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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马格的恋爱生活光

2022-04-06

清明 2022年6期
关键词:杜马小君法兰

光 盘

二十年后的夏天,我与杜马格在漓江游船上重逢。

杜马格头发全白,漓江上的风吹在他头上,他稀疏细长的白发飘扬,在青山绿水间颇显风度。之前,我们分别站在甲板上观看漓江风光,相互看到,一眼认出对方。我原谅了他的满头白发,就像他原谅了我毫发不生的光头。我们拥抱之后,双手紧握。

杜马格是我一位大学同学的高中同学,多年后我跟这位大学同学来往稀少,跟杜马格来往却很密切,干脆以同学相称。我们虽是不同学校的不同专业,但同在一座城市上大学,两校只有一墙之隔,说是同学也说得过去。杜马格到桂林是来寻找他刚成年时期的女朋友田苗。他确定,他的前女朋友此时正在桂林旅游,因为她在他的梦中明确地告诉他了。他这个前女朋友是他初中同学,她喜欢他,高中时代他俩恋爱了。当年他没考上理想的大学,她却考上一所著名师范大学。复读一年,他特意报考了她所在的师大。进了师大,他却发现,她并不是他想要讨做老婆的女人。分手后,女同学很伤心,大学毕业后直接辞掉教师工作,嫁给了一个富商。她的婚姻并不幸福,最后跟富商离了婚。她最终下嫁给一个农民工。杜马格想不通,他给她写了好多信,质问她为什么,写论文似的分析她的生活处境,性格特征。信都没寄出去,放在杜马格的博客里。此时博客已经不热门,杜马格的博客并无访问量,他的前友女也就不可能看到。

“你和田苗有联系吗?”杜马格问我。

“没有。”我说,“我从没见过她。”

“田苗来桂林了,比我先到。你没见过吗?”杜马格说。

“没有。也许见过,但我不认识她。”我说。我就是桂林人,这次游漓江是个意外。这张票是招待一个外地客户的,他有急事不能来,票又不能退,董事长便让我消费。我有二十年没游漓江了。我曾答应陪杜马格游漓江,但他没来过桂林,尽管我们是好朋友。

关于杜马格,怎么说呢,他一直说不清道不明。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他与女人的交往史。田苗早杜马格一年毕业,她辞职直接嫁给富商,杜马格在宿舍仅有的一块裸露的墙上写道:我很满意。毕业前夕,田苗还把自己当杜马格的女朋友,不承认他们已经分手,于是杜马格明确地告诉她:“我们已经分手三年多了。”杜马格终于没有了被纠缠的苦恼,他高兴地请我喝啤酒。田苗毕业分配得挺好的,在他们省城一所大学附中,名校。她没去报到,改投到富商怀抱。

“你真没见过她吗?”杜马格再次问我。

“真没有。”我说。

他不再说话,默默注视前方的风景。游客在美景前惊呼狂喊,拍照,杜马格一动不动。我提出给他拍照,他不答应。他胸前那台杂牌照相机似乎还没打开过,我猜想,也许只是个玩具。

杜马格被分配回他们老家的地级城市,后二次分配到辖县的香河中学。杜马格听天由命,分配到哪里就在哪里安身立命。下了直快列车,他在火车站外站立,仔细观察街上行人,看看这座小城美女的比例有多少。他忽略了一点:火车站流动人口占比大,很难反映一座城市的真实情况。他检验十分钟的结果是若有所失。到达学校时,天已经黑了。火车站离县城其实还有三公里,中间有一座大山拦着,沿河岸绕过大山才能看到县城。虽然视野比较开阔,杜马格还是能判断出,县城是南方比较有代表性的一座山城。

学校有几个女老师蛮漂亮,但都名花有主,或者已是他人妇。好在,在十字街头站立几分钟,还是能见到一些美女。杜马格是数学老师,数学组女老师少,英语组语文组女老师多。在男老师居多的数学组备课批改作业,杜马格觉得很沉闷,他要求搬到英语组或者语文组去。学校没答应,分管教学的付副校长说他这个要求太过分。搬不成,杜马格便借故去年轻女老师多的教研组走动。那些女老师都表示要给他介绍对象,却都没有下文。学校后勤组的白华看上了杜马格,她每天从家里带一样食品给他吃,一周不重样。他吃过几次,发现她的目的是要跟他谈恋爱,就拒绝吃她的东西。杜马格没看上白华,白华高中毕业后就参加工作了,而且相貌与他想要的相差太远。

“我俩谈恋爱吧。”白华将他堵在走廊尽头。

“不谈。”杜马格举起双手。

“你嘴上说不谈,心里很愿意谈,对吗?你看,你已经向我投降,任由我处置了。”白华说。

“我举手不代表投降,我是习惯性地举手,怕你脏兮兮的扫把碰着我。”杜马格说。

“全校师生都在传说我俩谈恋爱,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白华说。

“我没听说。”杜马格说。

白华招手叫路过的两个中年老师过来,问道:“我俩恋爱了,听说过吗,看见过吗?”

两个老师反应过来后,点头说:“听说过,看见过。现在你俩不正在谈恋爱吗?”

“今晚我就带你回家,如果你不那么反对的话。”两位中年老师离开后,白华说。

杜马格去每一个教研组,向每一个老师解释:“我跟白华没事,我们没有谈恋爱。”“你们俩恋爱了?好啊!”有的老师表现出惊讶兴奋,对他表示热烈祝贺。杜马格才发现自己多么愚蠢,硬要在桌子上滴一滴墨水,然后不断地擦拭,结果桌面越擦越黑,黑了一大片。

白华虽然无文凭,相貌平常,但她有个在国企当老总的父亲。她正在县党校学习函授中专课程。能娶到她,是要有条件的。杜马格不听劝,白华的优越条件,他一条也不动心。杜马格住单身宿舍,是一个平房套间,外面一间里面一间,后面是厨房。平房没有厕所,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到公共厕所解决。隔壁住着已经成家的老师,有的是年轻老师,有的已入中年。资格老及家中子女多的老师有两个套间。各家各户相连的厨房隔音效果差,邻居家的各种声音都能传过来,饭菜的香味也能钻过来。隔壁化学组刘老师家醋血鸭的香味飘进来,杜马格奋力堵住喉咙,努力控制住翻涌而上的口水。他想,等下找个借口去刘老师家,蹭一餐饭。杜马格一时没想到什么好借口,便以借磨刀石为由敲开刘老师家门。当地民间名菜醋血鸭已摆上桌,刘老师家人正向饭桌靠拢。

