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书写与织体城市——作为方法和观念的象山校园
2012-07-27李凯生LIKaisheng
李凯生/LI Kaisheng
“我关注建筑在空间中的实体,我真正感兴趣的是看到一座建筑如何改变那个地方,让在场者呈现一派新气象。”[1]彼得·卒姆托
如何让建筑以特有的方式和全面的态度介入“地方”,使所有在场者和临场者组合为崭新的、有所设定的“气象”,王澍在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园设计中所呈现的方法学素养和观念自省,指向了全方位的本土建筑学:涉及了城市、村落、园林和建筑的全面思考。同时,这个极具代表性的作品将向人们呈现,何以王澍一再把自己描述为一个深具本土气质的“文人建筑师”,如此称谓是否涉及更为深刻的观念问题?以及“形式书写”的书法特征和“织体城市”的文本化运作是否仅仅是一个风格问题?
明所、解象与空间体制
校园所在象山,位于杭州城西南转塘镇,钱塘江故道曾在此回转,随江水改道逐成一片平川。象山,作为杭州西南群山的收尾,曾经是南宋都城风水结构中的系列灵山之一,古时,南来北往的客船泊岸,登高凭临,与六合塔相望于江远,四下苍茫,思乡之情顿生,又名望家山。“得莽莽干龙之神彩,颔山水相会之气象,其名得其所乎”[2]?山麓南北各有一条溪流环抱,三面阡陌纵横,岭上林木葱珑。中国美术学院校长许江引前清戴熙之言,谓此地“大有生趣在”!
明所,明其所源、所在、所是、所据、所为、所何,是奠基性的设计意识。设计取象山于一马平川中孤兀突立、敦穆祥和的气象,应山水体势而生发空间。建筑形式起于山水又回复山水,终归场所中物,实现了王澍“面对山水,建筑是不重要的”的意愿。为道日损,空间形体让位于场地总体的势态和气象,隐忍则愈能得其山水意境的昭示和领引(图1)。
作为中国美术学院的新校区,王澍对校园的定位思考了大学空间类型的来源。西方关于高等教育完整的构想肇始于《理想国》,在书中,柏拉图构思了一种专门传授希腊四艺(算术、几何学、天文学和音乐)的教育场所,并于公元前387年在雅典创办了著名的阿卡德米学园(Academy)。作为学园的毕业生,亚里士多德也在阿波罗神庙附近创办了自己的吕克昂学园(Lyceum),标志着西方高等教育的开端[3]。大学,则起源于中世纪以神学为主体的经院体制,大学拉丁语为“Universitas Litterarum”,意为“学科的联合”,空间形制上脱胎于多种类型的修道院。学园和修道院,代表了西方高等教育两种基本的空间原型[4]。美术学院译名采用“Academy”,表明其艺术教育的理念倡导一种学园式的独立机制,而不是“Institute”——隐含了置身于“Universitas”综合体系下一个技术分支的寓意。而传统中国,高等教育由太学、官学和地方书院所承担,大学堂是其近现代翻版。书院是对官学和私塾教育的公共性演化。东方还有两种特殊的集体性修学原型引起了王澍的兴趣:支提石窟群和丛林寺观。在诸多渊源的综合影响下确立场所的基本类型系统和空间特征,对于一个校园的设计具有根本的开端意义,王澍给出的总体类型趋近于“学园”或“学苑”。学园指向一种自由和独立,学苑则强调一种村野气质的园林形态。单体上,工整的院落和自由体量并存,在起伏的地形带动下,自然的错落与坚实体量形成了动静间的生趣转换。
