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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 谎(短篇小说)

2012-08-15廖天锡

文艺论坛 2012年4期
关键词:牛栏莲花

■ 廖天锡

谎 源

我撒谎是缘于一起山体垮塌埋人事件。

6月6日凌晨一点,我被一个紧接一个的炸雷惊醒,此时,已是暴雨如注。哗啦啦——哗啦啦——这不象下雨,倒象天河决堤。

被惊醒后,我没敢再睡。不是我一人没睡,全村人都没睡。我不睡是站在窗口注视牛栏江的水势。江水一旦漫上晒场我得鸣锣报警;乡亲们不睡是一听到锣声即按演习秩序往牛栏山上撤。庆幸的是泥浆般的江水只漫至村前晒场下的三级石阶雨就停了,东边骑天岭顶回龙峰出现一抹红霞,天空渐次明朗。虽然原只十来米的江面变成汪洋一片,沿江两岸的水稻全覆盖在滔滔黄水中,但对人们的生命不足以构成威胁。

刚松了一口气,我脚下陡然晃了一下。紧接着,有人大喊:“垮山了!埋人了!”

我一慌神,“镗!镗!镗!”赶紧鸣锣报警。

第一个谎言

1

遇上暴雨鸣锣报警是乡里布置的,铜锣也是乡里发的。

去年,我们金陵县遭遇五百年一遇的“7.15”特大洪灾。牛栏江沿江的金牛湾、牛栏冲、牛栏坪、牛尾洞、明家五村皆泛滥成灾,财产损失巨大且不说,最痛心的是夺去了不少鲜活的人命。于是乡里制订了预警措施,给各村发铜锣,组织村民演习。人们突然听到锣声,以为洪水淹村,扶老携幼按演习秩序往后山跑。

“站——住!”曹志德大喊着拦住大家。松软的黄泥往前一纵,顷刻间,撤往后山的必经之路堆成一座小山。躲过-劫的人们象一群受惊的鸭子慌忙退到村前晒场上。

曹志德失神地走过来,颓丧地对我说:“甲集两口子,埋了!”

我这才知道是曹志德目睹了牛栏山的垮塌并一直在此守候。

这里发生的不是常说的那种泥石流。牛栏山的后山是整体移动滑下来的;杂柴茅草依然活生生长在上面;哪些高大的灌木有的歪斜,有的扑倒;最底下的黄泥土在巨大压力下泻出很远——死人了——垮下的牛栏山把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妇埋了。

我没组织村民抢救,因为一抢,会有更多危险;况且,垮下的山体已把甲集家的房屋掩埋得无踪无影,即便没危险,抢救也毫无意义。我正在考虑不组织抢救,上级是否会追究自己失职时,老婆肖玉球不知为何咕哝道:“村里的泉水井没了。”

她这句神经质地咕哝立即遭到一遍唏嘘:“人都埋了还说井!真是的。”——一口水井相对于两条人命根本不值一提,你肖玉球怎就这么没有人性!

玉球大概意识到失言,不好意思地望着垮山。

防是防涨水,没想到会垮山。陡降的灭顶之灾令我陷入茫然无助的境地。呆了一阵,我诚惶诚恐地不知是问大家还是问自己:“这事告不告诉兰莲花呢?”

“肯定要告诉,而且马上打电话给她。”我的话刚落音,曹志德毫不犹豫率先肯定。惊魂未定的人们都向我投来莫名其妙的眼神,显然,大家对我这个缺乏常识的提问表示不满。

我也觉得自己懵懂,这还要问吗?肯定要告诉,而且马上告诉。可这个念头刚刚冒出,又被自己斩钉截铁地顶回去,不,坚决不能告诉。我把曹志德拉到一边郑重其事地说:“坚决不能告诉,除了你,甲集其他任何亲属都不告诉。”

曹志德和兰甲集是姑表亲,他一脸莫名地瞅着我,也是斩钉截铁说:“这于情于理说不过去,这么大的事不及时通知他们的女儿,到时,兰莲花和她伯她舅责问起来怎么解释?”

曹志德是金牛乡中学校长,回家看望老父,正好遇上暴雨。在村里,我除了敬爸就是敬他,爸不在了,只敬他。今天若没他那一吼一拦,后果不堪设想。当然,曹志德也一向护着我。我知道,就凭三个村办企业都有我的权利股,处事有些霸道,我不是那种一心为民办事的好村官;去年换届,如果没他联络不少学生家长,再由学生家长撑开一张人缘网或明或暗拉票,我保不住村长位置。在牛栏冲,我对任何人都敢吼敢训,唯独对他只能轻声细语。我说兰莲花明天要参加高考,成绩不错,升学有望,告诉她就是毁了她。因此,不但不能告诉,而且全村人都得封锁消息;等高考结束让她慢慢适应。

曹志德很快悟出我良苦用心的同时却又告诉我说,甲集答应明天去县城给莲花送生活费,去陪考,他不在了,谁去?

这是个猝不及防的问题,去给莲花送生活费、陪考,甲集是无可替代的人选。他不在了,谁去呢?曹志德很快探究到我的难处,自动请缨只有他去合适。他是兰莲花初中毕业时的班主任,母校的校长,更重要的是甲集的亲表哥,兰莲花叫他伯伯。但我明白无误地告诫曹志德,当老师的不具备撒谎的心理素质,小谎都不敢撒,何况这死人说活的弥天大谎;再说莲花那丫头很精,到时,盘问几句就会漏底;甚至不盘问,你见了兰莲花,根本托不住内心的悲痛,自己就会招供。那样,你不是去陪考,而是去报丧。随后决定,必须我去!

曹志德听了我的分析,竟然笑了笑,说我算得上半个神仙,承认自己真的会漏底。但又神情十分认真十分严肃地对我说:“你去更不行,你们是仇家。”

一提仇家,我十分心酸。要说仇家也是实情,但更让我铭刻心的是我和甲集两家的三代交情。我说这个时候提仇还是人吗!这件事任何人去我都不放心。

曹志德见我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哽咽,大概样子也很悲戚,也就没再说什么。他走过去把我的想法很委婉地和大家通了气,说我这么做是为莲花的前途着想,是大义之举。

曹志德的话音刚落,曹检苟毫不恭敬地指责:“简直是荒唐!兰莲花打电话问,我们怎么回答!”我平心静气地诱导大家,不论问谁,只准说村里淹了田淹了地其他没事。不料这话好比在油锅里撒了一把盐,所有的人立即轰起来:“死人这么大的事谁敢撒谎!”我脸一沉命令:“把坐机电话线给我拔掉,手机全部关机,只准打出不准打进。谎由我撒,你们配合。”

我一发火,门封肃静。可是不到两分钟,曹检苟发冷笑说配合撒谎行是行,给什么响头!曹检苟有三兄弟,一个个长得威武雄棒,老大办机砖厂,老二办木材加工厂,老三检苟虽没经济实体,但他有他的用处——专门替两位老兄了难——哪里的账难收;什么时候社会溜子想诈盘子;甚至工商税务找两位老兄的什么麻烦,基本上是检苟出面。该摆平的摆平,该打点的打点;该温该烫,恰到火候。曹检苟在村里、在社会上有一派说不清道不明的势力,政府不但找不上他的麻烦,有些官员还要搂着他的脖子套近乎,甚至称他“村民王”。竞选村长时,他得过我的好处,给我拉票出过一些力,还通过他给每位选民发了一百块钱。但这个时候你曹检苟提这个,是指责是耻笑是对我不尊重。我火了,指着检苟说:“检苟,你有不有人性?兰家已遭大祸,若是莲花为这没考上大学,那是第二次灾难。你要是关不住自己的嘴巴走漏风声,看我怎么找你算账!”

