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自杀事件的文化解释
2012-08-15孙盛囡上海外国语大学贤达经济人文学院上海200083
⊙孙盛囡[上海外国语大学贤达经济人文学院, 上海 200083]
作 者:孙盛囡,上海外国语大学贤达经济人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化、日语教育。
三岛由纪夫最终以武士道自杀的方式殉国,对于一个素以文学创作闻名的作家而言是一件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关于三岛选择这样极端的方式离开世界的原因,评论家们众说纷纭。他的忘年交川端康成被特许进入自杀现场探视,并一度喃喃自语说应该死的是他自己,一些无聊之人甚至猜想三岛是因为没有拿到诺贝尔文学奖心生不满而死。要想真正深入理解三岛由纪夫自杀的根本动机与本质真相,最好的方式恐怕就是深入阅读他的作品及其透出的死亡意识,结合三岛生活的时代日本社会文化的现状,我们才可以获得令人信服的解释。
一
众所周知,死亡从来就是历代作家极为关注的主题,对于人类而言,死亡是其生命本质中固有的宿命,更是其最为深刻的欲望之一。死亡与人类的思想休戚相关,古希腊哲学家明确提出,哲学就是去练习死亡,就是先行到死中去。如果哲学以一种终极之思去接近死亡,那么,文学就是以一种感性之美去呈现死亡。在三岛由纪夫的作品中,死亡主题的内在丰富性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达。
毋庸讳言,死亡是三岛小说中绝大多数主人公最后的宿命。小说《午后曳航》中阿登因为无法接受自己视为守护神的体格健壮的龙二与自己的母亲一起生活,便将其毒死以捍卫心中的美;《志贺寺上人之恋》之中,甘受孤灯黄卷之苦的修行上人体验了王妃充满爱怜的抚摸后,仿佛这是他在人间的谢幕,带着须臾的俗世温存,不久就圆寂了。《沉潜的瀑布》中,主人公显子的真情无法得到回应,她选择投身于瀑布,让爱伴随生命的消亡而毁灭;小说《剑》中主人公次郎不能忍受剑道的美感被亵渎,他选择在山林中自尽以捍卫心中无限纯洁的美。《纯白之夜》中郁子无法忍受阿楠对她的精神折磨,以服毒自尽的方式终结了自己的生命。在三岛最为喜爱的短篇小说《忧国》中,主人公武山中尉陷入了违背道义与违抗军令的道德两难,在与新婚妻子尽享人生欢娱之后,武山毅然选择了切腹自杀这一最为极端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毫无疑问,三岛由纪夫对于死亡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偏好,在他几乎所有的作品中,自杀成为主人公最终的也是最为高贵的人生抉择。无论是柔软纤细的女性还是刚毅执著的男人,当他们无法忍受红尘对精神与灵魂的侵蚀的时候,最终会选择以极端的方式召唤死亡的到来。生的意义与价值在这里被根本否定了,死的欢娱与伟岸恰恰被无限肯定了。
死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是逃避还是永生?是灭亡还是得救?是生命从此囚居于无尽的幽暗之中还是在置之死地之境获得永生?为什么“生”的意义恰恰在“死”中才可以真正永久存贮呢?三岛的代表作《金阁寺》道出了其中的深意。对于这个极富寓意的故事,正如三岛自己所诠释的:人类容易毁灭的形象,反而浮现出永生的幻想,而金阁坚固的美,却反而露出了毁灭的可能性。像人类那样,有能力致死的东西是不会根绝的,而像金阁那样不灭的东西,却是可能消灭的。在这里,“生”是一种看似稳固的状态,“死”是一种寂灭的状态,但是,正是因为稳固,生才是脆弱的,正是因为毁灭,死才是永恒的。①
凭借自己特有的审美意识,三岛由纪夫极为鲜明地表达了他一生信奉的人生理念。躁动压抑的生命催生了对于永恒定在的无限渴求,一切固化生活对于充满了怀疑与幻想的灵魂都是束缚。因为死,也只有死才是求得永生的最好解脱。这些小说中人物的结局,何尝不是他自己的生命归宿呢?
