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陵派家族文学创作研究之一——李祁的文学创作
2012-08-15司马周陈雅娟江苏技术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江苏常州213001
⊙司马周 陈雅娟[江苏技术师范学院人文学院, 江苏 常州 213001]
作 者:司马周,文学博士,江苏技术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明代文学与文化研究;陈雅娟,江苏技术师范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本文所说的李东阳家族,是指元明以来以李祁、李东阳、李兆先等文学家为主要成员的李氏家族。李氏家族中,不仅有缙绅,也有布衣;不仅有文学成就较高者,也有书法名气较大者,因而格外引人注目。以茶陵派宗主李东阳为轴心,各主要代表成员与其构成亲属关系网:李祁是李东阳的族高祖;李兆先是李东阳的儿子。李祁、李东阳、李兆先三人都有着比较深厚的文学修养,并取得了不小的成就。研究者对李东阳研究较多,但对于李氏家族的文学创作却鲜有人顾及,对其家族文学创作进行研究,有利于了解李氏家族的文学脉络。
李东阳在茶陵的始祖是李余,李余的祖先是甘肃临洮人,后迁居江西。宋朝时,李余任茶陵中州同知,后定居于此。到元末,李余的后代李祁因母死解职回原籍居丧。从现存文献资料来看,李氏家族自李祁开始,文学创作成为这个家族很重要的一项活动,正如李祁在文中所言:
至元己卯间数年也。……诸大父伯仲皆列在贵显,朱紫满庭,诗书礼乐之盛辉映。前后离去凡廿有五六年,心常念之。
——《阆山樵隐诗》
予自幼入小学学诗。
——《周德清乐府韵序》
这段话回忆了李氏家族诗书礼乐、朱紫满庭的景象。从中也可知,这一家族十分重视读书创作,文学创作是李氏家族的传统,将其称为文学家族可谓名副其实。
李氏家族中有文集流传下来的已不多见,目前可知李氏家族中有诗文创作流传于世的有:李祁的《云阳集》10卷,李东阳的《怀麓堂集》100卷、《续集》21卷,李兆先的《李征伯存稿》13卷。这些著作为我们研究李东阳家族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依据。本文主要探讨李东阳族高祖李祁的文学创作特色。
一
李祁,字一初,号云阳,又号希蘧、不二心老人、危行翁,茶陵人。元顺帝元统元年考取进士第二名,除应奉翰林文字,改授婺源州同知,迁浙江儒学副提举。其母死于茶陵,他就解职回原籍居丧,元末明初,会天下乱,隐居江西永新山中,入明不仕,七十余岁乃卒。李祁有诗文集《云阳集》,其子李茂曾刻《李祁遗集》10卷,弘治间,李东阳搜辑遗稿,嘱顾天锡重刻。李祁生逢各种社会矛盾日益显现的元代后期,尤其是历经元明交替,作为一个有良知并且生性敏感的知识分子,他对国家、社会和自身都有着深深的忧虑,表现出强烈的忧患意识,“忧国爱民心独苦”(《和刘子纶韵》)。而李祁自述一生创作的取向是“为抽劳思写清吟”(《和咏海棠韵》),他主张人人可写诗,人人有自己的风格,诗歌只是成就大小不同,不必拘泥于某一门户某一流派:“人人有诗,人人有见。见有高下,而诗随之”(《元朝诗选序》)。在诗歌风格上,他追求恬雅舂容,涵泳悠永,故其为诗“冲融和平,自合节族,文章亦雅洁有法”(《云阳集》提要)。
