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韩民间交流的成效与问题

詹德斌

2012年是中韩建交20周年纪念，两国政府和民间举办了各种形式的庆祝活动。自建交以来，中韩关系从初期的友好合作关系发展成为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两国贸易额增长了35倍，韩国对华投资和中国对韩投资分别增长了224倍和3535倍，①韩国贸易协会北京支部:《韩中建交20周年:两国的经济合作》，2012年4月，第6页。提前完成了两国领导人制定的目标。中韩政治、经济关系取得了显著成就，文化交流和民间往来也十分密切。但无论是回顾过去，还是展望未来，总是喜忧参半。尤其是在民间交流领域，双方交流的不断扩大与深入似乎并未能同步拉近两国民众的距离，民间交流呈现“量增”伴随“质减”的奇怪现象。即便在两国政府都极力营造友好合作氛围的2012年，两国民间在渔业问题、脱北者问题、西藏问题等方面仍冲突不断，导致民众情绪恶化，外交关系也受到一定程度影响。因此，认清中韩民间交流现状，总结其中的经验教训，推动民间关系正向发展，已成当务之急。

一、中韩民间交流现状

在过去20年中，中韩民间交流呈现增速快、渠道多、全方位和多样化的特点。首先，人员互访数量呈激增态势(见图1)。据统计，2011年中韩人员往来总计达640万人次，较1992年增长了近50倍。以2011年度为例，当年韩国有418万人前往中国大陆，还有165万人前往中国香港、澳门和台湾地区，前往韩国的中国人也达222万人次，其中不包括来自香港、澳门和台湾的71万人。如果考虑到最近每年访韩人数22%的增速，中国将在几年之内成为韩国的第一大入境客源国，②［韩］李东勋:“中国在韩国内部如此壮大起来”，《周刊朝鲜》，第2220号，2012年8月20日。而韩国已经是中国的第一大入境客源国。为满足急速增加的人员交流需求，两国主要城市之间开通了数十条定期航空客运航线，每周近850个班次。天津、青岛、大连等多个港口与韩国仁川、釜山、平泽等地有定期客货轮航线。中韩民间交往正在从“韩国→中国”的单向交流模式转向“韩国↔中国”的双向交流。③［韩］李志镕:“韩中建交20年评价与韩国对华外交战略”，《主要国际问题分析》，2012年8月6日，第3页。

其次，民间交流的主体多样，交流领域广泛。以2011年中韩人员往来情况为例，纯粹以旅游为目的访韩的中国人占59．1%，访华的韩国人占46．9%。④［韩］崔庆恩(音):《韩中建交20年——观光交流现状及启示》，韩国文化观光研究院，2012年8月22日，第9页。也就是说，虽然中韩民间交流中游客仍然是主力军，但访问目的也逐渐扩大到了商务活动、展览会、学术会议、民间友好马拉松大赛、民间茶文化交流、植树活动等等，几乎涵盖了所有领域。除了自发性的游客外，有组织的老年交流、青少年交流、妇女团体交

二、中韩民间交流的正负效应

如果从总体上进行评价，中韩民间交流可谓一半成功、一半失败。成功的一半是中韩民间交流促进了两国关系的全面发展。民间交流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增进两国人民之间的相互认知，从这个角度来说，一年640万人次的人员往来无疑让双方民众都对对方国家有了最直观的认识，而他们也会将自己耳闻目睹的信息传递给周边的亲戚朋友。尤其是数目庞大的留学生、定居者和跨国婚姻移民成为中韩民间交往的中坚使者，传递了有关两国的第一手可靠信息。由于这些长期居留人员的大幅增加，在中国北京、上海、青岛、烟台等很多城市都形成了大型韩国人聚居区，韩版专卖店、韩餐馆、韩文标识的名称更是随处可见。在韩国的仁川、釜山、首尔也能看到中华街正在兴起，中华料理、中国歌、汉语名称也日渐普遍。如今，两国人民不出国门也能接触对方国家的国民，体验到对方国家的文化。