二
正如前文所言,对于“死”的慕求,是三岛由纪夫内心毫不隐晦的愿望。然而,三岛所追求的死是独特而又决绝的。在《太阳与铁》一文中他明确谈到了自己对肉体改造的看法:虽然我深深地怀抱着对死的浪漫冲动,但作为器官而言,它严格地要求有古典的肉体。为了浪漫而又悲壮地死去,必须有坚强的雕塑般的肌肉,如果以柔软的赘肉直面死亡的话,那么这真是太滑稽而又不合拍了。②由此可见,三岛内心深处最为推崇的就是死于青春绚烂之时,在小说中,作者安排一系列的人物在生命最为绚烂之时死去,“自杀也好,殉情也罢,还是趁年轻时进行为妙”,因为“美人就应该夭折。客观地感到美的,只限于年轻之时”③。
在三岛看来,如果死于青春绚烂之时,并且以充满血腥与暴力的方式,那就再好不过了。在成名作《假面的告白》中他借主人公之口明确宣告:我心之所向是死亡、黑夜与鲜血。在作者看来,最好的小说应该是由爱与性、血与死交织在一起的图画,是悲壮而又残酷的。因此,剖腹自杀这一极端残酷的方式被三岛的小说一再采用,成为他最为钟爱的主人公的归宿。
在一般意义上而言,三岛由纪夫的死亡意识与审美情结是另类而又病态的。然而,如果我们深入了解他的成长过程就不以为意了。三岛出生在一个日益没落的贵族家庭,祖母在皇宫中度过自己的少女时代,不仅血液中流淌着贵族血统,精神世界中也以贵族生活为唯一典范。她目睹了家族势运日益式微的过程,一心想重振家族,便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刚刚出世的孙子身上。祖母借口“在二楼养育小孩比较危险”把刚满49天的三岛强行抱到自己的病房,三岛从此便生活在重病缠身的祖母监视之下。童年的三岛极度缺少与男性的接触,他的身边只有三个女护士,三个女佣人,邻家的几个小女孩以及因坐骨神经疼痛和被丈夫感染了梅毒而常年卧床的祖母。另一方面,从5岁起这个敏感纤弱的孩子就患上了一种叫做“自我中毒”的疾病,一旦发病就会呈现出假死的状态。
女性特征、贵族式教育的熏染以及孱弱的身体构成了三岛童年生活的基本特征。毫无疑问,这一童年生活环境深深影响了三岛的性格成长与理解世界的方式。他日后在文学创作中所体现的对绝对纯美的精神生活的无限肯定、对青春阳刚的男性身体的极度崇拜以及对死亡这一永恒主题孜孜不倦的探索,都是三岛不自觉的对自己童年生活的补偿。应该说,三岛先天敏感的心智在这一后天环境中,不得不依靠想象的方式幻求一个梦幻般的完整世界,以安抚他与生俱来的躁动的灵魂。因此,这个承载着天命的文坛奇才在一生创作生涯中不可避免地总要回复那些早已深深潜入他幼小的灵魂深处的人生问题。一切外在的形式都是不重要的,他唯一关心的就是生命本身及其真正的以绝对自由的方式完成的解脱。④
三
在东西方文化的双重背景下,三岛由纪夫的审美意识很自然地将我们带到了西方大哲学家尼采的思想面前。虽然相隔大半个世纪,并且生长在截然不同的历史背景之下,尼采与三岛在生命、美、强力意志等主题的探讨上却有着极为惊人的相似之处。
在尼采看来,人生的悲剧性本是一切人生哲学不应当回避的方面。肤浅的乐观主义回避这个方面,虚假的乐观主义掩盖这个方面,适见其肤浅和虚假。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承认人生的悲剧性,这是它比上述乐观主义深刻和真实的地方。但是,同时它又屈服于人生的悲剧性,得出了否定人生的结论。因此,尼采第一要承认人生的悲剧性,从而与肤浅的或虚假的乐观主义相反对;第二要战胜人生的悲剧性,从而与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相反对。为此,尼采提出了酒神精神。他认为,酒神精神是超越于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的空洞论争之上的,是同时反对两者的。酒神精神所要解决的,正是在承认人生的悲剧性的前提下,如何肯定人生的问题。
那么,我们究竟应该如何肯定人生呢?问题全在于生命力:你健康,你就热爱生命,向往人生的欢乐;你羸弱,你就念念不忘死亡,就悲观厌世。饱满的生命力,伟大的人生,必须向悲观主义宣战。在这里,尼采看似与三岛由纪夫在对于死亡的态度上出现了分歧。但是,我们很快在关于权力意志的解释中得出更为深刻的思想:“自我保存的欲望是一种匮乏情境的表现,是真正的生命力基本冲动受到限制的表现,后一种冲动追求力量的扩展,在此意志下,自我保存常常成为问题并且被牺牲掉”,这一强力意志是“一个奔腾泛滥的力的海洋,是永远在自我创造、永远在自我毁灭的酒神世界”,因此,生命的意志绝不仅仅在于活得长久,而在于活得伟大,活得高贵,活得有气魄。⑤生命并不在于求生这一极为肤浅的欲望,生命恰恰在于奋斗,在于抗争,在于不屈不挠的赴死,在于绚丽之时的自觉地夭亡,这难道不是强力意志的集中体现吗?这样看来,三岛由纪夫以剖腹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他对自己一生所追求的信仰的最好承诺了。
① 参阅三岛由纪夫:《金阁寺》,收入《三岛由纪夫集》,新潮社1968年版,第58页。
② 斯哥特斯托科斯:《美与暴烈》,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版,第226页。
③ 三岛由纪夫:《残酷之美》,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版,第325-326页。
④ 唐月梅:《三岛由纪夫传》,新世界出版社1994年版,第10-30页。
⑤ 参阅周国平:《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80-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