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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蹼膜”:《食草家族》中的一个原型意象

2012-08-15弓晓瑜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广州510665

名作欣赏 2012年6期
关键词:食草原型莫言

⊙弓晓瑜[广东技术师范学院, 广州 510665]

作 者:弓晓瑜,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想象奇崛是莫言小说鲜明的特征,从早期的《红高粱》到他晚近的《食草家族》,均擅长于将历史与想象、幻境与实境编织在一起,令人难分虚实。这种叙述风格颠覆了古典美学秩序清晰的原则,令情节变得光怪陆离、荒诞不经。但是这种刻意为之的叙事方式,极大地拓展了作品的意蕴空间,令读者的审美之思获得纵深的层次感。《食草家族》写了六个梦,皆是围绕着“指间生蹼”这个怪异现象展开。这六个梦集在一起就是一个家族的寻根之旅,表达了作者对人类悲剧命运的探究与反思。

一、“蹼膜”作为文学意象

在《食草家族》中,“蹼膜”不仅是一种异象,更是承载悠远历史文化的一个原型。“原型”的英文是“archetype”,源自希腊文“architypos”,“archi”为“初始”、“首例”之意,“typos”为“痕迹”之意。瑞士心理学家卡尔·荣格以他的老师弗洛伊德关于“无意识”是艺术创作的基本动力的观点为基础,提出了“集体无意识”的学说。他认为,“集体无意识”是由遗传所保留下来的普遍性精神机能,亦即由遗传的脑结构所产生的内容。人类祖先的经验经过不断重复以后,便会在种族的心灵上形成所谓的“积淀”之物——“原始意象”(the primordial image)。荣格说:“每个意象中都凝聚着一些人类心理和人类命运的因素,渗透着我们祖先历史中大致按照同样的方式无数次重复产生的欢乐与悲伤的残留物。”①

在小说的序言中莫言写道:“书中表达了我对大自然的敬畏与膜拜,表达了我对蹼膜的恐惧。”在小说中蹼膜是异种怪胎的标签,它的出现总会伴随羞辱、仇恨甚至惨无人道的虐杀,是食草家族世世代代无法摆脱的梦魇。蹼膜的首次出现是在小说的第一梦《红蝗》的第四章,“我”干巴儿从报纸上得知家乡东北高密县遭遇蝗灾而回乡,在探究蝗灾原因时牵起了四老爷和九老爷对五十年前蝗灾的回忆,并引出了暗藏在他们心中的一段关于一对生蹼的男女祖先因违背同姓通婚的族规而被活活烧死的惨痛往事。接着在第二梦《玫瑰玫瑰香气扑鼻》的第一章起始处,蹼膜再次出现,金豆的小老舅舅的手“虽然已经动过手术但是依然能够看出是生过蹼膜的手”。而后在第三梦《生蹼的祖先》里,不仅老姑奶奶和皮团长身边的霞霞,还有育红学习班的梅老师,以及四百名被阉割的男孩,他们的指缝间都长着粉红色的蹼膜。随后在第四梦《复仇记》中孪生兄弟大毛和二毛也是因为生着蹼膜被人唾弃。最后在第五梦《二姑随后就到》中,巴金豆的二姑奶奶,出生时手上就生着一层“透明的粉红颜色的蹼膜”,娘也因生她难产而死,这个被视为“不祥”的女婴被自己的父亲丢弃在巴蜡庙前等待狐狸和野狗的啃噬。这个生蹼的宿命就像一个永远无解的噩梦伴随着食草家族的历史。直到第六梦《马驹横穿沼泽》,才追溯到它的源头:异类结合及乱伦。在此,蹼膜已经超越生物遗传学的意义,而成为一种穿越时空、承载人类心灵变迁史的具有象征意味的原型意象。

在文学史上,异类结合的故事,显然是以人的动物本性为出发点,但试图到达的目标却有极强的社会性。例如,诞生的后代具有一定的超人性质,可以轻易实现某种理想等。其实,大自然有着亘古不变的“生殖隔离”法则,虽然异类交媾的现象偶有出现,却不可能诞生后代,所以《食草家族》中的人马结合只是一个神话原型。乱伦则是人类原始时期常见的现象,即使发展到当下的文明时期,仍然没有完全消失,它作为一种原型在文学中出现时,所承载的人性的、文化的、社会的内涵,都要比异类结合丰富得多。

