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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意志力的讴歌:穆旦《赞美》解读

2012-08-15董颖红中央民族大学预科教育学院北京100081

名作欣赏 2012年33期
关键词:穆旦艾青赞美

⊙董颖红[中央民族大学预科教育学院, 北京 100081]

20世纪40年代初,正是中国抗日战争处于最艰苦的相持时期。面对惨遭蹂躏的祖国和饱受磨难的人民,诗人穆旦满怀痛苦与忧愤,以“带血”的炽热感情创作了《赞美》一诗。诗歌回望祖国灾难深重的历史,表达对祖国苦难命运的深深悲悯和深刻反思,同时也抒发了对身陷苦难却从不屈服的人民的热烈歌赞。

诗歌以内容渐次深入、情感前后相续、风格和谐统一的四个小节构成。

第一节,诗人首先用散文的笔法铺陈祖国山河的博大、壮美,摹写祖国历史的悠久与沉重。“走不尽的山峦的起伏,河流和草原,/数不尽的密密的村庄鸡鸣和狗吠,/接连在原是荒凉的亚洲的土地上,/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啸着干燥的风,/在低压的暗云下唱着单调的东流的水……”诗歌起处,构建出极为辽阔的视域,用两个“不尽”来延展视线,如同航拍一般,镜头由近而远,由实而虚,掠过山峦、河流、草原、村庄,幻化在一望无际的野草茫茫中。这里,诗歌景意融合,简短的几行勾勒出一个壮阔的背景,达到了“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①的境界,把人们带进了一幅雄浑苍茫、辽阔旷远,充满蛮荒之力的画卷中,并在画卷中去感受“在忧郁的森林里”“无数埋藏的年代”。如果诗歌起始诗人是用目光去碰触祖国的山河大地,那么诗至此处,诗人的意图便是引导人们去回首祖国沉重而久远的历史。接下来,诗人以一颗赤子之心,和着血泪吟出了“说不尽的故事是说不尽的灾难,/沉默的是爱情,是天空飞翔的鹰群,/是枯干的眼睛期待着泉涌的热泪”,诗人的爱是沉重的、复杂的,同时也是强烈执著的,就像当代诗人舒婷在《呵,母亲》中的倾诉:“呵,母亲,/我的甜柔深谧的怀念,/不是激流,/不是瀑布,/是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声的古井。”也有如艾青深情而战栗地表白:“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②幸福是平淡且单调的,唯有痛苦丰富而深刻,诗人内在的厚重与丰富形成了他丰富的痛苦。

在诗人回望祖国历史的过程中,诗人始终在调动与积蓄对祖国的悲悯、爱恋与理解等诸多情绪,而逐渐累积起来的感情在祖国的历史化为“在遥远的天际爬行”的“灰色行列”时,诗人再也按捺不住内心奔涌的激情,连用六个“我”的句式来抒情:

我有太多的话语,太悠久的感情,

我要以荒凉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骡子车,

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阴雨的天气,

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

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呵

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

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

……

这时,诗人已化身为“荒凉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骡子车”、“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阴雨的天气”,诗人已与祖国的山川大地融合为一体,并以祖国的名义,对“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表达了由衷的敬意。接着,诗人又反身作为人民的代言者,对民族的苦难表达了深刻的感知,这种感同身受使诗人产生了要以带血的手拥抱祖国和人民的冲动。