人员交往的增加，国家间关系的密切，刺激了了解对方国家的需求，由此也带动了各种纪实性电视节目、书籍的大量出现①笔者2012年9月15日对韩国最大的连锁书店“教保文库”的网站进行调查显示，1992年度出版的题名中含“中国”的图书只有135种，2011年度则多达390种。，扭转了之前完全依赖影视剧和个别媒体报道的状况，而影视剧和媒体报道本身的数量应这种需求成倍增长，报道涉及面也十分广泛。以《环球时报》的涉韩报道为例，该报在创刊的1993年全年以韩国为主题的文章只有4篇，内容都是关于韩国“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结构，而到了2012年7月，该报全月以韩国为主题的报道和评论就至少有37篇，仅从数量上看就增加了111倍。②李剑:“从媒体角度看民间舆论对中韩关系的影响”，第二届上海中韩学术会议论文集，2012年8月24日。中韩民间直接和间接接触的激增在很大程度上减少了双方的误解，为中韩民间友好合作关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规模巨大的人员往来同样带动了相关产业的发展。仅以旅游业为例，两国之间往来游客的增加除了直接带动景点、住宿、交通和餐饮的发展之外，也带动了婚庆、美容、零售业的繁荣，并进一步带动了工业、物流、服务业的发展。韩国观光公社称，2012年中国国庆长假期间共有12．5万名中国游客访韩，总计消费2700亿韩元。③［韩］薛承恩(音):“国庆节中国游客消费 2700亿”，韩联社，2012年10月9日。韩国新罗免税店的总销售额中一半以上来自中国游客。中国单个游客在韩国的一次旅游消费额平均为200万韩元(约合人民币1．13万元)以上，是日本游客在韩消费额的3倍。④［韩］吴润姬(音):“8万名中国游客涌入”，《朝鲜日报》，2012年9月10日;“蜂拥而至的大方游客”，《朝鲜日报》，2012年8月9日。

但是，中韩民间交流的深化也伴随着一些问题的产生，突出表现为韩国国内不断爆发的反华情绪和中国国内正在形成的反韩情绪。这种反感情绪左右着在两国间发生的各种纠纷，而纠纷的发生又进一步强化了反感情绪，导致两国民众对对方国家的好感越来越差。中韩两国的多家媒体和研究机构在不同时期所做的相关调查均证实了这一点。

韩国青少年研究院2011年对1003名中国各地的大学生和研究生，以及1013名韩国大学生和研究生就韩中青少年对两国关系的认识问题进行了一次问卷调查(见图2)。调查结果显示，韩国青少年喜欢(非常喜欢和比较喜欢)中国的只有20%，而讨厌(非常讨厌和比较讨厌)的却有28．9%，一半以上则持不关心的态度;中国青少年喜欢韩国者仅37．3%，但高于讨厌的17．7%。如果同时与对美国、日本和朝鲜等周边国家相比就会明显发现，两国青少年最喜欢的都不是对方国家，而是美国。韩国青少年最喜欢的是美国(71．4%)，其次是日本(52．9%)，然后才是中国;而中国青少年最喜欢的也是美国(68．2%)，其次也是日本(41．2%)，排在第三的才是韩国。

图2 中韩青少年对对方国家的好感度(单位%)

不仅针对青少年的书面调查数据如此，针对一般网民的在线调查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韩国《东亚日报》2012年初对1000名19岁以上的韩国人进行的网络调查显示，只有12%的受访者表示“喜欢中国”，比2005年的调查结果(20%)大幅降低。而回答“讨厌中国”的受访者从2005年的24%激增至40%。另外，仅有31%的韩国受访者表示“与中国的关系良好”，同样比2005年(51%)减少了很多。①［韩］裴克仁(音):“韩中日国民意识调查”，《东亚日报》，2012年1月6日。2010年“天安舰”事件后，环球网就“韩国印象”在中国网民中开展了一次调查，结果对韩国持负面印象的中国网民竟高达95%。②汤恩浩:“韩国在中国民间形象严重受损，95%受访者赞成打压韩”，环球网，2010 年8 月20 日，http://world．huanqiu．com/roll/2010－08/979015．html．(上网时间:2012年10月28日)在天涯论坛、铁血论坛等网络空间，反韩情绪浓厚的帖子也比比皆是，③关于中国网民的反韩情绪现状，请参见:［韩］申美英:“中国国内反韩情绪的现状与动因——以网络空间为中心”，《中苏研究》，2010－2011年，第34卷，第4号，第110－135页。可见民间敌对情绪之甚。尽管这种网络调查很难保证百分之百的客观性，中国网络涉韩舆论也不能作为评价的唯一标准，④文春英、刘小晔:“中国民间网络舆论中的韩国国家形象”，《对外传播》，2012年，第8期，第56页。但还是能够反映一定的趋势。

