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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 母(短篇小说)

2012-08-15谭元亨

文艺论坛 2012年4期
关键词:老屋里祖屋燕子

■ 谭元亨

祖屋就是老屋,这年头,能被称得上祖屋的,已没有几座了,换句话说,村上的老屋不多了。所以,老屋也就是祖屋。不过,对于这个村子来说,能还有老屋存在至今,也算是侥幸,要是在别的村子里,老屋早已荡然无存了,换上一色方盒子式的,外边贴满了瓷片的俗不堪耐的新房子。

老屋不明白,现在的人为何就早早把自己设计住在骨灰盒一样的房子里,不嫌晦气么?谁知,这话还没说出口,新房子却已先声夺人,祖屋,不就同老坟一个样么?不让祖屋有任何分辩。好在祖屋年纪大了,道行深了,涵养也好,倒也懒得回嘴。说得也是,这骨灰盒式的新房,几场雨就旧了,几年后就空了,十多二十年的残破不堪了,恐怕熬不到三十年,就坍塌了、消失了。

可祖屋呢,只要留下来了,就一定还在。

都要变老妖精了,树老了变树精,屋老了,自然也要成精。

不成精还不行,你看那檐下的燕子窝,几十年上百年如一日,一开春就有燕子辛勤地衔泥筑巢,生儿育女,给老屋带来了生气。尤其是近些年间,不仅似曾相识的燕子来,不曾相识的也来了,原先就两个窝,如今,都七个八个了,而且还在增多。

老屋欢迎它们呀,而且知道它们为何而来,那些新房子,不管残了没残,燕子都不好筑巢,末了,成了空屋,燕子就不去了。燕子倒不是嫌贫爱富,谁见过燕子把窝筑在无人的空屋里?它只亲近人,无论是谁。老屋呢,总归还有人,不会空,燕子才来,燕子知道老屋亲,老屋靠得住。

成精了,当然留得住燕子,也留得住人。祖屋里住过几代人,只怕它自己也数不清了,而且,一数就乱,因为,有的是三岁的小娃娃,却要被白髯飘飘的老人瑞叫作“伯爷”,几个年岁相仿的孩子在一起,一不小心,当太公的就要被玄孙给欺负了,这乱的!祖屋里旺的时候,少说也是四世同堂,那时人丁兴旺没的说。

当然也有冷清的时候。

诸如遭灾呀、走兵呀。天灾人祸,总归会是有的。

不说了,老屋一般饱经沧桑。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在它也只是眨眼间的事。看多了,什么都明白了,也就不用争辩什么。它以为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只在你看的透不透。

却到了今天,它忽地不明白了。

老屋留得住人,这是至理,谁不恋旧呀。老屋始终这么自信,你看,这么些年,村子里的新房子没了,人都走了,连地也荒了,可老屋子里,却始终留了人,没走。

没防,今天,这留下的唯一的人,也带着一条疲惫不堪、奄奄一息的老狗,要走了,走出这老屋,走出这村庄,走出这山坳。

只余下这千年自信的老屋。

老屋很悲哀,平日,无论是清晨,还是黄昏,在这空落落的山村,至少还有一柱炊烟袅袅升起,在一片苍翠中抹上几缕乳白;尤其是云岚低垂之际,炊烟就会化作平托起云畴,环绕在山腰间,仿佛是云的梯田,美不胜收。可老人与狗一走,这最后一缕炊烟也就不再有了。这云的梯田更不会再出现了,当然,那令人心醉的烟味、饭味,也没有了,随之而去的,更还有稻草的香味……

人一走,只怕燕子也会走了,别的老屋不就是这样么?

老人、老狗、老屋,相依为伴,相濡以沫的岁月,就这么结束了么?

老人,应该说,是老阿嬷了,与这老屋的缘分,还是后来才有的,并不及曾一生下来就住在这里的同宗人。

老阿嬷是30多岁,才入住到这老屋来的。

在这之前,她是没有资格住进来的。

凭什么?

凭她是——地主婆。

且慢,她不过才70岁,解放那年才多大?七八岁罢了,怎么土改时会把她划为地主呢?

