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片解·之三
2012-08-15山西张石山
/ 山西_张石山
作 者: 张石山,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兄弟如手足》、中短篇小说集《镢柄韩宝山》《单身汉的乐趣》、诗集《永远的三月》、自传体长篇《商海炼狱》等。
慎终追远,民德如何归厚
《论语·学而》第九章,是曾子的又一条语录。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这条语录不长。尽管历代注释有些歧义,单就字面理解,并不特别繁复。一般的白话注释如下:谨慎地对待父母的死亡,追念远代祖先,自然会导致老百姓归于忠厚老实了。
历代译注产生歧义,主要在“慎终追远”四个字。
比如在《论语别裁》中,作者南怀瑾先生就不同意古来译注。南先生认为:终,是终了结果的意思;远,有远因远由的意思。做人行事,欲慎其终,莫如先追其远。他还引用了佛学的概念进一步界说,“菩萨畏因,凡夫畏果”。用通俗点的话来说,想要求得最终好的结果,应该从最初的动因着手。这样,大家行事做人,注意慎终追远,整个社会风气也就归于厚道之德行了。
南先生一时之大家,并不因循前人,而能别开生面。但这样的译注,同时带来了一个问题:语焉不详的古语,或者无有定解的古语,后人随意给予解释,极有可能突破译介的传统规范。比方这儿的“慎终追远”四字,可能变成随意装入物事的口袋。
而且,按照南先生的解释,文理逻辑不易摆顺。做人行事,慎其终而追其远,注重个人之修为、处世之谨重,如何可以联系到“民德”社会风气方面?这样解释,恐怕难免失之牵强了。
那么,慎终追远,究竟应该怎样解释?
对此,我觉着还是遵从惯常的解释较为合理。慎终追远,说的就是“慎对父母丧事、追怀远祖功德”。我认为:惯常的解释,有合理的支撑。有着什么样的合理支撑?答案就在《论语》中。
《论语》的各章文字,虽然各自独立成章,但上下承接的章节,往往多有内在的联系。《论语·学而》第十一章:“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编辑者在这儿放置孔子谈论孝道的语录,不啻是在呼应曾子的“慎终追远”。
慎对父母死亡、追怀远代先祖,关乎孝道。慎终追远,说的就是孝道。孝道,是孔子仁学的核心构成之一;孝道,确实又关乎民德,关乎整个社会风气。这样解释,相对比较顺理成章。
当然,曾子的这条语录惜乎太简。有言简意赅的优点,却也容易让人产生疑问。按惯常解释,“慎终追远”四字是“慎对父母之死、追念先祖”的意思;那么,读者首先就会发问:这样做了,如何就能导向民德归厚?其间有什么必然性?
社会道德、社会风气,当然应该注重。关于这个问题,人们常常会陷入一种过于理想化的思维模式:经由宣传部门的倡导,每个人都争做好人,尊奉仁义道德,那么,整个社会不就变成一个君子国了吗?
但在事实上,事情远没有那样简单。社会道德状况,总是处于一种不均衡的状态。对此,我们至少可以发问:社会道德风气的主导因素在哪儿?民德归厚的根子在何处?
且看《论语·学而》中紧接下来的第十章。子禽问于子贡,先是一个肯定句式:“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我们的老师到了某一邦国,必定先要知道该国该地的行政状况。无论在任何邦国,统治者的为政状况、其言行道德,往往决定着整个社会的道德风尚。夫子每到一国,必闻其政,关注的正是这个重心。
对于这一重心,孔夫子曾经多次言及,对居上位者提出了严格的要求。
《论语·为政》第二十章,孔子告诫季康子应该如何临民:“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如果说,整个社会风气之良化,在于民德归厚,那么,期望民德归厚,居上位的当政者必须以身作则。当政者庄重,民众就会敬顺;当政者孝顺、慈爱,民众就会忠诚;举拔好人、教育能力不足者,民众就会勤勉。
假如居上位者在弑父弑兄,八佾舞于廷,乃至横征暴敛,仅仅指靠普通民众的慎终追远,怎么能匡救整个社会的道德风尚?
