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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李东阳肖像与李东阳崇拜

2023-05-29

新美术 2023年2期
关键词:上博李东阳翁方纲

魏 崴

一 明清李东阳像及其传本

李东阳(1447—1516),字宾之,号西涯,祖籍湖南茶陵,入明后以戍籍居京师。天顺八年(1464)甲申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后累官至左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在上海博物馆藏清代《李东阳像》轴(下文简称“上博《李东阳像》轴”)上(图1),有翁方纲、法式善、王芑孙、吴锡麟、陈鳣等各家题跋共十五则,时间跨度从嘉庆三年(1798)延续至嘉庆十五年(1810)。这十数条题跋的内容十分丰富,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对李东阳一生成就的叙述,二是记录了历次文人团体拜谒李东阳墓祠的经历,三是记载了李东阳墓祠在十九世纪初的发现和重建等。

图1 [清]法式善,《李东阳像》轴,纸本设色,纵131 厘米,横60.8 厘米,上海博物馆

上博《李东阳像》轴曾被认为是清人贾崧摹本,但事实并非如此。贾崧在其上题云:“嘉庆壬戌(嘉庆七年,1802)九月十三日,无锡贾崧拜瞻展。重阳日借摹于宣武城南秋馆。”(图2)贾崧在题跋里明言,他在拜观上博《李东阳像》轴后,于嘉庆七年九月九日重阳节将此轴借出,携至宣武城南秋馆临摹,九月十三日才在轴上留题。当时画心处尚只有嘉庆三年至嘉庆七年之间的七家题跋(图3)。此外,上博《李东阳像》轴上诸家题跋皆为亲笔所书,笔墨各具特色,行笔流畅,绝非摹本。贾崧的摹本今不知何处,但将上博《李东阳像》轴与现藏南京博物院的清代沈塘摹《李东阳像》卷以及朵云轩佚名《李东阳像》轴相比较,即可分辨祖本与摹本的区别,此部分将在第二节详述。

图2 [清]法式善,《李东阳像》轴,贾崧题

图3 [清]法式善,《李东阳像》轴(贾崧题跋时的状貌)

在上博《李东阳像》轴上的诸家题跋中,陈鳣1陈鳣(1753—1817),字仲鱼,《清史稿》记载其强于记诵,喜聚书。嘉庆改元(1796)举孝廉,三年中举,入都从钱大昕、翁方纲游。参见赵尔巽等,《清史稿》列传二百七十一,中华书局,1998年,第4 册,第3418 页。在画心处书于嘉庆六年(1801)的一首诗歌道出了此轴的作者(图4)。

图4 [清]法式善,《李东阳像》轴,陈鳣题

这首诗主要概括了李东阳在混乱黑暗的朝局中,与奸党周旋,委曲求全,保护忠良的功绩及文学成就。在诗的后部,陈鳣点出了此图的作者及李东阳肖像的出处,他说:“此像公年五十七,犹是泰陵全盛日。西涯遗迹赖梧门,摹从十友图中出。”这段文字说明,此件画轴写李东阳五十七岁的容貌,由号“梧门”者从《十友图》中摹出。此人正是号梧门的法式善(1753—1813)。

有关法式善的姓名字号,清人阮元在嘉庆二十一年(1816)校刻《存素堂诗续集录存》,在序言后附《梧门先生年谱》一卷云:“先生蒙乌吉氏,蒙古正黄旗人……先生始名运昌,字开文,号时帆。乾隆五十年(1785)以升庶子,具谢折。高宗纯皇帝特改名法式善。法式善者,满洲语黾勉上进也。又自号梧门,以幼时韩太淑人课读之所,每日散学,视梧阴逾门限耳。”2[清]阮元,《梧门先生年谱》,载[清]法式善,《存素堂诗续集录存》册一,清嘉庆二十一年刻本,叶一,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如此即可判断,上海博物馆藏清代《李东阳像》轴的作者实为法式善。

法式善有摹画、收藏、供奉先贤肖像的雅好。虽然法式善存世画作不多,但是《存素堂文集》卷四录《历代帝王名臣遗像记》一文,记载了他摹写古代圣贤像并装为一卷,士大夫争相题跋的往事:

王新城尚书谓六朝人画,多写古圣贤列女及习礼仪器等图。此如汉儒注疏,多详于制度名物也。余尝摹古圣贤像旧迹,又摹太学大成殿周彝器图。四方能诗之士争为题咏,装成巨轴久矣。3[清]法式善,《存素堂文集》卷四,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编撰委员会编,《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35 册,第381 页。

