她是一个庄严的国度!”⑨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国内一片苍古庄严,虽然有的只是颓废剥落的城垣宫殿,却都令人起一种‘仰首欲攀低首拜’之思,可爱可敬的五千年的故国呵!”⑩
迥异的种族文化使得冰心对美国人产生情感隔膜。在她最需要关怀的时候,却不期然得到了美国朋友的无私关爱。这一经历使她产生了强烈的情感震撼,真切地体味到博爱对于种族、文化差异的超越。
冰心初次离家远游,备受乡愁困扰,正如《往事(二)》题辞所比喻的:“她是翩翩的乳燕,横海飘游,月明风紧,不敢停留——在她频频回顾的飞翔里,总带着乡愁!”威尔斯利女子大学里的湖泊Waban被她创造性地音译为“慰冰湖”,正是取其“安慰冰心”之意。入学不久,她就因肺部血管旧病复发,被迫中断学业,入医治疗和疗养近八个月之久。乡愁加上病患,给冰心造成巨大的打击,她为此“心酸肠断”、“几乎神经错乱”、“深深的觉出了宇宙间的凄楚与孤立”⑪。在这种情况下,她对于别人的关怀、抚慰有着强烈的需要,特别当这种抚慰来自于“非我族类”的美国人时。《寄小读者》(通讯九)记述了她生病之初的三次落泪,其中两次都和美国朋友的关爱有关。第一次是她刚从昏迷中醒来,便看到了同住一座宿舍楼的美国同学们送来的一束束鲜花,她深深为这真挚的友情所感动,不禁流下了热泪。第二次落泪缘于美国师长的慰问。冰心在燕京大学就读期间,和美国女教师鲍贵思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留美期间,她深受鲍贵思父母的关怀。鲍老夫人得知冰心病重的消息后,专程从波士顿赶来探望。看着她因担心自己而“双眼含泪,苍白无主的面颜”和离开时“频频回顾”的“‘母爱’的后影”,冰心不禁潸然泪下。众所周知,母亲是冰心最爱的人,在这里她竟将一位异国妇人比作自己的母亲,足见二人感情之深。除了异国同学和长辈的关爱之外,疗养期间冰心还与病友们建立了真挚的情感联系。虽然病友们来自多个不同的国家,但是在相似的生死考验面前,却能超越种族和文化的差异,给予彼此无私的关怀,为此冰心感喟不已:“‘同病相怜’这一句话何等真切?院中女伴的互相怜惜,互相爱护的光景,都使人有无限之赞叹!一个女孩子体温之增高,或其它病情上之变化,都能使全院女伴起了吁嗟。病榻旁默默的握手,慰言已尽,而哀怜的眼里,盈盈的含着同情悲悯的泪光!来从四海,有何亲眷?只一缕病中爱人爱己,知人知己之哀情,将这些异国异族的女孩儿亲密的联在一起。谁道爱和同情,在生命中是可轻藐的呢?”⑫
在美国朋友的关爱之下,冰心逐渐恢复健康,她对美国人的认识、理解也逐渐由“异”趋“同”。她晚年回忆起留美生活,特别强调与美国人的友善关系,将三年留美生活总结为“只是熟悉了几个美国家庭,结交了几个同学和病友,游历了几个地方,如此而已!”⑬感谢“广阔美丽的美国国土和热情友好的美国人民,把我年轻的心包围起来”⑭,显示出对博爱的深切体验和感悟。
三、爱的哲学的深化