实际上，中韩民间对对方国家的好感度并不是从建交之初就很低，而是经历了一个上升、触顶、下行的变化过程，形如一个倒过来的“V”字。韩国新闻界和学界一般认为，韩国人的反华情绪始于2003年7月，即韩国媒体开始对中国“东北工程”⑤即东北边疆历史与现状系列研究工程，是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和东北三省相关学术机构及大学联合组织的大型学术项目，计划为时5年，于2002年2月正式启动。引发的高句丽历史归属争论的系列报道之后。有韩国学者对1997年至2010年间韩国国内不同机构实施的32个民意调查进行分析后得出结论称，在高句丽历史争论之前实施的民意调查中90%的回答都对中国持友好态度，而2004年下半年之后开始的调查中只有18%对中国持好感。⑥［韩］郑在浩:《中国的崛起与朝鲜半岛的未来》，首尔大学出版文化院，2011年，第358－360页。

鉴于不同的调查机构使用不同的调查标准，所提问题不一致，最后的分析方法也不同，很难对调查结果进行最佳比较。笔者对韩国社会舆论调查研究所在不同年份针对韩国国民的民调进行了分析，调查的问题均为“在美国、日本和中国三国中，你对哪个国家持有好感?”(见图3)，2003年度、2004年度韩国民众对中国持有好感的比例呈上升态势，在2005年度达到峰值，2006年开始下降，2008年已降到15．2%。值得注意的是，韩国国民对中国持较高好感度时，对美国的好感度就相对较低，反之亦然。

图3 韩国国民对中国和美国的好感度

韩国学界和新闻界认为，中国的反韩情绪始于2004－2005年，刺激因素是韩国当年将江陵端午节申请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国媒体由此开始大肆报道韩国抢夺了中国的传统节日，从而在中国激起愤怒。⑦参见:［韩］姜乃碤:“中国大陆的抗韩流现状研究:以影视为中心”，《中国学研究》，第43辑，2008年3月，第457－508页;［韩］刘尚哲:“韩中两国舆论的情绪纠葛现状分析”，2009年4月23 日，http://world．people．com．cn/GB/8212/153174/153178/9193124．html．(上网时间:2012 年9 月15 日)从韩国相关研究机构关于中国人对韩好感度调查中也可以看出，中国人对韩国的好感度从2006年的73%开始逐年下降，2011年已降至53%(见图4)。因此，无论是韩国人对中国的好感度，还是中国人对韩国的好感度都是以2005年前后为分水岭，而这也是中韩蜜月关系出现裂痕的转折点。

图4 中国人和韩国人对对方国家的好感度

三、中韩民间好感度下降的原因

中韩民间好感度的变动趋势说明，民间交流的持续量增并不一定带动民间关系的进一步密切，两者之间存在一定的背离关系。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首先，中韩民间在交往的初期对对方的期待过高。在中韩建交的前半期，中韩政治、经济关系发展相当顺利，而在此期间，中国民众通过新闻了解到韩国举办了亚运会和奥运会，是亚洲四小龙之一，也是成功实现民主转型的反美国家。加之韩国电视剧开始大量流入中国，中国民众从中看到了一个继承儒教传统的礼仪之邦，看到了一个充满活力、秩序井然、穿着时尚、风景秀丽的现代化国家形象。韩国几乎是以一个中国未来发展样板的完美形象出现的。同样，数十年接受反共教育的韩国人最初将中国想象成一个民不聊生、政治独裁、国民素质低下的二流国家。但随着反美的民主化一代的成长壮大并逐渐成为韩国社会的中坚力量，韩国人开始反思同美国的关系，从而对中国抱有较高的期待。韩国社会舆论调查研究所2004年的一份调查就显示，当时43．7%的受访者认为为了今后的发展，韩国最需要的同盟是中国，超过了选择美国的41．8%。①［韩］李知润:“62．1%的国民认可调查历史真相”，PRESSian，2004年8月19日。2004年新当选的138名国会议员中，有55%的人认为对韩国来说最重要的国家是中国，而当时执政的开放国民党对本党130名议员的调查显示，63%的议员认为中国是韩国最优先的外交对象国。②［韩］朴成元:“政界出现‘脱美亲华’迹象”，《东亚日报》，2004年5月3日。

