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华还是浮华:电视剧《倾城之恋》改编的现实语境解读
2012-08-15王一丽空军航空大学社会科学系长春130022
⊙王一丽[空军航空大学社会科学系, 长春 130022]
⊙刘学义[吉林大学文学院, 长春 130012]
电视剧《倾城之恋》2009年在央视热播,该剧改编自张爱玲的同名小说,播出前已经引起“张迷”们的无限期待。该剧也的确展现出上海和香港的时代风貌,演绎了一曲动人的华美爱情。但与原著进行观照,《倾城之恋》的神韵气质已经悄然发生了位移,虽然传奇依旧,但是已经成为一曲上海没落世家女性的爱情传奇,缺少了张爱玲式的苍凉与女性观照。
一、苍凉的底色与温情的面纱
“苍凉”,是张爱玲所倾心和常用的字眼。她曾谈到:“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苍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①《倾城之恋》就是一部带有“苍凉”韵味的作品,深入骨髓的苍凉的底子。
小说《倾城之恋》女主人公白流苏出身于式微的封建大家庭,因婚姻不幸而离异回到了娘家,处境尴尬,她渴望摆脱这种生活却又无能为力。白流苏遇到了洋场阔少范柳原后,她希望用青春换取现世物质生活的安定。而英国长大的广东生意人范柳原,他喜欢白流苏,却又怀疑白流苏对他的感情,也不愿意承担家庭的责任。他们的恋爱已经掺杂着权衡利弊的交易色彩了。就在这时,香港战争爆发了,这也改变了白流苏与范柳原的命运,成就了世间一对普通的夫妻。
《倾城之恋》的苍凉感来源于张爱玲对人性、亲情、爱情冷漠的入木三分的描写。小说刻画了白流苏美人迟暮的悲凉心境,更暗示出流苏下决心用自己残存的青春去赌一把的心理,去寻求“婚姻的保障”和“经济上的安全”。
而在电视剧中,苍凉韵味淡化了,这源于编剧对情节的重新演绎。白流苏为人有情有义、善良大度,在亲人遭遇困境时,她以德报怨,尽弃前嫌倾力相助。白流苏成为一个重情重义的完美女性的化身,精神气质已经发生了质变。范柳原也由浪迹欢场转型成为专情男人,他之所以不愿结婚,是因为与红莲刻骨铭心的初恋。在战争来临,白家陷入危难之际,一向自私的白家老三、老四夫妇竟然有了惊人的转变,亲情重新回到了他们身上。《倾城之恋》文本的苍凉意味大打折扣,观众难以体察原作中人生的悲哀与无奈,全剧蒙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
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只有20000多字。毫无疑问,从两万多字的小说改编成36集电视连续剧,是有相当的难度的。编剧邹静之认为:“《倾城之恋》别看只有28000字,但是头绪特别丰富,白流苏一出场就是一个离过婚的人,范柳原是一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为什么会这样?这就像一个种子,为36集电视剧的生长提供了可能。”“我的原则是,该忠实的忠实,该放大的放大,该演绎的演绎。”“我没将她的种子吃掉,而是让它发芽开花。”②
全剧“发芽开花”的地方很多,剧中增加了小说中没有的人物:白流苏的前夫一元、范柳原的初恋女友红莲、邱律师等。情节也有很多扩展,电视剧在16集以前主要讲述白流苏与前夫的不幸婚姻,从他们相识到结婚、离婚的详尽叙述。剧中叙述的另一条线索是范柳原的故事。范柳原是范天和的私生子,在得到遗产之前吃了很多苦,码头上干苦力,酒店里做服务生,给印度公主当司机,并与红莲进行了一场缠绵悱恻的恋爱。
容量是增加了,但如邹静之所言,既添枝加叶,又想留住原著的气息神韵却似乎并不容易。就结局而言,电视剧《倾城之恋》设计了一个圆满的结局:白流苏与范柳原结婚,邱律师结婚并有了一个孩子,宝络也有了意中人并投身抗日洪流,流苏的哥嫂也幡然悔悟,一家人也重新和睦相处等。
《倾城之恋》虽然有一个看似圆满的结局,但是它从来就不是一个喜剧。吴福辉说:“任凭你读《倾城之恋》的结尾如何粗心,这时也会猛然悟到怪不得缺乏一种‘大团圆’或‘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气氛。人生的部分终结,划定的一个句号,实潜伏了落花流水的无奈和偶然,想想心里酸楚楚的,悲从中来。”③
这样的结局确实满足了观众的一定心理期待,具有中国戏剧“大团圆”的特色。但反观张爱玲的原著,打动人心的却正是那一点点的不圆满。结尾的大团圆结局,虽然符合大众的审美心理,但原作的思想深度却明显被削弱了。
二、女性视角下的女性命运与男性视域中的女性形象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是小说最后给流苏的结局,她和范柳原的婚姻,只是名义上的。这婚姻里缺乏的是爱情。张爱玲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表达了对那个时代爱情神话的嘲讽。许多研究者指出,张爱玲的创作成功之处,在于她撕开了生活表层的面纱,以女性独特的观照方式,切入那个时代女性的卑微而不自主的生活,使转型时代中被扭曲的女性深层心理特征,获得了历史的还原。《倾城之恋》就很有典型性,女主人公白流苏虽然因婚姻不幸毅然离了婚,但在娘家几年的难堪处境,又迫使她远走香港做了范柳原的情妇,“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这一点,她知道她可以放心。”翻译家傅雷在1944年5月发表的《论张爱玲的小说》一文在谈到《倾城之恋》时说:“物质生活的迫切的需求,使她无暇顾到心灵。”这个评价是很精到的。范柳原、白流苏的爱情在小说里是互相猜忌、互相博弈的,彼此都想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的婚姻,交易的因素绝对大于爱情的因素。