在牛栏冲,别人怕曹检苟,曹检苟怕我。我有亲兄弟四个,叔伯弟兄八人,即使我不当村长,也有股霸气。当村长以来,我的决定,没谁反对过。文驳武对个对个,你曹检苟也不是我的对手;再说你是邪道我是正道,今天,你自以为是孙悟空,老子就要当如来佛。检苟见我发气,赶紧检讨说是开玩笑。

刚唬住检苟,不料肖玉球冲上来吼道:“丁林,你要撒谎,撒吧!你们要配合!合吧!老娘要亲自去县里告诉莲花,她爸死没良心屋倒人亡是天理报应。”肖玉球越嚷越大声,“甲集悔婚,害我儿子害得苦,我难不得莲花小学都考不上还让她考大学。你前脚走送生活费,我后脚去考场吵。”

肖玉球干活里里外外一把手,尤其是菜炒得好,但性格憋倔耍赖放泼而且说话拿理牛栏冲有史以来才出她一个。任何人只要激,她不敢做的事恐怕没有。一想起她上次喝农药的恐怖样子我两腿发软。

2

兰甲集的父亲和我爸互有救命之恩,感情己延续三代,算得上世交,但两年前肖玉球与兰甲集闹翻了,成了仇家。

兰甲集的父亲叫兰庚生,1958年入赘牛栏冲当上门女婿。我的父亲叫曹天茂,当时是火箭公社(注:大跃进时,各乡的传统地名都换上了时尚的高科产品名称)牛栏冲大队支书。那年月,时兴放卫星,按牛栏冲人的话说是吹牛皮撒大谎。卫星公社樟树大队的王支书已放了颗“水稻亩产一万斤”的卫星。按县里的意思,公社康书记要我爸指挥社员把其他土里的红薯搬进预先挖好的大坑,当县检查团的面放一颗红薯亩产八十万斤的卫星。爸不肯,还说打屁不挨腿。那时候,不撒谎当不了干部,爸支书被撤,派往天门岭烧木炭。同去烧木炭的有几十人,五人一组,我爸与兰庚生在一组。其他人派去烧木炭没想法,但我爸烧木炭是带惩罚,心里憋气加上风餐露宿染上了恶性赤白痢疾,只两天就屙趴了。我懂事之后,爸多次对我诉说过刻骨铭心的感激之情:第三天太阳落山时分,他一蹲下去人就浑身发软;爸怕落地沾风,根本不顾及羞耻,光着屁股赶紧抱着树杆叫:“庚生兄弟,快来快来,我不行了。”庚生过去将我爸抱起。爸抱着庚生哭了:“庚生兄弟,我这条命会丢在天门岭。”兰庚生什么都不管,立即把我爸背回家,叫他老婆也就是志德校长的姑妈用祖传秘方治好,才免于一死。

“水稻亩产一万斤”这颗没底气的卫星没吹上天,但谎言的滚滚车轮却开进了农村公共食堂,扬言将进入共产主义天堂。不幸的是撒大谎导致大饥荒,粮食开始定量。男人每天老秤12两;女人每天老秤9两,才半斤多一两,全国流行水肿病。牛栏冲的水肿病己普及到各家各户,死了好几个。水肿病有一说叫“男怕戴帽,女怕穿靴”;“戴帽”指脸浮,“穿靴”指脚肿。兰庚生既“戴帽”也“穿靴”,水肿病患到这种程度就难有指望了。水肿病俗称饭痨,治饭痨不用药,有粮食就行,米皮糠更好。但兰家没粮食,更没米皮糠,只有等死。那年月,也不存在准备后事,也没得力气哭,兰庚生给自己选好了坑位,一死就抬出去草草埋掉。

也是兰庚生命不该绝。康书记认为我爸拒绝放那颗卫星做得对,支书位置己让人占了,便安排他到公社运输队当队长作为补偿也算道歉。公社运输队总共十七个人管六辆牛车,三辆马车,爸是队长以身作则独自管一辆马车。赶马车不仅活轻松,更重要的是配备了米皮糠当饲料。爸一上任立即给兰庚生带去两瓜瓢,一吃,缓过了劲;再吃,逐渐消肿。米皮糠定量严格,爸靠多给马喂草省下的米皮糠救了兰庚生一条命。

父辈互救的情感延续了后代的友好往来,我与兰甲集按辈份是表兄弟,实际比亲兄弟还亲;兰甲集是外来户,因有我罩着,没谁敢欺生;肖玉球的与甲集的老婆罗钗婆还拜了干姐妹,还效仿古人挺着圆鼓鼓的肚子“指腹为婚”约定:若生一男一女认亲家。后来,天从人愿玉球先生下曹凡平,罗钗婆稍后产下兰莲花。说来也怪,凡平和莲花两人不仅相貌长得好,而且智力出众;穿开裆裤时,两人形影不离,村里的孩子玩过家家,他们是小两口;从七岁启蒙入学到初中毕业一直同班;学校开运动会,两人一直是男女短跑冠军;举行作文、数学比赛,两人都有奖状;随着日渐懂事,当着人害羞疏远,背了人悄悄话多。

中考结束那天,凡平用单车带莲花回家时翻倒在地,莲花只擦伤点皮,凡平的脑袋撞在石头上,抢救两天才醒。外伤治好后,吃喝拉撒正常,但记忆力模糊,读过的书记不清教过的歌唱不全,让人一种疯疯癫癫的感觉。两人被县一中录取,凡平却不能入学。我和玉球都意识到,“指腹为婚”的盟誓和滋养了17年的情感将发生质变。