“你要借磨刀石?好啊。”刘老师说着去厨房取。

“准备杀鸭?”肖老师笑着问。她是刘老师的爱人,政治组的。

杜马格嘿嘿笑着,眼睛盯在醋血鸭上。

“你做好醋血鸭端过来让我们鉴定,看看你出师没有。”肖老师说。刘老师已拿来了磨刀石,连同底座一起递给杜马格。杜马格的阴谋没有得逞,心里正埋怨刘老师一家太小气,此时,白华却进门来。白华提来两个铝饭盒,里面装满醋血鸭。白华雪中送炭,征服他的胃后,他对她的态度好了许多。

白华做后勤,时间随性,她不坐班、不干事也没人敢说。总务主任对她的关照,学校领导对她的高看,源于她父亲的地位。每天早晨,白华早早地去买菜,然后为杜马格做饭,两人还没正式谈恋爱,就过起了小日子。晚上白华邀请杜马格到校园里散步,散过两三回,杜马格就不愿去了。他发现他跟白华无话可说,她说的他不感兴趣,他说的她听不懂也跟不上。

一个周六,下午放学后,白华请杜马格去她家吃晚饭,说她父母在家等他。杜马格不去,他说晚上要看书,他有可能要考研究生,需要大量时间。白华把他的书整理成一堆,用绳子扎成捆提到手上管制起来。白华力气蛮大,她将他的书提到她家里去了。白华的父亲白总并不在家,出去应酬去了。白总每天有喝不完的酒,吃不完的饭。白华母亲说,白总很快就会回来,因为未来姑爷第一次上门,事情再多再忙也要赶回。白华母亲与杜马格面对面坐着,详细问了他的情况。问完后,白华母亲说:“你家农村的,不好,穷亲戚太多,你和白华将来受拖累。”杜马格说:“的确是这样,农村穷,亲戚们都指望我给他们帮助。我才工作,老家亲戚就一个个伸手向我讨钱借钱了,上学的,看病的,买粮食割肉的。他们都用在正当事情上,我不借过意不去,借给他们,我的生活也成了问题。”

“所以说,你配不上白华。”白华母亲说。

“配不上,一点配不上。”杜马格说。

“但是,我和老白不反对你们在一起。”白华母亲说。

家里的电话响了,是白总的秘书打回来的,叫家里不要等他,先吃着。白华母亲做了一桌子菜,很丰盛,好不好吃先不说,菜品齐全,是当地标准的招待贵客的宴席。桌上开了瓶好酒,白华母亲对杜马格说:“你喝,自己倒。”杜马格说他不喝。白华有两个哥哥,大学毕业后都在省城工作,因此平常家里没人喝酒。酒味从瓶口冒出来,杜马格判断这是酱香型白酒。杜马格脑中闪出过几次念头:倒一杯喝。大学时,同宿舍有贵州的,四川的,还有山西的,他们分别从家乡带来了酒,整个宿舍同学都能分辨出酱香、浓香、清香、兼香型白酒。我从桂林老家带去米香型白酒,他们第一次听说白酒还有米香型,因为酒界基本还没人承认米香这种香型。白华母亲审判似的继续询问杜马格的各种情况,杜马格态度很好,头频频点,对她指出的错误表示赞同和道歉。后来他回忆那晚的情景时,哧哧笑,他为自己因出身向白华母亲道歉感到羞愧。

沉闷的晚餐吃完了,白总还没归家。那边来电话说,叫杜马格等着。喝茶,枯坐,陪看无聊的电视剧,杜马格像坐在一排图钉上。白华母亲后来说:“你俩可以到大院里散散步。”杜马格没有执行她的命令,跟白华散步,还不如在这里枯坐。

“这么晚了老白还没回,估计又到哪个歌厅唱歌去了。”白华母亲说,“歌厅里那些不要脸的小姐没一个好东西。”

杜马格心里说:“你这话是病句。不要脸与不是好东西重复,应该去掉一个。”

熬到零点,白总终于回到家。秘书进门报信后,白总好久没进屋。“他有病吧,到家门口了还要喝一餐?”白华母亲不高兴地说。秘书站在厅堂,对杜马格笑着使眼色。杜马格不明白什么意思,秘书说:“你真不明白?”秘书告诉杜马格,他要出去迎接,白总才肯进来。杜马格说我把他迎进他的家里,不合道理,我今天是客人,他要迎接我才对。秘书说:“你情商很低,将来干不了大事。”杜马格说:“我教好我的书,就是干成了大事。”

僵持了一二十分钟,白总还是不进来,杜马格也不出去。白总一气之下去招待所住了。秘书希望杜马格到招待所去拜访白总,杜马格说:“好。”他却走向了回学校的路。

杜马格上白总家的消息在学校传开了。杜马格深夜一点才回到学校,全校教职员工也都知道了。不用怀疑,杜马格就是白总家未来女婿。学校任命杜马格为数学组组长助理,给的职权比副组长还大。学校正牌本科毕业的老师还真不多,在各科挑大梁的,大部分是中师或大专毕业进修本科的老师。杜马格自认为有这个资格当组长助理。当上组长助理后,他就时常把教学改革挂在嘴边,并指出教学中许多不合理不科学的地方。“那你赶快当校长吧。”有支持者说。“你快去当教育局局长吧。”校长略带讽刺地对他说。

学校也有许多社会上的应酬,每天晚上都有饭局,校长少不了拉上杜马格。饭桌上校长给人介绍杜马格:“杜老师是白总未来的女婿。”有了这层关系,学校方处处占据主动,不管对方来头多大,事情多难办,只要杜马格在场,酒就喝好了,事也当场或者次日办妥。

应白华之邀,接下来杜马格两次去她家拜访白总,却又两次落空。白总太忙了,一次是临时出差,一次是喝多了在歌厅睡了一宿。秘书和工作人员要抬他去宾馆住,他酒醉却心里明:“我不去。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睡。”应白总要求,音乐继续放着,他们继续唱着,不然他会醒来,醒来就会骂人。

白华给杜马格带来消息,白总有意帮助杜马格调去教育局,从副股长干起,当到副局长,然后下乡镇。将来当县里领导,再将来当市领导。白华开出的条件只有一个:两人确立恋爱关系。别人都认为杜马格和白华关系密切,但其实他俩还是普通朋友,至今没拉过手没接过吻,没说过一句亲密的话。杜马格说:“我不跟你恋爱,我不去教育局,我只想做一个好老师。”

其间,杜马格不断给我写信,表达他的恋爱观。“如果没有精神上的高度契合,我宁可一辈子不结婚。”他说。我大学毕业回到桂林后,已经开始谈恋爱。受他的影响,我甩了两个女朋友。我的这两任女朋友都太世俗,她们过于物质,缺乏形而上的精神追求。为了表示对杜马格的感谢,我专门去他所在的香河县拜访他。他让我见了白华,一个方方面面都配不上他的白华。

