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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模糊到清晰——村上春树小说中的女性形象

2012-08-15江苏

名作欣赏 2012年1期
关键词:直子村上春树记忆

/ 江苏_刘 蕾

作 者: 刘蕾,苏州市职业大学教育与人文科学系讲师。

村上春树曾说道:“我朋友并不多——就学院的两个。一个是我现在的妻子。另一个也是个女孩。我的朋友只有女孩。”(〔美〕杰·鲁宾:《倾听村上春树》,冯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26页)这是他对自己青年时期社交状态的一种描述,我们显然无法窥知在那之后的岁月,村上究竟又结交了多少位朋友,其中男女比例如何。但以我们对这位气质上天生散发着淡淡疏离气息的作家的了解来看,这是个享受孤独远甚于热闹的人,这是个恣意于虚构世界远胜于现实世界的人,在他笔下活跃着的“朋友”毫无疑问比现实中的来得多,也来得精彩。透过他三十多年的创作,我们有幸结识了一批经他妙笔勾勒出的“朋友”。就个人所好来讲,我尤为中意那些“女性友人”,原因无他:一是对村上那句“我的朋友只有女孩”的某种呼应;二是从这些不同时期的女性身上,我觉察到了一种成长感,这种成长感来自于村上所塑造的这些女性在形象、意识以及角色地位上的转变,可以说她们由模糊走向了清晰。

从“符号”到“具象”

初识村上笔下的女性友人,应该是从《且听风吟》中那个倒在杰氏酒吧卫生间里的“四指女孩”开始的。自此,村上为我们呈现了一众特征鲜明的女性友人:借我一张“沙滩男孩”唱片的女孩(《且听风吟》);穿着胸口印有“208”、 “209”序号的完全褪色的海军蓝运动衫的双胞胎女孩(《1973年的弹子球》);拥有完美得足以使人着魔的一对耳朵的应召女郎(《寻羊冒险记》),后来我们得知她叫喜喜(《舞!舞!舞!》);在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偶遇的并非十分漂亮的百分之百女孩(《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这些女孩有些共同特质:首先,她们都很年轻,无论如何不超过三十岁(对一个出版第一本小说时就已经年届三十岁的作家而言,毫无疑问,这些女性都可算得上是青春洋溢的女孩);其次,这些女孩的身上都有某种经村上故意夸张后的符号性特质,这些符号的妙处就在于既令你我印象深刻,却又在认识上产生了模糊的距离;第三,符号化了的女孩们,似乎都关乎记忆中青春的某一环节,她们的出现与其说是一个实体,不如说是为了强化“逝去青春”存在感的一封印记。这些具有符号意味的女性形象,基本都出现于村上的早期小说中,她们是属于记忆的,而非现实。

要说属于现实的女性形象,那就非《挪威的森林》中的直子和绿子莫属了,她们身上的符号意味逐渐褪去,而在认识上模糊的距离感也得以拉近。在这个关于青春、爱情和死亡的故事中,她们一个抑郁,一个灿烂;一个离去,一个存在。表面上这种二元对立局面我们最容易抉择,但世界并非仅仅二元对立,往往还存在着灰色地带,也许后者就是我们探寻出口的方向所在。《挪威的森林》中,渡边君在最后对自己发出了拷问:“我现在在哪里?”他在“哪里也不是的场所的正中央,不断地呼唤着绿子”。这种拷问、这种呼唤,同样也属于逝去的直子和存在的绿子。这一时期的女性形象塑造,还包括《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中让初君久久难忘的岛本,《奇鸟行状录》中的久美子、加纳克里他、笠原MAY,《斯普特尼克恋人》中消失了的堇……她们的身上也表现出了一些共性:首先,符号化的意味逐渐褪去,人物更为有血有肉,我们能实实在在感受到她们的痛楚与缺失;其次,作为受损害的一方,她们切实地知道自己身处困境或险境,在反抗“恶”时她们尽可能地努力挣扎,却备感无力与迷惘;最后,如果说村上笔下的早期女性形象是关乎青春记忆的,那么,这一时期主要是折射现实,在顽凶的社会中,女性身上承载着更多“恶”的压迫。

新千年后,村上笔下的女性更为具象化,可以说这是他历经多年不懈的拷问与探索后寄予了希望的女性形象。其中,尤以《天黑以后》中的浅井玛丽、《1Q84》中的青豆雅美和亚由美为典型。与之前的女性一样,她们也身处险境且受到了损害,不同之处在于面对如黑夜一般沉重的“恶”,她们斗争且不妥协,为了寻找到出口,她们不惜深入到黑暗的最深处,纵使直面“恶”的狰狞,纵使付出生命的代价,纵使未来危机四伏,她们都愿“坚持留在只有一个月亮的世界里”。

从“他者性”到“自主性”

所谓“他者性”,是指那些没有或丧失了自我意识、处在他人和环境的支配下、完全处于客体地位、失去了主体人格的被异化了的人。(〔法〕西蒙·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页)在村上早期的女性形象身上,我们还是能觉察出“他者性”气息的,这断然不是男权至上心态在作祟,我更愿意理解为这是一种善意的“他者性”表现。

这些符号化了的女性,是村上心中最为柔软并予以呵护的那一部分,是记忆中超脱于物质的那一部分,她们的主体人格没有被异化,而是得到一种升华。借用《一九六三/一九八二年的伊帕内玛少女》中的一句话,这些女孩们都是活在“物质与记忆被形而上学的深渊分割开来的时代的”。正因为如此,她们的外形并不清晰,我们只记得某些特征,美得摧枯拉朽的耳朵、只吃蔬菜色拉甚至只有一个代号,但是,这些形而上学的女孩们,在记忆中却不会老去。不管是“一九六三年的伊帕内玛少女”,还是“一九八二年的伊帕内玛少女”,她们永远是村上或者你我心中那最温柔的一片涟漪。她们虽模糊,却清晰了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她们是我们内心最深处的大门的钥匙,其美好就在于触及了充满复杂性的“人的本质”。