不,不,才七八岁,又如何称得上罪孽深重的“婆”呢?被人叫为婆,至少得50岁以后吧。

但档案就是这么记载的。

而且言之凿凿。

那时,她并没住在这个山村里,她甚至没出生在这个山村,她的出生地,在茫茫的南海那边。她的父亲,是一望而知的“南洋伯”。千不该,万不该,是她曾经随父亲回来过,看看父亲出资建的祖屋。

于是,就有了一份又一份的证明,说她是随父亲回来收租的。

亲自来收租,这可是铁板钉钉,足以夯实她“地主”的名份,而且,她还逃脱了对地主分子的管制,逍遥法外近20年,直到“文化大革命”才被押回老村,重新戴上帽子,接受革命群众的监督。

现在明白了吧,老屋那时,她是没资格入住的,那时要住进来,岂不等于翻天么?所以住进来之际,“文革”结束了,她都40多岁了。

老屋在住户的议论中,方断断续续弄明白,老阿嬷才是自己的主人,只是主人一度却当不了老屋的家。原来,老阿嬷青少年时代,是在外边读的书,当然,是一位再平常不过的女学生,只是读到初中,就不再有书读了,因为父亲出事了。土改时,父亲并没回家,第一次划成份,还给他划作开明绅士,因为他还资助过有名的东江纵队打日本鬼子,那东江纵队里的指战员,不少是他在南洋的同伴、好友。可后来,第二次土改,原主持土改的本地干部,自然大都是东江纵队的,不仅被调离,而且还被打了“右倾”,替代他们的,都一口外省话,自然不会再犯右倾的错误。于是,父亲便成了“恶霸地主”,不仅老屋被没收,而且还被从城里押回老家批斗,老同学、好友,都自身难保,也就保不了他。没多久,他便抑郁而死,撇下了十来岁的女儿。这女儿读完初中,也就没书读了,幸而那时城里没人把她当地主婆,至少还可以在街道工厂做做杂活,勉强糊口。后来,也成了家,有两个儿子与一个女儿,日子难过天天过,终于有一天,还是过不下去了,“文革”爆发了。

一位才读过初中的女人,甚至算不上有什么文化,按理,也成不了“文化革命”的对象,可突然,街道革委会收到了一份揭发信,说她是隐藏了近20年的地主婆,当年就在乡下收过租,双手沾满了贫下中农的血汗,罪大恶极,却逍遥法外,受不到应有的惩处,孰可忍,孰不可忍!

街道革委会一看,这还得了?立即便采取了最决断的措施:把这个地主婆立即解送回原籍,取消其城市户口,交贫下中农监督改造。

老公只能与她离婚,因为老婆成了地主婆,自己不划清界限,岂不就成了地主公了么?但三个孩子,他一个人也养不起,况且,这些孩子都成了地主崽,说得好听,算是“可教育好的子女”,不好听的,是“老鼠的儿子打地洞”,成了黑七类,带着也就是个累赘,不如另组家庭,撇个干净,从此,恩断义绝。

万般无奈之下,当年才30多岁的老阿嬷,就这么拖儿带女的,两手空空,被遣回了原籍。乡下给了一间旧谷仓,让这一窝地主母子住进去。谷仓是早已废弃了的,修修补补,外边下大雨,里边落小雨;外边雨停了,里边还在滴……如果不是有些知根知底的乡亲们接济,一个女人,加上从四五岁到十二三岁的几个孩子,能活上几天,就不得而知了。

所住之处,是另一个山窝窝里,是看不到老屋的。

孩子毕竟不晓事,有时与别的孩子玩耍,还跑到老屋里去了。末了,有一天,一个孩子竟对母亲说,那个大宅子本是我们家的,怎么不让我们去住?

吓得老阿姨赶紧捂住他的口:这话说不得,你听谁说的?

