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派前生,锈里锦心——解读王安忆长篇小说《天香》
2012-08-15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南新乡453007
⊙董 蕾[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河南 新乡 453007]
作 者:董 蕾,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09级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一部《长恨歌》,几乎让王安忆写尽了上海半个世纪的浮华与苍凉,也将她推向了海派文学传人的位置。风华与平淡都写尽,王安忆又将晕染出怎样的一城之景。《天香》写的还是上海,但王安忆这次要彻底地为上海的“前生”立传。抛却“现代”的繁华与苍凉,不需迎合朴质日常化的流行风气,也不需在纪实与虚构之间纠缠,她对上海现代的“前生”有更浓厚的好奇心与敬畏感。
一、又是一抹女儿红——当海派遭遇古典
《天香》的故事起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止于康熙六年(1667年)。晚明时期,上海县申家次子申明世中进士而建造天香园,园中重峦叠嶂,奇崛秀美。期间四代人的悲欢离合在王安忆静持有度的描摹中细细展开:申明世的大儿子柯海,本娶南宋康王余脉的徐家小绸为妻,后阴差阳错纳江南闵家女儿为妾,从此与小稠情意断绝;闵女儿系苏州御制织工之女,绣艺巧夺天工,于是上等绣艺至此传入申家,后才方以绣为缘与小绸携手共创“天香园绣”;后柯海之子阿潜娶杭州世家女儿沈希昭为妻。希昭自称“武陵绣史”,以书画入锈,终将“天香园锈”发展成天下一绝。
本以为王安忆又要在悲欢离合之间写一出似曾相识的儿女情长,如红楼之遗梦,怨女之哀诉,抑或以此为大叙事的由头,写一出家族与历史的兴衰。王安忆这次是用尽了古典,情节与人物的设置、园景与人情的描写,都是一派顺畅通达的好文字,对涉及到的服饰、绣艺、器物、玩意、书画、建筑、美食、品性、园艺的描绘更是古色古香,是现代白话中接近古典诗歌散文的意境。难怪很多读者和批评家都要再次将《天香》与《红楼梦》,与张爱玲,与海派比较论说。正如王德威曾经慨叹的那样,王安忆的文字是当下最接近海派的作家,甚至将其誉为海派传人,她的文字里有张爱玲的文字魔性:“以绵密饱满、兼容并蓄的叙述方式,由寻常百姓家,重新开启了我们对于海派的记忆。”①虽然王安忆的文字骨子里继承的是“海派”的一种“世俗”,是关乎上海一城的众生众象,但王安忆的文字毕竟不同于上世纪30年代的海派。对于那些被初步的现代化/西方化所迷炫的“海派”们,他们前卫、开放、趋势,厌恶官场/政治,是不可复制的思潮。而今天的王安忆们,追尽繁华之后,又以更大的前世繁华来追忆今日沉寂的海派。在《天香》面前,我们还可嗅到一丝当年京派的那种古典的情怀,有一些“浪漫的迟缓”与故作“雅态”,有一些老庄的“喜好清谈”的“文人气”。②但又不全像他们,因那天香园中的“如诗如画”却不是正统文人的诗词歌赋,而是“趣”,是“玩乐”,是俗世的性情,是人间的乐园,是类似元明之有些俚俗开放的“小曲”词,是大家里的市井气。也正因此,它更像在描述“海派”的一种“前生”,因之前者的大雅大俗,大起大落,才有机会能顺畅地与民间世俗相通联,而当海派文字与这样世俗的“古典”相契合时,这一抹女儿红,也将会是孕育现代化“海派”的传奇一种。
二、从“人性”到“性情”——文学的美学之变
许是看多了写多了太多的历史与人性,现当代文学与评论总绕不开一个“人”的文学。人在历史、政治、家族面前的柔弱可欺,是展示性格与命运的绝佳舞台,于是“大”、“小”叙事之间也总与“人”相纠缠。我们早已将传统中关乎“性情”的古典主义精神忘却了一个世纪。而在《天香》里,我们似乎找到了一点久违而古老的“托物言志”、“天人合一”的意境。“天香园锈”之所以最后成为家道中落时维持生计的手段,并由深院闺阁中的女性之“物”来承担重任,在封建家族观念上的确有点“悲剧”的意味。申家上下事事挥金如土、嫁娶婚丧铺排无度、子孙不求仕途诸种行为,也很容易让人与《红楼梦》般的悲剧相呼应。但若王安忆还是照着红楼的路子写下去,小说的文学独创性与思想性就无从谈起。