从其言“余尝摹古圣贤像旧迹”一句推断,法式善确实具备摹写肖像画的能力,绝非是请他人代笔摹写。故宫博物院藏有一件清法式善《徐渭像》轴,上有卢择元嘉庆十一年(1806)题:“青藤山人小像。嘉庆十有一年十月朔,诗龛摹藏。南康后学卢择元题款。”(图5)画心下部左右两侧,有法式善“诗龛书画印”朱文方印和“玉延秋馆”白文方印各一,说明此图当时为法式善自藏。此作证实了法式善摹写并收藏徐渭像的事实。这件肖像画的人物面部勾笔细腻,敷彩层次丰富,在技法上要比上博《李东阳像》轴更为复杂,有曾鲸“波臣派”特点。而衣纹勾描笔法稳健成熟,亦与上博《李东阳像》轴相似。故知上博《李东阳像》轴出自法式善之手无疑,而旧名以为作者是贾崧有误。

图5 [清]法式善,《徐渭像》轴,纸本设色,纵137.1厘米,横36.6厘米,故宫博物院

从现存已知的材料看,李东阳最为可靠的形象来自故宫博物院藏明佚名《十同年图》卷(下文简称“故宫《十同年图》卷”)(图6)。弘治十六年(1503),太子太保,刑部尚书闵珪邀请天顺八年同榜进士十人雅集于闵氏府邸,并请画师为前来与会的文士画像。焦芳因“奉使南国”未能参会,以旧图补入。李东阳在卷后的题跋中道:

图6 [明]佚名,《十同年图》卷,绢本设色,纵48.5 厘米,横257 厘米,故宫博物院

十人者,皆画工面对手貌,概得其形模意态。惟焦公奉使南国,弗及会,预留其旧所图者而取之,故仅得其半而已……进士举于天顺之八年,会则于弘治十六年癸亥三月二十五日,越翼日乃序。

所以,是卷除焦芳外,其余九人皆为画工于现场写生,所绘人物样貌和精神状态也最为逼真。画卷从右至左依次为王轼、焦芳、谢铎、曾鉴、闵珪、张达、戴珊、陈清、刘大夏、李东阳。在画心末尾,戴平翅乌纱帽,身着青色织金补服,右手持卷而坐者即李东阳(图7)。他在卷后的题跋自述:“予则面微长而臞,髭数茎白且尽,中若有隐忧。右手持一卷,若授简状,坐而向左,居卷最后者是也。”弘治十六年,李东阳正值五十七岁。

图7 [明]佚名,《十同年图》卷末李东阳像(局部)

重观上博《李东阳像》轴,陈鳣在题诗中说“此像公年五十七,犹是泰陵全盛日。西涯遗迹赖梧门,摹从十友图中出”。这段文字说明,上博《李东阳像》轴上的李东阳五十七岁容貌,是法式善从《十友图》中摹出。法式善在上博《李东阳像》轴上的题跋更为清晰地说明了这一点:

我尝校公集,因知公素志……此像藏闵氏,上有癸亥字。公年五十七,谨身殿初莅……嘉庆六年冬十月。梧门法式善敬题。

这首五言古风中的“此像藏闵氏,上有癸亥字。公年五十七,谨身殿初莅”两句也与故宫《十同年图》卷后李东阳题跋中“会则于弘治十六年癸亥”的表述相契合。“此像藏闵氏”则说明上博《李东阳像》轴摹写的对象是闵氏家藏本《十同年图》卷。2004年,故宫博物院杨丽丽发表《明人十同年图卷初探》一文论证了故宫《十同年图》卷确为闵氏藏本。4杨丽丽,《明人十同年图卷初探》,载《故宫博物院院刊》2004年第2期,第100—112页。因此,上博《李东阳像》轴上的李东阳肖像从今故宫《十同年图》卷中摹出是毋庸置疑的。

但是,故宫《十同年图》卷中的李东阳为坐像,在服饰、姿态方面与上博《李东阳像》轴还是很不相同。对比故宫《十同年图》卷和上博《李东阳像》轴中的李东阳形象不难发现,法式善笔下的李东阳由坐像改为拱手立像,对人物面部的细节特征做了适当的修改。服饰方面,李东阳的长袍为水墨基调,以墨线勾勒,线条边沿配以赭石轻染,头戴平翅乌纱帽,足登黑色官靴。