孩子说,是大宅子里边的人说的。

千万不可再说,一说,我们的罪孽可就大了。

但没容孩子再说什么,她便被揪出来了。

那是全村的批斗大会,斗他的人说,这位城里来的女人,人还在,心不死,做梦都想复辟,居然声称大宅子是她家的财产,妄图有朝一日反攻倒算,看来,这阶级斗争不仅要年年讲,月月讲,还得天天讲,刻刻讲,不可有片刻的懈怠。

从此,老阿姨连谷仓后边的山坡也不敢上,因为在那里可以看到老屋黑黑的瓦脊,还有古色古香的镬耳墙。

一旦有人发现她在看,就会说“人还在,心不死。”

批斗会一上,不死也脱层皮,不是手被扭脱臼,便是头被砸出个洞。

可自己还不能死,三个孩子还没拉扯大呢。

连老屋,也没有想过,这位老阿嬷还能成为自己的主人。

还真应了一句老话,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

曾几何时,被称之为“十年浩劫”的“文革”结束了。

不久,便要落实政策。

老阿嬷本想,这下子该回城了,可是,那个街道工厂也没了,居委会的人也换了,回城找什么人落实这个政策?她没了轴。

可这时,老屋找她了。

或许,不能说老屋找她,只能说老屋的人找她。

他们告诉她,远远近近的村子,已经在落实侨屋政策了,这老屋,本就是你父亲所建,有地契,也有房契,该在什么地方找得到,就算找不到,全村的人都会给你证明。落实侨务政策,调动华侨华人回国参加经济建设的积极性,全村人都责无旁贷,是收回老屋的时候了。

开始,她还吓坏了,不,不,这不成了反攻倒算么?

有人还告诉她,老屋收回后,不愿或者不能搬走的人,就得按月按年给她付房租,天经地义。

她说,这不更坐实了我地主婆的恶名么?

大家都乐了,世道不同了,你不用忧虑。

她到底明白了一点,却还说,我家这如今在海外也没个什么亲戚,收回了老屋,又能调动谁来参加国家的经济建设呀?

都说她太实心眼。

可不管怎样,老屋的主人成了她。

当她真正成为老屋的主人之际,老屋已经给糟蹋得差不多了。因为土改后,老屋里住进了不少外姓人,最有势力的土改根子,就占了最大的堂屋及几个厢房,本姓的不是外迁了,便是被挤到了边角上。各家各户,又在里边搭上了临时性的厨房、杂屋,乃至鸡窝狗窦,整个老屋的架构都给改变了。

怂恿她收回老屋,又进一步要她搬“回来”的,却又是那位土改根子。

儿子认出了这位根子,说当年大宅子本是他们家的,正是他,而台上批斗老阿嬷“人还在,心不死”的,也还是他,只怕是不存好心。

平心而论,这位最革命的“根子”,财产意识,对私有财产意识却最明晰,当初占了老屋最好也是最大的一部分,正是出于这一意识,分浮财、分田分地分房屋,不就是一个“财产”么?可他几十年来,却又始终为自己已经得到的财产寝食不安,生怕会得而复失,到头来,果然如此了。

不过,让老阿姨没想到的是,第一家搬出老屋的,居然也还是这位根子。

老阿姨收回老屋时,便发了话,我们家,从来没有为祖屋收过租子,过去说我也来收过租,那是无中生有,害了我半辈子,到如今,虽说老屋的名份归了我,我也不会收谁的租子,同一村人,有的,还是同一宗姓,都是一家人,不存在租不租的问题。

这让住在老屋的外姓人松了一口气。

可根子却带头搬走了,他对老阿姨说,我不好意思不付租子,要真认真的话,我们家已经欠了你几十年的房租了,过去的还不起,但不可以再欠新的,背不起这样的旧债新债心债,我们还是走的好。

他在几里路外一个向阳坡上建了新屋,材料什么的是不愁的,当生产队长、村长这么些年,不仅有权势,也攒下了一点钱,何况,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就得干部带头,他理所当然先发了。只是人力却不够,好在村上的人古道热肠,一声说造房子,各家各户都派人出力,于是,砖砌、平顶的新式房子,没一个月便建成了。

后来也有几家搬出去了,也同样建了砌砖、贴瓷片、平顶的新房子。

而老阿姨与留下的几户同宗的人家,也就顺势把老屋收拾好了,临时厨房拆了,鸡窝狗窦平了,老屋,恢复了几近一百年前刚建好时的格局,虽说不似外边的新屋油抹水光,却也沉稳厚重,给人以安宁踏实之感。那时节,已开始了文物调查,据说有的老专家专程来拜访了老屋,还专门让学生描下了老屋的模样,平面图、立面图都做了,老阿姨向他们讨了一份,他们也很爽快地答应了,还专门邮寄回来。