“原来你就是杜马格常提到的同学啊,你俩一个鸟德性,不知天高地厚,不食人间烟火,自视甚高。”白华对我说下这句话后,我越发从骨子里鄙视她了。

本来白总要到香河中学参观,因为杜马格还没主动见过白总,白总就改变了主意。学校还不知情,认为什么地方得罪了白总,请求杜马格出面请白总明示,以便道歉改正。杜马格说明与白华的真实关系时,校长几乎绝望,认为学校得罪白总太深,杜马格都借口不出面帮忙了。校领导焦虑,每晚借酒浇愁,喝醉了回到学校敲杜马格的门。“出来,小杜。杜老师,小杜老师。”副校长敲门。校长说:“你不出来不要紧,你上白总家去,请他原谅香河中学。”敲到第三个晚上,杜马格打开门,放三个正副校长进来。

“我去过白总家,但从没见到过他。我跟白华就是普通朋友。”杜马格说,“我的心已经掏出来给你们了,你们还是不信。”

“你必须站在学校一边,必须帮学校摆平。”校长说。

“学校不是官场,不是江湖,你们犯得着吗?”杜马格说。

“你还年轻,你不懂的。”校长说。杜马格甩开三位正副校长,走进黑夜里。杜马格在校园操场上走圈,他心里生出一个巨大的堰塞湖。学校师生都休息了,校园特别安静,是一种窒息恐怖的安静。

杜马格回到宿舍,三位校长还没走。他们打开一瓶杜马格下午才买回来的白酒,又喝上了。杜马格被迫参与,这场夜酒下来,他对三位正副校长有了一些同情。第二天,他特意去总务室找白华,让白华带话,请白总按原计划参观香河中学。白华说带话容易,白总愿不愿意去,她心里也没有底。“你为什么不亲口去问白总?”白华问。杜马格被问住了,他想了想说:“我可以陪同校长上门请示。”

“你以什么身份上我家?”白华问。

“我什么身份也不是。”杜马格说。

“那你还上门干什么?”

“我不用上门太好了,你帮忙约个时间让三位正副校长登门拜访。”

白华不答应。为了平息白总和白华的不满,将白总参观香河中学的计划重新提上议事日程,校长组了个饭局,叫上学校能说会道的女老师男老师。杜马格却没参加,他躲进寝室里继续写他的教改方案。学校领导轮番找他谈话,他都当耳边风。

这就到秋天了。杜马格参加工作已经两年,他的教改方案提交给了学校,没有水花,提交到教育局也无下文。凉下来的天气,令人体舒适度提高。杜马格不气馁,他继续写教改,还把方案改写成论文投到教育类杂志上。两家不同的核心杂志很快在同一期发表,两篇论文从两个不同的侧面阐述教改的目的意义和可行性。杜马格在所带的班级里搞改革实践,但是最后遭遇失败。孤军作战只有失败。

白华并没有放弃杜马格,她追求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她要嫁个大学生。她的两个哥哥都是大学生,她成绩差上不了大学,只有通过嫁人来实现梦想。学生宿舍熄灯后,学校彻底安静,白华又来敲杜马格的门。

“开门,我要跟你谈恋爱。”她说。

“开门,我要嫁给你。”她说。

杜马格不理不睬,两年来他除了写教改论文、方案,就是给白华写信,表达自己对她的不喜欢,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可是,她听不进。杜马格怀疑她并没看懂。最近,杜马格用最通俗的文字表达自己的意思,最后一次他用口语说:“我不喜欢你,从来不喜欢。我宁可打单身也不喜欢你。”他的这封信并没有阻止白华的热情,看,今晚她又上门了。

“你不死心你就敲吧。”杜马格说。

敲了一个小时,白华突然大喊大叫:“快来人啦,杜马格耍流氓!杜马格对我耍流氓!”

隔壁的老师们惊闻,奔出大门救人。白华搂着自己的身子,蹲在地上痛哭。保安闻讯赶过来,白华将编造好的故事讲给保安听。保安愤怒了,敲开杜马格的大门,将他扭送到办公室。杜马格一言不发,任由保安处置。天亮,保安把杜马格押到派出所。民警审问,杜马格说:“一切以白华说的为准。”

最终,杜马格因犯下耍流氓的错误被贬到香河县最偏远的南山乡初中。乡村安静,但乡村老师只不过是拿工资的乡下人。包括乡里的干部,杜马格与他们在两条不同的路上,说不上话,碰不了头。他的教改理想,在当年意识落后不思进取的乡下初中,如遇高山大川。

豪华游船快到九马画山了。导游提醒大家注意观看,找到石壁上的马,找到的越多说明智商越高。我曾通过游船和陆地多次多角度观察九马画山,有时候一匹马也找不出。我用手指着九马画山叫杜马格看。“不看,上面有我年少时期的女朋友吗?”杜马格说。我说没有,只有靠想象的幻影一样的马。我站在两个中年男女游客边,这两口子也许是一对情人,他们动作亲密,一匹匹数马,确定否定,否定确定,最后找到五匹。我沿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一匹也没有看出来。同样的东西,在不同人的眼里,是如此得不同。这种靠眼神和想象的东西,主观性就更强了。

继续说杜马格到达南山初中与女性的故事。

乡下初中难得会有一个年轻的单身女老师,学校里大都是一对一对的。乡下女老师不会嫁给农民,要么嫁给同学校的老师,要么嫁给乡里的干部。只有个别条件差,无机缘的男老师讨乡下老婆。

显宗敏住杜马格的东边隔壁,西边就是山了,杜马格住西尽头最差的一套小房。说差,是因为屋子有几处漏水,地下潮湿,一年四季有股下体的味道。显宗敏中师毕业,他讨的老婆就是附近农村的。那天,显宗敏指着朝家里走来的老婆对杜马格说:“你不要瞧不起我,你流落到乡下,也只能讨乡下老婆。”显宗敏老婆走到了他身边,杜马格仔细看了看,然后说:“她配得上你。”

杜马格给我来信,让我去看他,我没答应。我有时间,但我不愿走遥远的路,去他那个偏僻地方。他让我给他介绍一个桂林女孩,我考虑了许久。如果杜马格还在乡下,桂林女孩是不可能跨省嫁过去的。他连续给我来信,强调说“要有精神追求的那种”。也没错,只要有精神追求的,只要爱情的,就不会在乎名利地位,不问出身和处境。我看中了单位的小良,我认真地跟她说了。