《天香》与大叙事、大悲剧、大批判无关,小说平和安静地叙述申家儿女的一代代的悲欢,留下的只是一个个精致细腻的人世间:申家男人喜欢享乐,注重感官与情趣,但这正是性情中人之为;申家造园不单是讲求气势排场,更重在园林之意境上,造园赏玩又处处体现着物我两忘的情致;柯海大费周折地制墨,终究还是对妻子小稠的一往情深;镇海修行问佛是出世,但将养老扶幼的人生责任推卸殆尽却也不失为人生最大的享受;阿潜是小稠最疼爱的侄儿,是精雕细琢的贾宝玉般的少年性情,却又因偶然的一场声色之宴,移了性情,是为情痴;阿只为实践简朴哲学的豆腐生意更像是文人的一场游戏……他们的“胡闹”都不是令人厌恶的恶习,都是性情所致,须得如此。他们将一份产业“用心”地折腾完,却没有过分的人生悲剧的意味。绣品本是女子闺阁之物,本不应为外人所用,更何况是申家这样的大家族;习惯了用当代女性主义批评话语的研读作品的学者面对这样的“古老”文本恐怕将要束手无策,抑或是大发批驳,这正是封建女性的悲剧云云。但正是申家男人如此“出格”的性情,女眷的绣品才能成为生计的手段,在他们的眼里,生计也终是为了人生里的挥霍。从这个角度来看,一切的玩赏、游冶、挥霍,全都是在衬托小说的中心——“天香园锈”的伏笔了。而每一代的绣品,一丝一线又都是因“情”所起,只不过她们是将这情织入了锈品中,而这情也随着物件的传播,走向滚滚民间,和这一代代的女性的深情往事,成为传奇的开始。从“人性”的善恶美丑的无止休的研讨、人性背后的社会历史责任的沉重的负担到“性情”与“人心”的体察、玩味、思考,莫不是具有文学意义的一种良好的开端,而这又恰恰是中国人最为熟知的中国文学的味道,是传统的生活与审美情趣,也是文化之所以繁荣的根基之一。
三、气象与生机——一座城市的抒情“考古学”
小说中所谓的“天香园锈”,就是历史上的“顾绣/申锈”,“申”家自是上海的隐喻。而王安忆选择了这个不起眼的小物件作为她这次“考古”的线索,也是有一些“机缘”的。她敏锐地发掘到历史上确有沪上“顾家”子弟不为科举得失,都是愿享受家乡的一赏风流的性情之人。到了小说中,申家兄弟打造天香园、种桃、制墨、养竹、叠石,四时节庆,忙得有声有色,曾有“一夜莲花”之名传于江南。如上文所论,小说并不为写一本警世恒言,当申家由绚烂而落魄时,小说才意外地出现了生机。
“天香园锈”由第一代闵女儿、小稠发展成特色的“绣艺”,到第二代希昭那里,开绣画新境,也是这样的艺术品发展到极致的过程。但就如希昭所说,这样的珍品是可遇不可求的:“天香园锈中,不止有艺,有诗书画,还有心,多少人的心!前两者尚能学,后者却绝非学不学的事,唯有揣摩,体察,同心同德,方能够得那么一点一滴的真知!”③因此,想再往上走取得更大的发展,就落在了第三代女性代表蕙兰的身上。蕙兰索要“天香园绣”的名号做嫁妆,在婆媳相依为命的艰难日子里,用绣品支撑起稳定的生活。不是绣品本身技艺、境界上更加精进,蕙兰做的是把这项工艺与生活、生计、生命更紧密地联系起来,给了这项工艺更踏实、更朴素、更宽厚的力量。因此说《天香》里的结局不是大痛苦与大悲悯,有的是由精致闺阁走向宽广民间的安稳与生机。由此看来,《天香》像极了一本反写的《红楼梦》,这也是她超越海派世情与言情最突出的特征。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轮回:艺术本来自民间,又经过手工艺人与知识分子的化俗为雅,成为精致的技艺,但又需返回民间去寻找后续的活力。这正是王安忆凝视上海、审视历史的方法:如果失去了当年的踵事增华、标新立异的底蕴,上海也就难以形成今日如此繁华的市民文化。而此番由一小物件而考察出的城市与历史轮回中的生机和气象,更像是一座城市的“抒情考古”。女儿们锈里的锦心蕙质,恰如城市日常生活的机理,细微而绵延不断,既是真实又如传奇。
① 王德威:《现代中国小说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89页。
② 吴福辉:《老中国土地上的新兴神话》,《文学评论》1994年第1期,第5页。
③ 王安忆:《天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9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