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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重情感的述说与生命价值的探寻——鲁迅诗歌新论

2012-08-15臧文静辽宁师范大学辽宁大连116029西安工业大学西安710032

名作欣赏 2012年5期
关键词:许广平鲁迅

⊙臧文静[辽宁师范大学, 辽宁 大连 116029; 西安工业大学, 西安 710032]

作 者:臧文静,文学硕士,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西安工业大学人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鲁迅无意于做诗人,但他确实算得上一位出类拔萃的歌手;鲁迅曾说他对于新诗运动只是“敲敲边鼓”,但他的诗作对后人而言可以说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鲁迅一生创作的七十多首诗,不仅艺术思维的角度非常别致,更为重要的是其中内化着鲁迅的情感体验,折射着诗人在探寻生命价值中的多重体悟。

鲁迅曾经说过:“盖诗人者,撄人心者也。凡人之心,无不有诗。”①既然诗人是“撄人心者”,那么好的诗作必然是以情动人的。鲁迅是个具有浓厚诗人气质的人,无论是翻译、研究外来文化,还是文学创作,人们都可以感受到文字背后的激情。而诗歌这种文学体裁又特别适合抒情咏叹,因此读鲁迅的诗仿佛走入了鲁迅的情感世界,他对亲人的思念、他对朋友的挚爱、他的忘我的热情,在他的诗中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表现。

一个真正懂得珍视他人、尊重他人的人,是不会漠视自己的亲人的。亲情应该是人类情感中最普遍的一种,从古至今有不少伟大的诗人围绕“亲情”这一主题写下了不朽的诗篇。在鲁迅的诗作中,兄弟之情、父子之情、母子之情等真情实感的流露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血肉丰满、真实可亲的鲁迅形象。

鲁迅是家中三个男孩中的兄长,他们三兄弟尽管性格不同,但自小便一起看书、游戏,打下了深厚的感情基础,1900年和1901年两次共写了六首体现手足情深的《别诸弟》,这两组诗的价值并不是因其艺术如何完美,也不是因其思想如何深厚,而是在于诗中流淌的平凡感人的兄弟之情。“夜半倚床忆诸弟,残灯如豆月明时”,深夜倚在床上思念远在故乡的兄弟而无法成眠,清冷的月光洒在床前,更加深了对亲人的思念之情。由于经历了祖父下狱、父亲病故等一系列家庭变故之后,作为长子的鲁迅毅然承担了家庭的全部责任,不仅在物质上给予两个弟弟资助,而且在精神生活上对他们进行指引。“我有一言应记取,文章得失不由天”,则是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对兄弟的教诲。

在如何对待下一代的问题上,鲁迅向来强调需要“爱”,他认为父母应该“用无我的爱,牺牲于后起之新人”,而这种爱是绝无利益关系和交换关系的,与传统文化中生育儿女为养老送终的功利主义观点大相径庭。他自己年近五十得子海婴,倍加喜爱,《答客诮》一诗就集中体现了父子之情,“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诗作再现了鲁迅拳拳的爱子深情,一颗疼爱儿子的慈父之心跃然纸上,让人看到了鲁迅内心世界中温存的一面。

母爱应该是人类情感中最无私的一种,有多少在外的游子,就有多少颗慈母牵挂的心,鲁迅对母亲同样怀着一份深厚的情感,甚至为了不忤逆母亲的意思而接受了无爱的婚姻,愿意“为母爱作一世的牺牲”。自幼丧父的经历让他特别能够体谅现实生活中寡母抚养孤儿的不易,因此当“左联”五烈士遇害之后,他立即想到了柔石的母亲听到儿子被害的消息后该是怎样的悲痛,“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惯于长夜过春时》),体现了鲁迅对被害者母亲的深挚同情与关注,让人很容易就联想到唐代诗人孟郊的《游子吟》。“忽忆情亲焦土下,佯看罗袜掩啼痕”(《所闻》)则特别关注了豪门侍女与亲人之间的情感,严妆侍宴的少女在华灯照耀的门庭铺张的享乐情景中想到了家乡的亲人,他们可能已经在战火中成了故人,因而内心涌上了无限悲苦和心酸的感受。“佯看罗袜掩啼痕”形成了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境界,生动形象地描绘了普通儿女对父母亲人的血脉情感。