孝道,是仁的重要内容。在整部《论语》中,孔子曾多次言及。但孔子提倡孝道,从来也没有忘记强调:孝道,不是为政者仅仅针对民众提出的要求,它首先应该是为政者必须恪守的起码道德。
所以,曾子提出“慎终追远”,固然没错,却惜乎过简。他没有指出这一行为的主体。慎终追远,首先应该是对为政者的要求。当为政者、居上位者做到了,才可能行为世范,影响推行于整个社会,民德才可能归厚。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礼之用,何为贵?
《论语·学而》第十二章,是有子的第二条语录。在整部论语中,率先谈到了礼。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有子的话,杨伯峻先生的翻译全文如下:“礼的作用,以遇事都做得恰当为可贵。过去圣明君王的治理国家,可宝贵的地方就在这里;他们小事大事都做得恰当。但是,如有行不通的地方,便为恰当而求恰当,不用一定的规矩制度来加以节制,也是不可行的。”
杨先生的白话翻译,做到了通俗。但笔者虽尽力反复理解,在文义上却难以通达。愈读,反而愈不明白。
我们先来谈第一句:“礼之用,和为贵。”杨伯峻先生翻译说:“礼的作用,以遇事都做得恰当为可贵。”关于“和”字,杨先生在注释中举出了《礼记·中庸》《论语疏证》以及《说文》来解释,定为“中节、适合、恰当”的意思。对于单独的“和”字,古典的解释当然不能说错。但在这儿,杨先生借用这样的解释,立即会让人提出疑问。
《论语·颜渊》第一章:“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礼,是那样重要,它本身便是规范,不违中和。所谓礼节,礼原本就是中节的。礼本身便是规矩,就是使人遇事做到恰当的。换言之,合于礼,就是和。“礼的作用,以遇事做到恰当为可贵”,按照杨先生的解释,我们依循礼来行事,还不算“和”,还不能“遇事做到恰当”。为了遇事做到恰当,依礼行事还不够,还可能达不到“和”,还必须有一个另外的规范、另外的更高观念来加以调节制约吗?
把“和”字作上述解释,接着造成了下面译注的巨大困难。
原文“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杨伯峻解释说“为恰当而求恰当,不用一定的规矩制度来加以节制,也是不可行的”,相当费解。既然“礼之用,和为贵”,遇事做到恰当为可贵;后面又说,为恰当而求恰当,是不可行的。这不是自相矛盾是什么?礼与和,难道是这样扞格冲突吗?
“不用一定的规矩制度来加以节制”,那么前面的求恰当,是依循什么规矩制度来求取到的呢?是想当然随意胡来的吗?不以礼节之,何来恰当呢?既然已经以礼求取到了恰当,为什么还要以礼来进行节制?
我认为:这样的自相矛盾,这样的扞格冲突,不是有子的原话有问题,而是杨伯峻的翻译造成的。杨先生的翻译,把“和”字做“中节、适当、恰当”来解,在这儿是不合适的。
好在,“和”字尚有其他多重解释。《说文》讲:龢,调也。乐调谓之龢。盉,调味也。味调谓之盉。事之调适者谓之和,其义一也。
我认为:所谓礼乐,礼而节、乐而和。本章的“礼之用,和为贵”,“和”字在此讲的应该是音乐的调和作用。礼的实用、使用、运用,辅之以音乐调和,才是最好的。
行礼执礼的时候,有音乐调和,于是“先王之道,斯为美”。
这样解说,我们前面谈到的种种不解,自相矛盾之处,才可能豁然开朗。
礼的作用,如果有乐来调和,是为可贵。先王之道,以这个为美。但所谓礼乐,有着表里关系。乐为其表,礼为其里。因为知道音乐调和是美的,不按礼的规矩来节制,“小大由之”,那也是不可行的。
《论语·八佾》第一章,孔子严厉抨击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第二章,仲孙、叔孙、季孙三家,僭用天子礼,唱着天子祭祀的诗篇《雍》来撤除祭品,遭到了夫子的强烈非议。
