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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性灵人格和审美情韵探幽

2012-08-15刘春明吉林大学文学院长春130012

名作欣赏 2012年23期
关键词:性灵随园袁枚

⊙刘春明[吉林大学文学院, 长春 130012]

作 者:刘春明,文学博士,吉林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凡才子都是偏得天机者,负奇才,便必有奇情、奇举、奇论、奇行,在俗世众生心目中种种不合世情俗理的事,在他们却可能是情理之中的诗家本分。清代被友人戏称为“风流班首”的袁枚袁子才便是此际中人。

一、袁枚性灵人格形成考辨

清诗人袁枚生性“好味,好色,好葺屋,好游,好友,好花竹泉石,好璋彝尊,名人字画,又好书”(《所好轩记》),既是文林逍遥子,又有折狱奇谋,堪称德才兼备,曾历任溧水、沭阳、江宁三县的知县,颇得百姓佳誉。

袁枚为官颇具人情味,处理有可能造成家庭悲剧的民讼案时,往往表现出一种源自善良天性的宽容与机敏。总督尹继善评价其人性化的所为“:可谓宰官必用读书人矣。”

可惜深谙民心的袁枚却不谙为政之道。他任情率性,锋芒毕露,嘲笑“温柔敦厚”的诗教,公然在诗中宣称自己“平生行自然,无心学仁义”,显然已将自己置于众矢之的。袁枚自幼由一位才华横溢的、开明的、反传统的姑母抚养,性爱自然,宣扬“人情”,追求真性情,并且放纵才情,张扬胆气,重诗文而轻八股,认为“惟情自适”“、天性多情句自工”。在应朝考时,他险些因这种脾性而受挫,他的应制诗《赋得因风想玉珂》中有“声疑来禁院,人似隔天河”二句,被阅卷的考官们认为是不够庄重,拟不列等第。幸而爱才的刑部尚书尹继善力排众议,袁枚才得以选为庶吉士。

袁枚重情尚义,尹继善以伯乐之功、知遇之恩而被他报以一生的感念,二人情谊非比寻常。尹继善才思敏捷,笔落诗成,与袁枚唱和,常快马传诗,袁枚十分敬畏他的神速。一年除夕夜,袁枚童心大动,乘兴赋诗,派人送到尹继善所在的两江总督府,尹展诗吟读时,恰逢三更鼓响,诗的末两句赫然写着“今日教公输一着,新诗和到是明年”。袁枚的不羁性情可见一斑。

但袁枚的怪胆狂情并不总是有人赏识。某尚书曾因袁枚在诗册上使用了“钱塘苏小是乡亲”的闲章而大动肝火,横加呵责。生性恃才傲物的袁枚回击道“:诚恐百年以后,人但知有苏小,不复知有公也。”(《随园诗话》)。

在世人眼中最有作为的盛年,放诞任性的袁枚终于还是厌弃了仕途生涯,他拒绝调和梦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决绝地把自己从官场放逐到一个纯粹性灵的世界,专心营造他梦想中的小世界,并在其间悠游四十余年。

袁枚毕生追求性灵,他的诗清新明快而又不失雄浑意境,纤巧飞扬而又不乏豪情壮兴,他晚年的创作愈发登峰造极、炉火纯青。袁枚以七十高龄远游海内,其山水诗进入了一个日臻佳妙的境界,如他自己所言,正是“江山成就六年诗”(《春日杂咏》)。

从“半天凉月色,一笛酒人心”(《夜过借园见主人坐月下吹笛》)到“山色苍茫落照微,升沉到处有天机。杨花自绕蛛丝上,莫怪春风吹不飞”(《升沉》),直到一首《到石梁观瀑布》封笔“:天凤潇潇衣裳飘,人声渐小滩声骄。……五叠六叠势益高,一落千丈声怒号。……银河飞落青松梢,素车白马云中跑。……安得将身化巨鳌,看他万古长滔滔。”袁枚彻底完成了他在性灵境界的修为,如破空而行的天马,以绝世奇才纵行无忌,自由翔弋在心灵的幽深世界里。

二、袁枚诗歌性灵旨趣探幽

郑孔门前不掉头,程朱席上懒勾留。

一帆直渡东沂水,文学班中访子游。

但肯寻诗便有诗,灵犀一点是吾诗。

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都为绝妙词。

——袁枚:《遣兴》

随园主人袁枚的两首《遣兴》以平实舒展的口吻道出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和文学主张,并将二者融溶于对性灵的矢志追求中。因朱、程理学和学界考证、训诂的一统天下,“存天理、灭人欲”方是正理,八股才是正业,诗词歌赋被看做不过是聊以自娱的偏科,且最易导入狂邪、移人性情,袁子才却公然唱起反调,放着“正人君子”不屑为,偏要沿着空门七十二贤中专擅“文学”的子游所来之径逆流而上,以文学为己任。