随着中韩民间实际交往的加深和信息渠道的拓展，很多中国人在亲眼目睹了现实生活中的韩国、遭遇了韩国人的傲慢、看到了在华韩国企业主半夜逃跑事件、听说了韩国抢夺中国历史文化等等之后，逐渐认识到韩国没有韩剧中描述的那样完美，韩国人也不是那么讲礼仪。有过在韩国留学经历的中国人的反韩情绪反而更高说明了这一点。③［韩］申美英:“中国国内反韩情绪的现状与动因——以网络空间为中心”，《中苏研究》，2010－2011年，第34卷，第4号，第111页。中国民众于是开始“下调”对韩国的期待，以至于有中国民调显示40．1%的网民选择韩国为中国周边最令人讨厌的国家。④晓德:“中国网民邻国印象调查”，《国际先驱导报》，2007年12月10日。同样，随着高句丽历史争论的爆发和发酵，韩国人也开始放弃对中国的期待，尤其是当猛然发现中国已经同美国并称两强(G2)之后更是产生了莫名的恐惧心理。⑤［韩］林大根:“韩中文化矛盾的发生结构与应对方案”，《韩中社会科学研究》，第10卷，第3号，2012年，第85页。可以说，中韩民间相互认识正在经历“想象→幻想破灭→回归现实”的过程。

其次，中韩民间情绪恶化的根源是双方在历史、文化认识方面的不一致和误解。韩国民间对中国好感度恶化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就是始自2003年的中韩两国学者对高句丽历史地位问题的争论。之后，每有涉及中国东北地区的历史问题，中韩之间都会产生大大小小的争论，如古朝鲜的起源、渤海国地位、中国长城东北端起点等。韩国一些民间团体还拒绝承认1909年中日两国和1961年中朝两国签订的边界协议，并在国会内积极活动，试图推进立法，以对中国东北的延边地区提出领土要求。⑥蔡建:“如何抵御中韩民间寒流”，《国际先驱导报》，2008年12月3日。2004年9月，59名朝野国会议员提交了1909年9月4日在北京签署的《图们江中韩界务条款》(韩国称《间岛协约》)无效议案，⑦［韩］权在贤(音):“清日间岛协约无效”，《京乡新闻》，2004年9月3日。公然挑起领土争端。作为民意代表的国会议员发出如此呼吁不仅引起中国民众的警觉，也激发了韩国人的民族情绪。这种盲目的民族情绪终于在2007年1月举行的长春亚冬会上爆发出来，几名韩国运动员在颁奖仪式上突然打出“白头山(中国称长白山)是韩国领土”的标语，连韩国媒体都认为此举令中国民众感到震惊。⑧参见:［韩］刘尚哲:“韩中两国舆论的情绪纠葛现状分析”，2009年 4月 23日，http://world．people．com．cn/GB/8212/153174/153178/9193124．html．(上网时间:2012年9 月15日)韩国在历史边界问题上的主张和中国的反击还扩展至现实中的中韩海洋划界问题。中韩已多次在位于两国专属经济区重叠区的苏岩礁管辖权问题上发生摩擦，双方还屡屡因中国渔船在韩国专属经济区的捕捞问题发生纠纷。凡此种种，都导致民间情绪进一步恶化。