李祁诗歌舂容典雅的风格表现之一,是对朝廷的歌颂、对皇上的称赞,表现出强烈的依附感和臣属感。如《黄河赋》就是歌颂朝廷政绩的:
惟我皇元,万国一统,会百川而东朝,环众星而北共。不必手胼足胝,而河流无泛溢之虞;不必穷幽极远,而河源皆版图之贡。愚生南邦,未获时用。盖将振衣袂乎昆仑,豁心胸乎云梦,挹黄河之余波,造明堂而献河清之颂。
该文是乡试时的应景之作,作者对当局整治黄河所取得的成就给予了高度称颂,虽应制之作,但亦道出了黄河整治给老百姓带来极大的好处,“无泛溢之虞”,感激之情、颂圣之辞溢于言表。虽是应制之作,但诗人的称颂之情却是真实的。
诗歌中除了歌颂朝廷的政绩外,也有对皇上垂青的感动,对皇宫器物的盛赞:
皇上御赐宴席,声势浩大,场面壮观。既有奢侈豪华的器具,也有欢歌笑语的舞蹈;既有皇帝出场的威严,也有主臣之间的融洽。
二
李祁诗歌除了舂容典雅的风格外,还有清新平和的特点,这主要体现在他所写的赠别诗和题画诗中。李祁诗歌中还有不少对思念朋友或赠别友人的作品,表达了诗人和朋友之间依依不舍和无比眷恋的情感。
《寄友人余承庆》三首就是诗人寄赠朋友的诗歌,作品感情真挚,用语清新。
其一:滚滚红尘客未归,秋风吹老旧荷衣。几回欲寄相思字,不见潇湘一雁飞。
其二:楚囚何事理南音,万里乡关一寸心。憔悴归来还自断,此身只合老山林。
其三:吴山迢递越山遥,辛苦时人远见招。何似钓台台下路,一蓑烟雨看春潮。
这三首寄赠朋友的诗歌与颂圣应景之作有明显差别,诗歌既无华丽的辞藻,也没有出现宏伟的场面。这些诗以写景记人为主,抒情为辅,景中含情,以情寓景,景情交融。诗人虽想念远在他乡的朋友,但诗作中却没有直抒胸臆,而是通过“老荷”、“潇湘雁”、“南音”、“万里乡关”、“钓台路”、“春潮”等具有离别意象的词汇饱含深情地抒发了诗人对朋友的思念,诗歌语言清丽质朴,感情真挚动人。
而《和友人见寄》一诗则是回赠友人的诗歌:
碧天如水暮云收,又见江南一片秋。
乱后年华多荏苒,客中踪迹故淹留。
露溥金井桐阴薄,月上瑶阶竹影修。
遥想辕门凉气早,壶浆来往百无忧。
诗歌呈现了一幅江南秋景图。江南秋季,碧天暮云,金井桐阴,瑶阶竹影,而时光流逝,所思念的朋友却踪迹难觅,有感于天凉秋寒,诗人心中充满了对朋友的牵挂,诗尾遥祝朋友在他乡生活无忧。
除了与朋友的相互赠别外,诗人还创作了大量题画诗。这与诗人喜爱书法艺术是分不开的。李祁是元代书坛一位比较有名的书画家,擅长楷、行、草等体,“楷法精甚,大书行草,亦遒逸含古意。”李东阳曾在《敬书云阳集后》一文中评价李祁的书画时说“:希蘧府君,……字画劲,有府君家法。”程敏政也曾高度称赞李祁的书画艺术:
前人往往爱钟王,才落霜毫趣便长。
颇怪一时文翰谱,风流犹欠李云阳。
——《观云阳李一初先生真迹》
程敏政诗中把李祁与王羲之、钟繇并论,可见李祁书法成就之高。李祁自己在文中也提到曾有人向他学习书法:
乡贡士陈子尚,吾茶陵之英俊者也。其伯父芳洲、父雪野,皆厚重老成,有家学。为乡里推敬,而子尚初入学时,雪野遣从予运朱墨。 ——《挽陈子尚并序》