对教育场所类型经验的传承,提示了对教育性质的开放性思考。既可以看到修道院式回廊和书院式合院,也有文艺复兴式的作坊空间与近现代工作室类型的结合,包豪斯式车间作为现代艺术基础教育的象征,被构造为所有院落单体的抬升基座(同时可以对应于寺观建筑的崇台),还有石窟寺修行地的栈道类型和传统林苑的游廊系统。多样性的空间最终汇入到山水易象的比兴感怀之中,成为与山体平行的多重姿态,以一种动静开阖的形式书写敛聚着自由。校园的建筑单体,以教学和研究为功能单位平等地分布,打破了传统教育空间等级秩序,独立、平等、自主的空间形式启发着在里面工作和学习的人们,结合山水林野的提示,最终演化为艺术教育的理念本身(图2):艺术教育在给出自身中退隐于自然。空间成就了天赋的独立精神,显示了教育上意味深长的气象承转。
1 就意境的开启而言,场地具有潜在的主体性;
2 一幅快雪时晴图本身就是一座艺术学院;
象山校园在其设计思考的方法开端中,作为方法奠基的诸多本源性、观念性事实,自然地发生于一个明所——解象的启示性过程,方法是事实的体认中萌生出的:秉承传统,由境生象,由象立文,因文而知言,以言明而达乎营造,汇合自然气度,空间未立而境界行先。
构图与结构的发生
如画落笔,构图是一个首要事件, 明所——解象带来的是对诸开端性事实的理解,而构图则建立了对这些思考的总体应对方式。校园结合寻址相地时的初步构想,遵循场地基本形态,采用了以象山为中心、围合式的自由布局,为了让山体、阡陌、溪流和林野保持原状,单体尽量退守场地的边界,控制体量,突显了山水关系对空间秩序的决定作用。所有单体环列在面山背城的松散关系中,隐秘地牵动着各个建筑单元的是与山体的相互位置和形态对比,以及相邻体量间相互的形体和姿态关系,前者为经后者为纬,交织而成。经纬策略只是问答式的势态关系,并不显现为一种严格的控制,更应当理解为一种“姿态邀约”。
配合总体织造关系的,还有群体空间的组织传统借鉴自江南的自然村落,兼具合院的据守气质和园林格局的运动性特点。村落的构成是自由、蔓延的和累加式的,类于园林之叠石成趣,山石和村舍形态学关系在更大程度上成为了校园单体建筑之间比附关系的原型。环境则被视为具有高度连续性的漫游缝隙。
校园的布局手法应当视作总体构图与单体形态学的双重运作。各个建筑单元分别隐含山石的动静走势,与地形起伏合为一种山林意象。总体格局与四周转塘镇混乱的建成区具有一种隐约相似,但昭示着场所秩序的根本分野,校园通过与城镇的“相似的差异”领引着整个城镇发生势态的转变,使区域以象山为中心重新汇聚起来。山体形势被新生的区域关系承接,如水波传递到四周,转化为新的结构关系。地方因与山水交感而得识大体,带来技术之外的生动(象山总平面图见本期p43)。
3 单体作为在场之物,具有场所的姿态和物象;
4 建筑在一个位置迷宫的角色;
王澍断言:“一个房子没有结构,它必须被使用出来。”
在象山校园的总图中,很难发现在先的、制约性的、形式化的结构事实。王澍认为,结构是经验性的,凭着实际关系和意图在“使用”中具体地发生。在这里,“使用”应当被理解为设计思考对建筑应用状态的预先经验和推演,显然无关于功能理性和技术逻辑。王澍认为的结构是基于营造推演而获取的一整套的空间次序和位置系统,以及对位置上站立的不同事物和事件的预先判断。结构,是对已然在场者和即将临场者关系的综合判定中衍生出来的,匹配于场所事物相互间的真实关系。结构所关注的,是守护在场事物以其原真的状态得到呈现,在场者的个体性不被总体所淹没,在差异中才有事物存在的理由。
在设计流程中,构图和空间结构的生成,完成了类似于技术分工中规划和城市设计的布局工作,但反映的思考倾向截然不同,王澍的方法更加像一种语言学式的“词与物”的意义织造活动,一种关于空间的文本运作。
分类、角色与位置经营
“城市的秩序取决于分类”[5]。分类的实质是在一个体系中对多样性的事物进行划分定性(命名),以类化分使事物多样性得到管理而走向秩序的井然。分类管理使象山设计的总体关系贯彻到各建筑单元的定位中,是结构系统与位置内容的互动。