故宫《十同年图》卷中的李东阳因是坐姿,所以额部前倾,颏部内收。上博《李东阳像》轴为立像,故额部微向内收,而颏部略微外倾。故宫《十同年图》卷中李东阳的左眼平直,右眼的右侧眼角略为低垂;在上博《李东阳像》轴中,法式善依故宫《十同年图》卷中李东阳的右眼为标准,作了镜像对称处理(图8)。故宫《十同年图》卷中的李东阳嘴角微扬,做含笑状;法式善则将这一状态改为更为含蓄的呈现。李东阳的眉毛浓密不均,中段略微稀疏。这对极富特点的眉毛,被法式善完全摹写了下来。

图8 [清]法式善,《李东阳像》轴,李东阳肖像

那么,上博《李东阳像》轴作于何时?在这件画像上,最早出现的题跋为翁方纲嘉庆三年戊午夏所书。他说:“李西涯像。西涯旧寓今诗龛,诗拈城北即湘南,苏斋补竹同一函。戊午夏。方纲赞。” 法式善幼年家贫,夜晚长居僧舍,故以诗龛为号。《梧门先生年谱》记载:“乾隆三十八年(1773)癸巳。二十一岁仍寓寺中读书,两饭俱在官学。中夜则栖息禅榻……是年以诗龛署于僧斋。”5同注2,叶三。

同年六月,法式善于画作上署款:“荷芬菲,柳妸娜。涯水清,诗龛妥。前有公,后有我。然忽然,可不可。嘉庆三年戊午六月九日,拜西涯先生生日。诗龛居士法式善题于小西涯。”李东阳生于正统十二年(正统丁卯,1447)六月九日,法式善在小西涯落墨之日,为李东阳诞辰三百五十二周年。因仰慕李东阳之为人,“小西涯”同时成为法式善的书斋号与别号。清人陶澍言:“西涯在北城钟鼓楼西,茶陵李文正公故居也。法时帆先生今居其旁,因自号小西涯居士。”6[清]陶澍,《陶文毅公全集》卷六十三,载《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504 册,第162 页。

对比上博《李东阳像》轴上翁方纲与法式善题跋中的时间信息,可以发现,翁方纲题“戊午夏”的年款,与法式善题“嘉庆三年戊午六月九日”的时间基本一致。前者虽未有确切月日,但农历六月已是夏季,故相距应当不远。可以推断,此轴的完成时间在嘉庆三年六月或稍早。

二 上博《李东阳像》轴的摹制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有一件定名为“清翁方纲、法式善《李东阳像》轴”的画作(下文称“国博《李东阳像》轴”)(图9)。此轴最早的观款乃法式善与翁方纲共同的朋友王芑孙所书:“嘉庆己未(嘉庆四年,1799)四月,长洲王芑孙,灵石何元烺、何道生同观。”这则题跋说明,此图绘于嘉庆四年四月或稍早。

图9 [清]翁方纲,《李东阳像》轴,纸本水墨,纵126 厘米,横54.2 厘米,中国国家博物馆

画上另有法式善题跋,尤值关注,他写道:“茶陵在阁时作十同年会,并各画像藏于家。今惟乌程闵氏图尚存。此其真迹,惟冠服微异焉。”所谓“真迹”之意颇费理解,细思乃指国博《李东阳像》轴上的李东阳肖像为“写真”之笔,确为李东阳无疑。

实际上,翁方纲在乾隆四十三年(乾隆丁酉,1777)就已见过闵氏藏《十同年图》卷。此事记于清人叶昌炽撰《缘督庐日记抄》光绪十三年(1887)八月纪事中:“二十二日。《于湖集·第七卷》后,孔氏又跋云‘四月十七日壬子,翁覃溪学使方纲,邀同拓法源寺金明昌二年碑……晚饮于青棠书屋,观闵编修惇大所藏明《甲申十同年图》卷子。’……孔继涵《第六卷》后又一则云‘乾隆丁酉四月十四日校。程鱼门晋芳,方运判次耘受畴……钱宏俶金涂塔瓦拓本,魏景初帐构铜拓本,把玩周复殊快也。’”7[清]叶昌炽,《缘督庐日记抄》卷四,载《续修四库全书》,第576 册,第434 页。孔氏者为孔继涵,他四月十七日壬子在《于湖集》上题跋的年份应该也是乾隆四十三年。

从翁方纲在青棠书屋见过闵氏藏《十同年图》卷,直到嘉庆四年国博《李东阳像》轴完成,他们所能见到的《十同年图》卷也只有闵氏家藏这一卷。另外,从上博《李东阳像》轴上法式善自述“此像藏闵氏”一句,及国博《李东阳像》轴上法式善“今惟乌程闵氏图尚存”的表述看,至少从十八世纪末至十九世纪初,闵氏家藏卷依旧在闵珪后人手中。