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说:“《倾城之恋》里,从腐旧的家庭里走出来的流苏,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成为革命女性;香港之战影响范柳原,使他转向平实的生活,终于结婚了,但结婚并不使他应变为圣人,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因之柳原与流苏的结局,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④张爱玲是从一个女性的视角,以书写女性的生命体验和感受来探求女性在现实人生的位置。正如小说中写的,“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人,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他们把彼此看得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过个十年八年。”
但是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即从女性主义角度来考察电视剧《倾城之恋》,把它放在男性中心的现实社会文化背景中进行观照,不难发现,其仍然没能跳出男性中心的窠臼。电视剧《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美貌端庄,才华横溢,气质高雅,性格温婉,俨然是男性眼中的完美恋人。她身边追求者甚众,如范柳原、邱律师、报社主笔、同船旅客等。编剧更设计了重要的一笔,就是让白流苏气质神似范柳原的初恋情人红莲,令范柳原一见倾心。编导者还在白流苏身上加上了感情和道德的砝码,成就了重情重义的旧家大族大家闺秀白流苏的形象;张爱玲笔下的白流苏,她所有的,只有将要逝去的、所剩不多的青春,以及在范柳原看来的那一点所谓的正宗中国女人特有的韵味。而白流苏的命运在旧家庭与范柳原、上海与香港之间不自主地摇摆,处处是无法摆脱的宿命。
对范、白之间情感的演绎是对张爱玲原作的重大改动之一。在电视剧中,范柳原与白流苏之间的感情似乎更多的是自然而然的吸引和一见钟情,更像大上海背景下俊男靓女缠绵悱恻的言情剧。剧中白流苏第二次回到香港,用一段自白恰当地表达了她的爱情观,“我回到上海之后,经常问自己是不是还想念一个人,答案为是的,既然心中时刻想念,别的东西都不重要了,为什么不回来。”这种情感已经和小说有质的区别,更像封建式微时代一个觉醒女性的爱情宣言,白流苏与范柳原之间的感情演绎成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传奇。而张爱玲原著对爱情的颠覆性书写在不经意间为人所忽视了,原作中的女性意识在很大程度上被消解了,细腻、感伤的氛围被淡化了,男性意识和视角迎合了观众无意识的期待,代之以或隐或显的以男权文化为底蕴的大众文化的审美认知心理和价值标准。
三、大众文化背景下《倾城之恋》改编的思考
20世纪40年代,凭借中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一举成名的张爱玲,在20世纪80年代重新受到读者的青睐,并随着1995年她的去世再次推动这一阅读热潮的高涨。张爱玲作品改编在现实语境下,从学院派的经典文本阐释进入到大众视域,一个很重要的变化就是大众文化背景下影视文化产业很好地把握住了受众的文学接受心理。
西方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尧斯曾指出,文学作品并不是对于每一个时代的每一个观察者都以同一种面貌出现的自在的客体,并不是自言自语地宣告其超时代性质的纪念碑,而是一部乐谱,时刻等待着阅读活动中产生的不断变化的反响。接受美学提出的以读者为中心的文学研究,的确给予电视剧改编以有益的启迪。小说《倾城之恋》文本的召唤结构,留给改编者一定的自由空间。与此同时,受众的接受心理和期待视野,无疑也是改编者考虑的一个重要方面。电视剧《倾城之恋》,既体现了编导者自身的主观意图,也在一定层面上满足了大众文化审美品位的需求。
“白流苏不是完美,就是特别率性,特别迷人,遇到爱情,该炽热时炽热,该爆裂时爆裂,也算计得精明,她对人生的态度,透出冰冷却有把握。她就像我心中的张爱玲一样,如此的不同寻常。”邹静之说,“我曾经说过一句玩笑话——是张爱玲让我这么改写的。人经历的时代不同,产生的情感也有很大差异,张爱玲在解放后写过一个中篇小说叫做《小爱》,人物的情感和《倾城之恋》已经大相径庭。同样,她的作品要放在今天来解读或者来表达,也一定要结合当下的社会大环境和我们大家的所思所想。”⑤
但南帆也指出,必须在双重视域之中考察电子传播媒介的意义,“电子传播媒介的诞生既带来了一种解放,又制造了一种控制;既预示了一种潜在的民主,又剥夺了某些自由;既展开了一个新的地平线,又限定了新的活动区域——双重视域的意义在于,人们的考察既包含了肯定,又提出了批判;既充当伯明翰学派的弟子,又扮演法兰克福学派的传人”⑥。
收视率是评价一部电视剧的重要指标,但剧本改编的成功与否,并不能仅仅由收视率来决定。《倾城之恋》改编自张爱玲的同名小说,剧本改编需要真正走进张爱玲和她的文学世界,祛除过度的商业化包装,避免浅读、误读和错位。文学与电视剧虽然是不同的载体,但让不同媒介之间的转换趋向最合理的境界,用更清晰的眼光把握原作的精髓,这应是改编者努力的方向。
① 张爱玲:《传奇》再版序,见《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53页。
②⑤ 文化:《邹静之给出答案:能》,《工人日报》2009年03月20日第5版。
③ 来凤仪主编:《张爱玲散文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2页。
④ 张爱玲:《自己的文章》,见《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77页。
⑥南帆:《双重视域——当代电子文化分析》,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