“我想介绍你跟杜马格认识。”我说。

介绍完杜马格,小良朝我脸上泼了一杯凉水,然后笑着说:“我请你吃饭。”

“你身边有合适的吗?”我说。

“没有。”她说。

此时我刚认识了一个女孩,我对她有意思,想花力气追,杜马格的事情我就暂时放到一边。

“愿意来支教的女孩都没有吗?”杜马格又来信了。

我回信说,我在努力找。并且提醒他,在无恋爱的季节里,好好干事业,把教改方案在乡下强力推进。乡下能教改成功,他的贡献更大,影响力更深远。

乡下干部和老师眼光局限大,环境局限大,温暖的春风从城里吹到乡里,都变凉了。老师中混日子的多,当棋子的多。改革进取,在这个偏远的乡下,不过是句有力量的空话。乡里领导轮换频繁,比走马灯还快,无心无能去提升农村经济和教育。杜马格试着跟学校老师谈论教改,无一人认真听。他们将他划为另类,尽量不接话不交往。男老师们过得倒很充实,傍晚下河捞鱼到田里摸螺蛳,有的甚至白天对学生说要保护鸟类,天黑却去打鸟下酒。农村教育在这群慢慢过日子的老师手中,变化缓慢。毫不夸张地说,这里的老师没有多少人愿意一辈子留在偏远的乡下,能找到关系调离的从没停过脚步;无关系的,天天做梦,埋怨,骂娘。

“你在香河中学犯了男女关系错误,能找到农村老婆就是万幸了。”显宗敏又一次对杜马格说,“落地吧,不要成天幻想。”

“农村老婆没什么不好。我母亲就是农村的。”杜马格说。

“农村老婆不好,”显宗敏说,“等你讨了农村老婆就知道了。”

秋天开学时,因为有两个老师调走了,新分配来两个年轻女老师,都是师专毕业的,一个教数学,一个教外语。杜马格心动了一下。但是不久,这两个新来的老师就与他保持一定距离了。有学校老师告诉她俩,杜马格是在男女关系上犯过错误的人。

转眼,杜马格在南山初中待了五年。他发现自己已经基本融入这里的生活,思维变得迟钝,行动变得迟缓,生活变得邋遢。而且曾经雪白的牙齿,也变黄了。

此时,我已经结婚,几个大学时期好友中,唯有杜马格没来参加我的婚礼,但他给我寄来两包当地土特产。我去参加共同好友婚礼时,杜马格也同样是礼到人不到。

学校对面村庄有几座洋楼建了起来,这是第一代农民工发财后回乡建的新房。学校东北边的那座洋楼,建得最高最大,有传闻说,房主发了大财。房主老家是那个村的,中专毕业没两年,不满当前工作,下了海,打打杀杀,闯出一条血路,而今成了大老板。房主带回一个女人,他父亲承认说,这个女人不是儿媳妇。他父亲对村里人说完这句话后,就去城里了。在城里,他儿子为他安排好了一切。后来,人们终于知道,这个突然到来的女人是房主离婚后新交的女朋友。学校有老师见过这个女子,长得漂亮,穿着妖艳,还把嘴唇弄成血色。有个男老师酒后坦言:“她真好看啊,我都动心了。”

房主在傍晚时分提着两瓶好酒走进杜马格的宿舍,他自我介绍说:“我叫蒋美仁,远处对面那座大房子的主人,在广东‘讨饭’。”杜马格不明白他的来意,说:“我不认识你。我不喝酒。我没有职权,解决不了你任何问题。”

“我的事情只有你能帮忙。”蒋美仁说。

蒋美仁在广东发了财。他跟老婆感情一直不和,终于离了。半年前蒋美仁交了个女朋友,最近女朋友提出要嫁给他。蒋美仁疑心重,他总怀疑女朋友是冲他的钱财而来,并不真心爱他,甚至怀疑她是个花心人。要嫁他,可以,蒋美仁提出条件:她必须在他老家住够两年。爱他首先爱他的家乡,否则无资格上位。

“你这人思维怪怪的。而且,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杜马格说。

“对我忠诚,就必须对我老家的土地真诚。”蒋美仁说。蒋美仁贸然登门拜访,是请求杜马格监视他女朋友,记录她的所有活动,每周向蒋美仁汇报一次,然后领取高额报酬。如发现她有不轨行为,将是踢开她的有力证据。

“为什么选我?”杜马格说。

“因为你上过重点大学。因为你怀才不遇。”蒋美仁说。

“你脑子里的逻辑太乱了。”杜马格说。

蒋美仁还送给杜马格一个高倍望远镜,杜马格架在脸上,镜头一拉就看到对面村一户人家,见到堂屋中间有个女人在用手搓洗衣服。

第二天一早,蒋美仁没打招呼,悄然开车离开。他这辆豪车碾过故乡贫瘠的土地时,扬起浓浓的灰尘。杜马格站在学校背后的山上,望远镜跟随蒋美仁的车影,看着他走出大山,然后转向蒋美仁那座大房,不见炊烟,不见他的女朋友。这一天,除了上课时间,他都站在山上观看对面远处的大房。第四节课的铃声响起后,蒋美仁的女友出现在院子里,她身着红色睡衣睡裤,皮肤白净鲜艳,五官超好。这台高倍望远镜真好,观察两三公里外的景物不虚晃。她穿过院子进洗漱间,小房门没关,光线不错,能看到她洗漱的细微动作。然后,她剥光衣服洗澡。杜马格赶紧回避。

监视一天,她无异常行为。睡觉前杜马格在监视日记中写道:全天正常。这是一句总结语,前面还有各时段详细记录。

学校另一个斜对面方向,是乡政府,只要不拉窗帘,杜马格的望远镜能看到里面。被贬到南山中学好几年了,杜马格还没进过乡政府,离得最近的一次是从乡政府门前走过。有的时候,乡政府举行活动,需要凑人数,就从全乡中小学教师中抽调人员,杜马格一次也没被抽中。学校领导不抽他,因为他是一个在男女关系上犯过错误的人。

蒋美仁的女朋友行走在去乡政府的路上,杜马格移动镜头时捕捉到了。杜马格立即骑上自行车跟踪。杜马格喜欢骑自行车,他回邻县老家乡下都是骑自行车的。杜马格骑到她身后,放慢速度,与她并排同行了好几分钟。从镜头里看到的与近距离看到的不完全一样,近距离似乎更好看。她看到了他,张开血红嘴唇说:“先生,你要去哪里?”在这个偏僻山乡,没人看得惯化浓妆的女人。杜马格转过脸,说:“我没去哪。你去哪?”杜马格犹豫了一会儿,车速加快,朝前骑去。他骑到乡政府街道尽头,折返,与她迎面相遇。她挥手跟他打招呼。他继续骑行两分钟,停在路边。今天的课已经上完,他有充分的时间。他调转车头,上车,继续追赶她。接近她时,他就在后面慢慢骑,一路跟着。