人与人之间,是具有足以唤起生命的共感的共通内容存在的,这种共通性就为人与人之间结成互相依赖、密不可分的关系提供了可能。作为人类社会生活中重要的情结之一,友情就是人与人交往中爱心的升华和感情的提纯,充分反映了人际关系中美好的一面,因此成为历代文人墨客描写咏叹的对象。鲁迅一生结交了大量的朋友,这从他的诗歌中就不难看出,在全部的七十多首诗作中就有近二十首与友情相关。如“风雨飘摇日,余怀范爱农”(《哀范君三章》),“却折垂杨送归客,心随东棹忆华年”(《送增田涉君归国》),“我亦无诗送归棹,但从心底祝平安”(《一二八战后作》)等,无论是临别赠诗、应和酬答,还是凭吊友人,都饱含着对中外友人的关怀、爱护之情,读来令人感动。对青年人炽热的关怀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一诗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写尽了对遇害的“左联”五烈士的深切怀念。

特别是那首《阻郁达夫移家杭州》,以一份兄长和师长的责任心与义务感诚挚深切地提出劝诫,可以说是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

钱王登假仍如在,伍相随波不可寻。

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满蔽高岑。

坟坛冷落将军岳,梅鹤凄凉处士林。

何似举家游旷员,风波浩荡足行吟。

能够以诗劝迁,足见鲁迅与郁达夫关系之密切,两人从相交到写作本诗已经往来十多年,特别是1927年10月鲁迅携许广平由广州来到上海,二人的交往比起从前愈加增多。郁达夫移家的原因,最早当追溯到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他与创造社的决裂以及对“革命”的反思,并对文坛的是是非非和政局的混乱极为反感。特别是到了1933年,上海的白色恐怖日益严重,连鲁迅也常常被迫离家避难,郁达夫感到有必要暂避,随即于当年的4月25日移家杭州。鲁迅为此曾劝说他不要移居杭州而写下了这首诗,在平和委婉的诗句中,把对友人的劝告、警示形象地表达出来,可谓语重心长、情真意切。

鲁迅与许广平的恋情可以说是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鲁迅接受了母亲的安排与朱安结婚,当他独自咀嚼着无爱的婚姻的痛苦而踟躇独行时,正是许广平给予了他爱情的体验和家庭的温暖,1934年,鲁迅写下了《题〈芥子园画谱〉三集赠许广平》:

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

聊借画图怡倦眼,此中甘苦两心知。

写作这首诗时鲁迅先生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龄,面对十年相濡以沫的伴侣,他的内心必定有太多的感慨想要抒发,而这寥寥二十个字的七绝在平和的表层下蕴涵的正是与许广平十年来同甘共苦的患难深情。“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生动形象地描绘了二人在艰苦的岁月里患难与共的深厚感情,正是基于这样的经历,两人在感情生活中才能达到“甘苦两心知”的境界。一个“怡倦眼”的“怡”字包含了鲁迅先生深切的关怀,他是希望终日辛劳的伴侣能在美丽的图画中得到片刻的闲暇。许广平也是深味鲁迅的深情,“世事抑郁,时萦心怀,偶听佳音,辄加振奋,故有‘甘苦相知’的话。”②

人要生存就要敢于站到生存之外,以强烈的主观意识和个体精神去感知生存,生存的本质正是人的自我扬弃和自我超越。但是在真正实现自我扬弃和自我超越之前,生命个体更多地体会到的是作为人在现实生活中生存的无奈,鲁迅在感知生存的过程中,以诗的形式抒发了自己的感慨。