面对复杂的单体群落,王澍采用的是特殊的“中国式分类法”,据说还是经由福柯的《词与物》对博尔赫斯阅读经历[6]转述的提示。依据这种分类法:物,可以在不同的事实、场景、位置、情态和事件背景中得到的划分界定。在中国传统的齐物思想下,世界万物是归属于根本的同一性(道),所不同者是物参与着不同的事实和势态。事乃物之史,物的区分由其所携同的存在事件和历史给出,指向不同的存在性(在场性)。这种划分法,事与物分别保留了各自的浑然和神秘。个体皆被视作一个独立的经验事实的主体,同时,个体与周围世界的空间事理和在场的关系也得到分类系统的体认。 “中国式分类法”的本质,是以物所承具的现象对物进行划分归类,在“齐物”的总体认知中,使物以其所分担的事态而得到其个体性和差异。形式手段就是直接地描摹刻画诸种差异。如山水画镜中纷繁在场之山林树石,浑然一气当中而各具形态,在平铺回环的“散点透视”中纷呈现身。在此,不是视觉理性(如西方传统的形式法则)主导一切,而是空间中物的自然关系在开展铺陈,场景内处处都是由事-物构成的迷宫。对空间中罗列之物进行随机随理地绵密安排,是山水园和传统村镇格局的传统,也正是王澍应对校园建筑群体设计的基本方式(图3)。
“迷宫的形式就是城市百科的唯一内容。”[5] 131-132
城市是集聚着物体和事件的迷宫,校园在此也被定位为一种特殊的城市。校园建筑分类的操作策略非常简明,依据总体构图关系以朝向山体的角度、功能、位置、周边关系进行排布和角色赋予,与之对应,单体形式通过细微变化相当严谨地给予对照书写。单体形象和细节处理,以划分的差异定位和类型定性为双重基调进行特定处理,在基本类型重复的原则下,单体形式书写着具体划分位置和场景的差异和特征。如此划分法无疑有着相当大的偶发性空间:特定位置上建筑个体的相似性和意义的松动是并存的。王澍认为“城市世界的事都只是可能性的事物”,因此,重复与变异并存的空间格局是一种对变化和可能性的守护机制,维系着个体空间在具体场所关系上的形态多重开放性。象山校园对单体的界定极其类似于文本系统中的个体,词或物并不被某种划分法和逻辑关系所限定,而是可以不断向诠释开启自身,走向一种彻底的“解释学处境”。
王澍强调“位置概念有着第一位的重要性” 。在对单体进行分类管理的同时,设计演变为位置系统的赋予和针对单体细致入微的推演摆置,使场所整体和细节达到最佳配置。调试活动指向在场事物(各单体)是否因循其本性而在此时此地的“到位”——在朗香教堂的设计中,柯布称之为“试音” 。“到位”使得场地中既存的气象回应于建筑,通过共鸣,造型把场所气氛领会为“情景共同体”,从而成为这一共同体的具现者和参与者。空间中诸事物的各归其位有助于维持这一生活世界的共同秩序,切实担当起秩序架构中的一个角色(图4)。
校园的设计,相当程度上类似于一出大戏中诸角色的就位仪式,王澍对建筑单体在系统中角色的反复操演,慢慢消解为对形式系统和空间细节全面的微调活动,陶醉在其所谓的“仪式的繁文缛节”之中。反复的就位操演,可将分类法和形式类比中尚不能明确的东西确立下来,走向一种实物和场所具体性。同时还造就了一个可以与场所世界偶然性进行对话的关键时刻,通过形式应对偶然性发生事件的场所。
当一切就位,通过位置的开启使场所作为“生活世界”而临场,角色之戏的空间序幕得以缓缓拉开:一个大学校园,必然要求开启一个世界和一种生存境遇,在其中参与表演的,应当还有那些曾在者和隐秘的在场者,自然的亲切和远方。在这个显现其本质为“教化”的场所中,真正能够给予最终训导的恰恰是那些处于自然和历史之中的事物和事件。
类型学活动:差异与同一性的张力
5 群体关系与周边混沌的城镇形态的“相似性差异”,建筑引领着这种含混的关系转向以山体为焦点构图当中;