从上博《李东阳像》轴上的法式善、翁方纲所书题跋可知,是图的创作时间下限为嘉庆三年六月。而国博《李东阳像》轴(图10),按王芑孙的题跋日期看,此图的完成时间至少在嘉庆四年四月之前,与上博《李东阳像》的完成时间非常接近。是轴中的李东阳戴唐巾,面向左侧,而躯体向右,手握玉带而立。对比三件画作中李东阳的五官特征可以推论,国博《李东阳像》轴上的李东阳面容与上博《李东阳像》轴如出一辙,均是从故宫《十同年图》卷摹出。

图10 [清]翁方纲,《李东阳像》轴,李东阳肖像

翁方纲在国博《李东阳像》轴上题名“李西涯像”,又叙述了“梧门与余同绘《西涯图》”的往事。他说:“怀寄南湘,诗论北地。我与诗龛,善会此意。梧门与予同绘《西涯图》,或谓于明诗独推茶陵,尚未深会耳。方纲。”这句话可有两种解释。

第一,《西涯图》是李东阳致仕后,文徵明于正德九年(1514)为他绘制的,后归翁方纲所有。翁方纲与法式善都有请画师摹写《西涯图》的经历。法式善曾请朱本(1761—1819)字素人者摹写《西涯图》,他在《柬朱素人》诗的末尾小注中说“时为余作《西涯图》”8[清]法式善,《存素堂诗初集录存》卷九,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35 册,第73 页。。

其二,翁氏在请画师摹写《西涯图》的过程中得到了法式善的帮助,这也是“同绘”的一种方式。当翁方纲得知法式善于1797年发现西涯故址之后,便请江宁人王霖字春波者在法式善的指导下绘《西涯图》。翁方纲在嘉庆二年(嘉庆丁巳,1797)作《西涯图记》云:

予昔得西涯种竹诗卷,属广济闵正斋为作《西涯图》,以意拟度为之耳。后二十年,又得沈石田所为《西涯移竹图》,与前卷诗若合璧矣。而西涯地址仍未之考也。今年秋,梧门司成为予言,所居距西涯不远,即今积水潭也。既而梧门撰《西涯考》,予因属江宁王春波为作图……梧门诗龛在焉。春波王子盖未身历其地,是梧门指说而作之者。丁巳腊月朔记。9[清]翁方纲,《复初斋文集》卷六,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82 册,第62 页。

参照上海博物馆藏翁方纲绘于嘉庆九年(1804)的《摹苏东坡小像》(图11),人物衣纹多用颤笔,行笔稳健沉着,缓缓写就,有古拙生涩之感。试与国博《李东阳像》轴的衣纹用笔相比较,同出一手,且翁方纲也有很强的肖像画摹写功力。反观上博《李东阳像》轴上的衣纹线条则显得行笔流畅,笔势迅捷,且有丰富的粗细变化。所以,国博《李东阳像》轴极可能是由翁方纲个人绘制的。在画心的右下角,关炳题:“嘉庆壬申(1812)七月中浣,仁和关炳敬观于诗龛。”以此可知,此轴亦藏法式善处。

图11 [清]翁方纲,《摹苏东坡小像》轴,纸本设色,纵103厘米,横25.6厘米,上海博物馆

从现掌握的有限材料看,由故宫《十同年图》卷衍生出的李东阳立像,仅有上博《李东阳像》轴和国博《李东阳像》轴两件。从上博《李东阳像》轴摹出的摹本则尚有多件存世。

日本澄怀堂美术馆藏有一件清代朱鹤年绘《李东阳遗像》轴(图12)。画轴上隔水诗塘处的陈鳣亲笔所题诗篇虽未落年款,但内容与陈氏于嘉庆六年六月书于上博《李东阳像》上的题诗相同。钤于文末的“陈鳣”白文方印与上博《李东阳像》轴上的“陈鳣”印为同一方。画心右侧,朱鹤年题:“李西涯先生五十七岁遗像。朱鹤年敬摹。”

图12 [清]朱鹤年,《李东阳遗像》,绢本设色,纵84.2 厘米,横37.2 厘米,日本澄怀堂美术馆

此像的李东阳面容及躯干姿态与上博《李东阳像》轴相似,但又有诸多不同。相较而言,朱鹤年画李东阳像的设色更重,面部略为狭长,眉毛及胡须也要浓密得多,尤其是李东阳标志性的断眉没有表现。

其次,李东阳的衣袍颜色由水墨改为朱色,右肩处多绘了一个搭扣,腰带及佩带则为青色。朱鹤年是法式善好友,多次参与了李东阳诞辰的纪念活动,也为法式善创作过不少画作。这件作品虽未署年款,但可以推测,此图为上博《李东阳像》轴于嘉庆三年完成之后由朱鹤年绘制的摹本,摹画时间应相距不远。