而且告诉她,虽说老屋还够不上文物,但它的镬耳墙、砖雕什么的,也还是具备文物价值的,从中可以感受到文化的品位,至少,它是一座有历史的建筑,有文化底蕴的宗祠建筑,应当珍惜它、保护它。

这当是老屋历史上最为灿烂的时刻。

老屋赢得从未曾有过的尊重与荣耀。

连老屋自己都觉得,自己也太不了解自己了。

而后来的日子,则更让老屋感到自己有怎样的了不起。

斗转星移,花开花落,没多少年间,这座山村,便失去了过去的喧闹,狗吠声少了,鸡啼声也少了,娃娃的哭闹声,更是几乎听不到了。

一户户的人家,先是精壮的年轻人,卷起被包外出了,说是到南方的特区什么的打工去了。先是老屋外边的年轻人走了,后来,连老屋里边的年轻人也不住了……紧接着,好几户的年轻人,回来把媳妇、儿女接走了,渐渐地,大部分的人家,也就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了。

先走空的,当是老屋外已造了新房子的人家,说是“新房子”,却经不起几场雨水,贴瓷片的墙面,脱落得象一只赖皮狗样,煞是难看,平顶房,更是漏水,想补,还不知如何去补。怎么也不如老屋,风吹雨打,本色不改。

村长一家人,也同样走了,城里钱好嫌,能不去么?再说,村长也老了,不能再当下去,就算可以当下去,恐怕也没人愿意他当。一辈子算计得太厉害了,末了,反而遭到人家不是算计的算计。留在村上,要有谁翻陈谷子烂芝麻的老帐,他脊梁骨总是一阵阵发凉,不如走吧。

这回,他不是第一个走的,却也不是最后一个走的。

因为,老阿嬷没有走。

她原来并不属于这个地方,出生在南洋,生长在城市,直到过了差不多半辈子,才被打发上这里来,后来落实政策,她本也可以回城里,可城里还有她什么呢?说到底,是老屋把她留住了。

这老屋,毕竟是父亲的遗产,是父亲遗留下来的一个念想。

老屋很庆幸,到底留下了她,一位与自己真正血肉相连,可共患难的知音。

于是,老屋亲眼看到,那些个新屋,一座座很快地残破、剥落,丑陋地兀立在山野之间,与自己的沉稳、安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更何况,既便到了不久前,连老屋里的几户人家,也差不多走光了,老阿嬷的儿子也一个一个地走了出去,女儿嫁人,老阿嬷依旧没有走意。

别的人家,先接走了媳妇、儿女,后来,也陆陆续续把家中的老人也接出去了,当然,也还有不愿离开故土的老人,这几年,先后也“走”了,把一把老骨头埋在了后山。因此,村上的老人,也就所剩无几了,可是,老阿嬷却从来没从口中吐出一个“走”字。

这让老屋很欣慰。

人一走,村上的地,陆陆续续地荒了,长满了蒿草,开始,老阿嬷还带着孙子,把东家或西家的地收拾一下,到秋天还多多少少有点收成,只是孙子没呆多久,给接到城里上学了,老阿嬷只剩下一个人,只能收拾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了。人老了,地也欺人,慢慢地,地上不长禾苗,只长稗草了,老阿嬷无可奈何。儿女劝她,不如回城里享福吧。

她却正色道,祖上漂泊南洋,离开了故土,我呢,也颠沛了大半辈子,好歹找回了自己的家,自己的故乡,我能走么?

轮到儿女无奈了。

于是,偌大一个村子,就余下她与几位不愿走或走不了的老人。

而她,也种不了多少地了。

开始,老屋还以为她走不动了,她只在老屋里转悠,很少出去。

不过,老屋觉得很温馨。

不仅仅是有老阿嬷在陪它,还包括一条老狗。

而且,老阿嬷很有点意思,因为,老屋里最后一共住了六户人家,除开老阿嬷一家外,有三户同宗的,两户是外姓的,他们都没迁出去另建房子。只是到了后来,全出去打工,很少回来。老阿嬷呢,不时还为这五户人家打理一下,扫扫地,抹抹家具,通通沟渠,这不算什么,邻里嘛,互相也应该有个照应,这些人家偶尔回来,发现家中仍一尘不染,自是千恩万谢。

可仅仅这样,老阿嬷似乎还不够满意,所以,让老屋觉得,她开始有点怪怪的了。原来,一天三顿饭,她很少在自己家中做,而带上粮食、蔬菜,还有柴火,上到别人家去做。

用人家的砧板,用人家的锅灶,用人家的厨房,烧自己的饭。这干嘛呢?