作为一个主张击碎体制与强权的作家,如果不能使其笔下的女性形象获得应有的地位和尊重,那么作家的责任意识就无从谈起。因而在随后的创作中,村上有意识地抽离了女性人物身上的“他者性”因素,在创作中给予女性应受到的尊重与关注,着重凸显女性作为独立个体的“自主性”。

还记得《挪威的森林》中那个直子吗?其实,早在《1973年的弹子球》中她已经出现过了。在那个沉醉于青春感伤的时期,直子还只是带有村上善意的“他者性”印记的一个女孩,作为小说主人公的“我”久久沉迷于她那“不可思议的笑”。而在《挪威的森林》中,作为独立的个体,直子经历了爱人的丧失、性爱的障碍、精神的错乱,最终她选择自毁作为人生的结局。面对直子所承受的“丧失的绝望与生命的伤口”,村上在作品中没有对其指手画脚,而是顺应直子的生活环境,尊重人物的自主意识,成就了她合理的结局。尽管对于这种结局,村上本人也心存迷茫,然而对于直子的抉择,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尊重与接受。村上曾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对他的创作手法解释道:“对我而言,自发性是最重要的。”(〔美〕杰·鲁宾:《倾听村上春树》,冯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91页)而彰显笔下女性形象的“自主性”,无疑就是一种重视“自发性”的创作。

从“超然”到“介入”

与女性意识的彰显由“他者性”到“自主性”的过渡相呼应,村上小说中的女性人物在作品中的地位也悄然发生着变化。

那些具有符号意味的女孩们在作品中总是充满疏离感,对世界,她们是“超然”的。女孩们总是出现得极为突兀,要么赫然倒地于卫生间内,要么睁眼醒来时就已睡在两侧……就像我们无意于探究她们从何而来一样,对于她们的离去,我们也从不执著。对于主人公而言,她们是守候者,是陪伴者;对于主人公的生活,她们从不主动干预。正如前文所提及的,这些女性属于记忆而非现实。人物身上的这种“超然”性,恰恰是村上本人对世界超然态度的一种折射。

随着村上本人对日本文化反思的深入,他笔下女性的自主性意识也不断被唤醒,她们对社会的介入程度也逐渐加深。《奇鸟行状录》中的妻子久美子拥有良好的家世背景、体面的工作、稳定的家庭,表面看来,这一切似乎完美得值得称羡,然而,在一次一如往常的毫无征兆的上班之后,她就在丈夫冈田亨的世界中暂时消失了。在之后的事态发展中,冈田亨逐渐得知,妻子受到了以其兄长绵谷升为代表的“恶”的玷污,她被夺去自由、闷在黑房间里。尽管处在黑暗的中心,但妻子却对冈田亨的救赎深信不疑,也正因此她才得以在“没有出口的阴冷的黑暗中好歹保持着一缕微弱的希望之火”。尽管久美子将希望更多地寄托在了他人的救赎上,但在作品的最后,我们看到了她主动作为的决心:她将去医院杀死哥哥绵谷升并接受惩罚。在这一人物身上,我们看到了女性个体在受损害后由隐忍到主动作为的过程,毫无疑问这是对社会的一种明确的介入。

在《1Q84》中,女性的这种介入更为深入,也具有更广泛的社会意义。青年学者杨炳菁认为:“在基于文明而建立起来的人类历史上,弑父、娶母以及兄妹、姐弟之间的交媾都是一种禁忌。”(杨炳菁:《后现代语境中的村上春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页)可以这样理解,禁忌存在的意义,在于确立文明社会中纵向(父母与子女之间)和横向(兄弟姐妹之间)的伦理关系。因此,在《1Q84》中,青豆雅美果断了结了“与自己女儿交媾的”领袖,这是对人类文明社会纵向伦理关系的一种捍卫;女警亚由美因曾受到来自兄长的性侵,于是她便疯狂地与社会中无血缘关系又合眼缘的、性之所致的无数男性发生关系,在看似凌乱的性追求背后,恰恰是对人类横向伦理原则的坚定捍卫与追求。她们两者对社会的介入,责任意识更为明确。正如村上在耶路撒冷文学演讲中旗帜鲜明地表示的:“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强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一边。”

纵览村上三十年的文学创作,我们能够真切地意识到,他笔下的女性在形象塑造、意识彰显、角色地位等方面都发生着显著的变化,她们由模糊走向了清晰。然而这些转变也折射出社会现实由偶显温情走向了冷酷沉重。在随笔《白子小姐和黑子小姐去了哪里》中,村上说:“我不是说过去好、现在不好。世道没那么单纯。我只是觉得(黑子、白子小姐那样的符号式人物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某个地方的确好像有那样的温情。”在他看来,那时的人们是有幻想的,有幻想则意味着人们在精神上是有余裕的。而当他笔下的女性形象越发清晰,女性的自主意识和社会责任感越发强烈时,我们也更为透彻地看清了女性形象所反抗的现实是何等暴力、顽凶。如今,幻想消失了,冷酷的社会将其整个吞入了腹中,幻想本身则彻底沦为商品。让我们能够释放青春情怀的岁月一去不复返,社会的沉重感已迫不及待地接踵而来。那些村上笔下“挣扎着清晰起来、成长起来的女性们”,不得不继续思索着这一永恒的主题:“我在哪里?出口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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