在一个得到控制的总图下,自觉地与同一性进行抗争成为设计思路中的并行的线索。在《十二米的旅程》中,王澍认为,与同一性的分化是使事物的差异显现出来的根本办法,这让事物鲜明在场不被同一性所淹没[5] 136,为此,王澍坚决地放弃了原始方案中单体的共同基座。差异是在个体比较中得出的,真正可比的个体在类分上皆有潜在的共同性。个体的相似,必然首先以认其不同为先提,因而在差异和相似的概念本身当中,包含着在共同中建构区分和在不同中识别相关的自然倾向。这两种相反相成的运动,在城市空间的历史运作中不断地为居住者所领悟,表现为那些自然生长出来的历史城市,总是能同时具备高度整体性和丰富的差异性。城市形态学的成果进一步显示,相似意味着某种共同的渊源,并以一种直接的现象持守这种渊源,这在生物分类学和建筑类型学研究中得到大量印证。而在相似(共同渊源)中保持差异,意味有着共同渊源的类型在具体历史环境所产生的个体性变化,把变异作为与类型同样重要的性质在个体中予以保留,这是自然生长现象和历史城市中的基本形式规律。
基于这种理解,王澍用他称之为建立“相似性差异”和“相邻性差异”的方法来控制单体形象的织造关系(图5)。城市中相邻的单体由于场所处境的相同,必然具有一种在先的相关性和共同的性质。处于共同的城市处境中,事物总是倾向于证明自己在周边中的不同。传统城镇中,相邻的房子都非常刻意地保持着对比,这种对比基于共同背景下的对差异的愿望。从类型学的研究来看,城市群落中单体,都同时受到由渊源相关而获得的相似性重复和由位置相似而获得相邻性重复的影响,单体处于这种交叉的共性基础上总是力图证明个体的独立性,产生出基于相似条件和相邻条件的对比差异。一个传统城镇,不论形式和空间多复杂,总离不开这两种矛盾交互作用的结果。罗西在《类比城市》中把连贯(Continutity)、参照(Reference)和类比(Analogy)等观念引入建筑学,所描述的城市机制和建筑学策略,其实质也正在于力图使城市建筑相似中的差异和亲近中的差异,以及差异中的相似和差异中的亲近得到同时展现,从而使城市群体走向整体与差异的共存。“相似性差异”和“相邻性差异”在各个单体上的建立,产生了校园总体构图与个体单元之间丰富的张力,维持着戏剧空间中大叙事与诸角色的动静情态(图6)。
“小品主义”的营造学:形式书写、运动与散点话语
王澍曾把他关于“小品主义”的理论阐释为一种新的艺术类型学。关于这种类型学,他说:“面对生活的复杂性,它把形式简洁当作潜意识里的必需,面对生活的单调性,它把让人欢欣当作阅读的必需”[5] 79-80。依据这种形式理念,从“业余建筑”到“实验建筑”,从“小品主义”到“织体城市”,王澍以一贯之地在其作品中不懈地抗争着现实世界“复杂的单调性”(图7)。
王澍非常在意建筑形体间的书写关系,这是他一直坚持使用不规则总图的重要原因。构思往往从具体的事件、场地关系、材料和建造中找到随机的启示。山北的建筑类型清晰,建筑内外区分明显,外部以白墙为特征,而内部则用杉木门窗来围合。山南的建筑类型则比较丰富,有着完全不同的建筑语言,建筑随地形起伏而高低错落。墙体配合着向上延伸,与屋面相接并向外部延展出挑,形成隐约连续的界面。屋面的起伏与地面相呼应,形成另一种连续的界面和形式运动。传统建筑群体的动静处理主要有两种情况:一是合院空间,如四合院,静态的;另一种是园林,采用自由式布局,时间性的、运动的。这两种状态在山南和山北做了分别的考虑。原始基地本是一块平地,地形起伏是刻意营造的变化,对应着屋顶和形体的变化,比拟于围合山体。建筑的起伏与基地的起伏源自一种对话愿望,这种对话关系一直是令王澍痴迷的东西:场地与建筑的唱和状态。建筑形式的运动感使得这种对唱变得生动自然,像是一种戏剧场面。就总体形态而言,山北的建筑类似于行楷,山南则类似于行草。