季氏,三家,正是“知和而和”。他们在行礼执礼当中,知道音乐歌舞“斯为美”,但他们首先违背了礼制,绝不可以。僭礼、越礼,辅之以音乐伴奏、载歌载舞,这是违反礼制的重大事件。
“礼之用,和为贵”,本身道理丝毫不错。庄严的乐舞,悦耳的音乐以及美妙的歌舞,用来调和礼仪,这叫“知和而和”;而一旦脱离违背了礼的规范制约,这是破坏礼制,当然不可行。
礼之用,何为贵?当然是和为贵。但“和”字,在此应该作音乐调和来解。片解乎?正解乎?愿就教于方家。
可与言诗夸子贡
除了有子和曾子之外,在整部《论语》中率先出场的孔门高第,第一人是子夏,第二人是子贡。
子贡,即端木赐,是孔子的得意弟子之一。在《论语·先进》第三章中,列入所谓“四科十哲”之间。与宰我两人归在“言语”科。
据说,孔门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人。能够在贤者中居于前列,成为榜上有名的十哲之一,子贡的学业成就可想而知。当然,子贡被列在言语科,并不是说他只擅言语,而是强调其言语方面的突出特长。孔门的贤弟子,个个德才兼备、通晓六艺,应该说都是通才。
子贡这样的一位孔门高第,在《论语》第一篇中出现就不是偶然了。
《论语·学而》第十章:“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子禽问子贡说:“老人家到了哪个邦国,必定会听到那里的政事状况;那是求来的呢?抑或是别人主动告知的呢?”子贡道:“他老人家是靠温和、善良、严肃、节俭、谦逊来取得的。老人家获得的方法,和别人获得的方法,不相同吧?”
这是整部《论语》中对孔子的第一次侧面描述。这次描述,是由子贡来完成的。子贡用五个字,简捷准确地归纳出了孔夫子的人格风范和精神风貌。
《论语·学而》第十五章,则记录了子贡与尊师孔子研讨学问并达到举一反三效果的一段对话。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这是一段精彩的对话。聪明好学的子贡,受到夫子的慷慨奖掖。这段对话,可以说集中体现出了孔子教学的诸多特色。这是一场师生之间的平等交流。自由切磋,轻松活泼;思维跳跃,脉络清晰。甚至,会话者当时的语气、情绪,跃然纸上。
首先,作为一名优秀学生,当领会到了“贫穷而不巴结奉承,有钱却不骄傲自大”的做人道理,子贡请示夫子说“何如”,这样做怎么样啊?子贡当时讲话的语气中,几分显见的得意溢于言表。孔子对子贡的学有所得给予肯定,但又给学生指明了进一步提高的方向。“你说的还可以吧。但是还不如‘虽贫穷却乐于道,纵有钱却谦虚好礼’那个样子的呐。”
接下来,子贡受教。自己对人生追求的做人道理有所初步体悟,夫子却有着更高的境界。“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师徒之间,这样探讨学问,不就是一种切磋吗?夫子教导弟子,不也正像良工巨匠琢磨璞玉吗?这是多好的学习教授过程啊!但子贡回头描述这种过程,没有直说,而是思维跳荡,机敏地借用《诗经》中的成语来加以表述。
夫子对学生的跳跃性思维、对其活用经典的良好表现,即刻有一种理解的默契。于是慨然夸奖道:“赐呀,现在可以同你讨论《诗经》了,告诉你一点,你能够有所发挥、举一反三了呀!”
这段《论语》,可以看做是孔子启发式教学的范例。也是孔子奉行“快乐教学”的明证。师徒之间这样的教学相长,不啻正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真切写照。
——诚然,在学习诗书的过程中,敏捷颖悟、活学活用,只是第一步。孔子倡导的、更为看重的,是学以致用。
请看《论语·子路》第五章:“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熟读《诗经》三百篇,交给他从政的任务,却办不通;令他出使四方,又不能独立地谈判酬酢;纵然读书再多,有什么用?
