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叶圣陶的孩子”
2012-08-15江苏姜广平
/ 江苏_姜广平
叶圣陶——我们心造的一个脆弱的偶像
要坦率地说出叶圣陶这位“语文巨人”与我并无关系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但事实的确如此,在很多重要的关头,我都与这位“语文巨人”擦肩而过。
但我知道,如果你是一个或者曾经是一个语文教师,那么,与叶圣陶相遇,便只是一个时间早晚的问题。你注定绕不过叶圣陶(我原打算这样写的:你注定绕不过叶圣陶这一“文化区域”。注意,我在这里用文化区域一词,旨在表明,这一区域是以叶圣陶为代表的,然而,却并不专指叶圣陶一人。在这些人之中,我觉得还应该有夏丏尊、朱自清、朱光潜等人。此外,似乎更应该有陈望道先生,往下数,也尽可将吕叔湘先生纳入其中。我们甚至可以断言,在这一区域中,叶圣陶以外的任何个体,在语言学及语文教育方面的成就,似乎都不亚于叶圣陶。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原因,让叶圣陶走到了前台,从而影响了中国语文差不多近八十年,这实在是历史跟我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这差不多是一个语文教师的宿命。
事实上,我也没有绕开过。
虽然,我并没有认真地读过叶圣陶关于语文教学的几本书,然而,叶圣陶的语文教育思想,或耳濡目染,或潜移默化,或通过其他师友的传播与影响,总会让一个在语文教育界立身的人不得不在非常短的时间里就稔熟于心。这是叶圣陶的力量所在。你不得不承认,叶圣陶有一股这样的力量。
著名的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在《影响的焦虑——一种诗歌理论》中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们都是莎士比亚的孩子。细细思量一下,确实,西方自从文艺复兴以来,莎士比亚的影响力,谁又可以否认呢?哈罗德·布鲁姆说:“莎士比亚为我们创造了心智和精神,我们只是姗姗来迟的追随者。”“他为我们所有人思考了所有的问题——听起来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爱默生也有类似的观点:莎士比亚为现代生活写好了教科书。
但是,哈罗德·布鲁姆又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莎士比亚创造了我们,接着就不断地对我们进行遏止。”
我这样理解这句话,西方现代所有的文明人是吃着莎士比亚的奶而长大的。而一旦长大之后,他们想要摆脱莎士比亚,都已经非常困难。而对一个作家,在面对莎士比亚时,你所能做的,就是叹为观止、“望峰息心”!
同样,这样的情形在中国,至少在大陆也是存在的:我们都是鲁迅的孩子。我们也可以说,鲁迅为我们创造了心智和精神,我们只是姗姗来迟的追随者,鲁迅为我们所有人思考了所有的问题,鲁迅为中国现代生活写好了教科书。鲁迅创造了我们,接着就不断地对我们进行遏止——我们同样可以这样理解这句话,现代中国所有的文明人是吃着鲁迅的奶而长大的。而一旦长大之后,我们想要摆脱鲁迅,都已经非常困难。
关于这一点,我们其实也可以在西方文学理论中寻找到理论根据,这就是弗洛伊德式的弑父情结——请注意,这是所有作家,或者所有想要创造自己的文艺作品的人们不可摆脱的宿命。真正的传承关系其实也是逆向的。每一个“儿子”的内心,都有着“弑父”的情结与冲动。每一个作家,在寻找与培养了强大的父亲后,也在努力地背叛着父亲。
范围缩小到语文界,我们似乎也可以说,我们都是叶圣陶的孩子。这也是非常准确的。这一点,既表明了我们的传承,也描述了叶圣陶的影响力。
这两个角度,就这样锁定了一个语文教师的一生。
这似乎也是一个语文教师的宿命,大而言之,是语文的宿命。
你走不出叶圣陶,你挣脱不了叶圣陶的影响。叶圣陶就这样“绑架”着你,将你带到了语文场里。因为,正如哈罗德·布鲁姆所言,叶圣陶为我们创造了心智和精神,我们只是姗姗来迟的追随者。他为我们所有语文教师思考了所有的问题,叶圣陶为现代语文写好了教科书。同样,是叶圣陶创造了我们,接着他就不断地对我们进行遏止。
我们没有一个人能走得出叶圣陶的影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摆脱叶圣陶。
而语文教师的悲剧在于,几乎没有一个语文教师能够努力形成自己的语文教育思想,并像一个作家对抗他的父辈偶像一样,以“弑父”的方式,完成一代代的语文教育的革命或语文教育命运的嬗变。从某种意义上讲,语文教师,差不多都是精神上的侏儒。近八十年来,几乎无一人胆敢有勇气面对挡在前面的叶圣陶说:来将通名!挡我者死!