老屋不懂,不过,这让它一年四季,都暖洋洋的,热乎乎的,舒服极了。可不,任何一家少了点灶火,少了点炊烟,它就似人一样,不是觉得手板心冰凉,就是觉得脚底发寒,像得了病一样。老阿嬷一家一家转过来烧饭,就让它周身有一股暖流在回旋、在涌动,说不出的惬意。

老屋自己,也被这热气支撑着,觉得在返老还童,毋须忧心伤风感冒,或者摔个跤,整个儿倒下。这热气,令它好好地活着。

它还企望曾来过的老专家,给一个“文物”的名份,毕竟,又二三十年过去了,资格也该熬够了。

这便是老屋感到自己真正了不起的地方。

因为,老屋是有生命的,是村上房屋中唯一的老寿星。

老阿嬷的柴火,是在给它造血,给它精气神,使它整个充盈着生命的热力,温暖着它身上的每一个细胞。

老阿嬷早就有一句话,就是死,也不会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老屋。死了,也要埋在祖山上。

有了承诺,老屋能不放心么?

老阿嬷去老屋几个厨房里转来转去,末了,竟转到了邻近的几栋屋子去了。当然,那些屋子大都已没人住了,开始颓败了,乱草都长到了天井里了,燕子也不去做窝了——燕子一个个空巢,风吹雨打,已脱落得差不多了。

可老阿嬷去了,隔三岔五的,这些屋子,也开始升起了袅袅炊烟,仿佛鼻孔通了,在吐纳空气了。自然,天井里的乱草,也给刈了,晒干后正好,用来烧火做饭。有一家,说是下矿井了,没能出来,媳妇改嫁,老人也“走”了,屋子没了主人,过年过节再没人回。

于是,一天里头,老阿嬷至少有一顿饭在老屋外边吃。

外边,有老阿嬷的菜园子,平日锄锄草,施施肥,浇浇水,搭个棚架,挖个水沟,对她来说已习以为常了。可是,摘了菜,带上一把米,上别人的空家里做上一顿饭吃,这又有哪门子的快意呢?偏偏她还乐此不疲。

而且,上外边走的路程,也愈来愈远了。

山村里,有三五户聚集在一块的,老屋周遭也就是这样,也有单门独户的,选一面坡,找一个山坳,自成一统的,这还不少。因此,一条村子里,近的人家,不过几丈路,远的人家,三五里有,七八里外也有,甚至上十里的,还有更远的,既便是人民公社出集体工,也很难全部聚拢过来。

偏偏这老阿嬷,几丈外去了,三五里的,也去了,七八里外的,照样去。有时起得早,显然是上十里路外的人家。

还去干嘛,这石灰岩地区,丢了草帽,就找不见了一块地。如今,一家家都走了,地也荒了,本来,有人在时,地上也长不出多少救命粮来,种点茶,勉强可维持生计。可如今,没人了,地上有的连草也不生了,茶山上,一枯一荣的,没人去料理,也一般焦黄了。落在远山的屋子,主人已经不见回了,老阿嬷还去干嘛?

偏偏一户户的炊烟又有先有后地升起了。

她老人家操的什么心呀?仅仅是因为这里是她后来才认的故乡,她是地母,当庇护这地上的村庄,地上的老屋?

