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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不值”却有值——叶绍翁《游园不值》解读的多个层面

2012-08-15赵泽学贵州省赫章县可乐中学贵州赫章553204

名作欣赏 2012年17期
关键词:园主柴扉不值

⊙赵泽学[贵州省赫章县可乐中学, 贵州 赫章 553204]

作 者:赵泽学,大学本科毕业,中学高级教师,世界学术成果研究院荣誉院士,主要从事中学语文课文教学与研究。

南宋时代,有一位不太著名的诗人叶绍翁,写成了一首非常有名的诗,叫《游园不值》,诗云: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第一层面:这是一首写红杏的诗

这首诗写的是主人害怕游人踩坏园内的青苔而拒不开门。这件事引起诗人的联想,园主原来是想关住满园春色,于是在游人与园主之间就产生了春色的关住与关不住的矛盾。接着诗人又充分发挥“务虚”的想象,认为园主关住的只能是园门,却关不住春色。传统的读法,就是循着诗人的引导去领略诗歌的意旨,即把前面的描写看做是铺垫,后面那“一枝”无意而悄然探出围墙的“红杏”才是千古传诵的名句。虽然柴扉紧闭,但这“春色满”了总是要“溢出园”来的呀!一枝红艳欲滴的杏花不是已经伸出墙外来了吗?诗的意旨在于启迪人们认知:那富有生命力的东西是关锁不住的,蓬勃向上发展的美好事物总是掩盖不了的这样一个朴素而又深刻的哲理。

在宋代,描写红杏的诗可谓多矣!春天到来,万物复苏,百花吐艳,“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到处都充满了浓郁的诗情画意。而杏花更是春天的信使,一枝红杏不知引出了诗人们的多少名篇佳句。比较有名的就有:陆游的“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马上作》)、张良臣的“一段好春藏不住,粉墙斜露杏花梢”(《偶题》)、宋祁的“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玉楼春》)等等。后人将上述这些写“红杏”的佳句与叶氏的这首诗作一一比较后,认为陆游的“出墙头”未能写明非“出”不可的原因,因此不如叶氏的“新警鲜活”;张良臣的“粉墙斜露”虽有寓意,但仍不及叶氏的“来得具体”;而宋祁的“春意闹”确实精彩,并被人们称为“红杏尚书”,但“就整篇来看意思有些滥俗”。从而得出的结论:“最精彩的当数叶绍翁的《游园不值》。”叶氏只写园子的一角,却写出了冷寂中的繁华,含蓄隽永,曲折生动,富有理趣。诗人以人的意识赋予一枝伸出墙外的红杏,作为满园春色的代表,加以歌颂,一个“来”字,令人可视、可亲、可感、可触,这真可算是叶绍翁的“一枝红杏出华章”了。

第二层面:这是一首写不遇的诗

但是,写作无定法,读书亦无定法。有时,很熟悉的诗歌倘若换个角度去读,就有可能读出新的意蕴来。最近乱翻书,忽然被诗的标题所吸引,“游园不值”,是说游园没有遇到人。乍一看,这个“不遇”,似乎与唐代崔护笔下“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题都城南庄》)的情形如出一辙,而与崔道融所写“小童疑是有村客,急向柴门去却关”(《溪居即事》)的情景又是大异其趣了。只要我们再留心一下,这类诗歌在古代诗人们的创作中是屡见不鲜的。仅笔者所见,就有许浑的《访别韦隐居不值》,吴均的《诣周承不值因赠此诗》,唐求的《友人见访不值因寄》,还有贾岛的“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寻隐者不遇》),李白的“无人知所去,独倚两三松”(《访戴天山道士不遇》),还有魏野的“采芝何处未归来,白云满地无人扫”(《寻隐者不遇》)等等,都是写“不值”、“不遇”的诗。我们以韦应物的一首《休暇日访王侍卸不遇》为例,便可略知一斑:

九日驰驱一日闲,寻君不遇又空还。

怪来诗思清人骨,门对寒流雪满山。

韦应物诗中所要寻访的朋友是一位诗人。因为“不遇”,寻访者才能有空暇仔细观察这位诗友居住的环境:门对着寒流,远处是高洁的雪山,环境如此优雅,怪不得以前一直不理解朋友的诗为何写得如此清峻,现在才意外地发现他是得到“江山之助”的缘故。针对这种仰慕或讨教的求访者,当代学者钱锺书先生曾幽默风趣地说:“假若您吃了一颗鸡蛋,觉得那鸡蛋好吃就可以了,何必再去见那只下蛋的鸡呢!”须知古代文人们的这类“不值”“不遇”诗,大多都是通过描写主人的居住环境,用以表达对主人的思绪情怀,或者“侧面刻画主人之高洁不群”的精神。从这个意义上理解,应该说叶绍翁的《游园不值》也有这种表现主人“遗世独立的品格”成分在内。所不同的是,这里的不遇,并不是因为主人“采芝未归来”而不遇,也不是“不知何处去”而不遇,而是吃了闭门羹而不遇的。

第三层面:这是一首写园主的诗

《游园不值》这首诗,涉及到两个人物,一个是游者,一个是园主,而园主则是个空白形象,自始至终都未出场。那么,这园内居住的主人到底是个什么角色的人?他为什么坚持不开门?甚或这个园主是“他”或是“她”?都费人猜想。从“苍苔”与“柴扉”透露出的信息看,拒不开门的园主应该是一位隐士,是一位高人,“花木成畦手自栽”嘛,且与刘禹锡“苔痕上阶绿”的“陋室”意境相合。由此,不禁使人想起了当代作家贾平凹在其作品《敲门》中的嘀咕:“人问我最怕什么?回答:敲门声。”“狡兔有三窟。我想,我还不如只兔子。这么大的城里广厦千万间,怎么就没有一个别处的秘密房子让我安静睡一觉和读书写作呢?”倘若以此类推成立的话,则不难想象,园主之所以“不开”门,大概因为“闭户即是深山”的道理吧!也许,此时此刻他正好伏案“阅金经”呢!不过,这如同鲁迅所说阅读《红楼梦》一样,“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由于诗歌文本没有更多的与园主相关的提示,也就很难确定他究竟是著书立说?还是另有隐情?在这种模棱两可中,它提供了一个可以由读者去填空的想象空间,以至于到了明代的一首《夹竹桃》时调那里,就对此借题大加发挥:

风流小姐出妆台,红袄红裙红绣鞋。后园月上,情人可来。无踪无影,只得把梯儿展开。小阿姐儿三寸三分弓鞋,踏上了花梯伸头只一看,分明是一枝红杏出墙来。

而冯梦龙所拟《夹竹桃顶针千家诗山歌》所收录的花底闲人评点,则更是极尽调侃逗乐之能事,说什么“果然墙上红杏如此也,我亦想摘一个尝尝”,从而产生误读、歪读,小园主人的“空白形象”,似乎成了“随园主人”的形象,也就是清代乾隆朝“那位经常弄一些小女子围在身边的诗坛领袖袁枚”的形象。当然,这样的演绎是不足取的。

第四层面:这是一首写游者的诗

从诗画的角度看,《游园不值》画面所呈现的主体,就只一个人,那就是游者。“屐齿”一词表明,游者应该是“谢灵运式”的山水人物。因为他穿的是特制的一种形状像拖鞋的木屐,屐底装有活动的齿;上山时去掉前齿,下山时去掉后齿,走起幽深高峻的道路来如履平地。我们可以设身处境地想想,要是自己翻山越岭专程来观赏小园,本想同道享受相聚相会的欢乐,结果吃了闭门羹,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和感受呢?那肯定是郁闷和沮丧的,也许还会对小园主人产生某种埋怨情绪呢,总之是兴致全无,无精打采打道回府了。

可这位穿木屐的诗人则不同。他千里迢迢远道而来,原本是要欣赏小园春色的,当他来到小园之后,“小扣柴扉”却久久无人应门,但他全不像我辈那样焦躁,也不像时下某些敲门者那样先几下文明礼貌,待不开门,节奏就紧起来,越敲越重,似乎不耐烦了,以至于最后“咚”的用脚一踢。据说有人专门传授敲门的学问:要用手指关节敲,不要用巴掌拍,也不要用拳头擂;敲门要把握节奏,不要连续敲个没完,不同的敲门声传递出敲门人的不同性格。关于诗中“小扣柴扉久不开”一句,有的版本又作“十扣柴扉九不开”,尽管“十扣”与“小扣”不尽相同,但“不开”则是绝对一样的。面对紧闭的柴扉,他倒是不急不恼,只轻轻一句“应怜屐齿印苍苔”,用一种风雅和宽容的态度,推想主人大概是为了保护绿色小园,怕客人屐齿踩踏苍苔才闭门谢客的吧!诗人不得其门而入,但心态相当平静,他站在柴门紧闭的小园前,平心静气地细细观赏园外的风光。蓦然间,他发现了那一枝探出墙来的红杏,真是“风景这边独好!”——这枝鲜艳夺目的红杏在不经意间透露出小园里春天的信息,无形中给诗人以慰藉,他可以由这枝红杏想象出小园里热闹的春光。也许,诗人由此又联想到一些人生道理。他应该庆幸,也值得庆幸,正因为柴扉不开,才有机会在小园之外意外地发现从未经人道过的景色春光。