兰莲花入学先天,兰家请吃饭,我和肖玉球虽然为儿子落下病症呕气,但去了,还封了两千块钱红包,兰家也接了。玉球又亲自陪罗钗婆送兰莲花到一中报名顺便给凡平办了休学手续。接着两口子带凡平到湘雅医院看过专家门诊。专家说,凡平的身体其他部位都没问题,脑伤导致记忆力模糊,能恢复但只能慢慢恢复,时间在半年左右。关键是树立信心,平衡心态,不能再受刺激。我们想,儿子身体有希望,前途也就有希望,这桩婚姻也许仍有希望。

但之后的一段时日让我倍觉悲伤。从湘雅医院回来的第三天下午,凡平突然独自坐在石拱桥桥栏上发呆。

村前的牛栏江上有座青石拱桥,桥栏是经过打磨的青条石砌的,与矮板凳一样高,40公分的样子,过往行人都喜欢坐在上面歇息。桥下江水清幽碧绿一丈来深,正常人瞅一眼心里都发虚。凡平不是正常人,我怕发生意外,过来陪着;问他,什么都不答,眼却望着300米外的公路,大概坐了个把小时又独自起身回家;以后每隔几天都去坐个把小时。次数多了,我发现他来桥头坐的时间都是周五下午5点左右;每逢有人在路口下车必定站起,6点过后回家。我陡然悟出:凡平在等莲花,他以为莲花还是上乡中学,每周都要回家。没悟出这点之前我希望儿子平衡心态慢慢好转,一旦悟出,心上的伤口再次撕裂:儿子,你死了这条心吧!她和你己是天上地下。

两个月后,凡平逐渐好转,每逢周五下午都去公路上等候。公路上有车,我更不放心,陪他在公路上走来走去。车来了,我把他拦在公路边上;碰上熟人问我,我心里在滴血,却强装笑容应付说陪儿子溜溜。可对方何尝不知道呢?走过去又回过头望凡平一眼,然后轻轻地摇摇头,不说话,潜台词是“好好的一个人,废了!”

有一天,我问凡平是不是在等莲花。他反问,怎么不见回家?我说莲花在县一中读高中,要放假才回。凡平似乎晃然大悟也象从梦中醒来,脸泛红晕,面带笑容,长长地“噢——”了一声。

久无表情的儿子这声长长的“噢——”,好比一根两头堵死了的管子突然通了,这个转折性的变化让我眼前升起明亮的金星。从这天起,我带他在村里到处转悠,教他分清长幼叫出称呼;玉球浇菜时,凡平挑水;做饭时,凡平洗菜拮菜;凡平还逐渐开始写字看书。总之,一切慢慢好转,我眼前的确升起了明亮的金星。

谁知放寒假这天,凡平等来了莲花,却摧毁了他的梦想。

放寒假这天是腊月十九,三家村办企业的老板来送红利。所谓红利,就是权力股收入。吃完中饭依例陪我围着火炉玩“三打哈”也叫“三吃猪”。如今,扑克麻将字牌好耍都不来了,连甲集那么老实也玩一块两块的;村里几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捡别人用过的字牌抓,也定一毛开胡的规矩。老板们和我玩伍块拾块捶起贰拾三级的那种。若正常玩手气再鄙输赢不过三两百,但老板们和我打的是业务牌——我坐庄再丑的牌也飘法上,三人出我一人进;他们坐庄,关键时刻出错,也有我一份。下午两点半开局不到五点,我一个人赢了两仟多。

这时,玉球过来说凡平往桥头走了。我把扑克一推说不玩了,钱都在这里,各人输了多少自己拿走。三位老板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谁都不拿,检苟的老二还把钱齐成一叠折好揣进我的口袋。因为往年,不论赢多少我都会将钱揣进口袋再讲几句油水话,流露出马屁有人拍的得意相。他们不理解,那时,我使劲攒钱是雄心勃勃要送聪明的儿子考研留学;现在,我体会到过日子过的是人,而不是钱。儿子伤成这样,阳光不再辉煌,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啊?

一跨出门,我打了个冷颤。没下雪,但天寒地冻,湘南俗称干冻天,路边的茅草结着透明的冰棱;冻土被狗牙霜咬得稀烂八松;牛栏江江水泛着清冷的绿光,飘着透入骨髓的寒气;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灰蒙蒙的天空充满肃杀气象。

等我走过牛栏桥。凡平已到公路上。此时,莲花正在下车。凡平边跑边喊:“莲花——”

兰莲花也满怀高兴地边跑边喊:“凡平哥——”

两人都是强烈的思念欲奔涌而出的那种情形。莲花把提袋递给凡平,自己肩上斜挂一只书包,两人有说有笑并肩而行。凡平突有的正常表现和两个孩子的“涛声依旧”,有如一道风雨过后的彩虹展现的在我眼前,灰蒙蒙的天空顿时变得空明如镜,暖意从脚底传遍全身。我且惊且喜自觉多余独自转身回家。

我家住在村口,甲集家在村后山沿下,去莲花家得从我家门口过,莲花象读初中时一样随凡平直接进了我家。玉球高兴得立即生火做饭。

刚坐稳,甲集来了。我叫他坐。他摆手;我倒了一杯茶招呼等下一起吃饭。他摇头;玉球过来笑着喊“亲家”。甲集却把一个红包放在桌上,拖着莲花往外走;玉球拿起红包追上甲集,把红包塞在甲集口袋里。甲集却掏出丢在地上,还扭头对凡平恶狠地骂道:“色——癫!”

经半年治疗休养,凡平已基本恢复正常,突然听见有人骂自己色癫,脸胀得通红然后煞白转为溜青,一头栽倒在床上抽泣起来。低沉的一声“色癫!”给我全家却是重重一锤。虽只两字,却杀伤力无穷。一个色癫在婚姻上还有什么指望?那么多的话不说,何苦骂“色癫!”

玉球伤心至极地嚎哭着指责甲集:“你——你——你,你太过分了!”甲集不做声;我拿起红包对甲集说:“两人一起说说话,关红包什么事?”甲集仍不做声;甲集的用意己经非常明显,他不说,我只好点破:“你要退婚,明说呀!干吗伤皮伤骨。你问莲花,凡平今天说了什么?”甲集还是不做声,真烦死个人!