真个是地主婆了?!地主是地公,地主婆不就是地母么?岁月流转,昔日的恶名也就有了不同的意义。

好在有那一条忠心耿耿的老狗——这本不是她家的,只是老屋里另一家养的,人家走了把狗留下了。其实,那时还是刚出生不久的小黑狗,平日就与她熟,主人走了,也就跟了她,反正,还是守在老屋里。除开晚上回原来的家外,白天几乎与老阿嬷寸步不离,老阿嬷上菜园摘菜,它就叼着个菜蓝子追随着,老阿嬷上另一个山头去烧火做饭,它也一前一后蹦得欢,它也难得出“远门”呀。只是狗的寿命不长,十年光景,就在这老屋里老了,这才没到处乱窜,但老阿嬷一出去,它还是亦步亦趋。老阿嬷跑得再远,它仍是不离不弃。

有一天,老屋诧异地发现,山脊背后,升起了一阵浓烟,烧了有半天。要是山火,不会这么快就灭的。

直到晚上,老阿嬷回来,老屋才得知,是老阿嬷去了。

让老屋不解的是,那竟是老村长的屋子,老阿嬷回到家里,自言自语,说那里不仅院子里都长了草,连屋里也长了草,墙基下的草长多了,墙基就会松,田鼠打洞,没准还有蛇窝呢。这人久不去了,草就会去,野物也会去,雨要去,雪也要去,别说风了,无孔不入。到年头,合家回来团年,只怕过不了夜,没处可落脚了,再久一点,一场风雪,只怕连房子也找不到了。

老屋这才明白她去了哪。

终于有一天,老狗独自急急地跑回了老屋,叼住不时还回来住上几天的一位老太太,硬给拽去了。

原来,老阿嬷不幸而言中了,那屋子里竟有了个蛇窝,让她烧饭时的烟火一熏,竟跑了出来,一口咬住了老阿嬷的脚指头……

命悬一线。

老太太去了,见老阿嬷竟已把脚指头砍了下来,用草木灰敷住创口止血,这在乡里倒是一种习惯,可创口太大,还是止不住。好在老太太识得草药,就在屋边不远找到,嚼碎,再敷在创口上,终于把血止住了。

老狗救了老阿嬷一命。

老太太直数落老阿嬷:这家人你还去干嘛,他们害你害得还不够么?把你从城里害到乡下,又从这老屋害到了旧谷仓里,害了你大半辈子,临了,你还为这破屋操心,怕他们过年回不来——我才不指望他们回来呢。

老阿嬷叹了口气,可至少后几辈人与我无怨无仇呀。怨可解不可结,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还有什么仇恨在世间呢?

老太太自然没说得过她。

躺了半个月,老阿嬷又在村上转了,不过,已是一跛一跛的,奇怪的是,老狗跟着她,也一歪一倒的,似乎在模仿老阿嬷。

半个月一过,老阿嬷更忙了,有的屋子半个月没去,便落了形,变得阴湿湿、昏黑黑的了,须多烧几天的灶火,才还得了阳。

就这样,老阿嬷跛着脚,几天内硬是把全村所有屋子转遍,而且没有落下老村长那一家。

山村里的日子,就这么在袅袅的炊烟中,不时飘来的饭菜香里,悠悠地抻长了,让老阿嬷活得有滋有味。

不是她的山村,也是她的。

直到有一天——当快过年了吧,老屋本要迎回一户户的人家的,老阿嬷突然要走了,要带上几乎走不动的老狗走了。

只因为几句话。

小儿子不曾专程回来,平日,总是一家子回,这次,是一个人回,回来就声明,路过就近的小镇,顺便就回过看看,手上什么也没带。老阿嬷并不在乎这个,能回来看看,哪怕是顺便看看,就有孝心了。

小儿子吃了母亲一顿烧得热乎乎、香喷喷的饭,有意无意说起,在城里村上的人还是互相有个照应的。他同老村长的大孙子也有来往,就如老阿嬷说的,后辈人没必要继续前一辈的怨恨。不过,近来听说,老村长似乎对自己的母亲有想法了,凭什么隔三岔五上他家烧灶点火,是对他家不放心么?怕他当年当了那么久的村长,发了横财藏在了家里,这才不时去搜查清算?就算有,也犯不上由老阿嬷管呀,老阿嬷莫非也想把他的房子也占了,日后好掘地三尺起浮财不成?

小儿子说,这话太好笑了,别的人家都没起这样的疑心,为何他偏偏疑心生暗鬼……不管他了,日后别去了就是,三条泥鳅拣两条给猫吃了,图耳边清静。不去就不去,省心。

小儿子还说,不光这一家,别的,也最好不去了,免得有闲话。

老阿嬷半天没言语。

小儿子说,守住这老屋就不错了,唉,爷爷造了它,没能享受一天,你呢,也为它受了半辈子罪,没收租也成了收租婆、地主婆,你还管别人的房子干嘛?我不是很明白。

老阿嬷叹了口气,这如今,地已经荒了,村子也荒得差不多了,这屋子如果不再有人气,只怕也要荒了,什么都荒了,人心也会荒的,所以,我家家户户烧灶点火,是让所有的房子,都还继续沾点人气,没别的念想,只是不让这老村、老屋荒了呀。

小儿子仿佛有点明白了,只是说,你挡得住人心会荒么?