留美期间的人生经历,使得博爱之于冰心,由一种抽象的思想观念,转变成为具体的生活体验、真正的情感认同。她在作品中清晰地表现了这一转变:“同情和爱,在疾病忧苦之中,原来是这般的重大而慰藉!我从来以为同情是应得的,爱是必得的,便有一种轻藐与忽视。然而此应得与必得,只限于家人骨肉之间。因为家人骨肉之爱,是无条件的,换一句话说,是以血统为条件的。至于朋友同学之间,同情是难得的,爱是不可必得的,幸而得到,那是施者自己人格之伟大!此次久病客居,我的友人的馈送慰问,风雪中殷勤的来访,显然的看出不是敷衍,不是勉强。至于泛泛一面的老夫人们,手抱着花束,和我谈到病情,谈到离家万里,我还无言,她已坠泪。这是人类之所以为人类,世界之所以成世界呵!”⑮出国之前冰心对爱的理解局限于“以血统为条件”的家庭之爱,对于超越血缘的“朋友同学之间”的博爱则缺乏深切的体验与认同。留美期间“久病客居”、“馈送慰问”的经历,使她真正理解了“人类之所以为人类,世界之所以成世界”的博爱。她还推己及人,由病中受到关爱的经历,意识到对别人施予爱的重要性:“我一病何足惜?病中看到人所施于我,病后我知何以施于人。一病换得了‘施于人’之道,我一病真何足惜!”⑯爱的范围的扩大(由家庭到世界)、爱的性质的转变(由“受”到“施”),真切反映了冰心爱的哲学的深化。
随着爱的哲学的深化,冰心开始以博爱的视角重新审视过去的经历,在习焉不察的生活中发现了人类之爱的光辉。《忆淑敏》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冰心与淑敏原是关系密切的中学同学,后来随着彼此生活环境的改变而慢慢疏远,以至于淑敏猝然病逝,冰心反应颇为漠然,并未参加葬礼也未写作任何祭文。不料一年之后,她在美国生病疗养期间,却突然深深怀念起这位旧友,专门作《忆淑敏》一文加以祭奠。这种“去年的泪,今日才流”⑰的感情迟滞情况并非偶然,正是她赴美前后思想情感变化的具体体现。出国之前冰心并不理解人类博爱,对于它的具体表现之一——友谊也颇为淡漠,不懂得珍惜。留美期间她真正理解了博爱,也由此重新发现了友谊,因此“她死后一年,我心中旧谊的第一次再现”⑱。作品结尾特意将写作时间标注为“四月,基督殉爱日,一九二四”,彰示了冰心对基督教博爱的真切、深入的感悟。与之类似,同一时期创作的《六一姊》也表现了对过往友爱的重新发现,显示了爱的哲学的深化。
冰心曾经对比自己留美前后的作品,认为“去国以前,文字多于情绪。去国以后,情绪多于文字”⑲。这一自我评价看似简单,实则反映了个人精神世界的深刻变化。赴美之前,博爱之于她主要停留于抽象认识、文字表现,堪称“文字多于情绪”。赴美以后,她真正体验、认同博爱,自然“情绪多于文字”。这一评价再次彰示了她的爱的哲学与美国体验之间的密切关系。
①⑥茅盾:《冰心论》,《文学》第3卷第2期,1934年8月。
②范伯群、曾华鹏:《论冰心的创作》,《文学评论》1964年第1期。
③冰心:《圣诗·夜半》,《生命》1921年3月第1卷第8册。
④冰心:《宇宙的爱》,《晨报》1921年6月23日。
⑤陈西滢:《新文学运动以来的十部著作》,《西滢闲话》,新月书店1929年版,第345页。
⑦⑧⑨⑩⑪⑫⑮⑯⑲冰心:《寄小读者》通讯十八、十六、二十九、十六、十一、十九、十九、十九、十六。《寄小读者》从1923年7月29日至1926年9月6日陆续刊登于《晨报副刊》。
⑬冰心:《我读〈神州学人〉》,《神州学人》1987年9月第3期。
⑭冰心1989年3月27日致吴冰信,未收入《冰心全集》,见《关于W校与美国朋友——致吴冰信》,《爱心》2005年9月第24期。
⑰⑱冰心:《忆淑敏》,《燕大周刊》1924年5月第4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