莲花也责怪甲集:“爸,你太过分。是我打电话叫凡平哥接我。他什么都没讲,-直听我说。因为载我他才摔伤;摔伤了没怨我;治伤花那么多钱也没说半句,你倒说这么重的话。”甲集亲切地看着女儿,嘴巴仍象贴了封皮。

甲集性格古怪,外号地铳。

地铳又叫镥铳,是我们山区猎手对付野猪一类凶猛野物的短铳,装上火药钢钎后张开扳机置上引信安放在野物经常出没的山道或谷口。机关藏在地下,铳口朝上略为高出地面,张开的扳机,设有自动装置,野物不论从哪个方向路过此地,必然触动装置扣响地铳,难逃厄运!地铳嘱暗器,不主动出击,是野物自己撞上铳口。甲集很少吭声自己从不惹事,但有人惹上他,吭声必伤人。村里人都叫他地铳。

就说上次竞选村长的事吧。

和我竞选村长的是金牛湾的刘大春,他也是大家族,还有个哥在县政府罩着。竞选前,刘大春大大咧咧来牛栏冲拉选票,第一个目标是甲集两口子。他认为甲集与我是仇家,稳操胜券。甲集接了红包却不表态;刘大春自然不放心,我丢一把米是要套你这只鸡,他又哄又劝说了一大堆挑拨话,甚至流露出不表态就退红包的意思。甲集却把红包揣进口袋说:“红包收下,圈不得画!”

地铳“呯”地一声响,彻底打乱了刘大春拉选票的计划。

你说,这种性格的人,如何会允许大脑有问题的凡平与前途无量的女儿继续来往?不允许吭声还好,吵上几句也是交流。但地铳不交流,交流就是响铳,响铳必然伤人。

红包根本没动。我明白,自莲花入学那天起,甲集已经作了退婚的准备,只是他的这种心思象地铳一样藏着,我和儿子都象野物一样先后触动预设的装置中了地铳。

玉球却不怕地铳,她从床上扯起凡平,推到莲花面前,扳开凡平两手抱住莲花。这猝不及防的举动吓得兰莲花惊叫起来。莲花是甲集的掌上明珠,如何容得凡平这般染指侮辱,他从门后提起一只芒棰指着凡平凶狠地责问:“你敢乱来?”

“色癫当然乱来!”玉球大声回道。

甲集手举芒棰威胁:“不放,敲开你的脑壳!”

凡平惊恐地看着那个有点象惊叹号的芒棰,脸色煞白,双手自然撒开。甲集的芒棰虽然没砸,但玉球觉得受了奇耻大辱,递过一根扁担命令我:“上!”

我没接,一个村长怎能这样呢!玉球无奈,指着兰甲集大喊一声:“臭野崽!”

“野崽”是对招郎入赘男人最恶毒的叫法,最不能忍受的侮辱,你还加个“臭”字,甲集被彻底激怒了。俗话说“呆人难得恼,一恼不得了。”这种把气憋在肚里的男人,就象一杆装满火药的地铳;他那根最敏感的神经就是地铳的扳机,只要触动,就会“砰”地一声炸响,根本不计后果。甲集高举芒棰向玉球的脑袋砸去,要不是罗钗婆拼命扯住往后拖了一下,玉球的脑袋说不定就开了花。玉球见一个招郎宝竟敢向自己一次次示威,还下狠手,更是天塌了,地陷了,抡起手上的柞木扁担向甲集当头劈下。五大三粗的玉球虽是女流之辈,一肚子蛮力却不亚于男人。若不是我眼明手快用手臂挡了一下,准会把甲集的脑袋劈开。肖玉球没解气,竟越来越离谱了,哭着喊着逼我召几个兄弟过来把甲集赶出牛栏冲。我说这不是笑话吗?凭什么?你惹事不怕天大,骂人没有分寸,耍赖放泼都不顾羞耻了。这个时候的玉球已经完全控制不了情绪,从屋角拿来一瓶农药,拧开盖,用左手握着;右手把扁担递给我,脸色铁青面目狰狞地威胁我:“丁林,你倒底上不上?不上,我喝农药。”

我当然不能上。肖玉球果真喝了农药,顿时口吐唾沫,两眼翻白;凡平受不住惊吓,倒地抽畜。

从此,兰甲集与肖玉球不共戴天。

现在,为让兰莲花考上大学,我要撒谎,要去送伙食费,为此喝过农药的肖玉球无论如何不会答应。

3

爸对我说过,他不愿撒谎是怕辱没他爷爷我曾祖父的名声。曾祖父是清朝末年的拔贡,每当清明上坟,父亲都要荣耀一番。爸说不清拔贡是什么官职,只知道曾祖父是我们这一带有名望的读书人。读书人师承孔子,孔子的门徒是不应该撒谎的。

我们当地每逢提到撒谎就会讥笑那位“水稻亩产万斤”的王支书;崇尚我父亲宁为玉碎不求瓦全的骨气。他们同为支书一方传下笑柄而父亲留有好口碑,这鲜明的对比自然也影响和约束着我。我当村长在权和利的方面看得重,但从不撒谎,也不具备撒谎的素质。现在,谎还没撒,肖玉球一横,我开始动摇。这谎撒还是不撒?一撒,以后谁还信我?不撒,兰莲花就毁了;况且,我已向村民宣布要他们配合撒谎,突然又不撒了,同样是撒谎,同样会落下口是心非,不愿成全兰莲花的指责;于是,我决定还是撒。玉球闹可以做工作;做不通,让她吵,除了不喝农药怎么吵都行;再怎么也要熬过高考这三天。

我给玉球做工作的方式有两种,一是唆使曹志德出面劝导,曹志德有身份,善讲,做通过好多回。另一种方式是和老婆亲热一回,亲热之后就有了良好的沟通基础。后一方式是曹志德劝导无效的情况下启用,累试皆奏效。

今天,曹志德一上阵就被玉球骂得铩羽而归,他认定玉球铁了心,劝我这谎别撒,硬撒准会出事。

我决定启用第二方式。

当晚,两人赌气向背而睡。小老弟没有愿望也就没办事的邪心。天亮前有了邪心,谁料刚出现动机,肖玉球翻身坐起大嚷:“别来这一套”。若是往日,我还会争取机会调动手段达到目的,但这次肖玉球的嚷叫惊醒了凡平。儿子己过十九岁,也许明白“别来这一套”是“哪一套”!