她在这条不长的街道上逛,似乎没有任何目的。杜马格以骑车为掩护,再次经过她身边时,她挥手叫他下车。“你来来回回骑过好几趟了,什么意思呢?”她笑着问他。“我练车。”他说。“你的车技已经很好了,不需要再练。”她说。

今天不是赶集的日子,街上的人稀少,街两旁卖蔬菜猪肉的摊贩比买者还多。“你是本地人吗?”她说。“我是本地的外地人。”他说。他俩用普通话交流。他听不出她是哪里的口音,但能分辨出她是南方人,与他一样的南方人。

“你从哪里来?准备到哪里去?”杜马格问她。

“我从广东来,准备住两年。蒋美仁听说过吗?上边村的。”她说。

“我平时不出校门,没听说过蒋美仁。”

“蒋美仁这么有名,你没听说过,太不好玩了。”

两人在一家日杂商店前说话,老板插话说:“我就是上边村的。蒋美仁在广东发了大财,离了婚,交了女朋友。”

“对的,我就是蒋美仁的女朋友。”她说。

“原来你就是小君,我们全村人都听说了。蒋美仁第一次带你回来,我们还不认识,对不起啊。”老板说。

“你不也发了财吗?”小君说。

“我比不上蒋美仁一根头发丝。论辈分,我是他叔叔。”老板说。

“不要不服气,叔,一代胜过一代才对嘛。”小君说。小君想用青出于蓝胜于蓝这个典故,结结巴巴没用出来,就改了大意相同的俗语。

杜马格陪小君走了一段,小君见到乡政府的牌子就钻进去了。杜马格割了肉买了一些日用品,等小君出来。小君在乡政府待了二十来分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她出来,见杜马格还在,遇见故人似的说:“太好了。”她坐到了他自行车的后座上。出了乡政府街道,就是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为了跟他晃成一致,她搂住他的腰。她搂住他时,他不适应,想叫她拿开手,但她越搂越紧,他就慢慢适应了。他送她回村,快到村口时,他叫她赶快把手拿开。

这一天的记录,杜马格这样写:小君逛了街,进了乡政府。不到半月,杜马格收到蒋美仁的来信。那天杜马格并没有明确答应帮他监视小君,蒋美仁也没有明说报酬数目。这回蒋美仁在来信中,明确说明了双方的责任权利。杜马格回了信,将半月来小君的行踪汇报过去。一周后,杜马格收到一张三千元的汇款单,是当时的巨款。杜马格上邮政所取汇款时,所里没这么多钱,需要预约,到明天甚至后天才能兑现。扎扎实实的现金落袋,杜马格的工作目的定了下来,他像被一根绳索拉着,自然而糊里糊涂地继续监视。

小君自己也买了辆自行车。她每天去街上割肉买蔬菜,剩下的日子就在家看电视。电视信号不好,时常断片。蒋美仁父母兄弟堂兄弟们都跟着他在广东,一个大家族都在他的公司里,老家无直系亲人,小君无亲戚可走。村上有力气有路子的都出去打工,留守村里的,各人忙着自己的事情。村里留下的大都是老弱病残。小君有时候跟自己打牌,一个人扮演另外三个牌友角色。杜马格将她的这些行为都记录在案。

日子终究是空虚寂寞的。有一天,听到学校的铃声,小君有了过来玩耍的兴致。杜马格从望远镜发现后,在学校门口等她。她以为是巧遇,一脸惊喜,说真是有缘。校长见杜马格领着小君往里走,过来干涉说:“闲人不能进校园。”小君说我是蒋美仁的女朋友,难道不能进吗?校长说:“如果你是学生就可以进。”杜马格为小君说话:“小君是我的客人,她拜会我,也不允许吗?”校长就无话可说了。教工宿舍和教室共用一扇大铁门,铁门已生锈。原来石灰刷得白白的围墙被人涂得脏兮兮的,还有许多骂人的脏话。杜马格已经不住刚调来学校时的那套漏雨房了,前两年有同事调离,他换了房。学校老师调进调出频繁,杜马格算是老资格了。学校老师家家都养鸡养狗,有的老师还养猪。养猪,臭气熏天,新来的提意见,但没人改,大家就习惯了。杜马格养了一二十只鸡,分成大中小三个梯次,杀完大的那批,中的那批长大了,再买一批小的回来养着。学校空地都是菜地,杜马格最初在校外荒山开垦菜地,调走的老师留下的菜地,都被他接了过来,所以教师中,杜马格的菜地最多。养了猪的教师有时候偷他的菜喂猪,有时候开口要。杜马格随便他们要,反正他没事的时候不在菜地就在山里闲逛。他回老家,自行车上驮满蔬菜,除了分给父母,还分给村里的亲戚。他父母叫他不要再分给亲戚,把亲戚们惯到不种菜了。定好回来的日子,父亲或者母亲,有时候父母一起在镇上等他。他带回的蔬菜很快能在镇上卖光。杜马格老家的这个镇比他工作的南山乡大得多,镇里干部多,附近吃国家粮的多,购买力强。销路好,杜马格便开始珍惜自己的蔬菜,花在劳作上的时间更长。

小君指着一只大公鸡说:“我要吃鸡。”

“好。”杜马格说,他跑过去捉住公鸡。杜马格杀鸡的动作娴熟。平时他一个人吃不完一只鸡,就将大半只卤起来,等回家时带给父母吃。有时候,他也会提着活鸡回家,实在吃不了,母亲就帮他在镇上卖掉。

自己养的鸡配自种的蔬菜,味道鲜美。小君在上边村住了一个多月,今天第一次吃鸡。她不会杀鸡,即便会杀,一个人也吃不了。

“我太无聊了。”吃饭的时候小君说。

“你只能住在上边村,不可以出去旅游,不可以回娘家吗?”杜马格说。

“蒋美仁是这么规定的。为了嫁给他,我愿意吃这个苦。”小君说。

“你爱蒋美仁吗?”杜马格说。

小君没正面回答,说:“怎么说呢。”

“蒋美仁爱你吗?真心吗?他那么有钱,身边优秀女人多,你有竞争优势吗?”杜马格说。

“我初中没读完就离校了。”小君说,但说得不太切话题,“我要嫁给他,就必须过回他老家住两年的关。”

“他对你这个考验怪怪的。”杜马格说。过了一会儿,杜马格说:“你初中没毕业,没想过把初中读完?”