校园的空间组织,建立在清晰的单元类型之上。同时,我们也可以感受到类似于山水画的空间经营、园林的空间串联和传统戏曲的情节穿插,代表着另一种传统的空间叙事方法,一种混合了时间性的空间构成观。王澍对两种经验方法的熟悉和敏锐的洞察力,使得他可以游刃有余地来建构一种特殊空间的构成法和形式书体,一种运作在多样性的“散点情节”中、基于简明形式语言的、自由的空间书法(图8、9)。
在建筑的群体关系中,人们感受不到明确的场所边界。建筑空间被迷宫般地串联起来,由内到外,由外到内,一直蔓延到以山体聚集的山水关系中,显示着与山林的渊源关系。南北两溪、池塘水面,以及越过水面的瓦爿墙、砖花墙、起伏出挑的屋面,以及形状奇异的太湖房,场地环境村野化的语言,与建筑清晰而多变的形体,混合在一起给人一种自然的亲切感,诱发接近攀爬的愿望。可以抵达的屋顶、太湖房和爬山廊,给人一种惊艳而振奋的感觉,无形中突显出对学院等级关系的突破。
建筑从不同的角度观看感受非常不同。迂回的路径和起伏的形体所产生的运动感主导了整个校园。墙面的进退,以及通过各种洞口看到的层叠的透视效果,都使建筑表皮显现出了强烈的空间感受。王澍很注重把场地感直接转化为建筑关系,建筑的基底被演变到了屋顶、出挑的廊子、表皮以及建筑的内部。建筑与山体的对话关系,使山体与建筑的合围形成了开放的空间边界。3个层次的连续起伏重复着这种对话:地面上的、建筑内部的、屋顶的,由此提示着多重的散点视觉。类似于传统山水画的空间关系主导着位置铺陈和空间架构,在轴测图式的俯视状态下,建筑单元被分配到空间各位置当中。位置的串联也就自然地呈现为步移景异,时间与空间双重的运动。建筑无处不在动静的张力之中,这种张力使建筑群生动而机敏(图10)。
6 个体差异带来的对比和戏剧性
7 随机处理的“小品主义”
8 山北体育馆——取自于丛林中殿宇的类型
9 “形式书写”中的写意与视觉的散点运动
场所写作:实物的强度与事件的片段
王澍说:“把那个尚不存在的‘结构’找出来,我把这个过程叫做‘构造’,构造就是对琐碎事物的精致推敲,把事物的真正的差异建立起来”[5] 81。作为一个聚集者,被视作织体城市的校园,首先显示自身为一个“地方”——演历和供养生命、事件和实物的存在,而不是仅仅将其容纳的形体。事物的存在攸关于我们的“在此”,储备着存在的指引,它们组成一个待读的空间文本。空间作为文本总是在“处所”的意义上储备自身,这个生命盘亘守留的命运发生地,正是撑开生存诸事件的历史构架。王澍的建筑,总是隐约关系着一种写作的理念和方法,倾向于把自身显现为系列事物和事件的策划者(图11)。
传统的营造观念对待事物的态度,绝无科学主义和形式决定论的武断,在事物面前作有所承让的对待,唯其如此,材料才会被理解为事物,功能才会被理解为事件,场地才能被理解为场所。保持诸在场者的尊严,不被理性世界对象化和工具化,强调事物和事件的实物强度,不被形式和意义所吞没。现代设计习惯于把意义理解为掠过事物表面的东西,从表象关系看待形式,把形式和意义当作事物存在中最可拿捏的部分抽离出来单独操作,使建筑的构成者失去了为物的本来面目,事与物的世界分崩离析为理性视野中的工具世界。在技术资本的文化中,难以发现具有存在尊严的事物——面对技术和时尚一派奴颜面孔,所展示的无非人性膨胀。而在象山校园,王澍依据其织造理念,所力图达成的场所事实是把众多恢复尊严的事物精心地编制起来(图12),“在这里,自然与文化,诗歌与推理被压铸在一个新的模型里,它们并不分裂” 。校园的场所写作沉迷于一种理想。在那本叫《静谧与光明》的小册子中,路易斯康讲述了他关于城市的想法,“城市是供应所需的地方,当一个孩子走过一个城市时,他应该能看到一些事物让他知道自己这一生想要做些什么”。而关于学校,路易斯康说:“那是一个长者带领一群孩子围坐在大树下。思想、伦常、体悟、事理和技艺,将在自然的庇护下照应着我们的孩子,教育是发生在大树和老者身上的芳香”。