再霸蛮我就成了畜牲,畜牲和人就更难沟通。天亮时,凡平突然泻肚子,一连屙了好几次,屋里恶臭扑鼻。我俩过去一看,便桶里有一滩红白相间鼻涕样的东西。糟糕,是赤白痢!我们还没走开,凡平坐在便桶上又屙,却屙不出,很痛苦的样子。我和玉球都清楚“赤白痢”是恶性传染性痢疾,当年,我父亲就是屙“赤白痢”屙趴的。我赶紧去村卫生室拿药,肖玉球以为我借口想溜紧紧跟着。老婆啊,怎么会呢!相对而言,儿子比兰莲花更为重要。

暴雨过后的日头亮得象电焊光,射在身上有如针刺。按乡里布置,洪灾过后防疾病:掩埋淹死的禽畜;清理浸泡得变了味的衣被薄膜编织袋;清除道路上的淤泥。牛栏冲只垮了山,洪水并未淹村,上述工作无需做。我站在村口看渐渐消退的水势,肖玉球防止我开溜,象守犯人似地盯着。

偏偏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回说村里受了灾,还倒了房,好在人没事,现在很忙,具体情况等下再说。挂了!肖玉球问是谁的电话,我不敢撒谎,说是莲花的。话刚落音,手机又响了,依然是莲花的。她说:“我爸和姨吵过架,本不好打扰你,但村里所有的电话和手机都打不通,只好问你;你是领导又是长辈,要原谅我爸的过错。”

兰莲花话不多很入理,令我感动,如果不让她安心高考,我这一辈子都不得安宁。我继续撒谎:“电线杆倒了电话线断了,停电了,手机没电了。”莲花问她爸妈的情况。我说:“你爸妈没事,好着呢,不在我身边,你知道,他们怎么会和我在一起呢?哦!快进考场了,你用心考试。”这边肖玉球想插嘴,我一边摆手一边使眼色恶她,继续说,“莲花,要是你爸妈在我身边,叫他们回个话,让你放心。”

莲花在那头喊了声叔叔,说她会用心考。

谎终于撒出,一块石头落了地。我已经关机,玉球才对着我嚷:“莲花,你家房倒人亡,天理报应。”玉球要抢手机打过去,我已揣进口袋!要玉球为人要多记对方的好处,少记别人的坏处。再说,悔婚是甲集提的,凡平当众抱人家,莲花和她妈重话都没说过。现在甲集两口子不在了,再大的仇恨也过去了,你拿莲花出气,是人吗?

我看出,肖玉球嚷归嚷,真要她吵得莲花不能考试,可能也下不了这个狠心;可就此罢休,又不肯低头。她退了一步,说谎己撒了,考得好考不好看她的命,一条,不准去送生活费。我说,人家饭都没得吃怎么考试?平时好借,同学都分手了向谁借?玉球叫我别得寸进尺,我去她也去,赌谁走得快。我知道玉球的脾气,来横的不得,只好回家;走到门口,看见凡平又捧着肚子往茅坑里跑。他说比先前还厉害了,吃了西药没用,全村好多人都在屙痢,没药了。

牛栏冲一带历来有个怪现象,每次水灾后,便有人痾痢。新中国成立前夕,爆发过一次流行性赤白痢,叫做发瘟,死过好多人。解放后的数十年里,虽然没再爆发过,但每遇涨水,人们的精神就格外紧张。牛栏冲人的赤白痢还有一个怪现象就是服西药效果不很明显,1958年后,都是兰甲集的母亲和罗钗婆相继用祖传秘方控制病情。现在凡平服药不见效,万一止不住,屙趴了何得了?还有,如果全村爆发“赤白痢”,怎么得了?

通过悉心治疗,凡平的记忆力和表达能力均已正常。今年,有人很认真地给他提亲,读书虽然不再指望,延续香火已没问题。凡平突然患恶性痢疾令我和玉球神经紧张,玉球说怎这么凑巧,一屙痢都屙痢,村里进了屙痢鬼!话刚说完,她也变了脸色,嘴里咕哝:“好好好!屙痢鬼缠上我了。”

这时,我想起赤白痢的突然爆发是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牛栏冲原来的水井在牛栏江边,井里的水不是泉水而是阴水。所谓阴水就是从周围土层和江里渗透过来的水,浑浑浊浊黄不溜秋。每逢涨水,江水漫过水井,要多日之后才能澄清,井底沉积一层厚厚的淤泥。我一直寻思,牛栏冲人常患赤白痢很可能与这口水井有关。五年前,我当选村长,主张在甲集住房旁边挖了一口两米多深的井,四周和底板用水泥沙浆足足浇灌了一尺厚,也就是说,没有阴水渗透进来。用水管从山那边引来山泉水注入井中。两米多深的水可一眼看到井底,井里游鱼的鳞片都清晰可见。记得老师讲化学课时说水是无色无味的液体,但甲集屋旁水井里的水水色溜青,水味甘甜。自有了这口井后的这五年里,牛栏冲很少有人屙痢了,因此,村卫生所的治痢西药也极其有限。牛栏冲人讲究喝新鲜水,家家有水缸,但不办喜事都不储水,一般是早晨起床,烧起火后才去挑一担或提一桶都来得及。可水井被埋之后,村里人从昨天起煮饭炒菜烧开水都用牛栏江里浑浊的泥浆水。于是,赤白痢首先缠上凡平,迅速传染。

赤白痢不期而至突然爆发,全村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什么是瘟神?在牛栏冲人的心目中,赤白痢就是瘟神;谁先染上这种病谁就是瘟神。现在,源头就在凡平身上,这令我无比恐惧,如不马上设法遏制,一旦引起恐慌,凡平将成为众人之的。

遏制的措施首先是解决饮用水,我马上打电话向乡党委林书记求援。林书记一接到电话答应立即解决并嘱咐抓紧治疗。一提治疗,我首先想到的是兰家的治痢秘方。父亲的赤白痢是甲集的母亲用草药秘方治好的。甲集的母亲临终前把秘方传给了钗婆。牛栏冲周围各村,凡有人患痢疾,服西药不见效找她,没有不好的。她的秘方是经过历史疫情检验的,可在这个节骨眼上,钗婆走了。我不禁叹道:“兰家治痢秘方失传了。钗婆啊,你走得太不是时候了!”

突然,玉球嘤嘤嗡嗡哭起来。我莫名其妙,问她为何哭。玉球哭得更伤心,吞吞吐吐说“姐——传给——给我了!”

“神经病!”

“就是前天,未必她知道自己会死,知道这秘方用得着。”

我还是不相信:“你们打冤家两年多了,不过话,怎会突然把秘方传给你?”玉球伤心地哭诉着:“前天下午,两人在土里摘辣椒,钗婆叫我妹子。两年多没叫过妹了,突然叫妹子,我没应,可心里酸楚楚的。接着钗婆一手拿一把草递给我,说这两样草药捣烂兑淘米潲水治痢疾特效,是兰家的祖传秘方。我看了看草药,又怔怔地看着钗婆,没好气地说,你想用这解仇,不可能。姐说,‘妹子,是你不理我,我没跟你结仇。’我说悔婚就结了仇。姐仍喊妹子,‘婚姻是缘份。他们有缘,拆不散;没缘,捆不拢。这与传秘方没关系。’

“我说你传给你媳妇吧!兰钗听出我话带恶意,也没发气,说,‘妹子别羞我,按兰家祖训要传给媳妇,我命中不主子,没媳妇。凡平和莲花虽八字不合,但凡平好歹认过女婿,女婿女婿半个儿,我先传给你,你再传给媳妇;我向你道歉,甲集是杆地铳,他做过的错事说过的错话,你们大人大量别计较了。’这不是讲死话吗?没等我说话,姐板着面孔喊,‘玉球,秘方度过要经肉口,你记住我现在的模样。’顿时,姐脸色泛白,两眼没光,模样恐怖,象个神婆。她告诉我,药要捣烂,在淘米潲水里浸半根香久。接着教我念会口诀,就走了。我拿着两种草药一看,辣椒土里到处都是。姐啊,你这不是讲死话做死事吗?这可是坏了兰家的规矩啊!”