另外还有清末沈塘《李东阳像》卷存世(图13),今藏南京博物院。沈塘(1865—1921),一作沈唐,字莲舫,别字雪庐。他摹写的这件《李东阳像》卷将上博《李东阳像》轴缩临为横卷,因尺幅限制,删去了陈鳣、陶章沩、杨业果三家题跋,其余则从上博《李东阳像》轴上悉数抄录,并按构图所需重新排布,李东阳像也由全身像改为半身像。对比沈塘摹李东阳肖像和上博《李东阳像》轴,沈塘将法式善所绘李东阳像的面容、体态、冠、服、腰带、设色,甚至衣褶用笔都做了近乎接近于原作的传摹。

图13 [清]沈塘,《李东阳像》卷,纸本设色,纵63.5 厘米,横93.3 厘米,南京博物院

上海朵云轩藏有一件佚名《李东阳像》轴(图14),摹画时间应在晚清至民国初年,无作者名款。此轴画心比上博《李东阳像》轴略短,所以在摹写的过程中,摹画者将上博《李东阳像》轴左下角贾崧与吴锡麟的题跋移至画心上端李东阳像的左右两侧,省去了上博《李东阳像》轴画心下部陈鳣书于嘉庆六年的题跋,及画心右下角的陶章沩、杨业果书于嘉庆十二年(1807)的题跋。除文字外,此轴将上博《李东阳像》轴上所有题跋者的钤印也都一并摹刻。

图14 佚名,《李东阳像》轴,纵105 厘米,横62 厘米,纸本设色,朵云轩

经对比,可以明显看出佚名《李东阳像》轴的摹仿痕迹。以翁方纲的题跋为例,他的隶书宗《史晨碑》,行书以欧阳询为师,用笔醇厚自然。佚名《李东阳像》轴上的翁方纲题跋,笔迹明显拘谨,薄气而油滑,徒具形貌,笔墨风格也不相同。钤于其侧的“苏斋墨缘”“覃溪”二印,在结构细节上与上博《李东阳像》轴上相应的翁氏钤印存在明显区别。再将上博《李东阳像》轴上法式善之题跋、“梧门诗稿”朱文方印、“法式善印”“诗龛居士”白文方印与佚名《李东阳像》轴上相应年份的法式善题跋及钤印相对比,情况亦是如此。

更为甚者,此佚名《李东阳像》轴的摹画者,将上博《李东阳像》轴上贾崧题跋的时间改为“嘉庆丁巳(1794)九月十三日。无锡贾崧拜瞻展,重阳日借摹于宣武城南秋馆”(图15)。贾崧在上博《李东阳像》轴上的原题是:“嘉庆壬戌九月十三日,无锡贾崧拜瞻展。重阳日借摹于宣武城南秋馆。”佚名《李东阳像》轴上贾崧借摹时间的变更,使他成了此轴最早的题者,也就坐实了贾崧是此轴的作者。这反倒证明了临摹者篡改年款用以牟利的动机。

图15 佚名,《李东阳像》轴,摹贾崧题

除了贾崧的题跋之外,上博《李东阳像》轴上翁方纲的题跋(图16-1)与台北故宫藏清王穆峰10王穆峰的生平俟考,其姓名曾见于翁方纲乾隆四十二年(1777)所书题跋:“安邑王穆峰为摹茶陵象,因属补入予所藏《种竹诗》卷后……丁酉五月四日。方纲。”《翁方纲题李东阳像罗聘补竹图》轴(图17)及佚名《李东阳像》轴上的翁氏题跋文字(图16-2)内容相同。王穆峰本李东阳像天头处的翁氏题跋(图16-3)是李瑞清11李瑞清(1867—1920),字仲麟,号梅庵,晚号清道人,江西南昌人。1914年为谭泽闿12谭泽闿(1889—1948),字祖同,号瓶斋,湖南茶陵人。所摹。他说:“李西涯像。西涯旧寓今诗龛。诗拈城北即湘南。苏斋补竹同一函。戊午(1798)夏方纲赞。瓶斋弟以茶陵相国遗像居属题。因临汉阳叶氏所藏法梧门所摹茶陵像。苏斋题字似胜清道人,自作恶诗也。甲寅(1914)六月九日。清道人。”