这位颇令时之正士侧目的叛逆者“天才颖异,论诗主抒写性灵”(《清史稿·袁枚传》)。袁氏的诗歌是清代诗坛各路诸侯中一面与众不同、爽目怡心的旗帜。他认为“诗者,人之性情也”,而“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随园诗话》)。这种推崇“灵犀一点”的诗论主张颇有禅宗见性成佛、直指人心的味道。

兴之所至,句中便自有真意。袁枚以为,生活在天然之中的人,出语往往率真而近于天籁。比如乡野间的顽童,甚至放牛娃,他们的一言一笑,都能给读书人以灵感。只要长于取舍,往往能从中化出佳句。随园的十月,一位担粪人在梅树下自语道“:有一身花矣!”这句质朴之言触动了袁枚通灵的诗心,因而成句“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早春二月,草长莺飞,子才远行,时正梅花竞开,如雪之海,为他送行的和尚感叹道“:可惜园中梅花盛开,公带不去!”性情诗人袁枚何其敏感锐捷,他回望满园梅树,脱口吟道“:只怜香雪梅千树,不得随身带上船。”(《随园诗话》)

对诗赋的迷恋造就了袁枚独立不羁的精神和自由个性。“九岁读《离骚》,嗜古有余慕。学为四子文,聪明逐陈腐。犹复篝残火,偷习词与赋。”(《诗集补遗》卷一《途中寄金二质夫》)他反正统之道而行之,于诗词兴味盎然,以之为终生之爱。一读八股,便觉味同嚼蜡。每迫于无奈习学八股,则“如交俗客,强言以求欢”(《与之秀才第二书》)。日久更厌,竟至成恨,斥为功令之文,认为还不如戏曲“足以明道矣”。

这种发自本心而非作态的狂士性情,使得袁枚对至高无上的儒家经典也敢于怀疑和批判,并在他的诗文中时有体现。“予于经学,少信多疑”(《小仓山房诗文集》)“,六经尽糟粕”(《偶然作》),这种毫不暧昧的批判态度在圣人之学的庙堂里,足以令闻者冷汗淋漓,恐祸之将至。袁枚主张“人欲当处即是天理”,又一次揭竿而起,肯定人的情欲,他的论调是:“使众人无情欲,则人类久绝,而天下不必治;使圣人无情欲,则漠不相关,而亦不肯治天下。”(《小仓山房诗文集》)正因如此,他才对扼杀人欲的儒家“节义”观念更加深恶痛绝。他认为正是“节义”的毒害导致了三妹素文的命运悲剧。素文是袁枚最为赏识和钟爱的女弟子,聪明美慧,文采风华。素文自幼许婚高氏子。高子长成无德,凶暴无赖,高家恐误素文,主动提出退婚。但素文受忠贞节义、从一而终的教育太深,坚持不允。嫁后备受凌虐,险些被丈夫卖掉。离异后回到母家,郁郁而终。袁枚痛作《哭三妹五十韵》,哀叹了三妹不幸的一生。“冰心明月见,春恨落花知。寂寂芳华度,奄奄玉貌移。九回肠早断,一日病难治。……盼断黄泉路,重逢可有期?”因贞洁一念之误,素文一生坎坷落寞。袁枚爱妹至真,痛妹至深,所以他痛恨礼教也就愈切,他追求性灵也就义无反顾。

诗是袁枚最坦荡无忌的声音。他说:“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所谓性灵,便是人的真性情。袁枚以一颗赤子之心做人作诗,他的诗都是任情率性之语。

性灵者必系情痴。袁枚的重情一直为道学先生诟病,但他的情诗却宛如光彩不灭的明珠。一首《寄聪娘》颇有一种不爱富贵爱美人的胆气:

一枝花对足风流,何事人间万户侯?

生把黄金买别离,是侬薄幸是侬愁?

姑苏聪娘是袁枚的爱妾,袁毫不掩饰他对聪娘真挚的爱恋和相思。并声言倘能长对名花,两两厮守,万户侯亦不屑为。

比情更超拔脱俗更接近性灵的莫过于山水。人在情中容易迷,而在山水之间则更能领略天机以及人生中无法言说的真谛。袁枚一生性爱山水,足迹遍历大江南北。赵翼称他是:“其人其笔两风流,红粉青山伴白头。”(《读随园诗题辞》)对山水的挚爱与流连使袁枚的性灵说不断成熟升华,终臻至境。山水至美者莫过于水月,《水西亭夜坐》诗就营造了一种空冥深邃的无我之境:

明月爱流水,一轮池上明。

水亦爱明月,金波彻底清。

……

感此玄化理,形骸付空冥。

坐久并忘我,何处尘虑撄?

钟声偶然来,起念知三更。

当我起念时,天亦微云生。

静谧、神秘,天人相化,从“有我”入于“无我”,又以“无我”之神从容游刃于“有我”,此性灵中之三昧、之至境,是袁枚矢志追求并终于达到的境界。

[1](清)袁枚著.周本淳标校.小仓山房诗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2](清)袁枚.随园诗话[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

[3](清)赵翼著.李学颖,曹光甫校点.瓯北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4]王英志.袁枚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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