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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评意象

2012-08-15孙明材大连外国语学院文化传播学院辽宁大连116044

名作欣赏 2012年32期
关键词:翠柳黄鹂物象

⊙孙明材[大连外国语学院文化传播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44]

意象分析是目前学界常见的研究方法,人们在研究诗歌时往往会着意分析其中的意象,包括它的类型、特征等,以揭示出某种规律性的东西。但人们在使用意象这一概念时却显得比较混乱,有的将意象与意境混淆,有的分析的实际是物象,更有甚者,明知分析的是物象,却仍冠以“意象”之名,如高教版《中国文学史》分析黄庭坚诗歌:“黄诗的特点是文人气和书卷气特别浓厚,诗中的人文意象格外密集”①,编著者于该句后却注云:“本章所说的‘意象’指诗歌中的具体物象。”②既然明知分析的是诗歌中的具体物象,为何还要称其“意象”呢?之所以出现上述情况,主要是因为研究者普遍给予了“意象”以足够甚至过度的重视而学界却未能对“意象”本身做出相对严密、统一的令人信服的界定。

关于“意象”的界定,目前影响较大的是袁行霈、蒋寅两位先生的观点。袁行霈先生在界定意象时曾举了一个例子:“‘梅’这个词表示一种客观的事物,它有形状有颜色,具备某种象。当诗人将它写入作品之中,并融入自己的人格情趣、美学理想时,它就成为诗歌的意象。”③应该说,无论例子本身还是对例子的分析,都非常恰当、准确,但接下来的分析却难以让人认同:

一句诗可以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意象,如:“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也有一句诗只包含一个意象的,如:“北斗七星高”,一个意象不止有一个相应的词语,诗人不仅追求新的意象,也追求新的词藻。……“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以“红泥小火炉”入诗,词藻意象都新。……意象可以直接拼合,无须乎中间的媒介。……例如杜牧的《过华清宫》后两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一骑红尘”和“妃子笑”这两个意象中间没有任何关联词,就那么直接地拼在一起。它们是什么关系呢?诗人并没有交代。可以说是“一骑红尘”逗得“妃子笑”了;也可以说是妃子在“一骑红尘”之中露出了笑脸,好像两个电影镜头的叠印。④

且不谈袁行霈先生对意象与词藻间关系等问题的论述是否合理,仅就其中提到的“意象”而言,是不能让包括笔者在内的初学者信服的。如果上述诸如“楼船”、“北斗七星”、“红泥小火炉”、“一骑红尘”之类都可称作意象的话,什么样的才算物象呢?这里显然忽视了意象与物象的差别。而袁行霈先生之所以将部分物象也作意象看待,缘于他对意象的宽泛界定。他在给意象下定义时说:“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⑤“情意”二字决定了袁行霈先生不仅会把“梅”这样的融入了诗人的主观之“意”、“融入自己的人格情趣、美学理想”的客观物象看做意象,同时还可能把“楼船”、“北斗七星”、“红泥小火炉”、“一骑红尘”之类的融入了诗人的主观之“情”而淡化甚至忽略了诗人的主观之“意”的客观物象也看做意象。实际这类只融入诗人的主观之“情”而未融入诗人的主观之“意”的物象是不能算作意象的,因为凡是进入诗歌的物象都经过了诗人的剪裁,都或多或少地融入了诗人的主观之“情”,我们总不能把进入诗歌的所有物象都看做意象。总之,袁行霈先生之所以将部分物象与意象混淆,就在于他界定意象时在“意”的前面多加了一个“情”字。

再看蒋寅先生的观点。蒋寅先生虽然肯定了袁行霈先生对意象的理解,却不赞同“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这种表述方式。他进而指出:“无论是自然物象还是名词、典故,它们作为意象的功能是进入一个诗歌语境,质言之即置入一种陈述状态中才实现的。我们可以用一些众所熟知的名作来说明这一问题。杜甫《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照流行的用法,将名物指称为意象,前两句就包含了黄鹂、翠柳、白鹭、晴天四个意象。可是仔细想想,‘两个黄鹂’算什么意象,‘翠柳’算什么意象,又融入了什么意?实际上是‘两个黄鹂鸣翠柳’这个完整的画面才是一个意象,而作者的感觉和意趣也融入了其间。同理‘,一行白鹭’也只是有数量限定的名词,付之‘上青天’的动作,才构成一个意象。”⑥应该说,蒋寅先生认为“意象的功能”只有“进入一个诗歌语境”才能得以实现,是完全正确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诗歌语境”本身就是意象。换句话说,我们可以说“黄鹂”只有在“两个黄鹂鸣翠柳”这样一个语境中才能成为意象,却不能将“两个黄鹂鸣翠柳”这个语境本身看做意象,它其实是意境而不是意象。如果说袁行霈先生忽视了意象与物象的差别,使物象混入意象范畴的话,蒋寅先生则忽视了意象与意境的差别,使意境混入意象范畴,其结果均使意象泛化。