图16-1 [清]法式善,《李东阳像》轴,翁方纲题

图16-2 [清]王穆峰,《翁方纲题李东阳像罗聘补竹》轴,李瑞清摹翁方纲题

图16-3 佚名,《李东阳像》轴,摹翁方纲题

图17 [清]王穆峰,《翁方纲题李东阳像罗聘补竹》轴,绢本水墨,纵243 厘米,横80.4 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

有学者撰文研究,认为李瑞清所述“汉阳叶氏所藏法梧门所摹茶陵像”就是朵云轩的佚名《李东阳像》轴。13衣若芬,《清翁方纲题李东阳像罗聘补竹图考》,载《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21年第3 期,第153 页。那么,不妨将上述三轴上的翁方纲题跋进行比较,以厘清三者的关系。李瑞清的书法独具面貌,从他摹翁氏题跋后颇具隶意的楷书就可见一斑。但是他在摹写翁方纲题跋的时候很好地克制了自己的运笔习惯,较为真实地反映了翁氏原本的笔意。

上博《李东阳像》轴上翁方纲隶书书写的“李西涯像”四字质朴凝重,横笔逆峰起首,行笔稳健平直,收笔出峰持重敦厚。就隶书的“李”字结构而言,上博《李东阳像》轴上的“李”字与李瑞清所摹的“李”字更为接近,而与佚名《李东阳像》轴上的“李”字结构相去甚远。“西”字的结体和用笔也是上博《李东阳像》轴与李瑞清的墨迹更为接近。上博《李东阳像》轴和李瑞清所书“李”字的最后一笔竖钩,末笔笔锋顿收,逆峰轻轻挑出。而佚名《李东阳像》轴上李字的竖钩只为形似,顺势略作勾挑之态,其横笔一波三折,更似《曹全碑》笔意,其后的“涯”字亦然。

在隶书题名“李西涯像”后,行书中的结体和运笔也有诸多不同,举几个字为例(图18)。上博《李东阳像》轴上的“今”和李瑞清所书“今”的最后一笔为短竖,而佚名《李东阳像》轴则为点。上博《李东阳像》轴与李瑞清墨迹中“拈”字手部的竖钩与提划并不相连,而佚名《李东阳像》轴的“拈”字手部连笔。“北”字的第三笔,上博《李东阳像》轴与李瑞清摹本作短横,佚名《李东阳像》轴中的则为提。上博《李东阳像》轴与李瑞清墨迹中,“即”字的最后一笔为短竖,落笔重心靠下,出锋稳健,而佚名《李东阳像》轴的“即”字最后一笔轻快迅捷,悬针锐利。上博《李东阳像》轴与李瑞清墨迹中的“竹”字左侧的撇、横、竖三笔相连,在短竖末停顿收笔,佚名《李东阳像》轴上的“竹”字竖笔并未停顿,而是提笔与竹字的右半结构相连。

图18 从左至右依次为翁方纲书,李瑞清摹,佚名摹

翁方纲写竖钩有自己的习惯,其末笔停顿按压,提笔后向左微微钩出。如上博《李东阳像》轴上的“诗”“南”“苏”“同”“纲”五字。李瑞清摹写的上述五字与上博《李东阳像》轴上翁方纲亲笔所书墨迹的笔墨表现更为接近。而佚名《李东阳像》轴上这五字中的竖钩写法均是摹写者自己的书写习惯,行笔自上而下并无多少粗细节奏变化。虽然从字形上看,佚名《李东阳像》轴与上博《李东阳像》轴上相应的文字略为接近,但也只是徒有其表,在行笔的细节上实为南辕北辙。

通过上述比较不难判断,上博《李东阳像》轴上并无汉阳叶氏的鉴藏印记,可能是后世重新装裱时将载有鉴藏信息的裱边裁去。而李瑞清摹写的翁方纲题跋更接近上博《李东阳像》轴上的翁氏墨迹,根本不可能从佚名《李东阳像》轴摹出。

三 上博《李东阳像》轴与法式善主导的李东阳崇拜

法式善摹写《李东阳像》轴的初衷不仅源于他对李东阳的敬仰,同时和李东阳墓祠的发现与重建也有紧密的联系。法式善曾在嘉庆三年六月九日的李东阳诞辰日,召集好友,共为纪念,并作《六月九日招同人集西涯旧址》诗四首。14同注8,卷七,第60 页。

其第三首曰:

风流两县尹(石楼、虚堂),趋跄拜诗老(覃溪先生)。古佛耦无猜(梦禅、两峰),禅心托画稿。谁鼓冰玉琴,松风吹浩浩(庆亭)。解衣磅礴者,据石作狂草(冶亭)。余辈名海宇,笔各云烟扫。旨趣虽不同,要皆适于道。情文取真率,来去奚迟早。物贵任天动,春荣而冬槁。所以池上花,开谢年年好。15同注8,卷七,第60 页。