读书而不能致用,读书再多,也不过是一匹驮经的驴子罢了。
而子贡正是学而不厌,做到了学以致用。事实证明,子贡大有为政能力,亦且是外交方面的能手,具有专对之能力。
《史记·孔子世家》叙述:孔子一行厄于陈蔡之际,情况极其危急,正是派出子贡突围使楚,楚昭王被说动,兴师迎孔子,夫子一行方才得免脱困。子贡的外交游说能力,莫可怀疑。子贡位居“十哲”之中,列在“言语”科,应该说当之无愧。
为政以德居其所
《论语》第二篇,篇名“为政”。《论语》各篇的篇名,一般只是选取本篇第一章开端几个字以名之。比如第三篇名为“八佾”,只是这一篇的第一章讲到八佾,并非整篇都说八佾——但为政篇,恰巧是通篇来讲为政的。
《论语·为政》第一章,“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尽管是古文,这样的句子其实明白如话。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简体字版,为方便今人读古典,对整部《论语》又都作了尽可能通俗的白话翻译。他的译文是这样的:
孔子说:“用道德来治理国家,自己便会像北极星一样,在一定的位置上,别的星辰都环绕着它。”
“居其所”三字,杨先生翻作“在一定的位置上”。我觉得,翻译得不很好。作为商榷,我觉得应该这样翻——“处在它本来应该在的位置”,才更加准确、扣题。邦国领导者、决策人,“为政以德”,才是其正确所在,才能“譬如北辰”,居其正位而得众星之环绕。
《论语》为政篇,当先隆重推出孔夫子“为政以德”的思想。
为政以德,主张德政德治,建立道德社会,是孔子终身为之奋斗的最高理想。如何才能为政以德?孔子面对不同情况,针对不同对象,有过若干具体教导。
《论语·为政》第三章:“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用政法来诱导,用刑罚来整顿,人民只是暂时免于罪过,却没有廉耻之心;如果用道德来引导,用礼教来整顿,人民不但有廉耻之心,而且还能使人心归服。
引导一个国家,立国的大政方针,究竟是依赖政法刑罚还是倡导德治德政礼教?在孔子看来,这是根本原则问题,无可规避。孔夫子率先提出的,儒学后进士子千百年来倡导的,始终是德治德政。严刑峻法的统治,或能得逞一时,虽然老百姓因为恐惧而不得不服从,社会道德风气却败坏无耻。专制统治,刑罚恐慑,以势压人,为孔子所不取。
唯有德政礼教,才能使人心归服。《论语·为政》第十九章:“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把正直的人提拔起来,错(措置)在邪曲的人之上,民众就会心服;否则,民众绝不会心服。这儿,面对鲁哀公问政,孔夫子身体力行做了一回帝王师。
《论语·为政》第二十章:“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季康子,是鲁哀公时代的正卿,属于有权势、居上位的执政者。他希望人民恭敬、忠诚并且勤勉,向孔子请教应该怎么办?孔夫子给他的回答,分门别类,但原则为一:政治道德、庙堂道德,是整个社会道德的主导。统治者只有身为表率,为政以德,民众才会服从。
为政以德的思想,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思想?这样的思想对于当代中国、当代世界,还有没有现实意义?这一点,值得我们认真思考。
和诋毁汉字汉语同步,批孔家们激烈批孔,已有百年。他们批判孔夫子的要点之一,说孔子以及儒学是替统治者出谋划策的,甚至就是统治者的帮凶。
事情到底是不是这样?我们可以不读《论语》,就追随批孔家的论调人云亦云吗?反复读过《论语》,我的结论正好相反。有《论语》白纸黑字在,以孔子为首的天下己任的士子,坚持道统,他们自称帝王师,恰恰是对帝王提出了最严格的要求。“为政以德”,正是孔子对统治者提出的要求之一。就算是出谋划策,孔子出具的谋策堂堂正正,有何不可?莫非,让孔子劝导统治者抛弃德政,施行暴政,残酷镇压民众,批孔家们才会承认孔子不是帮凶吗?
我相信,这样的道理,历代暴君听不进去,当代批孔家也听不进去。为政以德,只是孔子的理想。对于暴君和批孔家,孔子和我们都在浪费笔墨、白费口舌。
在孔子的时代,他不可能提出“民主政治”的当代理念。但孔子倡导的士子精神,与当代知识分子尊奉的“社会良心”并无过分扞格。孔子提出的“为政以德”的理念,其精神指向并不过时;孔子所希望建立的道德社会,并不排斥当代民主制度。
在这样的意义上,孔子的思想超越了时代。犹如北辰,亘古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