福建学者潘新和在《语文:回望与沉思——走近大师》里,关于叶圣陶,他写下了这样的导言:
全中国孩子、语文教师的良师益友,一位纯粹的知识分子,中国语文教育史无法绕过的精神存在。为现代语文教育奠定了平民化方向,并为此践履毕生。
潘新和甚至仿照对鲁迅“民族魂”的评价这样描述叶圣陶:语文魂。
对此,我们除了浩叹一声,又能说什么呢?
但很多时候,面对神圣的语文,面对如此神圣的语文魂,我总无法不产生疑问,是什么把这两者结合在一起的?又为什么时至今日,我们的语文教学不但未能出现叶圣陶先生所描绘的那种美好情景,甚至到现在都未能走出“少、慢、差、费”的怪圈?语文教学到现在都未能走出困境,不幸而成为一种不得不面对的事实。如果说,已经成为一个民族的疼痛,可能也不为过。
叶圣陶,是我们心造的一个脆弱的偶像?还是因为语文教学的文化坐标从来就没有建立起来从而将他错误地作为了我们的坐标?
坦率地说,一想到这些问题,我的内心便非常不安。为中国语文不安。
几点意见
委实,叶圣陶,是我们心造的一个脆弱的偶像。究其原因,主要还是因为他未能将语文教学的文化坐标和价值坐标真正建立起来。叶圣陶解决了很多技术层面上的问题,恰恰丢失了语文中最为博大精深的人文内涵。
现在,我们不妨对叶氏的语文教育和实践的情况稍作梳理。
第一,语文工具观和习惯说。叶圣陶认为,语文学科是专门研究语言的工具学科。广大学生绝不能仅仅因为学校里开设了语文课而学语文,更不能为了学习一些固定的模式以及应付各类考试而学语文,“语文是工具,自然科学方面的天文、地理、生物、数、理、化,社会科学方面的文、史、哲、经,学习、表达和交流都要使用这个工具”。关于培养良好的语文习惯,叶圣陶在1942年指出:“语言文字的学习,就理解方面说,是得到一种知识;就运用方面说,是养成一种习惯。这两方面必须连贯一体;就是说,理解是必要的,但是理解之后必须能够运用;知识是必要的,但是这种知识必须成为习惯。语言文字的学习,出发点在‘知’,而终极点在‘行’;到能够‘行’的地步,才算具有这种生活的能力。”吕叔湘在为《叶圣陶语文教育论集》所写的序言中指出:“通观圣陶先生的语文教育思想,最重要的有两点。其一是关于语文学科的性质:语文是工具,是人生日用不可缺少的工具。其二是关于语文的教学任务:教语文是帮助学生养成使用语文的良好习惯。过去语文教学的成绩不好,主要是由于对这两点认识不清。”
似乎,我们不需要多作议论,便知道叶圣陶在根本上就犯了什么错误,因而一误至今,以致语文一败涂地。
一个饶有意味的话题是,说及工具,叶氏将在封建的科举制度下人们进学馆读经书、习八股也归入工具论的范畴之中,在《认识国文教学》中,叶圣陶说:“旧式教育又是守着利禄主义的:读书作文的目标在取得功名。”意思是,那时候的人们,也用这样的工具,只不过,它只是被少数人利用来作为博取功名利禄的工具,作为敲开仕宦之门的一块敲门砖。可悲的是,就连鲁迅也都已经意识到,自从国文设科以来,国文教育已经越来越走下坡路了,从新文化运动以来,国文教育,多有不堪,已经无法与过去相提并论了。这样看工具论,我们只能说,叶氏寻求到的工具,实在连封建社会读书人手上的敲门砖都还不如。
叶圣陶语文教育的第二个重要思想便是本位主导观和“教是为了达到不需要教”的“思想”。坦率地说,将“教是为了不教”这一非常普泛的方法论上升到“思想”,现在看来,其实是多么草率。对任何一门学科,“教是为了不教”都是可以成立的,也是一种原则。否则,教育的意义何在?