“我都什么年纪了,还读初中?!”小君说,“我最怕读书。读到初三第一个学期,实在受不了,才逃跑的。”

“你回校园吧。到我们学校来读。”杜马格说。

小君哈哈大笑。杜马格不是开玩笑,他对突然到来的念头认真负责。杜马格去找校长,校长不同意,一个人高马大化浓妆的成年姑娘坐在教室里,算怎么回事?小君也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让他别再费心。杜马格说进了学校你就不无聊不寂寞,两年的考验时间会很快过去。杜马格说动了她的心,她主动找校长找乡里领导。杜马格为她请了一顿饭,这是他进入这所学校以来第一次大规模请客。他买来好菜,杀了两只鸡,一只鸭,摆了两大桌。从学校领导到乡辅导室领导,再到乡政府领导都请了来。酒喝过后,小君就顺利插班入学。小君按照和学校商定的钱交学费,这笔钱数目不小,能再回学校,小君乐意。

可能年纪大了点,思维也成熟多了,小君的接受能力比当年上初中时强许多。杜马格分析,最主要的原因是小君愿读书,从被动变为主动。放学后,小君不回家,她先是在杜马格家写完作业,然后随杜马格下地劳动,还帮他喂鸡。一段时间后,他们就在一个锅里吃饭了。这样省事,而且两个人的饭菜容易做。相处时间多,小君得到的辅导就多。杜马格学业一直不错,当年考上重点大学,足以证明他的实力。中学各科,杜马格稍一回忆,或者看看书就记起来了,他能辅导小君所有科目。学期结束全县统一考试,小君考了全校第一。校长说,小君的成绩在全县也名列前茅。虽然小君只是编外学生,但也为学校争得了很大荣誉,县教育局在总结大会上专门提出了表扬。

小君迎来了第一个春节,她没有回广东蒋美仁那里,也没回娘家,她准备一个人在上边村过。寒假后,校园清静许多,能离开的教职员工都离开了。杜马格没有马上离开的打算,他继续伺候他的蔬菜和鸡鸭。小君帮他。小君虽然生长在农村,但农活是一样不会,跟着杜马格,她学会了种菜养鸡喂鸭。杜马格小时候什么农活都干过,种菜技术,却是在这里独自种菜时提高的。

春节前蒋美仁没回老家,家里人也没回。杜马格不知道蒋美仁心里怎么想的。年三十那天早上,杜马格杀了两只鸡,说留给小君过年,吃完了可以随便杀。小君已经学会杀鸡,她说好的。杜马格将为父母准备好的年货装在麻袋里,捆绑在自行车座位上。他骑上自行车,咯吱咯吱地回乡去了。杜马格走着路,还想着小君,觉得她一个人过年太孤单。但他没有勇气叫她跟他回家过年。带她回家过年,影响不好。大年初一下午,杜马格往学校赶,到达时,天已经黑透了。初三早上,杜马格骑自行车带她出去玩,两人一路玩着,到了杜马格他们镇上。一合计,两人一起回了杜马格的家。

杜马格年龄不小了,还没讨老婆,家人着急了好几年。尽管杜马格解释说小君是一个朋友,普通朋友,亲友们还是误会了。村里亲戚轮流请杜马格和小君吃饭,谈到杜马格从一个重点大学毕业生流落到偏远山区当老师时,都为他可惜。话题触到杜马格内心的痛,他不认为自己不该在农村当老师,而是感慨曾经有过的梦想全都泡了汤。他承认自己已经堕落。这些年他跟大学同学来往少,只是偶尔听说谁谁谁又破格升大学教授了,谁谁谁被评为中学高级教师,谁谁谁当了县处级官员。对过往的理想,他有意冷淡。拒绝跟同学的来往,就少些比较和痛苦,多些对现实处境的满意。杜马格跟我的联系从来没断过,还有肖白、从大义、黄博。我们五人的联系不算紧密,却牢固。杜马格不时给我寄产自他们那里的土特产,我也时常给他寄去桂林特产,热情邀请他来桂林玩。

寒假过后,小君投入到紧张的学习中。杜马格给她买来许多课外读物,文史的地理的,还有教辅。小君对学习有浓厚的兴趣,什么书她都能看得进去。视野打开后,她成绩就更好了。兴趣开发了她的智力,学识让她更成熟明事理。又一个学期结束,她总成绩全县第一,语文数学化学得了满分。

整个暑假小君的心思都放在学习上,杜马格给她制订了学习时间表,买回更多的课外书,有一些是他大学时代读过或者没来得及读的中外文学名著。

暑假里,杜马格母亲来到学校,了解到小君只是学生的身份,就叹着气离开了。蒋美仁那边每月按时寄来劳务费,杜马格照单全收。收下的钱,他用来帮小君买课外书,交一部分学费。小君每月能从蒋美仁那里得到多少生活费,杜马格不知。杜马格已经忘记记录小君的行踪,忘记了自己的监视责任,那台用来察看跟踪小君的望远镜也挂在墙上,落满了灰尘。

小君进入初三,杜马格突然发现,蒋美仁有两个月没寄来劳务费了。小君也提到说:“他两个月没给我生活费了。”杜马格说:“你钱够吗?”“够。以前存了一些。”她说。学期结束,小君搬离蒋美仁那套大房子,并且给他去了一封信,表明不再是男女朋友关系,从此从他身边消失。蒋美仁回信说“好”。学校里有多余的房,杜马格从校长那里要来,安置好小君。小君为学校争得荣誉,县里给过学校两次大奖,所以小君提出合理的需求,校长都答应。

中考结束,小君的成绩正如大家所预料的,全县第一,高出第二名二十多分。但是县高中无法录取她,她没有户口,没有学籍。插班读高中也不行,她年龄太大了。小君想继续深造,杜马格建议她参加高等自学考试,可以报考中文法律政治等社会科学类专业。两人商量后,小君决定考中文。小君的户口在老家,只能回老家县教育局报名,杜马格陪她去。报完名,她跟他回南山初中学习大学课程,等到考试的日子,才回老家。小君似乎成了学习疯子,没日没夜地学习。第一次考四科,她都顺利过关。

时间在他俩全力投入的教和学中,悄然过去。不到两年,小君考完所有科目,拿下中文专科的自学考试文凭。她刚领毕业证不久,得到一个消息,说他们老家的市级日报正招聘记者,她去报了名。小君虽无作品发表,却因考试成绩拔尖被录用。