与历史争论几乎并行的是韩国在文化归属上的抢夺和中国的反击。韩国自2005年将江陵端午祭成功申遗之后，又将金属活字印刷申遗，并试图将由汉医改名的韩医医学著作申遗，还虚假声称韩医针灸成为国际标准，①“韩医学针灸术被WHO采纳为国际标准”，韩联社，2008年6月18日。这些都令中国人感到文化遭到掠夺。更有甚者，韩国国内有人主张汉字是韩国人发明的。②［韩］朴文基:《汉字是我们的文字》，阳文社，2001 年。韩国还有不少人主张“爱新觉罗”是“热爱新罗，铭记新罗”之意，后来又称是“金氏”的意思，试图将清朝的历史纳入朝鲜半岛历史。③［韩］权在贤:“中国金朝始祖应是安东权氏”，《东亚日报》，2007年2月28日。面对中国媒体的指责，韩国当然也没沉默。韩国学者不仅指责中国在神话文学上搞“东北工程”，称中国古代的一些神话是韩国祖先创造的，④“神话也存在‘东北工程’，中国吸收周边文化”，韩联社，2007年10月29日。而且指责中国将“阿里郎”、“板索里”、“伽倻琴”、“回婚礼”和“摔跤”等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掠夺韩国传统文化。⑤［韩］朱英在(音):“韩国阿里郎等13种文化被中国列为文化遗产?”《京乡新闻》，2011年9月20日。中韩之间在古代文化问题上的争论同样严重挫伤了民间友好感情。

第三，媒体起了“生产和扩大再生产”的副作用。实际上，中韩之间在历史、文化归属等问题上的部分争论完全属于学术问题，有的尚无定论;有些存在误解，如端午祭申遗问题，⑥参见王林昌:“别让厌韩症毁了中韩感情”，《环球时报》，2008年11月13日。高句丽归属问题;有的纯粹是部分极端学者、野史专家的猜测，如主张汉字是韩国祖先发明的。问题在于，韩国媒体过于关注读者的好奇心和收视率，有时还夹杂民族情绪和政治倾向，陷入“先报道，不是就算”的商业主义漩涡，所以对很多离奇主张不加考证地报道，如韩国国家电视台KBS主张红山文明的创造者是古朝鲜;⑦韩国KBS电视台:“《历史专题》:满洲大探查”，2009年8月29 日，http://office．kbs．co．kr/cyberpr/782620．(上网时间:2012年10月28日)韩国三大电视台之一的MBC为主张朱元璋是高丽人提供宣传舞台。由于中韩交流已十分密切，相互关注度越来越高，互通语言者增加，再加上网络媒体的兴起，韩国国内的这些离奇主张几乎同时传到中国，中国媒体自然也很感兴趣，两国媒体相互转载、相互指责，进而形成“扩大再生产”的滚雪球效应。个别中国媒体和网民甚至以各种手法嘲弄韩国，不惜编造假新闻，将其栽到韩国媒体和某专家头上。例如，广州《新快报》曾接连推出中韩文化之争的系列报道，而且都是援引所谓韩国某家大报的报道，或韩国大学权威学者的研究成果等等，内容涉及“韩国人发明了汉字并计划申遗”、“韩国要进行风水申遗”、“韩国发明了活字印刷”、“孙中山有韩国血统”等等。⑧参见《新快报》记者邓毅富、通讯员王勇幸的“中韩文化之争”专题报道:“风水申遗成韩国家项目”，2007年12月17日;“韩国豪抢中国画文化名人”，2007年12月14日;“韩国抢夺端午根”，2007年12月13日;“中国网民捍卫汉字专利”，2007年12月12日。由于韩国有“前科”，所以很多中国读者和媒体对此确信不疑，并相互转载，形成恶性循环。

一些韩国政客、文化名人和“愤青”的加入也为媒体的再生产添加了新料。2008年5月四川大地震时，韩国一位网民称这是“上天的惩罚”，结果被中国数十家媒体、网络论坛转载报道，引起中国民众对韩国的集体愤怒。⑨“韩国部分网民对四川地震幸灾乐祸让人痛心”，2008年5月 19 日，http://news．sohu．com/20080519/n256941385．shtml．(上网时间:2012年10月28日)2010年10月9日，时任中国朝鲜语信息学会会长的玄云龙在韩国举行的学术会议上提出中国正在推动韩语手机键盘标准化事宜。韩国纸媒和门户网站随即开始炒作中国搞“韩文工程”，意即中国窃取韩国文化宗主权。事态扩大以后，韩国著名小说家李外秀在自己的微博主页上恶语攻击中国，韩国执政党的少壮派议员元喜龙也加入微博煽情队列。虽然几天后证明媒体报道属夸大和歪曲事实，这些名人也删除了帖子，但已经被煽动起来的反华情绪却很难在短期内消除。⑩［韩］林大根:“韩中文化矛盾的发生结构与应对方案”，《韩中社会科学研究》，第10卷，第3号，2012年，第78－82页。