至于阅读教学和写作教学,都要把学生放在最主要的位置,教师是指导学生学习而不是代替他们学习的这样的本位主导观,看来也是经不住推敲的。因为,既然发生了教育,或者说,既然教育关系已经产生,教本身就是为了学的。
我们真的可以这样表述,叶圣陶在这里说了一句正确的废话。
第三点是:听说读写四者并重的教学思想。这一点似乎没有任何问题。然而,这种方法论意义上的思想与思路因为“工具论”的主导,语文的四大行为效果与效用,便发生了根本性的偏差。同样,在第四点关于“语文教师观和语文育人观”方面,因为工具论的作用,也就忽视了语文教师和学语文的人的个性背景与精神背景。而如果与孔子的“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相比,则两者之间,何异轩轾之分、天壤之别!
当然,关于这一点,叶氏不但未能达到孔子的高度,反而将语文教育领上了一条令人遗憾的道路。从他1949年8月负责拟定《中学语文科课程标准》起,中国语文就开始被道德绑架,成为一种被道德律牵制、左右的附从。《中学语文科课程标准》把培养学生“对劳动跟劳动人民的热爱,对祖国的无限忠诚,随时准备克服困难和战胜敌人的决心和勇气,服从公共纪律爱护公共财物的集体主义精神”列为第一项目标,叶圣陶认为语文教育说到底应该是为了促进学生的个性发展和健康成长,把学生培养成为一个合格的、全面的、善于处理生活问题的普通公民,绝不能把学生训练成记诵很广博的“活书橱”,学舌很巧妙的“人形鹦鹉”,或大或小的官吏,靠教读为生的“儒学生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然而,在课程标准中将这样的道德理念换用成一种代表国家意志的“大词”,则不免是对语文的“反动”。更其滑稽的是,道德绑架的结果是,几十年来的语文教育,并没有造就诸如李杜、唐宋八大家、曹雪芹等这样的“儒学生员”或“人形鹦鹉”,甚至就像为昭明太子注《文选》的“活书橱”李善这样的学术名家,似乎在当代语文教育体系下也难得一见啊!至于“我注六经”、“六经注我”的学术互动与蔚为大观的学术景致,当代语文教育更是暂付阙如啊!
叶圣陶语文教育的另一个核心理念是国民教育观。叶圣陶认为,任何国民都有学习和运用语文的心理需求,语文教学的根本目的无非就是满足他们接受(即“听”与“读”)和发表(即“说”与“写”)的心理需求而已。我们的语文教育应当覆盖全社会,覆盖受教育者的全体;换言之,每一个社会成员,尤其是广大青少年学生,全都应该受到很好的语文教育。叶圣陶明确提出教育应该面向全体学生,这是其教育理念非常卓著的地方。但实际上应该看到,语文教育,它必然是一种全体国民教育。
所以,如何评价这样的观点,我想,一个清醒的人,都会给出准确的判断。
叶圣陶的改革思想未尝没有。叶圣陶认为,要使语文教改真正收到实效,绝不能只局限于对某些枝枝蔓蔓的修补,而应该对教学思想、教学内容和教学方法等方面全都要进行改革。然而,就教学思想而言,又回到了道德绑架的道路上。他说,语文教学思想的改革,必须彻底从“古典主义”和“利禄主义”的旧式教育中解放出来;对古代和国外的教育思想要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有批判地吸收、继承和发展,以达到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目的。