李祁对书画艺术的喜爱反映到诗文中,就是创作了不少题画诗,这些题画诗体现了李祁文学创作清新平和的艺术风格。很多题画诗不是为题诗而写诗,诗人多借题画诗明志,抒发真性情。如《题兰棘同芳图》诗云:
幽兰既丛茂,荆棘乃不除。
素心自芳洁,怡然与之俱。
诗中幽兰虽与荆棘同存,但芳香自在,令人怡然。诗人借兰草明志,以兰草寄寓自己想在险恶或污浊的环境中独善其身,保持高洁的品质,不同流合污,这与其在元亡后不愿意仕奉新朝的心境是契合的,自号“不二心老人”也是其志趣的传达。又如《题墨竹》:
偃干横穿石,腾梢上拂云。
定知风雨夜,迢递更思君。
这首诗明写墨竹,实际寄寓诗人的故君旧国之思,对逝去元朝的思念。因身处朝代易变之际,诗人于元亡后不复仕,过起了隐居生活。故题画诗中暗含了不少诗人的隐喻之意,诗人借题画抒发心志。所以四库馆臣指出:“《云阳集》之流,其诗传者无多。《墨竹》一章,于故君旧国之思再三致意,亦颇可见其节操。”(《樗隐集提要》)可谓一语中的。《题兰棘同芳图》《题墨竹》《题山水图》《题雪景》《题宋张叔端画清明上河图》等诗都是如此。
三
因身处朝代交替之际,诗人将国家安危、人民命运和自身处境的关注与诗歌创作中追求浑雅的审美倾向相结合,使得李祁诗歌表现出浓郁的雄浑典雅特色。其诗风雄浑典雅,表现之一就是在诗歌中李祁对誓死保卫元朝的英雄大肆赞扬,对战时贪生怕死之人进行了谴责,表达了李祁强烈的愤慨之情。其《青阳先生文集序》一文对余廷心为国牺牲的事迹大加称赞:
(余)廷心以羸卒数千守孤城,屹然为江淮砥柱者五六年,援绝城陷。竟秉节仗义,与妻子偕死生,为名臣殁,有美谥。于是余之去廷心又大相远矣!呜呼,廷心已矣,世安得复有如吾廷心者哉。或者以为廷心之死,乃天之将丧斯文。余以为廷心虽死,而斯文固未丧也。廷心之孤忠大节,足以照映千古,煜然为斯文之光,而何丧之有焉?使皆为世之贪生畏死,甘就屈辱而犹腼然以面目视人者,则斯文之丧盖扫地尽矣。岂非廷心之罪人哉?
余廷心,讳阙,一字天心,合肥人。元统癸酉进士,授同知泗州事,保障江淮,孤军援绝,阖门死节,卒年五十六岁,谥曰忠愍,追封夏国公。阙为人刚简有智。宋濂有《余左丞传》。余廷心誓死卫国的事迹在当时反响很大,不少诗人曾写诗悼念他,如邓雅《安庆吊青阳先生余廷心》(《玉笥集》卷9)、余镛《挽余廷心》(《新安文献志》卷 52)、吕谅《挽余廷心元帅》(《新安文献志》卷54)、朱善《过安庆吊余廷心》(曹学编《石仓历代诗选》卷344)等。李祁此文并非悼念余廷心所作,他是给余廷心文集所写的序言,在序中他再次叙述余廷心誓死卫国一事,并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尤其是他将余廷心的事迹与当时贪生怕死之徒的行为进行了鲜明对比,高度赞扬了余廷心“孤忠大节,照映千古”的崇高人格魅力,批判贪生畏死者是气节丧失,斯文扫地。
雄浑典雅风格表现之二是李祁借作序抒发了自己慷慨悲歌之情:
故其(陈古春)诗反复蹈厉,慨然有悲歌慷慨之情,暮年遭值变乱流离已甚,而犹日以诗酒终其天年。
——《陈古春诗序》
这段话既是对陈古春的慨叹之辞,但亦是诗人自身的真实写照。正是暮年遭遇易国变故,所以他诗歌中多了一种悲壮,多了几份忧伤“,予家云阳之下遭乱,转徙于今五年,故国故乡荆榛满目,每一兴念,辄恸心疾首,不能为怀。”(《横塘旧隐记》)在战乱中,他亲眼目睹了老百姓生活的苦难,对劳苦大众的生存环境有切身的体会。在作品中他详细描写了元末战乱给老百姓带来的深重灾难:
至正己亥冬,红巾逼茶陵城。越明年夏,围守益急。……已而茶陵城陷,群凶噪持刃器,突入人舍,杀人填门巷。
——《于承庆诗序》
至正壬辰,四方兵事竞起,群盗合党攻陷城邑,婺源诸县乡井遭蹂躏,荡覆无遗。……贼乘胜肆暴,横戾不可支。
——《新安节士俞君墓志铭》
壬辰兵起,家毁,赀畜散于兵,挈家人窜匿阆山颠邑。
——《汪氏节妇传》
“突入人舍,杀人填门巷”、“遭蹂躏,荡覆无遗”、“家毁,赀畜散于兵”等等词句令人触目惊心,反映了当时战争给老百姓带来的巨大创伤,李祁的文章真实地反映了当时战乱对社会、对百姓所造成的严重危害,还原了当时的凄惨场面。
李祁认为诗歌就应该是反映社会现实,抒发真情实感的文学样式“,诗贵真实,不真实不足以言诗。古人之诗,虽纵横自恣不事拘检,而皆实情实景。是以千百载而下,诵之者如亲见其人,亲目其事,盖实情实景人心所同,贯古今如一日者也。”(《跋萧如冈诗》)他在《长留天地间集序》文中说“:予谓诗之所以能长留天地间者,以其有关于人心世道之大,而非徒取其辞之美而已也。三百篇美刺俱见,读者如辨黑白。”在李祁看来,《诗三百》所以能得以流传,不仅仅是因为言辞之美,而在于它“美刺俱见”,关注社会民生。所以李祁在给《茅屋秋风图》写序时,高度称赞杜甫道:
余观少陵,以横骛八极之才,振荡千古之气,间关险阻,忧苦百端,而反复流涕,未尝不念王室之靡,宁忧皇纲之未正,感生民之涂炭,哀世路之荆棘,此其忠诚恳悃,夫岂若是小丈夫!
李祁对杜甫诗歌关注社会现实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评价他是“以横骛八极之才,振荡千古之气”,李祁可能是元代对杜甫的诗歌评价最高的一位诗人,最主要原因就是杜甫诗歌表现现实生活,关心民生疾苦,在杜甫诗歌中深刻反映了当时社会的状况。
李祁对现实社会的关注,也得到了后代评论家的高度肯定,明代人李昌祺在《读元进士李祁云阳集》中如此评价李祁:
神情秋水态春云,菽粟甘腴布帛温。
菊径秋风陶栗里,柴门落日杜羌村。
鸾歌凤吹排空远,蚓窍蝇声到处喧。
纵有黄金那可铸,寥寥骚雅向谁论。
李昌祺认为李祁有陶渊明风格,同时诗歌继承了《诗三百》的“骚雅”精神,意谓李祁的诗歌不泛田园清新之气,其中又贯穿着批判现实的浑雅劲健之美。
李祁的诗歌开创了李氏家族文学创作的先河,既为李氏家族文学研究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也为其后代李东阳、李兆先等人的创作起了很好的表率作用,李祁的文学创作在明代文学创作中占据了一定的地位,在李氏家族文学研究中不容忽视。
[1]李祁.云阳集[M].四库全书本.
[2]四库全书总目提要[M].四库全书本.
[3]御定佩文斋书画谱[M].四库全书本.
[4]李东阳.李东阳集(第二卷)[M].长沙:岳麓书社,1984.
[5]程敏政.篁墩文集[M].四库全书本.
[6]宋濂.文宪集[M].四库全书本.
[7]李昌祺.运甓漫稿[M].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