分析诗句后的注释可知,有七人参与了此次纪念活动。然而,法式善同样于嘉庆三年写给曾燠的《寄曾宾谷运使有序》诗则显示,仅跟随翁方纲前来参与这次活动的就有四十余人。他说:“六月初九日客来访名胜,翁覃溪先生以下凡四十余人,皆卿士中知名者。”16同注8,卷七,第61 页。

虽然前来参加李东阳诞辰日活动的文士为数不少,但只有翁方纲在纪念活动相近的时间见到了上博《李东阳像》轴,并在法式善的小西涯书斋留下了题跋。在嘉庆十年(1805)之前,文士在上博《李东阳像》轴上题跋的时间也不集中于每年六月九日的李东阳诞辰纪念日,拜观画像的人数也不定。

关于嘉庆三年的活动情况,王昶在嘉庆四年依谢振定的记述作《京城德胜桥西有明李文正公东阳宅,开文祭酒访得其处。去年戊午(1798)六月初九,因公生日邀同人祀之并作长卷。今予来都索诗以继其后》:

净业寺北积水区,柔蓝一鉴浮鸥凫。相传自昔西涯居,历年五百埋荒芜……文正生日尚未逾,为公祝寿陈盘盂。中悬遗像清而腴,飞召京雒贤豪徒。雍容车骑齐簪裾,一十六人拜且趋……更有画史参倪吴,落墨掩冉垂杨疏。雅集上拟西园图(以上俱见谢芗泉侍御记中),此乐义等云天需……17[清]王昶,《春融堂集》卷二十三,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58 册,第269 页。

据诗中 “中悬遗像清而腴,飞召京洛贤豪徒”说明,在李东阳诞辰日的拜谒活动中,已有李东阳画像悬于祭拜之所。此像即台北故宫藏清王穆峰《翁方纲题李东阳像罗聘补竹》轴。其上翁方纲题:

嘉庆三年六月九日,于西涯旧址法华旧剎水石间,作西涯生日,挂此像于坐间。长白法式善邀同人展拜赋诗。于是上溯先生之生在正统丁卯。至今三百五十有二年矣。方纲记。

李东阳墓在北京宛平县西面的畏吾村附近。李东阳谢世后,家族衰落,坟茔虽经嘉靖、万历、清初多次修缮,至清中期已沦为荒冢。法式善的宅第实际与李东阳墓很近。《国朝先正事略》记述其“所居在厚载门北,明西涯李文正公畏吾村旧址也。背城面市,一亩之宫,有诗龛及梧门书屋”18[清]李元度辑,《国朝先正事略》卷四十三,载《续修四库全书》,第539 册,第129 页。。

但是,确定李东阳墓的具体位置,依旧不易。法式善先“属同年宛平令章君访于畏吾村,不可得。又属武进胡君,及大兴令郫县郭君访之”19同注3,第378 页。。得线索后,即亲自赴实地勘察,结合刘世节《瓦釜漫记》、蒋一葵《尧山堂外纪》、查礼《铜鼓书堂文集》等文史材料及当地老者的陈述,终于在畏吾村与大慧寺之间,找到了安葬李东阳及其曾祖李文祥、祖父李允兴、父李淳、子李兆先的李氏家族墓。这些经历在法式善书《明大学士李文正公畏吾村墓碑文》中均有表述,20同注3,第378 页。且已有多位学者研究,不再赘述。

《存素堂诗初集录存》以法式善创作诗篇的年代分卷。从法式善作于嘉庆三年的《六月九日招同人集西涯旧址》等诗判断,发现李东阳墓祠的时间可能就在此年,因之前的诗篇中并未出现有关李氏墓祠的内容。

嘉庆五年(嘉庆庚申,1800)六月,赵怀玉、胡逊、谢振定、李符清等七人聚于法式善居所,共同商议重修李东阳墓祠事。此次聚会,或许正是筹建李东阳墓祠的开端。吴锡麟于上博《李东阳像》轴上留题:

嘉庆庚申六月议建公祠,集于诗龛。同武进赵怀玉、胡逊,湘乡谢振定,合溥李符清,江宁王彬,遂宁张问陶拜瞻,钱塘吴锡麟书(图19)。

图19 [清]法式善,《李东阳像》轴,吴锡麟题

当法式善发现李东阳家族墓之后,想从百祥庵购得墓田,由于财力有限,未能如愿。直到胡逊想出将捐资者姓名及捐资数额并入宛平税契的办法,文人墨客才争相应捐出力,以“众筹”的方式,赎买墓田,建造祠堂。21参见[清]法式善,《修李文正公墓祠记》《赎李文正公墓田记》,载同注3,第383—384 页。