关于实物的强度和事件片段的可能性,我曾经随手记录下的亲身感觉:
“燕麦在坡地上散发出阳光金色的气味,使阳光成为坐在麦芒的尖端可以抚摸的东西。这四下的平静里隐有促人狂乱的因子,让人想起永远在麦地里给迪奥写信的凡高,和那只割下的耳朵,变成一只掠过天空向我们警觉聆听的灰鸟。”
守望麦田,成为一种空间的发生方式,这与设计毫不相干,却能归属于营造——延请事物在场的盛宴。当建筑尚未全面完工,王澍提议的在校园种下的燕麦已经成熟,这些恣意在风中变黄成熟的麦子恪守着原始场地田野的丰饶,集聚着河岸、青山、艺术和远方。在自然持续涌现的地方,关于教育和艺术的本质似已得到某种根本性的回答。存在天性和差异的守护,可以领略到这里潜藏着一个美术学院在象山对教育本质尝试性的隐喻。艺术本身何尝不是如此,在生命中树立某种事实,这种事实秉承山水(图13)。
工艺学与偶发性
10 “相邻性差异”的对比与类型学张力
11 偶发性成为“形式书写”的一种基本方式
12 事物的强度
13 处所对事件的某种预谋充斥了整个校园
14 王澍对工艺学自觉体现在一种对形式和形态深刻的语言意识当中
象山校园的建筑带给我们一种有益的想像,或者说是希望:重新评估工艺在今天的价值,使工艺学以一种新的姿态重新出现在当代建筑中,工艺复兴的目的在于具体地恢复人与物的本源性关系。唯美的精细本身并不是目的,工艺学应当帮助建立对物的真正而准确的理解。在《设计的开始》中,王澍区分了营造与设计的不同,后者“靠一种用以解释一切的抽象观念来设计建筑的同时,也决定了材料与技术,而营造的材料是在先的,有限的那么几样基本东西,某种意义上,技术的问题更产生于思想之前,技术是随所用材料的技术,与设计不同的是,营造更是一种制作”。这里具有决定性的分野是王澍的营造观,严格遵循着事实和材料条件,更像是工艺学意义上的配置和搭建。所谓构造,就是通过划分、类比、集聚、塑型,把事物的连缀建立在细节的关系之中(图14),构造不是去消除不同材料作法间的事物差异,而反到是要给这些差异留出恰如其分的位置,使其延续总体划分铺陈的原则:气韵生动。
营造应和着从总体划分而来的空间事理关系,把这种关系作为逻辑基础铺陈到细节和事物连缀之中。构造的简明无疑有利于事理意义的直观和理解。但凡使事物空间关系一味呈现出自身的复杂、无节制的机巧和视觉唯美倾向,则往往趋向于淹没构成者质朴的事物本性,成为技术、观念和趣味的附庸。在校园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整面通高的杉木嵌板墙与墙上长门推窗的铁制风钩、门栓和插销形成的系统关系。一对对展开着修长手臂的黑色风钩,在通高的木板墙上显得如此消瘦,如同斯蒂文斯笔下的一群黑鸟,张开几乎不存在的翅膀,面对象山舞动。这些纯手工事物拥有一种工业产品从来不曾具有的从容与祥和——它们不是形式和技术操作的从属者,而精美的技术产品往往难以最终显现为自在自信之物,更无从把在场者领向一种造物特有的在场性。超越技术和形式原则营造细部,构造活动表现出来的调弄搭配的技艺,趋向于看重事物的既成性质。
王澍非常善于从实际建造活动中寻找契机,机敏地应对不断发生的各种偶发情况。由于设计周期的原因,设计机制必须随时应对突发的偶然性。一般的作法,是依据设计的习惯和规范,把这些偶然的东西尽力抹去,因其不能见容于技术原则和形式体系,使构造常常变质为掩饰。所谓偶然,实则只是超出熟知以外的东西,面对偶然性需要放弃的恰恰应是狭隘的先入之见,尝试着去聆听并诠释这些“偶然的”抵达者,在严肃的对待下,往往演变为远比原初构想更为高妙的东西,把建筑向“天成”领前一步。为此,王澍三天两头在工地的墙上画现场节点,出了近400张工程变更联系单,甚至发展了一种邀请现场工人参与构造研究的设计机制。