第二节诗人的目光从祖国漫长的历史中收回,停留在人民的具体形象上。诗人仍然采用散文化的手法,表现在田野中劳作的农民忍辱负重、含辛茹苦的生活。这里,诗人由抽象到具体,塑造了一个有着“粗糙的身躯”,“是一个女人的孩子,许多孩子的父亲”,承担着“希望和失望”,“永远无言地跟在犁后旋转”的农夫具象,痛惜地表现他千百年来默默忍受贫穷、痛苦与失望,无言地看身边朝代的更迭与历史的兴衰。显然,“农夫”是意蕴丰富的意象,也是一个高度浓缩了的符号。他可以是《诗经》记录中那个“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秦风·无衣》)慷慨从军的战士,可以是“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拔剑东门去,舍中母儿牵衣啼。……”(《乐府民歌·东门行》)在苦难中觉醒毅然走上反抗道路的揭竿而起者,也可以是“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碳贱愿天寒”(《白居易·卖炭翁》)中饱受弊政压迫与摧残的卖炭老翁。他就是诗人在第一节中深情地“要以一切拥抱”的“到处看见的人民,/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到这里,“农夫”意象的内涵逐渐清晰,“农夫”苦难而坚韧的文化印记得以凸现。于是诗人把视线从历史纵深处转移到当下,表现这个“农夫”当祖国再次面临危难时,“放下了古代的锄头,/再一次相信名辞,溶进了大众的爱,/坚定的,他看着自己溶进死亡里”,正是从“一个农夫”身上表现出的坚定、执著和从容,诗人看到了一种坚韧的民族精神、一种永不妥协、永不低头的顽强意志,这种精神就是中华民族历经苦难却生生不息的根脉之所在。正如鲁迅先生所分析的:“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③走笔至此,诗人心潮澎湃,以难以阻遏的敬佩之情,向农夫表达了由衷的崇拜:“他没有流泪,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第三节首先承续上一节对人民的象征——农夫的描写,用忧伤而沉重的笔调回溯千百年来人民在“群山的包围里,在蔚蓝的天空下”,“在幽深的谷里”所承受的苦难与不幸。委婉的诗行,含蓄地展现了贫穷落后的祖国黑暗、悲哀的过去,引发人们对历史的追问:为什么母亲的期待、孩子的期待总是落空?为什么人民总是深陷在“不可知的恐惧”中?与祖国贫弱、衰败的历史相对应的却是人民坚韧顽强的忍耐与义无反顾地前行而“从不回头诅咒”的宽容。这种忍耐与宽容正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也是民族意志力的具体体现。诗人被这种民族意志力感动着,并为祖国千百年来未将富足与美满带给人民而感到深刻的痛苦、内疚与自责。“为了他我要拥抱每一个人,/为了他我失去了拥抱的安慰,/为了他,我们是不能给以幸福的,/痛哭吧,让我们在他的身上痛哭吧,/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这些看似矛盾的诗句和有意的错杂表达的是诗人内心最真实的感情——对祖国不幸过去的悲悯及对人民忍耐与奋斗的崇敬。

第四节诗人再次转换角度,用俯视的目光掠过历史的风尘,感叹祖国昨天与今天的惊人相似。“一样的是这悠久的年代的风,/一样的是从这倾圮的屋檐下散开的/无尽的呻吟和寒冷”,两个“一样的”将历史与现实融合在一起,使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1940年代中华民族正在外来入侵者的铁蹄下饱受摧残与蹂躏的苦难现实。从这种苦难延伸开去,诗人运用一系列荒芜、凋敝的意象集中表现了祖国的灾难、民族的痛苦以及人民所经受的大苦大难。然后,诗人将自己放进历史的进程中,明确表达了对祖国沉重历史的反省与思考:“当我走过,站在路上踟蹰,/我踟蹰着为了多年耻辱的历史/仍在这广大的山河中等待,/等待着,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诗人渴望祖国摆脱痛苦、摆脱耻辱,渴望民族觉醒与振兴的赤子之情流出笔端。诗歌最后以“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的反复赞叹作结,标志着诗人的情绪已经达到高潮,而这出现在每一小节最后位置的结句正是诗题“赞美”的对象。