屋不荒,人总要回的,人心就荒不了。我好歹为家家户户留点人气,留住屋子,年年有个团聚的念想。老阿嬷这么说。

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的。就像老村长,就计算着你,以为你别有用心,他一说开去,也有人认同,众口烁金,你抵挡得了么?

老阿嬷的脸色终于变了:城里的乡亲都这么说么?

儿子赶紧申辩:我可没这么说。

老阿嬷又不做声了。

小儿子住了一夜,一大早就走了,不过,走时,老阿嬷的早餐已烧好了。

小儿子劝母亲:回城去吧,我已经托人查到了户口登记,我们家当年是有城市户口的,要恢复并不难。

老阿嬷说:当初为什么没查到呢?

小儿子不知怎么回答好,就这么走了。

老阿嬷还是认为,小儿子只是心疼她,劝她进城住。亦一如往常,一日三餐,分三家去点火烧饭。

不过,她的范围开始缩小了,最后,也就缩回到老屋的几家人。

当日为她找草药的老太太,说在城里住不惯,又回来住上两天。

也好,有个伴。

有意无意,老阿嬷从她口里,也听到了老村长的闲话。

她只叹了一口气,人心呀!

老太太说,只怕在城里住久了,别人也都似他那样想。人心不古呀。

这分明有什么暗示。

这一夜,老阿嬷怎么也睡不着了。难道,没了主人的屋子,深埋在矿井底下的冤魂,也会这么想?

第二天,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些随身衣裳,叫过来老狗:这回,你该跟我走了,不会再恋旧屋吧。

老狗有气无力地吠了一声。

于是,就上了路。

老阿嬷一步一回头。

老屋没有升起炊烟,那位老太太昨天下午已经走了。

老村往日那平托走的云畴也不见了。

一切,在时间中远去,在空间中也远去了。

老阿嬷和老狗,走出了山路,上了公路。还走出了一段。

公路上,刚好来了一溜警车。

这让老阿嬷好生奇怪,这山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能出什么事呢?就算流窜的盗贼,也不会到这荒远的地方来作案呀。

她没再往深处想,还是带着老狗往前走。因为带着狗,上不了客车,老狗又无法跟在车后跑,她唯有陪着老狗慢慢走。

往后的事情,只有老屋知道了。

原来,警察把车停在了山路口后,一路直扑向老村长的住屋,居然从那里搜出了几大麻袋沤烂发霉的百元大钞,点了一宿也没点完。

原来——又是原来,老村长当年贪污的钱,没敢一次带出去花,每年回来过年,最多也只带一点。他始终怕西窗事发,所以,平日很少回这个乡下的家,让这个家显得愈破愈败,愈残旧愈好,这样,就没人怀疑里边还藏了东西。因此,老阿嬷见他家久久没人回,里边没了人气蛇鼠成窝,好心帮他点灶升火,添点人气,反而让他恼羞成怒,所以,才放出那么些难听的话,正可谓疑心生暗鬼,不,当是心中有鬼,更何况,他后来挣的不义之钱,也偷偷送回旧宅,这才得知老阿嬷来过。

人在做,天在看。

城里的乡亲们,很快就知道一切了。

只是老阿嬷不知道。

那条老狗,走到半路上就倒下了,它算是高寿了。老阿嬷给它挖了个坑,深埋了。到底还是不愿离开,老阿嬷长叹一声,自己又继续上路。

她不想走快,走快了,家乡就愈快地远了。所以,她不会很快知道这个消息。

而且,知道了,她又会怎样?她还会回来么?心荒了,只能长草,长不了嘉禾茂卉的。

老屋没了人气,一样会荒,老人家都知道的。只是老屋一直在盼望。

或许,到了过年的时候,老阿嬷还会回来,还会升起那袅袅的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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