嘉庆七年,重修李东阳墓祠的工程竣工,具体月日不详,应在诞辰日前。这年的《梧门先生年谱》记载:“是年修李文正公墓祠成,先生为公补作年谱。”22同注2,叶十。同年,纪念李东阳诞辰的活动在李氏墓祠举行。随着李东阳墓及祠堂的重建,这件画像轴在法式善与友人的参拜活动中所起的偶像作用才逐渐凸显出来。

自嘉庆十年李东阳诞辰日起,上博《李东阳像》轴出现在了历次由法式善主导的李东阳诞辰日纪念活动中。法式善在创作这件《李东阳像》轴时,在画像的周围预留了充裕的区域以方便文士留题。除嘉庆十四年(1809)未举行纪念活动外,从嘉庆三年至十五年的十三年间,题跋由画心的外沿慢慢向内,逐渐填满了整个画面(图20)。从画心题跋所记载的参与者名单看,历次祭拜活动都没有特定的组织人员。似在李东阳诞辰日前,由法式善个人临时发起,参与人数也不固定,多以恰好在京的法式善同僚及友人为主。

图20 [清]法式善,《李东阳像》轴,历年题跋顺序23图注:1.1798年法式善、翁方纲、何道生题;2.1799年王芑孙题;3.1800年吴锡麟题;4.1801年法式善、陈鳣题;5.1802年贾崧题;6.1805年彭浚题;7.1806年宋湘题;8.1807年陶章沩、杨业果题;9.1808年吕培题;10.1810年顾莼、辛梅臣题。

四 结语

清代李东阳肖像摹画活动的开端与法式善对李东阳的推崇有直接的关系。法式善自乾隆四十五年(1780)庚子中进士,改庶吉,至嘉庆十六年(1811)辛未家居养疴,几乎都在内廷参与编修典籍的工作。可见,他对历代名垂青史的忠臣义士均有了解,而唯独推崇李东阳。所以,法式善创作上博《李东阳像》轴,为李东阳重修墓祠,不仅在于仰慕他突破馆阁体诗文的桎梏,开茶陵诗派之先河,更多是源自他对李东阳政治成就和高尚人格的崇敬。李东阳追溯诗之本源说:“诗在《六经》中别是一教,盖六艺中之乐也。乐始于诗,终于律。人声和,则乐声和。又取其声之和者,以陶写情性,感发志意,动荡血脉,流通精神。有至于手舞足蹈而不自觉者。”24[明]李东阳,《怀麓堂诗话》,载《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482 册,第437 页。李东阳的这一主张和认为作诗以抒发“性情”为本的法式善有契合之处。

其次,自李东阳逝世后,有不少自命清高的士大夫妄议李东阳与权臣刘瑾同朝为官的经历。为此,法式善书《李东阳论》一文,录于《明李文正公年谱》后,将李东阳与刘健、谢迁相比较,还原了李东阳心怀社稷,不顾毁誉,不计万全的崇高形象。明孝宗驾崩后,李东阳与刘、谢二人同为顾命大臣。面对刘瑾的倾轧和明武宗的昏庸,刘、谢二人皆挂冠而去,唯李东阳依旧屹立于朝堂。法式善言:

故明大学士李东阳与刘健、谢迁皆孝宗顾命臣。武宗既立,瑾始横。为大臣者度其能除则除之,不能则当不顾毁誉,不计万全而惟以保护。社稷为事乃健、迁以谏不行相率去,东阳独留……使东阳与健、迁同日去,则杨一清必诛。一清诛,则瑾必更猖獗而难制。瑾猖獗而难制,则武宗必危。武宗危,则社稷且不可知。然则延明祚百有余年,谓非东阳一人之力不可也。25[清]法式善,《明李文正公年谱》,载于浩辑,《明代明人年谱》,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第2 册,第615—617 页。

于此,法式善将明朝在武宗后还能延续百年的功劳全部归于李东阳。自嘉庆二年法式善发现西涯故址。三年,勘定了西涯墓的具体方位,并绘制上博《李东阳像》轴。五年,法式善倡议重修李东阳墓祠。七年,重建李东阳墓及祠堂的工程竣工。至十年,法式善主导的纪念李东阳诞辰日活动渐成规模,且连续举行了数年。上博《李东阳像》轴在这些年的李东阳崇拜活动中有着重要的作用,在当时的京城引领了一时风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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