在这里,我们不得不提的是语文课文例子说。在《谈语文教本》一文中,叶圣陶说:“语文教本只是些例子,从青年现在和将来需要读的同类的书中举出来的例子,其意是说你如果能够了解语文教本里的这些篇章,也就大概能阅读同类的书,不至于摸不着头脑。所以语文教本不是个终点。从语文教本入手,目的却在阅读种种的书。”关于语文教材例子说,其实是叶圣陶的一种“谎言”,因为,既然是例子,就将语文这一人文性非常强的学科科学化了。同时,既然是例子,为什么叶圣陶要操起“政治化”的工具,对进入例子行列的语文教材大肆删改呢?在这些被叶氏“手术刀”动作过的作者里,大多数作家都未能幸免,包括叶圣陶自己的好朋友如朱自清等人。至于叶氏所说“语文教本好比一个钥匙,学生拿了它可以开发无限的库藏——种种的书”,我觉得大可怀疑。为什么怀疑,想来,八十年来或六十年来的语文教育,我们已经看到了更多的令人遗憾的地方。现在,在中小学,不要说学生,就是教师本人,只读教科书与教参的“读书人”实在太多了。叶圣陶语文愿景之下的全体国民教育,整体语文水准如斯,不知他老先生现在是否在泉下作自我反省。
叶圣陶强调,阅读欣赏时要驱遣自己的想象,“想象是鉴赏的重要条件,想象力不发达,鉴赏力也无法使之发达”。然而,在工具论的主导下,语文审美占什么地位,有什么影响,可想而知。而半个多世纪以来的中国语文教育,也已经足以说明“美”其实差不多被驱赶出了语文教育领域。
“错过”与“接触”
我并不讳言,在乡村、在小城担任过二十年中学语文教师的我,曾经非常认真地想拜伏在叶氏的门下,积极地依照叶氏的语文思想从事语文教学,努力想在改变自身命运的同时,也使自己成为一个学富五车、纵横捭阖的语文大师。
但是,正如上文所说,在很多重要的关头,我都与这位语文巨人擦肩而过。若干次拿起叶圣陶关于语文教育的论集,若干次又放下了。那种晦涩的文风,那种让人难以卒读的文字,让我这个喜欢读书的人,不得不一次次地放下。
我可能会被人们视为狂放,视为另类,然而,我必须讲出真话,在我以自己的草率、莽撞、无知、盲目对语文进行着叩问与研究的时候,在我现在业已形成自己的语文世界与文学世界的时候,恰恰,中间的过程将叶圣陶省略了。
我因此做到了一点:我接受了叶圣陶的影响,然而,我有意无意地控制了他对我的遏止。
至少在我们的少年时代,我们曾经读过《孔乙己》,读过《故乡》,读过《一件小事》,读过《文学与出汗》,读过《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了吗》,读过《失掉的好地狱》,读过《秋夜》……
恰恰,我们对叶圣陶知之甚少。
虽然,从语文教师角度而言,我们像一个婴儿,处在叶圣陶所形成的羊水包围中,然而,我没有像费尔巴哈所讲的那样吃下去了叶圣陶,然后成为叶圣陶式的教师。
没有。
其实,叶圣陶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编辑家。叶圣陶是从新文化运动过来的人,作为一个出色的编辑家,叶圣陶曾主编过《小说月报》。《小说月报》在中国新文化运动史和现代文学史上影响极大,其意义和价值在文学层面已获充分肯定。从编辑学的角度考察,该刊在叶圣陶主编时期,内容特色与前期迥然不同,具体表现为:淡化理论而偏重创作,多种文体竞荣,文学性和艺术性明显加强。有论者认为,由此可见叶圣陶编辑家和文学家双重身份的意义。然而,这里的“文学家”的身份,我仍然认为只是一种文学眼光、文学意识与判断。或者直言之是文学感觉。凡此,叶圣陶具备了,但是遗憾的是他没有相应的作品来说明自己——当然,作为一个杰出的文学编辑家,其实并不需要用相应的作品来说明自己,最典型的就是策划并奉献出《中国新文学大系》的赵家璧先生。这样看来,我们就必须发现,叶圣陶的长篇小说《倪焕之》,远算不上杰作。至于短篇,我只认为,《多收了三五斗》可算是一篇短篇佳构,但也无法与鲁迅、沈从文、萧红、张爱玲等作家的出色短篇相比。有些作家文学感觉极佳,但出手却不一定上佳。