小君离开时,拥抱杜马格:“哥,你的大恩大德,我永远铭记。”这是1996年春的一天,是杜马格工作以来最为自豪最幸福的一天。

船在漓江行,前面是田园风光,导游让大家自己欣赏。游客利用这个时间吃午饭,或者品尝点心。我问杜马格吃点什么。他说漓江鱼。我点了一条清蒸漓江鱼,一盘牛肉,一盆青菜豆腐汤。来点啤酒?我问他。他不喝。我俩默默吃着,也没有看船外的风景。杜马格吃得快,像要赶飞机。他靠在椅子上休息,用一块毛巾盖住脸。

杜马格与小君的联系渐渐减少,是从杜马格回信越来越少开始的。小君事业顺利,成长为报社的优秀记者,杜马格心里多少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他祝贺她,同时也有隐隐约约的嫉妒。相处四年,他从心灰意冷到唤醒心中的热情,用尽全力帮助小君完成初中和中文专科自考的学业。她是他的成就。他将她培养成才,算不算实现了他理想中的一部分?他不太清楚。小君所在的那座外省城市,杜马格没去过,但听说过。地理书说那是座很美的南方城市,在一些旅游杂志上偶尔能看到有关游记。小君邀他去旅游,叫他最好尽快为她找个嫂子,带着嫂子一起去。她工作两年后,有了男朋友,并且很快结了婚。去不去参加她的婚礼?他考虑了好一会儿,才决定去。她老公表面热情,内心对他并不欢迎。也许,她跟老公说得太多太细,引起老公的猜疑和醋意,她老公对杜马格有防备。杜马格知趣地自我定位,低调行事,当天晚上乘火车回程。转了两次车才辗转回到香河县城。列车上,他仔细回想他跟小君的相处,很奇怪的,对她竟然没有任何男女之间的念头。他当她是学生,妹妹,有道德伦理的制约。外界有许多猜测,很显然这种猜测传到了蒋美仁耳朵里。或者这是蒋美仁希望得到的结果,或者杜马格成为蒋美仁和小君关系的破坏者,又或者蒋美仁另有心上人,才设定一道题考验小君。那时候,校长找他谈过多次话,让他注意影响。杜马格每次都说:“我上大学时,你在哪里?”校长比他小,上的学校也远不如他,因此杜马格一开口,校长就输了一半。杜马格跟小君之间没出任何事,外界就在怀疑和信任间数着日子,似乎也在盼望着些什么。

参加小君的婚礼,是杜马格跟她断绝来往的分水岭。从此,不论小君写来多少信,他都不回。小君来信时告诉他她的手机号码,叫他随时打她的电话。杜马格没有手机,全乡只有书记和乡长各有一台。没有信号,搁在乡里就是一坨废物。蒋美仁回乡,一般带两部手机,有时候带三部,全都别在裤腰带上,像一颗颗手榴弹。人多的时候他一只手拿一部手机把玩,盘石头似的盘它们。蒋美仁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大约总是在清明节。蒋美仁问杜马格:“有小君的消息吗?”杜马格说:“有,但我不告诉你。”

“你们没走到一起,天下奇闻。”蒋美仁说。

“她是我学生,师生关系高于一切。”杜马格说。

“要我给你介绍对象吗?你年龄大了,再不讨老婆母牛都讨不到了。”蒋美仁说。

“有好的给我介绍一个吧,不允许介绍被你抛弃过的。”杜马格说。

蒋美仁哈哈大笑。蒋美仁认真地说,他身边倒是有女孩子,如果愿意到大山里来……

两个月后,蒋美仁腰挂一排手机回来了。他专程为杜马格而回,带来一个叫小铃的三十三岁女子。蒋美仁跟她详细说过杜马格,她对杜马格不感兴趣,但表示可以了解了解。蒋美仁和小铃在操场上,学校老师围着。有的老师说这女孩蛮漂亮,没有一点农村女子的影子。杜马格下课后走过来,小铃评价说:“人长得不错,面相和气。”蒋美仁说:“他心灵也很美,我跟你说过的。”

杜马格带蒋美仁和小铃回家,准备用土鸡土蔬菜招待。蒋美仁较为详细地向杜马格介绍了小铃的情况:小铃在外打工多年,身边有优秀男人追求,要不是最近因为感情受挫,对大城市的男子心灰意冷,杜马格做梦也别想见到她。蒋美仁希望杜马格能珍惜这天赐的机会,好好把握。杜马格对蒋美仁的费心表示了由衷的感谢。蒋美仁没有久留就返回广东了,甚至连家里的大房子也只匆匆看了一眼。

屋里留下杜马格和小铃。沉默了一两分钟后,杜马格去捉鸡,小铃给他打下手。杀好鸡,杜马格带小铃到菜地摘蔬菜。这些年杜马格不论心情如何起伏,都没有撂下菜地和鸡鸭。他的蔬菜种得越来越好,要是有几百亩上千亩地让他种蔬菜,准能成为种植大户。可是,山区里山多石多人少地少,种养只能小打小闹。

“你真上过大学?”小铃问。

“上过,全国重点大学。”杜马格淡淡地回答。

小铃他们村至今一个大学生都没出过,只有两个考上中专和招干出去的。在他们老家那一带人们的心目中,能考上大学的都是神仙。“我喜欢你上过大学,还上过重点大学。但是,你窝在这个大山里,我又不满意。”小铃说。

“单从相貌看,你很漂亮,比小君还漂亮,更不用说白华了。对你,我也需要了解。”杜马格说。

小铃开心地笑着。两人采摘完蔬菜,一起去洗。学校从第九座山那边引来山泉水,水质好,洗菜做饭都特别棒。杜马格做菜,从来不放味精鸡精等调味品,只依靠菜肴自身的鲜味,以及土生的香料。小铃吃出小时候的味道,她说:“即便我俩谈不拢,我也要在你家大吃一个月。”

晚上九点,杜马格用自行车驮小铃去旅馆。街上有三五家旅店,杜马格选了最好的那家。他对老板娘说:“小铃是正经人,不要让任何人打她的歪主意。”

老板娘说:“在南山乡,谁不知道你杜老师的人品,你的客人当然是正经人。”

杜马格跟进小铃的房间。房间小,摆着两张床。这家小旅店没有单间,房间差不多被两张大床挤破了。“委屈你了。”杜马格说。“蒋总把我带回来介绍给你,本来就是委屈我。”小铃张嘴笑,“不过,住旅馆比住你家强,委屈抵消。”