我一听,也呆了。昨天,上游金牛湾把牛栏江仅有的水源全部堵死了,我带着牛栏冲的人正要去毁堰,兰甲集拦住我吼道:“你想坐牢!去吧!”久不过话的他在关键时刻提醒,让我冷静一想,毁堰必导致斗殴,双方都有铁家伙,死伤是必然的。到时,我不坐牢谁坐牢?架没打成,甲集让我躲过一劫。另外,兰家的治痢秘方,依祖训“每代只传一媳”。兰甲集的父亲有三兄弟,爷爷怜悯他招郎在外,让其怀有这一技之长也有个安身立足资本,于是传给了甲集的母亲;甲集是独生子,罗钗婆得了真传。意想不到的是罗钗婆在遇难的前一天匆匆忙忙传给仇家肖玉球。——他两口子的表现如此反常,莫非真有预感,难道冥冥之中老天真有安排?

肖玉球风忙火急采来一背篓草药,乡政府派车送来了泉水。玉球立即用泉水洗净,放进石舂捣烂,浸入淘米水。点燃香念过口诀,玉球吃了见效后再让凡平吃,再叫全村人吃,立马控制了赤白痢。秘方真是灵丹妙药,我心头一热,由衷感叹:“兰家啊,你对我曹家有大恩大德啊!五十年前救我爸,五十年后救我的崽。”玉球竟嗡嗡嗡哭起来:“姐啊,我好想你啊!”

我不是不相信科学,不相信西药,但兰家的治痢秘方真的胜过西药。村里的男女老少一方面怀念甲集两口子,一方面对玉球千恩万谢;还说玉球能得此秘方,主要是心胸开阔,大度。有生以来,玉球从未受过如此尊重,走起路来整个人轻飘飘的。

做午饭时,玉球煮了八个鸡蛋,捞出来装好后催我:“你不是要给兰莲花去送生活费去陪考吗?还不赶快走!”我盯着她,“噫”了一声!没等我回答,她又说:“你多拿点钱去,带上八个熟鸡蛋,叫莲花每次吃两个,他们说,一个蛋是零分,两个蛋一百分。叫她安心考,她要是问她爸妈,你索性撒谎说全村人屙痢疾,是她妈寻草药治好的。”

第二个谎

三丈余宽的注江桥毁于这次洪灾。我在注江边下车乘当地村民的竹排到对岸,再换乘县城来的客车,上上下下,一路颠波,赶到县一中,迫不及待找到兰莲花已是下午两点。她见来的是我,脸色铁青,惊问:“我爸呢?”

真感谢临来前肖玉球那句话提醒得好,一路上,己把谎言编得圆圆溜溜,我面不改色说我们那一带不少人患了赤白痢,现在你爸妈是东请西迎,忙个不停。今天清早,金牛湾刚接走,牛尾洞的又来了喊。莲花说她昨晚看了县电视台报道,栾心总是跳,第一堂没考好,要我别瞒她。我说:“花啊,你叔祖宗五代没撒过谎,那年,我爸因为不肯撒谎撤了支书,现在,我是代表一级政府说话,能撒谎吗?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政府。你爸妈和凡平妈还叫我陪你考完了一道回家。”兰莲花这才转惊为喜问:“我爸妈和你们过话了?”我说:“村里遭了大灾,团结一致共同抗灾,这时不解仇还算人;你看,凡平妈给你煮了八个鸡蛋,叫你一次吃两个,门门考百分。”

莲花接过我递上的一袋熟鸡蛋,眼泪哗哗哗直往下掉。

预备铃响了,考生开始入场。我嘱咐莲花使劲考,我在这里等她的好消息。而莲花要我回家,村里事多,都靠我安排。我难不得她这么说,在这呆久了,唯恐撒谎撒漏嘴,但我还是假意要陪她考完这三天。莲花急了,说:“叔,这个时候你在这陪我考试,会增加我的思想负担,你去了村里管事,我才落心考。”她这么说我便放心了,亲手剥了两个蛋,又叮嘱她细心考,一道题一道题查清楚,到时全村人敲锣打鼓送她上大学。莲花感动得直擦眼泪。临走,我又告诉莲花说:“你妈和凡平妈不但过话了,还把祖传秘方传给了凡平妈,要她管好牛栏冲的病人,腾出你爸妈管其他村。”

听到这里,兰莲花拉着我的手说:“叔,我真感谢洪灾!我一定使劲考,认真考。”莲花说感谢洪灾是因为我们两家在抗灾中和好了。我紧紧拉着兰莲花的手也连说感谢洪灾感谢洪灾。我不清楚,自己撒谎怎么越撒越圆溜越撒越顺畅,发挥得那么好,简直成了撒谎专家。然而,一出校门,想起莲花爸妈这么好的一对人,自己还和他们打过冤家,遇难前都没过话;还有,两天后谎言不攻自破,到时,不知该怎样收场!

第三个谎

1

刚出校门,接到玉球的表功电话,说是县电视台的记者采访了她,记者对用祖传治痢秘方特别感兴趣,还说罗钗婆未必知道自已会死,还知道村里人会得痢疾。玉球越说越来神:“那些鬼记者真喜欢刨根问底哎!把我们两家祖宗三代的关系盘问得一清二楚,说我们爸是个好党员,讲义气。记者问我,‘兰家婆媳用秘方治病收过钱吗?’我回说从没收过;记者又问,‘她们治过多少病人?’我说,数不清;记者又问,‘求医的多,又不收钱,是不是有求必应呢?’我说随叫随到,从不厌烦,经常是打着电筒寻药。记者说,‘那罗钗婆真算得上活雷锋。既然这样,为何不多传几人,免得自己受累。’”

说到这里,玉球在电话里呵天呵地放声嚎哭起来:“我姐违背祖训把秘方传给我,第二天就遭了大难,呵——吼吼吼。姐,你不该传给我啊!”我在电话里叫她别哭,问还说了什么?玉球不哭了,又高兴起来,说今晚她会上电视。我说你那水桶腰蒲扇脸上什么电视!玉球说记者给她拍了哭姐的镜头,劝她别伤心过度,钗婆遇难不是因为违背祖训传秘方。兰家的秘方没失传是一大幸运。钗婆虽然走了,但电视台会好好宣传她,让她活在大家心中。