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我的意思是,时至今日,我们再没有必要将叶圣陶高高捧至文学大师的位置了。一是时过境迁,叶圣陶真的只如他自己所说的“为人平平,为文平平”(“为人平平,为文平平”据说是叶圣陶在范守纲面前评价自己的话。2002年,我在上海期间,得与范守纲先生晤面,范守纲将叶圣陶语转赠于我,希望我能学习叶圣陶先生,永远保持低调。不幸,这次著文,又犯老毛病,一点儿也不谦虚了)。二是从文学日益成熟的当代视角看,叶圣陶只不过是一个写出一定量作品的、算得上是较有一些影响的作家而已——其影响是优是劣,尚在可讨论之列。
说到这里,我想在这里谈另一个话题。
很多从新文化运动过来的人,在作品里可以是满篇白话文,但在私人书信中,却是文言文。及至在有关酬唱与唱和中,也多在诗词歌赋中以格律相卖弄。有些时候,真的让人觉得那种半文半白的文言文甚是面目可憎。我不明白,即便是像叶圣陶这样的语文教育工作者,也那么热衷于自己当年曾经打倒的文言文,甚至到了新中国时期,叶圣陶似乎还抱着这样的语体。创造性地使用文言文,或偶一用之,未为不可,如果通篇皆以文言文来表述,恐怕会出现鲁迅所说的“硬译”之“硬”吧!毕竟已经是世易时移,新时代毕竟再不属于文言文。然而,我们且看叶圣陶在出任教育部副部长之前的话:
谓董纯才托其转询,教育部有意调余为副部长,主持教材编辑工作。如余同意,再设法谋其实现。余主教育出版社,实感为力不及,深冀其移归教育部主管。今彼无其人选,乃思余入教部(强将“教育部”省略为“教部”,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尊这样的人为语言大师——笔者注)。余不能因名义之变更,实力即见充盈。余固无完全脱离教育出版社之想,第(这里的“第”,即便是文言文功底甚厚的人,也少有人明白意为“只”或“但”。圣陶先生不知为何突然之间如此进行语言选择——笔者注)求缩小工作范围,限于看稿改稿,社长与总编辑之名义雅不欲居,至于改入教育部,更非所愿。
这里,我实在不敢恭维叶圣陶的语言感觉。事实上,叶圣陶的语言感觉并不是上乘的。在使用文言文的时候,其语言感觉更令人生厌。新文化运动旨在推行白话文,而事实上,白话文的优秀与卓越之处,我们现在也越来越能充分体验了,何况一代有一代之语言,实是一种历史的必然。今人何必仿古?在文言文其实已经难以全面应对现代生活与现代文明的时候,叶圣陶为什么还是抱着不放?甚至,就是在论述语文教学的时候,也仍然通篇文言,如叶氏有名的文章《课文的选编》。至于《语文教学二十韵》,我则认为,完全可以以优美的白话文进行表述而能达到同样的美学效果。
当然,笔者的态度其实也非常暧昧。我对文言文的消亡,抱一种惋惜的态度。文言文是一种体面的语言,是一种高雅而高贵的语言,可惜的是,我们的前辈,已经从根基上消灭了它的使用环境,那种矫枉过正的杀伤,某种程度上斩断了中国文化的根脉。而在其后,假充斯文式地运用文言文,实在有点酸腐得可以。如果真能像毛泽东那样填词作赋,像陈寅恪那样著书撰文,则又另当别论了!
话题还是回到我与叶圣陶的碰撞上来。
1990年代初期,我接受了一项任务就是为全区初中教师进行语文教学展示。教研室安排的课就是初中语文教材上的《多收了三五斗》,两课时完成。上课的目的还有另一项:探讨长文短教的方法。
正是在那段时间里,我发现语文教学特别是公开课教学虽然能提升一个教师的能力与水平,然而,一不小心,就极有可能让教学滑向表演甚至作假的境地。公开课,其实是一种寻找,它要我们寻找到课文与教师、课文与学生之间的对接点,然后从这个对接点出发,一层层地将课文的内涵在传授给学生的同时,还要制造出文本与学生之间的紧张关系。而这种紧张关系,一方面,要真实地体现学生的认知水准,另一方面,则又是基于文本同时又能走出文本也即理解文本的路径,此外,又要能在一种和谐的语文关系中发现语文之美和语言之美。