反观时下建构学(Tectonic)的发展,正有日益被视觉化的趋势——局限于形式语言本身的一种“不及物”风格倾向。使我们怀疑这种源自中世纪的技艺观念一但走入技术形式的范畴,就会沦为与“极简”同样下场的“另一种矫饰”[7]。王澍在象山校园的构造研究和工艺学实验向人们提示,从工艺学走向一种设计语言,应当始终保持对事物空间存在本身和随之而来的一切“偶发”性的开放,遵循事物的本性,即使带上民间建造特有的简陋、苍促和窘迫,但却不会根本背离质朴所带来的存在真实感。
业余建筑学:反技术性和反功能化
把自己的设计思想称为“业余建筑学”,王澍做建筑,更像是在烹制一道独特的美食。他把建筑直接的使用体验视作为建筑的内部经验,形式和空间关系生动,显现了思考与结果的直接关系。设计更像是一种活生生的手艺活,与人的身体关系密切,建造仰仗一种手工模式,功能上不追求工业制造的完美,而是以率真方式把形式、材料与功能直接匹配起来,包含着“生活”和“生猛”。设计从日常现象的“手边关系”中寻求建造方法,这与王澍对民间建造经验的长期研究有关。建筑的空间形式和基础语言源自直接的、生活化的、现场的存在体验,这恰是今天学院化的建筑学和教育活动正在遗忘的东西(图15)。
象山校园还充满了与功能对峙的地方,建筑内外各种道路可识别性并不强,大量的空间在功能上缺乏明确的定义,却充满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可能性。空间似乎在期待一种自发的、随机的改变。在实际使用中,新的具体的功能的介入将会演变成多样的不确定性。在建造之初即为使用者留下特定的空间开放性和功能的多义性,为场所的理解储备了 “开放的、在场的解释学空间”,使功能活动并不被锁定为一种制约性的单向流动。这种“反功能化”的操作,让我们体会到前技术时代建筑的功能通用性观念,一种具体使用与场所的开放关系。人和空间关系的不确定性,导致一些空间永远不被实际功能化,这种自由的空间状态在某种程度上非常吸引人。建筑的一些空间是拿来留给想像的,王澍既然有“真正的结构是被使用出来的”观念,那么,真正的功能未必不是被“使用”出来的。就当今文化的发展情况来看,功能的不确定性并非特殊现象,传统意义上功能所代表的人与事件或人与场所的确定关系,在今天的文化局面中正在不断地被解构。空间“非功能化”的真实指向,仍然是一个有待建筑学深思的问题(图16)。
15 设计常常从“手边关系”的日常性和乡土记忆中获得类比经验
16 在后现代时期的文化境遇中,场所的“非功能化”倾向代表着对偶发性和随机性的期待,同时它提示了针对体制的潜在批评
作为“业余建筑师”,王澍从来不是刻板的理性主义者,而是非常机智的人,具有独到而敏锐的观察力,善于吸纳周边有趣的事物。他的建筑常常是游戏性的、表演性的,充满了各种表情,是典型的以个人态度来处理问题的高手,更是一个他自身标榜的“文人”,有着一种自信的洗练。他一直坚持个体差异是品格和质地的基础。相对于山北的平和,山南校园能看到王澍做建筑的某种饥渴感,建筑有很强的信念,也有令人不安、难受、困惑、焦虑的,甚至恐惧的一面,有时是不可琢磨的、迷失、未完成……,王澍的作品从来都不是一种表面光鲜的简单建筑,如果我们以作品与文人的关系视之,即能理解到作为“作者”的真实含义,这种在文化经验中不可或缺的、自然的率真性,为何在建筑学领域反而成为了某种罕见的东西,这是非常值得建筑界同仁深思的!