二、“蹼膜”意象与乱伦禁忌

从第六梦《马驹横穿沼泽》中的一段歌谣不难看出蹼膜与乱伦的联系:“兄妹交媾啊人口不昌——手脚生蹼啊人驴同房——遇皮中兴遇羊再亡——再亡再兴仰仗苍狼。”食草家族的后代指间生蹼,其根源在于他们本是异类结合的后代,他们的女祖先是一匹红色马驹,她化做女人与一起穿越沼泽的男孩结合,生下两男两女,而这两对兄妹又偷偷结合在一起。显然这是一种非常明显的神话叙述,用象征的形式向后人传达着食草家族命运中最原始的信息。蹼膜作为祖先基因有形的残留物,追溯它就是追溯人类崇拜的始祖,而追溯的结果却是:发现自己原来是始祖乱伦的后裔。异类结合也罢,乱伦也罢,都是人类繁衍的特定时代曾经有过的现象,即使在后代身体上留下痕迹,也不是什么原罪,而是人类作为动物的本真。但是,许多身上留有祖先痕迹的人,却因此被歧视、被残害、被虐杀,这就展示了人类社会极其残酷的一面。

美国文化人类学创始人路易斯·亨利·摩尔根在他的《古代社会》中指出,在初民社会时期,“人类的最早婚烟关系尚处于血婚和伙婚制时期”②。那么乱伦禁忌应该是文明时期的道德规约,而对于初民来说,这是超出他们意识范围的东西。因而,兄妹通婚的现象在远古时期是必然存在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乱伦成为一种禁忌是人类对人种自身繁衍认识的一大进步。但是当乱伦禁忌成为一种人人必须遵从的刑罚律例时,是进步还是倒退就难以一言以蔽之了。在皮团长“今后凡有生蹼者出生,一律就地阉割;本族男女,有奸情者,一律处以火刑”的铁律之下,亲生父亲将生蹼的女婴弃之荒野让豺狼与野兽来啃噬,恋爱中的男女包括腹中的胎儿被活活烧死,四年之内四百名生蹼的男童被集体阉割。这一切,表面看起来都是对乱伦现象的否定,实质上不但不能体现文明和进步,相反却暴露了人们对无视自身历史以及人性凶恶残忍的一面。因而食草家族不但没有因乱伦禁忌而昌兴,反而日近衰落。在莫言看来,人类的文明有时只是一种假象,表面上仁义道德、亲爱友善、严明方正、无欲无念,实则淫风炽烈、扒灰盗嫂、父子聚、兄弟阋墙、妇姑勃。蹼膜是人类迈入文明社会之前的一种原欲的标记,需要食草家族正视。将其视为耻辱并试图去剿灭,带来的只能是深重的灾难。

当然,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作为具有多重象征义的蹼膜牵扯出来的乱伦禁忌话题也是具有复合意味的。初民时代的乱伦是美丽的神话,而现代的乱伦只能是一种“种的退化”,就像阮书记说的“老子下得虎狼种,生出了两块窝囊废”,可见,正视历史并不意味着要简单对应地认可现实。

三、“蹼膜”意象与“蛙”之原型

在《食草家族》的故事背后,可以看到蹼膜与青蛙以及母性生殖崇拜的联系。

蹼膜与青蛙的联系是难以忽视的。青蛙或者蛤蟆作为意象从小说的第一梦《红蝗》就开始不断地反复出现。作者这样描写那对长蹼膜的男女被大火焚烧时的情景:“在熊熊的火光中,他们翻滚着,扭动着,带蹼的手脚你抚摸着我,我抚摸着你,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他们在咬与吻的间隙里,嘴里发出青蛙求偶的欢叫声……”

如果说在第一梦中出现的青蛙或蛤蟆意象只是一种叙述上的隐微暗示,那么在随后的章节中出现的青蛙原型就更加明显地突出了作者在此意象上附着的深层意蕴。黄胡子辱骂自己的儿子:“你这个吃青草的驴杂种!你是属鸭子的!属青蛙的!你这个生蹼膜的蛤蟆精!”青狗儿咒骂和他父亲通奸的梅老师:“皮团长早晚要烧死你这个浪货!你这只母蛤蟆!”把这一连串的青蛙原型并置在一起,它呈现出来的是一幅色彩对比鲜明的“蛙与人”的画面:长蹼的青蛙在池塘里,河堤下,自由地欢叫求偶,而生蹼的人却在备受诅咒,在苟延残喘,在火刑之前乞讨自己生的权利。

莫言在《作家一辈子干的一件事——在京都大学的演讲》中也曾说:“一个作家一辈子可能写出几十本书,可能塑造出几百个人物……这几十本书合成的一本书就是作家的自传,这几百个人物合成的一个人物就是作家的自我。”③青蛙原型在莫言作品中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应该是他的意识与潜意识相互混融后的折射。作家在青蛙这个原型里附着的深层内涵也可以透过他近期的一部长篇小说《蛙》窥见端倪。《蛙》的男主人公名字就叫“蝌蚪”。莫言还借妇产医师小狮子之口说:“其实,蛙类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人跟蛙是同一祖先,……蝌蚪和人的精子形状相当,人的卵子与蛙的卵子也没有什么区别;还有,你看没看过三个月内的婴儿标本?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与变态期的蛙类几乎是一模一样啊。”“为什么‘蛙’与‘娃’同音?为什么婴儿刚出母腹时哭声与蛙的叫声十分相似?为什么我们东北乡的泥娃娃塑像中,有许多怀抱着一只蛙?为什么人类的始祖叫女娲?‘娲’与‘蛙’同音,这说明人类的始祖是一只大母蛙,这说明人类就是由蛙进化而来,那种人由猿进化而来的说法是完全错误的……”至此,对于蹼膜与蛙的象征义的理解,就可以再向前推进一步。

