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郭德纲“杀出冬宫”想到的
2012-07-18袁晖
○袁晖
闲来爱听郭德纲。郭德纲评剧唱得好。他有个发现:评剧擅长表现才子佳人,市井百态,不适于表现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比如说,将红色电影《列宁在1918》移植为评剧,让列宁与斯维尔德洛夫同志用河北方言讨论粮食危机,再让瓦西里同志来一段河北梆子尖板:“杀出了那冬宫呵……”郭德纲高亢嘹亮一嗓子,台下有人笑岔了气。
在真实的历史之中,瓦西里曾否“杀出冬宫”,不得而知。但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1915年,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杀出冬宫”,亲征德国,有去无回,那倒是真事儿。
直到20世纪初叶,尽管出现了少量的现代工业但沙皇俄国仍然是一个落后而野蛮的农业国,农业人口约占总人口的70%以上。所以,沙俄在东方虽可对病入膏肓的清王朝百般欺凌,但是,遇到明治维新后迅速崛起的日本就原形毕露了。1905年日俄战争爆发,沙俄军队在中国东北一败涂地,举世震惊。但更不可思议的是,沙皇竟然命令他的波罗的海舰队穿越大西洋和太平洋,绕过好望角赶往日本,结果被日本海军全歼于对马海峡。这是日本海军自全歼北洋水师之后所取得的又一重大胜利。沙皇俄国之色厉内荏,颟顸无能,让拖着大辫子的中国人哭笑不得:这老毛子与咱们大清朝有一拼!
沙俄尽管实力不济,但却不知死活地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并决心与世界一流的工业化强国——德国决一雌雄。结果,战争把沙俄拖到了经济崩溃、弹尽粮绝的境地。有的俄国士兵连枪都没有就被驱赶上战场,他们匍匐在战火纷飞的阵地上“耐心等待”,以便捡起倒下的同伴的枪投入战斗。1915年夏,前方传报,俄军惨败。沙皇尼古拉二世拍案而起,“杀出冬宫”,亲赴前线指挥作战。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和他的家族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1917年3月8日,彼得堡的妇女首先走上街头,抗议食品和燃料短缺,接着,无数工人和市民响应妇女的号召,拥向街头游行示威。伟大的二月革命开始了。尼古拉二世从前线发回命令,派军队前往镇压。但士兵不仅拒绝向民众开枪,有的还把枪送给了民众。更可怕的的是,士兵带领民众找到了兵工厂的军火库,向民众发放了数万枪支。尼古拉二世转而怀疑杜马与骚乱有关,下令解散杜马。但杜马也拒绝执行命令,并在3月12日深夜紧急成立杜马临时委员会,后来的临时政府即由此演化而来。此外,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苏维埃”遍布城市与乡村,局面完全失控。
3月13日,尼古拉二世决定是夜返回冬宫,并调动军队向首都集结。但他乘坐的列车却受到百般阻挠,不断有人来告诉他前方铁路被毁、桥梁被炸等,最终他只能停留在距离彼得堡数百公里外的北方军司令部。他在这里接见了杜马代表和军队将领,众人纷纷劝其“让位”。
3月15日,沙皇尼古拉二世宣布将皇位让给他的弟弟米哈伊尔大公。但是,意想不到的是,米哈伊尔大公不仅不肯就位,反而掉头承认临时政府为合法政府。于是,二月革命胜利了,历时约一周。延续千年的帝制大厦顷刻间土崩瓦解了。
关于二月革命,我们一直被告知是一场“资产阶级革命”。但实际上,二月革命既无人谋划也无人指挥,我们从来没有看到有一个什么“资产阶级”为推翻沙皇政权和土地贵族而运筹帷幄或冲锋陷阵。杜马代表和军队将领当时的目标是“禅让”而不是“推翻”,至于他们是否代表“资产阶级”姑且不论。实际上,当时俄国的私人资本十分弱小。据斯塔夫里阿斯基所著《全球通史》(吴象婴、梁赤民译,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在1917年俄国的工业投资中,国外资本约占1/3,其余的全部来自沙皇政权。历史事实是,临时政府是在苏维埃代表的敦促下才接替了逃跑的大臣的工作,是在得到米哈伊尔大公的承认后才接管了国家权力。更有意思的是,后来成为临时政府总理的克伦斯基,竟然被闯入杜马的苏维埃工人选为全俄苏维埃委员会副主席兼军事委员。
临时政府毫无准备地接管了国家权力,懵懵懂懂地开始了它短命的执政。它主张继续战争,并组织了对德军的“七月攻击”,结果是大败而归。此外,它认为土地问题事关重大,主张等将来制宪会议通过新宪法后再进行土地改革。由于临时政府不能尽快满足俄国人民对于“面包、土地、和平”的迫切要求,所以几乎没有支持者。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布尔什维克冲进冬宫,临时政府的工作人员立即作鸟兽散。克伦斯基总理“杀出冬宫”,夺命而逃,一去不复返。十月革命成功了,据说布尔什维克共计伤亡6人。