第五层面:这是一首价值无量的诗

在社会生活中,有遇,当然就会有不遇;有值,自然也就会有不值。遇或不遇,值或不值,都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必有的过程。遇与值,固然令人欢快和喜悦;不遇与不值,也自有其价值和况味。人们的行为总是带有目的性的,但非所有目的都能达到,也不是所有目的都必须达到,有时过程比目的更有意思。试想“游者”若果真见到了园主,无论结果是尽欢而散,还是不欢而散,都不过是发生过无数次的平平常常的事情,留下来的也不过是“欢笑情如故,萧疏鬓又斑”的欣喜和感慨,抑或“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之类的流连情调,很难有出“新”出“彩”的地方。《世说新语·任诞》载有一则“何必见戴”的小故事,很能说明这个问题。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这是一次出人意外的美好过程,目的倒变得可有可无了。在这个故事里,王子猷可遇,可不遇;可值,可不值。他却选择了不值不遇,“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正是这个故事的耐人寻味之处。从文化的角度反观叶绍翁的《游园不值》,作品中诗人本身的行为所体现出来的闲情逸致,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绝非个别现象,而是古代诗人们一种普遍的审美化的生活态度。

总而言之,“游园不值”并不表明一无所获。在诗人看来,在园内是“游”,在园外又何尝不可以“游”?在园内可以观赏春色,园外何尝不是别具一格的观赏之地?眼看“出墙红杏”景,心想“园内百花”情,怎能不令人舒心和惬意?这“游”本身就是个令人愉快的过程。“游园不值”这种令人扫兴和失望的事,在诗人叶绍翁的笔下业已转变成为一种能提供特别表现方式的雅事和美事。它告诉人们:只要淡化行为的目的性,对过程持一种品赏的态度,生活过程的每一个瞬间都能发现诗意的美。正是这种淡化行为目的的生活态度,才给诗人带来闲逸之情与悠然之心,也正是这种纯审美的不带功利的超然洒脱,才歪打正着铸就了诗人这首价值无量的千古佳作!

[1]王林玉.一枝红杏出华章[J].语文知识,2005(7).

[2]韩军.一只懒鸡和它的花花蛋 [J].中学语文教学参考,1995(8).

[3]夏樗.品书四绝[M].武汉:湖北辞书出版社,1995.

[4]李国文.大江东去[J].文学自由谈,2005(6).

[5]李竹.期待敲门声[J].三月风,1996(4).

[6]吴奔星.吟人之所未曾吟[J].名作欣赏,2002(1).

编者手记:赵红玉

王维诗作的一个特点,是在描摹自然、歌颂隐逸之外,还将诗扩展到更广阔的生活领域。书、画、音律、禅都能融化在他的诗歌中并达到极致。李迎春《论王维诗歌的三重境界》一文正是从这些方面对王维诗歌进行了较好的诠释,并指出“在商品经济的今天,在涵养人性方面,研讨王维诗歌的三重境界,品味其中的教育内涵,很有现实意义”。我想补充一句的是,王维诗作的这一特点,对当今方兴未艾的古典诗词的写作活动,并将对古典诗词的写作,融入为自己的人生内容,也是颇有启示意义的。

相对于王维而言,南宋不太著名的诗人叶绍翁却写了一首非常著名的诗歌《游园不值》。《倒是“不值”却有值》一文从五个层面来解读文本,可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也正如作者赵泽学先生所言:“只要淡化行为的目的性,对过程持一种品赏的态度,生活过程的每一个瞬间都能发现诗意的美。”或许正是因为诗人“淡化行为目的的生活态度”,才使他有了“闲逸之情与悠然之心”以及“纯审美的不带功利的超然洒脱”。如今那些处于“浮躁”“焦灼”之中的读者,读读这样的文章是会有益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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