那么究竟什么是意象呢?由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意象的构成须具备如下两个基本条件:第一,必须外现为“象”,绝不能是“境”,否则就成了意境;第二,“象”中必须融入“意”,否则就变成了物象。人们在谈及“意象”源头时之所以习惯上追溯到《周易》,认为《易》“象”即意象,就是因为《易》“象”本身隐寓着“意”。众所周知,《周易》是一部关于“象”的著作,《系辞下》云:“是故《易》者,象也”⑦,这里所说的“象”指卦象。组成卦象的基本符号为“爻”“,爻”本身又包括阴爻(--)和阳爻(—)。三个爻重叠可组成八种符号,如“ ”(乾)“、 ”(坤)“、 ”(震)等,此即八卦;两个八卦,即六个爻重叠又可组成六十四种符号,如“”(屯)“、”(蒙)“、”(需)等,此即六十四卦。这些卦象本身虽为抽象的符号,这些抽象的符号却源自客观外物,《系辞下》云“: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⑧古人为何要取诸天地外物而创造这样一些符号、卦象呢?目的主要有两个:其一,占卜吉凶。《系辞上》云“: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⑨设卦观象”,即观察物象以创设卦形“;系辞”,即在六十四卦及三百八十四爻下系以卦爻辞;而“明吉凶”,则表明《周易》之创作,欲通过卦象来喻示吉凶。其二,传达圣人之意。《系辞上》云“: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⑩其中的“象”为卦象,“意”即圣人之意“,尽”指充分表达,所以该句又表明创设卦象的目的是为了充分表达圣人之意。总之,无论创设卦象的目的何在,《易》“象”本身隐寓着“意”是无疑义的。正因为《易》“象”为隐寓着“意”的“象”,所以人们才会习惯上将其看做意象的源头,顾祖钊先生甚至将《系辞上》对“象”的界定——“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⑪,看做“人类对意象最早的界说”⑫。关于《易》“象”与意象的关系,早在闻一多先生就已经注意到,其《说鱼》云:“隐在《六经》中,相当于《易》的‘象’和《诗》的‘兴’……象与兴实际都是隐,有话不能明说的隐……《易》中的象与《诗》中的兴,上文说过,本是一回事。所以后世批评家也称《诗》中的兴为‘兴象’。西洋人所谓意象,象征,都是同类的东西,而用中国术语说来,实在都是隐。”⑬闻一多先生这里谈到的虽然是“西洋人所谓意象”,这段表述实际也适用于我们今天所说的古典诗歌中的意象,今天所谓意象与《易》“象”一样,也是一种隐寓着“意”的“象”。

总之,笔者以为今天所谓意象当如此界定——意象是融入了主观志意的物象。其中的“物象”,决定了意象的外在表现必须为“象”,绝不能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之类的“境”;其中的“志意”,又决定了“物象”的背后必须“隐”着某种“意”,包括志趣、怀抱、思想等,绝不能将只融入“情”而未隐寓“意”的物象也看做意象。举个例子来说,如李白的《上李邕》:“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时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其中的“大鹏”“有形状有颜色”,具备了“象”的特征,但又不是纯粹的物象,而是已融入了诗人的主观志意,甚至成为诗人自身的化身,因此,诗中的“大鹏”就是典型的意象。再如杜甫的《画鹰》:“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绦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其中的“鹰”也非纯粹的客观物象,而是也已经融入了诗人的主观志意,萧涤非先生云:“诗中通过描绘画鹰的威猛姿态和飞动神情,表现了作者那种奋发有为的志向和嫉恶如仇的性格。”⑭因此,此诗中的“鹰”也是典型的意象。

另外,关于意象与意境的关系,也想稍作分析。袁行霈先生区别意象与意境:“意境的范围比较大,通常指整首诗,几句诗,或一句诗所造成的境界;而意象只不过是构成诗歌意境的一些具体的、细小的单位。意境好比一座完整的建筑,意象只是构成这建筑的一些砖石。”⑮应该说,认为意象组合在一起可以构成意境,是能够成立的,如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其中的“枯藤”、“老树”、“昏鸦”、“瘦马”、“夕阳”等,均已融入了诗人的主观志意,均为典型的意象。这些意象组合在一起,又营造了一种凄凉的意境。需要说明的是,尽管意象组合在一起可以构成意境,但更多的情况下,意境却是由那些几乎不带主观色彩的物象构成,如王维的《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其中的“空山”、“雨”、“明月”、“松”、“清泉”、“石”,能说是意象?它们显然是一些几乎不带主观色彩的普通物象。这些几乎不带主观色彩的普通物象组合在一起,却营构了一种静谧的、惬意的意境。再如孟浩然的《宿建德江》:“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其中的“野”、“天”、“树”、“江”、“月”,也是普通的客观物象,这些客观物象组合在一起却也营造出了一种空旷的、浑茫的意境。总之,意象组合在一起虽可构成意境,但意境更多的还是由物象所构成。

①② 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版)》第三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73页,第84页。

③④⑤⑮ 袁行霈:《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53页,第54—57页,第53页,第54页。

⑥ 蒋寅:《语象·物象·意象·意境》,《文学评论》2002年第3期。

⑦⑧⑨⑩⑪ 黄寿祺、张善文撰:《周易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79页,第572页,第531页,第563页,第563页。

⑫ 顾祖钊:《论意象五种》,《中国社会科学》1993年第6期。

⑬ 孙党伯、袁春正主编:《闻一多全集·诗经编上》,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31—232页。

⑭ 萧涤非:《杜甫诗选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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