玉球绘声绘色没休没了地还在讲。我骂道:“你不是捣乱吗!今晚一播,我撒的谎一下就戳穿了,莲花还怎么考试?”玉球慌了,说:“我一门心思想姐生前做那么多好事没上榜,死后也要让她扬名,却没想到这一层。”接着,又语无伦次地说,不会看电视吧莲花,考试这么忙。我骂道:“你傻啊!莲花知道我们那里是重灾区,特别关心县电视台的新闻,见她父亲没来,已经带疑,我又撒了几个谎才把前面的谎补圆。这下好,所有的谎让你一锅端了。”

玉球在电话里哭起来,问我怎么办!我叫她赶快来县里找到记者说清楚,请他们暂时别报道。但玉球说她没去过电视台,路都找不到还能找到人?我要她立即动身,我在车站等。

2

我俩拦在县广电局的门口,见人就问去牛栏冲采访的记者回来没有?玉球还用那种审查的目光辨认。被问的人有的站在远处摇头;有的不理不睬;有的象躲避瘟神样快步走开。从下午四点半到六点,没与任何人搭上话。下班了,还找不到人,再过两个钟头,新闻己经播出了。我突然想起原金牛乡李乡长现在是县广电局局长,对!找他。刚好一个后生正要走出大门。我命令玉球拦住他!玉球真听话,动作真快,扭动水桶腰冲上去差点抱住了那后生。后生赶忙跳到院子里,顺手操起一支拖把,指着我俩骂,神经病!想干嘛?我不管不顾了,说要找李松林。后生见我直呼局长的名字,大概觉得我与局长关系不一般,问我是局长什么亲戚。我说是老表。我说是老表时不心跳,可能也没脸红。因为我想,不这样说很可能不会理我,现在单位上的职工特别敬畏或说巴结自己的直接领导!

这招果然奏效,后生和颜悦色地说我俩象癫婆癫子。我这才发现玉球头发散乱,灰篷蓬,五颗纽扣两粒错位,下摆一块上一块下。玉球说她套上衣服边跑边扣,难不得一下飞过来,还管这。

后生把我们带到卫生间水笼头前,两人对着镜子洗漱梳理了一番,终于象个人模狗样了。后生重新打开办公室指着沙发要我们坐,又倒了两杯矿泉水,说:“李局长这两天特忙,老表有什么事先给我说。我能办的我办,办不到带你找局长。”我和李局长非亲非故,他能解决求之不得。我说了自已的身份,要玉球汇报采访的事。

玉球扯家常和吵架头头是道,讲个把钟头没一句重复的话。上正场却说不清主题。我在旁边使劲补充才让后生听出个大概。后生笑起来:“大姐,感谢你提供这么好的新闻,李局长指示今晚8点头条播放,10点重播。现在你们想把报道改成罗钗婆用秘方给灾民治痢疾,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她人都死了,还怎么治病?新闻报道要绝对真实,政府的喉舌怎能配合你撒谎呢?”

我慌了,说既然这样,那就别播了。后生却肯定罗钗婆生前做好事不图名不图利,是极有价值的新闻人物,是可遇不可求的典型,不但要播而且要大播特播,不但在县台播,还要上市台、省台。再说,哪条新闻该播或取消哪条新闻不播得局长亲自点头。我急起来,一播,兰甲集两口子遇难的事就公开了;一公开,兰莲花就完了。不行!再怎么也要瞒过这两天。我想把为什么不能公开兰甲集两口子遇难的事照实说出,但话到嘴边又停了。县广电局与一中一墙之隔,说不定前锅的水没热,后锅的水已经沸了。

我灵机一动,撒谎说那新闻有水份,有些好事是别人做的,也算在罗钗婆头上,播出来别人有意见,影响不好甚至会闹纠纷出问题,要求他务必带我找局长取消这条新闻。后生假装生气道:“老表啊,你怎不早说呢!绕那么多弯。”

第四个谎

1

李局长在金牛乡当乡长时我还是组长,他没印象。后生见局长不认识我立即变了脸色,责问我为什么撒谎说是局长的老表?倒是李局长说讲老表没错,老表这层关系走遍天下都用得着,湖南人和江西人就互称老表。我没管这些,抓紧机会简单讲了我的意思。李局长当即表扬我两口子对新闻的负责态度,然后问有哪些水份。

说新闻有水份是撒谎,我一时答不上来。李局长叫我别紧张,有什么说什么,比如说兰甲集两口子是不是没死?

我说:“死了。”

“他们治病收过钱?”

“没收过。”

“那就只有这点,去年钗婆过41岁,没下请帖,可凡由她治好的人都来了贺喜,坐了30桌,上的礼都比吃旁人的酒席重。这也没什么呀?中国是个讲人情的国度,罗钗婆不收患者的礼,但被她治好过的人记在心里,找个适当的机会表示感谢,双方的形象都好,谁也不会有意见呀?这新闻没水份没问题你为何撒谎非得找我。”

我一急,说了实话:“这条新闻一播,他们的闺女就完了。”

“有这么严重?”李局长大吃一惊。

“她正在高考,这事让她知道,还能考吗?”

李局长恍然大悟“啊”了一声。我把撒了一连串的谎才骗住莲花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然后用命令的口气说:“你们要么按我说的报道,替我把谎撒圆。要么过两天再报。”

玉球四仰八叉往办公桌上一躺:“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我肖玉球别的本事没有,放泼耍赖在当地还有点名气。”

李局长不知是被感动还是被吓着了或是另有打算,答应马上修改新闻,并命令后生不得走漏风声!

2

从广电局出来,太阳已经落山,回家没车了。我带玉球走进车站对面的“胖婆子旅社”。

订好房间后,我俩赶忙来到饭厅,买了两个快餐选电视机前的方桌坐下,边吃饭边看电视。此时正在播湖南新闻,掌摇控器的是个大胡子。

突然,大胡子叫大家看,我们金陵县的“6.6”洪灾上了省台,省委书记已经到了金陵。这一嚷,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电视机上。

我趁机说,没想到省里对我们县里的灾情这么重视。大胡子说,洪灾分级别,领导视察也分级别。去年的五百年一遇,国家总理视察;今年是百年一遇,省委书记视察。大胡子的幽默,再次引起我注意,定睛一看,突然发现他的样子极像甲集。顿时,我心里竟然掠过莫名恐慌——莫非甲集怪罪我撒谎,他的魂灵跟上我了;难道世上真的有鬼。我不由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认真地打量大胡子:他的脸盘是像甲集,但身胚比甲集高大得多;甲集地铳根本不喜欢说话,而大胡子却不但喜欢讲而且会讲,这才松了一口气,大胡子只是与甲集挂像,绝不是甲集变鬼。再说,世界上哪有这么活灵活现的鬼!