关于蛙,傅道彬先生在他的《晚唐钟声——中国文化的原型批评》一书中指出:“蛙是女性生殖崇拜的象征物。在古文学中娟、意、蛙皆可通。言神为女蜗,言人为娃,言物为蛙。蛙字古作龟,古孕字又作魄即妇女身怀六甲之义,人之初就是一只青蛙加上一个女字,这正是人蛙同源的表现。”④再者《尔雅·释鱼》云:“蟾诸(蛛)在水者龟。”郭璞注云:“耿龟也,似青蛙,大腹。一名土鸭。”蛙是女性生殖崇拜的象征物在赵国华先生的专著《生殖崇拜文化论》中也可以得到印证。他曾这样解释蛙的意象:“从表象上看,蛙的肚腹和孕妇的肚腹形状相似,一样浑圆而膨大;从内涵来说,蛙的繁殖能力很强,生产繁多,一夜春雨便可育出成群的幼体。”⑤由此不难看出蛙这一原型的文化人类学蕴藉。

四、母性崇拜与“马”之原型

食草家族与“蛙”的神秘关联在于蹼膜,与“马”的联系在于食草习惯。食草家族的女祖先是一匹红色的母马,食草家族是母马与人的结合而繁衍的后代。那么蹼膜意象的解读自然不能脱离它与马以及女性的联系。回头再看小说的起始处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作家把黑衣女子的高跟皮凉鞋与路面撞击的橐橐声比做美妙的马蹄声,把她在斑马线上被撞倒时发出的叫声比做斑马的吼叫,把她的死亡比做紫色马驹的消失。莫言把“马驹叫着,走进沼泽,成熟的沼气从泥潭里冒出,噗嗤噗嗤地响着,死亡的气息十分严重”这样的描写,与黑衣女郎的死并置在一起时,他所展示的并不只是一起交通事故。联系马驹横穿沼泽的神话,食草家族女祖先“草香”遭遇食草家族小男孩的背叛,又由人形变回马驹而轰然消失的故事,他悄然解开的人类命运悲剧的轮回与辗转的秘密。往事虽成旧梦,但原型却以象征的形式贮存着人类从蛮荒走向文明的历历往事,汇集着千百年来无数人的心灵震动。“ma!ma!ma!”这个不断在小说中回响的呼声几乎成了一个伟大的暗号,既寄托着食草家族渴望回归本性的心理需求,也寄托了作者隐性的母性崇拜。“ma!ma!ma!”是在呼唤马还是妈?妈与马同音并非只来自马驹横穿沼泽的神话,从《博雅》对“妈”字的解释可以看出,“妈,母也。一曰牝马。又俗读若马平声。称母曰妈”。妈与马之间神秘的联系折射出的是莫言的母性崇拜心理,这不是无源之水,也不是空穴来风,食草家族的女孩子个个貌美如花,都不是平凡人物,二姑奶奶更是女中豪杰。莫言自己也承认对母亲的依恋,他在接受采访时提到:“我想你这种感觉(恋母情结)应该是可以成立的,这可能跟我个人的经历有关系,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对母亲的依恋是最深的。在当时那种社会情况下,政治给家里造成很大的压力,生活非常艰苦。我时时刻刻感到非常不安全,像一个小鸡一样,总想躲到老母鸡的羽翼下面寻找安全,这导致我对母亲的依恋比我的哥哥要严重得多。”⑥在他看来,母亲是爱和繁衍的化身。

粉红色的蹼膜作为文学意象,犹如浮在水上的一块冰,水面之下有着更庞大的文化沉积。这一意象承载着作家无边的想象与思考,生命的追溯与人性的鞭策,灵魂的忏悔与情感的崇拜。透过蹼膜意象,作家带领读者反顾生命之源,一起寻找记忆深处遥远的母亲。

① [瑞]荣格:《论分析心理学与诗的关系》,见叶舒宪《神话——原型批评》,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01页。

② [美]路易斯·亨利·摩尔根:《古代社会》,马巨译,江苏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73页。

③ 莫言:《恐惧与希望:演讲剑柞集》,海天出版社2007年版,第46页。

④ 傅道彬:《晚唐钟声——中国文化的原型批评》,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36页。

⑤ 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81页。

⑥ 丁人人、莫言:《我笔下的女人都是一个人》,《人民日报》2000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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