艾青在《中国新诗六十年》中曾这样说:九叶诗派“接受了新诗的现实主义传统,采取欧美现代派的表现技巧,刻画了经过战争大动乱之后的社会现象”④。艾青精辟的分析从内容与形式两个方面概括了九叶诗派的创作特征。作为九叶诗派中杰出的代表诗人,穆旦的诗尤其表现出了这样的特点。他的诗歌忧时伤世,抒写了民族危亡时刻人民的苦难、斗争及对光明的渴望。艺术上一方面吸收中国古典诗歌内向、含蓄、深厚的内质,一方面继承五四以来新诗的传统,以新诗的形式来反映时代的精神。与此同时,穆旦还深受欧美现代主义诗歌的影响,他取法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创作技巧,用意象、象征、暗示、散文化、戏剧化等表现手法来丰富诗歌的内蕴,增强诗歌感情的厚度和密度,营造出诗歌的优美及张力。

20世纪欧美现代派文学中,象征主义是出现最早、持续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文学流派。象征主义作家认为艺术表现只能是象征,诗歌就是暗示,主张用象征性的事物暗示主体和作者内心情感。这种方法突破了真实描写和直抒胸臆的传统表现方法,适于表达抽象的意识和情绪,而在象征的世界里,各种感官的作用彼此互通,因而特别能传达诗歌的多层主题及诗人复杂难言的内在感情。穆旦在《赞美》中就把象征手法运用得巧妙而复杂。他用“山峦、河流、草原”,“村庄、鸡鸣和狗吠”来象征祖国大地,用“忧郁的森林”“倾圮的屋檐”“枯槁的树顶”“荒芜的沼泽”来象征祖国贫穷悲哀的历史面貌,更用“移动在田野中”的“粗糙身躯”、“凝固在路旁”的“受难形象”来象征“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这些意蕴复杂的象征意象把诗人抽象复杂的内心情绪转化为一个个真实可感的具象,让读者仿佛直接触摸到了诗人的痛苦与幸福,并伴随着诗人的情感节律而同喜同悲。

运用意象来表情达意也是欧美现代主义诗歌的常用方法。作为深受西方诗歌影响的诗人,穆旦在他的诗歌中喜欢运用密集的意象来展示内心的情感。《赞美》第一节意象丛生,大量的意象排列形成了具有不同意蕴的意象群。它们有的象征祖国山河,有的象征艰苦岁月,有的象征内心渴望,而出现在结尾处的六个“我”更是丰富饱满,“我”时而是人民,时而是祖国,同一个意象内涵的相互转换表现了祖国与人民水乳交融、不可分割的血肉联系,同时这个“我”也可理解为诗人本身。第二、第三节中反复出现的“他”也是一个复杂的主题意象。“他”既是人民的化身,又是祖国的象征。这种大量象征、意象、暗示手法的运用使《赞美》一诗在具有深刻、丰富、生动的主题内涵的同时,也获得了高度的艺术成就。

诗歌是充满感情与智慧的艺术,感情是诗歌的首要因素。“诗言志,诗缘情”,一语中的概括了诗歌与诗人思想、情感的紧密关系。人们之所以会为诗歌感动,是因为诗人在诗歌中所传达出的感情至真、至深,既有量的充分,又有质的强烈。《赞美》的诗人在对祖国的苦难岁月进行冷静沉思的同时,发自肺腑地表达了对人民不屈意志、对民族坚韧精神的由衷“赞美”。这“赞美”源自诗人“带血”的感情,源自诗人被灾难岁月激发起的爱国热情,也源自诗人在痛苦磨难中人格的升腾。因此,“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成为一种跨越时空的民族强音,召唤着人们去为民族的觉醒和振兴流血奋斗、欢唱高歌。

穆旦在《赞美》中表现出的感情是复杂的、丰富的、强烈的。正是这种感情的复杂多样,使得诗歌产生了打动人、激励人、感化人的神奇力量。

① 欧阳修、释惠洪:《六一诗话·冷斋夜话》,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6页。

② 艾青:《我爱这土地》,见《艾青名作欣赏》,中国和平出版社2002年版,第180页。

③ 鲁迅:《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见《大学语文》,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89页。

④ 艾青:《中国新诗六十年》,见《艾青全集》(第3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4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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