第四，政治安全因素也是导致中韩民间情绪恶化的主因之一。如果说中韩民间情绪恶化在初期是因为历史、文化因素等所致，那么从2008年之后开始则主要是外交安全上的原因造成的。中韩政治制度不同，所处地缘政治环境也不一样，所以民间情绪经常受到诸如朝鲜问题、韩美同盟问题、脱北者问题、西藏问题、人权问题等因素的严重干扰。如“天安舰”事件发生后，韩国政府和媒体对中国多有指责，而在涉及中国核心安全的黄海军演问题上，更是摆出了一副“顶住中国压力”的强硬立场。这种立场激怒了中国媒体和网民。其例证之一就是前述环球网的民意调查显示，95%的网友赞成“打压”韩国。①汤恩浩:“韩国在中国民间形象严重受损，95%受访者赞成打压韩”，环球网，2010 年8 月20 日，http://world．huanqiu．com/roll/2010－08/979015．html．(上网时间:2012年10月28日)这一调查结果也成为韩国学者多次援引作为中国民众愤怒的证明。②［韩］李昌炯:“天安舰事态与韩中军事关系”，《军事论坛》，第65号(2011年春季号)，第75－76页。2012年6月发生的中韩佛教界的对立也是一例。③参见金敏国:“韩佛教团体邀‘藏独’参加世佛会，中方代表退席抗议”，国际在线网站，2012年6月 15日，http://gb．cri．cn/27824/2012/06/15/2625s3730717．htm．(上网时间:2012年10月30日)

实际上，无论是中韩民众还是媒体之间关于历史、文化乃至政治外交问题的争论，某种程度上都是中韩民众文化心理上的自傲和自卑情结相互作用的外露。地缘政治结构和历史遭遇导致韩国人形成了一种自尊心极强、高度敏感乃至脆弱的民族心理特征，并形成了远比其他国家更强烈的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意识，④亓华、［韩］李秀妍:“在京韩国留学生跨文化适应问题研究”，《青年研究》，2009年，第2期，第91页。就连“韩流”也混合着韩国人的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情绪。⑤［韩］林大根:“韩中建交20年:文化交流的明与暗”，PRESSian，2012年9月10日。中韩建交初期，生活相对富裕的韩国人时常炫富，韩学者、媒体则希望展现其在历史、文化方面的悠久沉淀，但所采取方式却多是在中国人面前表现出强烈优越感，还屡屡在大众媒体上丑化、贬低中国和中国人。⑥王轶峰:“韩剧再次丑化中国”，《环球时报》，2009年3月13日。“韩流”横扫中国之后，就连中国文化也遭到贬低。一位韩国学者撰文称:“韩流的兴起让我们认为，虽然不能小看中国的政治、经济、军事潜力，但从文化上来看中国大概是非常贫瘠落后的。”⑦［韩］白元淡:“吹袭东亚的韩流”，《文艺理论与批评》，2002年，第1期，第85页。中国人自然无法接受韩国和韩国人的这种自傲，于是也凭借历史和刚刚发展起来的经济与军事实力，将韩国贬为弹丸之地、美国傀儡、中国属国，蔑称韩国人是“高丽棒子”等等。⑧［韩］申美英:“中国国内反韩情绪的现状与动因——以网络空间为中心”，《中苏研究》，2010－2011年，第34卷，第4号，第110－135页。其实中韩民众之间的自傲心理本质上是自卑心理的一种反映。因为两国在近代都长期遭受外敌入侵，独立和发展起来以后更加希望赢得他国的尊重，更容不得别人公开的批评，哪怕是怀有善意的建议。

四、有关推进中韩民间交流的几点思考

中韩民间交流在持续量增期间，两国民间关系不仅没有进一步拉近，反而在各自国家出现了反韩情绪和反华情绪，这显然与民间交流的初衷相悖。虽然在20年的中韩交往过程中出现这种情绪的时间很短，也不是民间关系的主流，无需过于悲观和极端，但放任反华与反韩情绪蔓延，对民间关系中存在的问题置之不理，最终将会对两国各领域的友好合作产生负面影响。因此，中韩各界都需要齐心协力，共同寻找化解民间矛盾、强化民间关系的良策，巩固两国关系发展的基础。