观念事实:什么是本土与现代问题的核心
建筑学根本就是一种可能性。
从场所山水气象的承转,到建筑群体城市形态的划分类比,象山校园给予所有接触到它的人们以一种潜在的提示:建筑学如果不受我们熟悉的功能界定、技术至上、形式风尚和唯美倾向的控制,将会如何开发自身?它将如何直接面对空间存在的具体事实,以回应那些陈腐的不断重复和消极模仿?不论是中国式分类法和类比设计观,还是王澍的“织体”营造,其核心都在于恢复建筑场所的参与者为物、为事的在场属性,这种自觉有可能把建筑带回到前技术时代的尊严中,更使我们重新体验那种传统的营建观:面对存在和事物的谦逊。王澍的建筑在文化倾向上是相当积极的,它赋于一种标志性,可以鼓励一大批对传统持建设性观念的人,抵抗文化的无根性和“全球化”的泛滥。
任何时代,文化都会同时与外来的、未来的、本土的和历史的东西打交道,进步与现代并不总是统一的,进步与现代化本质上有着内在的差别。发展观念是一种价值判断,而现代化进程则是一个客观状态,是每个人、每个国家、每种文化必须应对的事件。传统必须建立自身的现代性,否则无法在当代生存。王澍一直有一种愿望,将中国本土的营造传统与现代建筑学体系进行有效地融合,创造出具有现代性的本土建筑。这是一种应当重新关注“眼和手”、“手和心”训练的建筑学。王澍认为,中国传统是匠人传统和文人传统,建筑的教育应当综合手、眼、心的方法,不仅仅是理性、技术和形式的训练,更应该通过心和手来思考和感知。
象山校园在营造诗学上的日渐成熟,反映出的对事物审视方式和空间建构方法之于传统的承转关系,作为某种历史性的标记,“传统”问题在这里得到了一种非常直接的正面应对,没有被一种廉价而庸俗浅层手段所敷衍。真正的传统是对根源问题的探讨,明确自己是谁,立于什么之上,是具体问题,而不是形式。正视建筑与生活的直接关系,从日常现象的生活关系中寻求建造方法,解决建造或使用的实际过程中遇到的问题,这才是建筑的根本意义所在。□
注释:
[1] 在卒姆托(Peter Zumthor)的所有建筑作品中,建筑构成者保持为物的倾向十分明显,伴随着这些物的抵达意味着新的存在秩序和氛围的诞生。参见:Peter Zumthor. Thinking Architecture. Basel:Birkhaüser Publishing Ltd, 1999.
[2] 许江. 象山三望.杭州:中国美术学院,2005:2-3.
[3] 徐辉. 高等教育学. 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2:1-12.
[4] 博伊德等. 西方教育史. 吴元训译. 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4-9.
[5] 王澍.设计的开始. 北京: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2:53-59.
[6] 博尔赫斯曾阅读到一本中国古老的“百科全书”——《天真仁学广临》,据其转述,在书中动物被划分为:A,属皇帝所有的;B,涂过香油的;C,驯良的;D,乳猪;E,塞棱海妖;F,传说中的;G,迷路的野狗;H,本分类法中包括的;I,发疯的;J,多得数不清;K,用极细的驼毛笔画出来的;L,等条;M,刚打破了水罐子的;N,从远处看像苍蝇的。王澍.设计的开始. 北京: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02:136-145.
[7] 对建构学被形式化的担忧,从其受到建筑学的超常关注以来就不断见诸于各种场合。参见:Bruno Marchand. Another Rhetoric-"Imaginary Obviousness" and "Honest Dissimulation". A Matter of Art-contemporary Architecture in Switerland.Birkhaüser Publishing Ltd, 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