十月革命后,列宁立即宣布退出战争,并进行土地改革。悲苦无助的俄罗斯农民终于分到了日夜期盼的土地。我们知道,大约在美国宣布废除奴隶制的同时,俄国也宣布废除农奴制。但是,占全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农奴被解放后只分得少量土地,而且还必须向政府缴纳49年的赎地费和担负沉重的税赋。大部分土地依然被贵族地主所把持。本来作为农奴,他们还可以在贵族庄园的土地上耕作,而被解放后的农民虽得到了人身自由却失去了土地。失地农民衣食无着,四处流浪。俄罗斯农民的苦难与忧愤通过军队中的士兵得以强烈表达,因为前方的士兵与后方的农民是一家人。我们必须注意这样一个历史事实:在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中,士兵与工人发挥了同样重要的作用。
但是,俄罗斯农民与中国农民好像很不一样,他们在获得土地之后不仅不“翻身道情”歌唱“大救星”,反而纷纷拿起武器保卫自己的劳动果实。这主要是因为,布尔什维克为了支持国内革命战争,为了维持城市的生活和生产,在十月革命后实行“军事共产主义”,强制和无偿地征收农民的剩余产品。据说布尔什维克原本是打算用工业产品与农民交换的,但由于政局动乱,工厂停产,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
近来读过英国著名经济学家梅格纳德·德赛所著《马克思的复仇》(汪澄清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一书,他认为十月革命实际上是一场“农民革命”,这让我感到十分惊愕。我们的教科书一直这样告诉我们,革命的性质应该根据革命的任务、领导阶级和主要力量来确定。但德赛认为,革命的性质应该根据在革命中获得最大利益的社会群体来确定。应该承认,德赛所提出的方法并不违背历史唯物主义。这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一书的说法:马克思总是在别人看到事变与人物的地方,发现利益和阶级。马克思说:是什么使“正统派”和“奥尔良派”两个集团都愿意依附于路易·波拿巴又相互分离呢?难道只是由于对“百合花和三色旗”、“波旁王朝和奥尔良王朝”的眷恋吗?不,“它们彼此分离是由于……资本和地产间的竞争”。
德赛认为,十月革命后,俄罗斯农民不仅立即分到了土地,而且他们通过减少种植、储存粮食甚至武装暴动等方式,迫使城市通过市场解决粮食问题,直到列宁放弃“军事共产主义”,施行“新经济政策”,在某种程度上承认私有财产和市场经济。所以,三年国内革命战争结束时,农民获得了真实的经济利益——“大范围的土地私有制和粮食方面的自由市场”。后来新经济政策的实行,让一部分农民“先富起来”,以致俄国出现了新的“富农”阶层。俄罗斯农民的“好日子”持续了好几个年头呢。
但是,德赛的结论仍然难以成立,这至少是因为革命的领导者的意图不能完全忽略不计。其实列宁心里跟明镜似的,他深知俄国农民的要求与社会主义革命是背道而驰的,土地改革和新经济政策只是暂时让步。据金雁和秦晖两位先生的《“无产阶级专政”和“人民专制”》一文,列宁曾明确指出,农民是比白匪更危险的敌人。尽管他们可能是“被剥削的劳动群众”,但他们不断产生着“资产阶级”,何况他们人多、落后又不听话。因此,“60个农民必须无条件服从10个工人的领导”,否则就对他们施行“专政”。列宁的思想最终被斯大林落到实处。1928年苏联开始实行农业集体化,斯大林发出伟大号召:“消灭最后一个资产阶级”——个体农民。
既然不是“农民革命”,那只能是“工人革命”了。的确,列宁坚定地认为,工人阶级是社会主义革命的领导力量,布尔什维克是唯一代表工人利益的党。在十月革命后的最初几个月,布尔什维克曾经尝试学习巴黎公社经验,让工人直接管理企业。但是人们很快发现,这样做只能导致效率低下和生产混乱。于是,布尔什维克立即颁布工厂法令,解散工人(管理工厂)委员会,施行一长制管理模式。列宁还指出,工人阶级不能再通过工会而必须通过党来实现自己的领导。十月革命的另一位重要领导人布哈林指出,必须建立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生产管理体系”,用“超经济的强制劳动”对付“落后工人”。我们知道,克格勃的前身“契卡”的任务不仅是肃清反革命,而且包括消灭怠工。它的全称是“全俄肃清反革命及怠工非常委员会”……
应该打住了,可能有读者要问,为什么我这么喜欢絮叨1917年“那些事儿”?必须承认,我的心理有点问题。自我们伟大的党诞生之日起,中国革命的“正统性”便受到质疑。我们的无产阶级解放事业被认为是“农民起义”,我们的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被认为是“农民领袖”。我们就像《红楼梦》里那赵姨娘生的贾环,不招人待见。如今,90年的“苦难辉煌”已如大江东去,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就想弄明白那“正宗的”无产阶级革命是咋回事。我这人心眼儿小,天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