现在我们经常讲预设与生成的关系,然而,在一个真正的执教者那里,所有的生成,除了必须是在可把控的范围内,还必须有确定与确证的引领者的眼光,引领学生发现我们所面对的文本中所深具的丰富内涵和语言魅力。
我是在离公开执教的前两天才终于在一个午夜寻找到那种对接点的,这样才终于设计出了课堂程序中的第一个环节:请你在文中寻找出这篇小说中暗示时代背景的部分。
由此,我开始层层推进,首先就小说的环境进行破解,然后就情节进行归纳,最后的重点则放在人物上。这样完成了小说三要素的寻找、认知与赏析的过程。特别是人物这一环节上,我最终让“旧毡帽朋友”群像凸显在学生面前,并以此让学生们自己得出一个结论,谷贱伤农,是一个时代的悲剧,而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悲剧。
可以说,叶圣陶这篇小说最为出色的地方就在于以群像作为小说的主人公。也可以这么认为,叶圣陶的所有小说中,这一篇,是最为出色的。
我也由此有了与叶圣陶的深刻的碰撞与接触。
我以这样的案例来说明一点:我在中学时代仅仅读过叶圣陶的《景泰蓝的制作》,我没有在最好的年华,读到叶氏最好的作品;我因此逃脱了叶圣陶对我的深刻影响,并完成了“我其实并不是叶圣陶的孩子”的人文过程。
对此,我是非常庆幸的。
另设“偶像”
因而,我可以这样说,从走上教坛的第一天开始,我都没有接受叶圣陶“工具论”的观点。我始终追求语文课的人文气息。我到现在都记得,在我讲解《景泰蓝的制作》时,我让高中生们牢牢记住的是说明文内部存在着一种不可倒置与由主到次的逻辑关系。而在讲解《夜》时,我对当时的高三学生们讲,这一篇小说,基本上抄袭了鲁迅的《药》,而且始终没有超过《药》的成就。而《药》,用鲁迅的话说,则追求的是一种“安德莱夫式的阴冷”。这是一种小说味儿,是一种小说的基调,但在叶圣陶的小说里,这样的小说意味是不存在的。
“工具论”的观点是我们所不能接受的,但并不意味着我们没有被影响。
真正的悲剧意味则在于,我们从小学到大学,所接触到的语文课本与语文教学法,以及后来到中学执教所使用的语文教科书,永远都处于叶圣陶强大的包围之中。叶圣陶是一座城,我们怎么突围,都无法走出叶圣陶强大的“封锁”。
潘新和这样论定叶圣陶:“说他主笔现代语文教育史,丝毫没有夸张的意味。各个时期都有一些书写语文教育历史的人,这些人都很杰出,才华在叶圣陶之上的,也不乏其人,然而,叶圣陶是无与伦比的。”
潘新和这一点讲得非常到位,整个中国现代语文教育学,其实就是叶圣陶时代的语文教育。叶圣陶代表了一个时代。现在看来,叶圣陶的存在,其实是中国现代语文的悲哀。
1949年解放后,叶圣陶被毛泽东指定为出版总署副署长兼人教社社长,主持新中国教材编写大局。当年文学研究派的作家叶圣陶直接操办了新中国第一代中学语文课文的编选,并定下规矩:“入选文章要加工,思想内容要加工,语言文字也要加工。”
我们正是在这位“语文巨人”的大刀之下,学习教材并使用教材。
当然,我们知道,这位“语文巨人”在红色语境里有不得已的苦衷,也没有可能挣脱包围着他的那些加于其身的东西。然而,我强调当年的文学研究派,其目的是想提出我的疑问:当初,这个信奉“为人生”的诗学价值观,身为被人们称为“人生派”的新文学史上的第一个文学团体之一员的叶圣陶,为什么在建国之后,却不能像《小说月报》时期的那位名编一样保持着文学的良知与清醒?是什么使得文化良知也一并丧失?