《别诸弟三首》当然是以兄弟别离之思为主旨的,但是在突出兄弟情的同时还有某种难以言说的东西存在。特别是《跋》中所言,“深秋明月,照游子而更明;寒夜怨茄,遇羁人而增怨”,这“游子”、“羁人”将思念的对象扩大为家乡,因此其涵义绝非兄弟之情可以包容的。在中国传统文学中,家乡情结与羁旅情结由于与具体的历史背景和文人的具体遭遇相结合而被赋予了超越其本来意义的价值内涵,分别指向的是出世和入世两种生活范式。联系鲁迅当时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生而到南京求学时的心情,就可以看出诗中分明流露出他在人生探索中的孤独、忧郁和无奈,“梦魂常向故乡驰”、“怅然回忆家乡乐”将内在的不可视的心理状态变成了一种外在的可视意象,这种对家乡亲人的无比思念也正是源于诗作者现实生存的无奈,但这又不是消沉和颓唐,“春风容易送韶年”一句在整组诗中虽显突兀,似乎又融进了作者于孤独无奈之中积极进取的心态。

尊重人、重视人、热爱人,是鲁迅一贯所坚持的人道原则,他特别珍视个体的生命价值,他的诗歌中常常涌动着对生命的珍爱。但是在黑暗的社会背景下,生命的被轻视,甚至是被残杀的惨剧一再地在鲁迅面前上演,让他痛感自己的无能为力,《吊大学生》《学生和玉佛》《悼丁君》《悼杨铨》《〈而已集〉题辞》等几首诗透露出的便是鲁迅无可奈何的悲愤心绪,特别是两首悼亡诗既是以沉痛的心情表示对朋友的怀念,又是对感性个体在现实生活中生存无奈的形象展现。三十年前,在《自题小像》中曾写过“风雨如磐暗故园”,三十年后,依然是“如磐夜气压重楼”的景象,历史的循环往复透露出作者对人类生存的无奈性的一种抚慰和慨叹。但是三十年前的勇猛坚贞并没有消磨掉,相反,我们在诗中看到的是经过沉淀和磨洗的深沉凝重与圆熟透彻。

新诗《〈而已集〉题辞》的内蕴与上述几篇旧体诗相比颇为类似,诗歌一开篇就以“这半年我又看见了许多血和许多泪,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奠定了全诗以血和泪为底色的基调。作者用“我又看见”的第一人称姿态强调了这些血泪是自己亲眼所见,特别突出了愤怒但又无奈的心理情绪。“泪揩了,血消了;屠伯们逍遥复逍遥”,写出了历史的循环,时间的流逝带来的并非觉醒,而是过往的重复,这怎能不令人感到生存的无奈。“连‘杂感’也被‘放进了应该去的地方’时,我于是只有‘而已’而已!”两个“而已”连用,不仅加强了语气,充分地表达了在血泪交织的环境中人生存的无奈,而且以反语的形式表明对这无奈的反抗,暗含了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

鲁迅的人生之旅是一条充满孤单寂寞的崎岖之旅,《亥年残秋偶作》写于1935年,当时他已经五十多岁,于暮年回顾以往的经历,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受,希望与绝望的矛盾、生存的无奈、无所归依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纷纷呈现于鲁迅的心头:

曾惊秋肃临天下,敢谴春温上笔端。

尘海苍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

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

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

这首诗形象地概括出鲁迅一生的生命状态。颈联“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在一派萧瑟之中,何去何从?只有那连水草都无法生长的大泽荒野,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中,任何美好的理想和善良的愿望都如同悬挂于云端的梦,终究是要坠落下来的,想起来就令人齿寒。“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两句流露出作者那种无法说清的繁杂心绪。读罢此诗,我们仿佛看到一位孤独忧愤的老人,在黑森森的夜空下徘徊,时而抬头仰望,时而低头思索,秋风萧瑟,夜气袭人,一种强烈的无归宿感涌上心头,令人备感凄楚。

综上所述,中国传统文人那种“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进退之道在鲁迅的诗作中并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寻找生存价值、于无奈中抉择的执著,是对生命价值的认可,也是对人类普遍情感的深切述说。

① 鲁迅:《热风·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63页。

② 许广平:《许广平文集》,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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