首先，中韩两国政府、学界、媒体、意见领袖等社会各阶层都要善于、勤于换位思考，努力寻找并确认两国在政治、经济、历史、文化等方面的共同点和不同点，并相互承认和尊重这些不同点。由于两国在社会制度、意识形态、国土地理、风土人情、民族特性、发展模式等多个方面存在巨大差异，一味强调儒家文化、遭遇侵略的历史等共同点将会导致双方在突然面对不同点时感到意外和“消化不良”。从这个角度说，中韩之间进行平等的文化交流非常重要，而目前双方显然还没有实现对等的文化商品贸易。⑨［韩］林大根:“韩中建交20年:文化交流的明与暗”，PRESSian，2012年9月10日。而中韩文化贸易的不均衡发展既是中国国内反韩流的一个因素，也是韩流难以在中国持续下去的原因。⑩李曼:《中国“反韩流”与“反韩情绪”的形成研究》，韩国庆熙大学研究生院，2009年，第23页。可以说，中韩之间尚处在从“求同”到“存异”的阶段，只有形成了真正共识，了解了双方存在哪些不同点，才能过渡到“存异”→“化异”阶段。

其次，中韩社会各界都要努力用发展的眼光看待对方，欣赏对方的优点和发展成果，同时包容对方的不足。实际上，中韩民众之间的感情纠葛很多来源于双方都没有真诚地认识、承认和赞赏对方的发展成果，反倒是有意拿负面的历史相互丑化和伤害，而两国民众恰恰都有强烈的自尊心，渴望得到对方的客观评价。在这方面，两国的媒体、门户网站经营者、学者和意见领袖需要更多地承担起引导两国关系良性发展的社会责任，在著书立说、新闻报道、演讲、撰写博客等时，将个人喜好与客观事实相区别，将学术问题与政治问题分开，将个别现象与整体趋势分开，在各自国家创造相互友好的舆论环境。在这方面，两国政府也需要承担起责任。例如，2009年5月中国积极制止和处罚了六家虚假、歪曲报道并使读者产生反韩情绪的新闻媒体及记者，包括前文所说的《新快报》和《京华时报》等等。①［韩］张世政:“中国处罚歪曲报道韩国的国内新闻媒体”，《中央日报》，2009年4月16日。时任中国驻韩大使程永华曾建议，中韩双方都应该对网络文章的出处和真伪进行认真调查，以确保它们不造成中韩两国国民之间的误会和情感摩擦。②［韩］郑镛桓:“中国驻韩大使程永华称将积极应对网上反韩报道”，《中央日报》，2009年5月19日。

第三，双方应尽快建立密切的沟通和反应机制。考虑到中韩民间交流的特点和民间情绪对立的原因，两国需要在留学生、企业家、侨民、媒体、学术团体等不同的交流主体之间建立相应的对话机制，并在此基础上构建更高一层的、整合各交流主体间的对话机制为一体的沟通机制。这些机制将覆盖中韩民间交流的各个领域，便于在相关领域发生误解或争执时能立即做出反应，并公开澄清事实，阻止歪曲信息的进一步扩散，起到防止民间情绪恶化的防火墙作用。民间层面的沟通机制也需要同官方有关机构建立联系，尤其是与常驻该国的外交机构、相关团体等建立通畅的联系渠道，便于及时获得权威的第一手信息用于消除误会。

最后，两国政府应该在推动民间交流过程中扮演积极的引导角色。韩国需要积极地向中国开放文化商品市场，形成对等的文化交流。中国也需要开展积极的公共外交，促进韩国人了解和平发展中的中国。双方政府还需要从战略高度积极在青少年中培育知韩和知华人士，为未来的中韩友好合作奠定基础。最重要的当然还是中韩两国建立良好的政治、军事互信关系，早日签署自由贸易协定，圆满解决两国间存在的海洋划界、渔业纠纷、食品安全等悬而未决的问题，以带动民间关系朝着更理性、更健康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