正像很多人所知道的,从癸卯学制为“国文”定科以来,中国语文虽然摆脱了八股教育的“代圣贤立言”的桎梏,然而,百年而下,人们并没有寻找到一条真正让语文走向新生的道路。很多人都知道,自语文设科以来,语文就一直处于一种低迷的状态,偶尔有过一段时间的辉煌,似乎也都是昙花一现。而自叶圣陶主导中国语文以来,以“应需论”、“实用论”为语文教育本体论的“工具论”思想,一直主宰着中国语文的命运,遂使中国语文走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畏浮云遮望眼,拨云见日终有时。不管怎么说,时至新世纪,我们必须要让叶圣陶时代结束了。
说到底,叶圣陶的力量,其实是很微弱的。他无力改变由他作为始作俑者而创设的现代语文教育的命运。也许,我们到了一个需要另设偶像——或者干脆推倒偶像还语文以真正的语文的好时代了。
教育是慢的艺术,语文也是慢的艺术。论及于此,我想起当年作为中国文化守夜人的钱穆。
饶有意味的,甚且,我们稍稍言之过重的一点,也是使我们新中国所有语文教师包括叶圣陶在内的人都得惭愧的一点是:钱穆,是由一个乡村教师自修而成为学术大家的。
1949年,钱穆选择了一条独特的学者之路,去香港创办“新亚书院”。“新亚”即“新亚洲”之意,书院继承宋明书院之风,是寄望将有一个稍微光明的未来。之后,不断赴台北讲学,万人空巷。钱穆先生后半生定居台北素书楼,著书讲学,先后完成《朱子新学案》《晚学盲言》等多部著作,前来素书楼听课的有大学生、博士及社会各界人士,前后十八年。有人从学生听成教授,又带着学生来听课。钱穆曾对学生说:“其实我授课的目的并不是教学生,而是要招义勇兵,看看有没有人自愿牺牲要为中国文化献身!”在素书楼的最后一课,宋楚瑜也慕名而来,钱穆慷慨激昂地呼唤:“你是中国人,不要忘记了中国,不要一笔抹杀自己的文化,做人要从历史里探求本源,在大时代的变化里肩负起维护中国历史文化的责任。”
让我们还是从钱穆的话里寻求一点启发吧:“……不要忘记了中国,不要一笔抹杀自己的文化,做人要从历史里探求本源……”
既然文无定法,那么,也就应该教无定式,同时,也应该不拘文章篇目,举凡好文章都应在我们的阅读之列,博览群书。
所以,我们的当代语文教育,要上承孔子、老子、孟子、庄子、荀子那些仰之弥高的泰斗式人物,我们要继承他们的财富。诚如柳宗元所说:“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
至于后来之唐诗宋词、韩柳散文、明清小品和小说,都是我们博取之源。
此后,于“五四”之后的学人,胡适、鲁迅、周作人、徐志摩、老舍、郑振铎、钱锺书、沈从文、废名、张爱玲、朱自清、马一浮、钱穆、朱光潜、梁实秋、熊十力、陈独秀、陈望道、傅斯年、于右任、汤用彤、汪曾祺等,都应该是我们语文学习中最为宝贵的资源。
而于当代文学,我们要关注并汲取贾平凹、史铁生、莫言、残雪、马原、毕飞宇、刘亮程等优秀作家的文学资源,是他们,将文学语言带入了鲜活的21世纪,中国文学的流脉也才得以汩汩滔滔、薪火相传。中国语文应该习得这些优秀作家的作品,学习最为鲜活的中国当代文学话语。
至于外国文学,当然,不必再死守着巴尔扎克、屠格涅夫甚至像高尔基这样的三流作家了,真正的文学大师是雨果、歌德、席勒、卡夫卡、陀斯妥耶夫斯基、海明威、艾略特、博尔赫斯、布莱希特、纳博科夫、卡尔维诺以及伟大的马尔克斯。
至于弗洛伊德、叔本华、尼采、康德、罗兰·巴特、索绪尔、维特根斯坦等大师,都是我们需要像仰望星空一样瞻仰的。他们同样以丰富的思想与完整的体系,使我们体认到语文的伟大。
结语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列举了那么多古今中外的作家、思想家、语言学家,其目的只有一个:
推翻叶氏所谓“语文教材只不过是一些例子”的观点。叶氏之“教材无非是个例子……”论点,实在是对语文教育的一种误导。这一观点背后所蕴涵的最大的迷障就在科学主义。因为既是例子,便可“作范”,然而,对文章而言,例子之论,是不能涵盖其本质内容的。
语文的回望,要超越叶圣陶,穿透这其中科学主义与实用主义的迷障。
所以,我们要再度从孔子、柏拉图那里出发,然后顺流而下,讨要我们现代语文所需要的一切,重新构建我们这个时代的语文教育世界。
不是吗?当我们不得不悲慨于当代语文教师差不多都是叶圣陶的孩子的时候,其实,叶圣陶本身是想成为孔子的孩子的。
所以,于此,我便提醒天下语文教师,我们,其实不应该是叶圣陶的孩子,而应该是伟大的孔子的孩子,或者,如“俄罗斯诗歌的太阳”——伟大的布罗茨基所说的,我们是“文明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