又有几人参与议论,我说可能会去我们金牛乡视察。大胡子问我是金牛乡哪个村的。我说是牛栏冲的。大胡子一惊,你真是牛栏冲的?胖婆子插嘴说是牛栏冲的村长,登记住宿时,我把村长的职务写上了。大胡子问我,听说牛栏冲垮塌了半座山,连人带房一起埋了,甲集家没事吧?糟糕,消息都传开了。但我说垮山是真的,埋人是谣传。大胡子说他是甲集的堂哥,不放心。我禁不住哑然失笑,你他妈的吓了我一跳,难怪是一个窝里出的。怎这么巧?偏偏碰上甲集的堂哥。我立即点了两盘菜叫来四瓶啤酒,邀大胡子一起喝。几杯酒下肚,话多了起来。

我说:“家族血脉硬是怪,你与甲集是一个模子出的;甲集人是好人,就是脾气太缓。”

大胡子说:“那杆地铳,古怪。他喜欢吃鲫鱼,去了我家,别的菜随意,二指大以上的鲫鱼一定要几条,叫我老婆用茶油炸成两面黄,淋上酱油;然后两脚蹲在凳子上,用筷子尖剔着洇酒;剔完一条,用筷子挟住鱼头抖抖,那是一副完整的骨架,不剩半点肉;把骨架放一边,再剔另一条。几条鲫鱼一壶酒,这半天完了。”

我说:“你弟这缓脾气功夫练到家了。那次,我儿子骑单车不小心,撞在一块石头上。用大锤几下就可以砸掉那块石头,他偏用铁锤凿子慢慢慢慢凿,凿了一天一夜才凿平。”

大胡子又说:“我们兰家有一祖传治痢秘方,一代只传一媳,他没儿子,我要钗婆传给我的儿媳,钗婆倒是愿意,可提了几次甲集或肯或不肯,总不吭声。好在他家躲过了这一劫,不然秘方失传了,我该去祝贺祝贺。”

我煞有介事地说:“真是幸运,山沿下有好几户人家,天理有眼,垮山的地方没房子,今晚8点,县电视台对牛栏冲有个专题报道,你弟嫂钗婆用祖传秘方治痢疾的事是重点,我老婆也会上电视。”

晚八点,县电视台准时播放了这条新闻,电视里,肖玉球在接受记者采访。整个饭厅里的人看看电视又盯盯玉球。矮瓜说,村长,你老婆真上了电视。我说我从不撒谎,采访时我来了县里,要不,我也上了。电视里,肖玉球讲兰钗好话的镜头保留了,删去了哭诉部分;垮山的镜头保留了,但看不出房子被垮山掩埋的情况,更没提埋人的话。漂亮的女播音员用浓重的湘南普通话播报:“洪灾过后,牛栏冲的村民因饮用污染水,几乎全部患恶性痢疾。据牛栏冲村民介绍,罗钗婆把治痢疾的祖传秘方传给她的义妹肖玉球,安排肖玉球专门治牛栏冲的患者。兰甲集和罗钗婆因受别村邀请流动免费行医,没在采访现场,将改天专访。另外值得一提的事,灾后工作千头万绪,但牛栏冲村村长曹丁林同志在百忙中挤出时间给村里参加高考的兰莲花送来生活费和八个鸡蛋,……”

听到这里,我和玉球都流了眼泪,感谢李局长说话算数,按我的意见修改了新闻内容;也佩服他的聪明和巧妙,撒谎还借牛栏冲人的嘴,谎撒得没半点破绽——把用祖传秘方治痢疾的事说得活灵活现,把甲集两口子的遇难掩盖得没半点痕迹。

我的手机响了,是兰莲花打来的。她说她看到新闻了,爸妈能为大家做点事,她很高兴。原来,她还以为我撒谎,现在完全相信了。我两眼一热流着泪说:“花啊,叔几十岁了,从没撒过谎,怎会撒谎呢。花啊,还有两天,你专心考试!啊!叔等你的好消息。”

刚和莲花通完话,乡党委林书记来电话问我在哪,我说在县里。林书记要我今晚无论如何赶回乡里,明天省委书记要去牛栏冲视察灾情。省台,市台的记者都会来。叫我马上租车送到注江桥头,他派车来接。胖婆子反应真快,立即拨通一个的士司机的电话:“铁脑壳,过来,送两个人到注江桥头,他们要赶回金牛乡接见书记。”大胡子笑胖婆用词不当,把接待说成接见。胖婆子说:“接待接见一个意思,讲话没点水平还开店,不是吹,我胖婆子在县城是个品牌:开胖婆子膈子肉店,餐餐爆满;开胖婆子麻将室,座无虚席;现在开胖婆子旅社,没得空房。排比句,形容词,初中老师教的,不错吧!要是叫我向书记汇报,保准头头是道。”说着,用戴金戒子的指头把20元房费插进我口袋。

房费退了,车也来了。大胡子送我上车前,要我代他向甲集解释,传秘方的事别记在心上,不管传给谁,能对社会起作用就行,过几天去看他。大胡子的话象一把锤子重重地敲打着我,我怕失态,赶紧把脸扭向一边应了个“好”字。我想,大胡子的话是肯定传不到,要是明天省台,市台的记者报道甲集两口子遇难的事,所有的谎白撒了。妈的,撒谎怎这么难!

次日,省委书记在县、市领导陪同下带着省、市、县三级电视台的记者浩浩荡荡来了牛栏冲。县电视台来的还是昨天那两个记者,所不同的是李局长亲自来了。他抢先悄悄告诉我,昨晚,省委书记看了县电视台的新闻,非常满意,表扬了县电视台也表扬我是个好村长;省委书记要是问人员伤亡情况,得把谎撒到底。有幸的是书记没细问,只向牛栏冲的群众表示慰问和鼓励后马上要走。我悄悄把李局长拉过一边问,完了?李局长说,书记来,主要表示党和政府的关心,他忙,还有很多地方要走。我又问,牛栏冲的灾情今晚不报了?李局长说,今晚重点报道省委关心灾区的情况,不报道具体灾情。我还不放心,叮嘱李局长说,我昨天撒的谎你一定给我把关。过了今晚,就瞒过了明天,考试一结束,没关系了。到时,我送山货野味给你过年。李局长笑了,叫我放心,说我这谎该撒,撒得好,但愿莲花争气。

谎,终于撒圆了;书记、局长、记者们都走了。曹志德过来悄悄对我说,明天兰莲花一回来,这个谎就会戳穿,怎么办?

我何尝没想到莲花回来了怎么办,还想到她考上了大学怎么办……还有好多怎么办。可我觉得浑身无力,眼皮抬不起,不管怎样,先睡一觉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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