“我承认我家是狗窝。我们学校,还有乡里的干部,相比城市,谁家不是狗窝?”杜马格自嘲,苦笑。

两人聊了一会儿,老板娘敲半开着的门说:“杜老师你是住这里还是回学校?我要锁大铁门了。”杜马格站起来,说:“我当然回学校,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小铃……”

老板娘说:“若一见钟情,睡在一起也并不奇怪。”

“我还没看上他。”小铃插话。

“我对她不了解,也还没看上她。”杜马格说。他的自行车在第一家旅馆门前,他骑上时发现轮胎没气。气门芯不见了,不知是谁干的。杜马格冷笑两声,到第二家旅馆借来自行车,骑回学校。学校距此一公里多,晚上行走起来费时间。

第二天早读时间,杜马格骑车来还,顺便换气门芯。修理铺还没开门,杜马格跟小铃去早点店吃米粉。那个老板的未成年的儿子送过来一根气门芯,然后跑了。杜马格跟老板和解,定下今晚开始住他家的旅馆。他家旅馆有单间,有大床,有卫生间,有彩色电视机。

小铃在职工宿舍区走动,没发现附近有人,便大胆走到教学区。站在教学楼下,她能听到各种不标准的普通话上着不同的课。声音混杂,影响听力,久了还会损坏耳膜。小铃退回到职工宿舍区,往山上老师们的菜地走去。后山低缓,山上的松树野树都不高。爬得越高,视野越开阔,她看到远处蒋美仁的房子。那房子仍然是村里最大、最豪华的,她决定下午去看看。返回时,小铃见杜马格在菜地里劳动,过两天他要回家,驮一大车蔬菜回镇上卖。现在,他母亲在镇上租了门面,以卖蔬菜为主,兼卖生活用品。他和父亲计划,等有了足够的钱就在镇上买房买门面。小铃帮不上忙,她站着看他劳动,一边跟他说话。“乡下老师就是拿工资的农民。”杜马格没头没脑地说。

部分老师对小铃仍然好奇,找借口到杜马格家,为着看一眼小铃。有个男老师对另一个男老师私下说,他老婆老了,每次看几眼小铃就觉得生活仍然很美好。这个老师希望杜马格和小铃两人不成,而小铃又永远在学校晃。学校有个即将离婚的男老师进了杜马格家门,他问杜马格考虑得怎么样?杜马格说思想还在斗争。这位老师坦言已经看上小铃,如果杜马格看不上小铃希望尽快撒手,他准备顶上。

小铃在一边听两个男人对话,格格笑着。

这个老师的老婆在县城,两口子原来是在同一个镇上工作,老婆是政府干部,前两年调入县机关。这个老师不仅没进县城,全县老师调整时,还被人顶到了最偏远的乡村初中。老婆跟他离婚的原因不是两地分居,是他跟以前那个相好的还有来往。小铃听后不满意,说:“你这么穷,心还那么花,我看不上你的。”这个老师说:“我花心是因为对老婆不满意,你嫁给我后,我十分满意,心必定收回来,只对你一个人好,守着你一个人过日子。”

小铃笑着说:“你排队等着吧。”

“我排第一个。”这个老师说。

大家嘻嘻哈哈,没大没小地开了一阵不严肃不认真且活泼的玩笑。

准备回老家的那天,天还没亮,杜马格就下地摘菜了。杜马格轻车熟路,闭着眼都能采摘。而且,昨天傍晚,他给菜浇水时已圈定了采摘点。天刚露出亮色,他已采摘了一些水分不容易挥发的瓜果,一部分各类蔬菜。小铃起得早,她打着电筒进菜地来。小铃一个人走了两里多夜路,这一路无人,不会出现流氓,就怕有吓人的野兽出没。刚才,杜马格看到电筒光线,就知道是小铃来了,他跑下山去接她。两人一起采摘蔬菜,采到天大亮,采到自行车驮不下才停手。“如果我也能驮蔬菜就好了。菜地里还有许多可采摘的呢。”小铃说。

杜马格驮蔬菜回老家时,小铃在学校待着。那个“排号第一”的老师没回县城,杜马格叫她重点防备他。小铃说她心中有数,对付流氓她有绝招。杜马格骑车回老家那个镇上,需要三个小时,路不好走。这些年杜马格已经骑出体力和健康,他喜欢这种在小道上穿越山林的旅行。

小铃出现在他母亲的店子里。原来,小铃坐班车,转了两趟车先于杜马格到达。小铃还带着一袋蔬菜。杜马格说:“也好,到我家玩玩,又能防止可能的流氓。”杜马格母亲高兴,以为杜马格带女朋友回来。小铃不说假话,把一切都告诉了他母亲。他母亲听后没有生气,还高兴地说:“不要紧,前面有过恋爱史没关系,就是谁家有离婚的嫁过来我也不嫌弃。”

“可是我还没看上杜老师呢。”小铃说,“他生活在条件这么差的山里。”

“两人感情好,生活幸福,生活在哪里都一样的。”他母亲说。

“道理没错,可是真成家生活在一起了,还是想要一个好环境的。至少到县城生活吧?”小铃说。

杜马格说:“你在大城市生活惯了,接受不了农村。在你眼里,县城也是农村。”

农村学校按大周上课,一个大周上十天课放四天假。放假时杜马格一般在家住一夜,第二天回学校采摘蔬菜,第三天再拉一车回来,然后返校。杜马格第二天返校时,小铃没跟他回学校,在他们老家镇上玩,帮他母亲卖蔬菜卖日用品。蔬菜卖得快,镇上人都知道他家蔬菜品质好,按时来购买。这个镇子比南山乡大,可逛的地方也多些。小铃饶有兴趣地度过了一天。第三日,她坐杜马格的自行车后座回校,坐不到半小时,她屁股硌痛了。杜马格送她去搭班车,到了公路边露天车站,小铃说她不想回学校,想在他老家镇上再住几天,理一理思路。如果想得通就去学校找他,想不通,就直接离开。

杜马格同意。在镇上,小铃不用住宾馆,他妈租的房子就住得下。

没有带回小铃,那个自称“排号第一”的老师对杜马格有意见。“杜马格自己看不上,应该介绍给需要的老师嘛。”还有一个老师指责杜马格自私,不为他人着想。杜马格不做解释,轻轻地对他们笑。

新成立的县三中缺老师,各科都缺,县里决定从全县教师队伍中选拔一部分。杜马格动了心,这是他能进县城的唯一机会,如果走关系,他一辈子都动不了。据说每一个进城的都要花费巨资,而且还得有县委常委的关系。杜马格去县教育局填报名表,一位副局长是当年香河中学出来的,他还记得杜马格。杜马格没跟他打招呼,两人都装作不认识。两人以前没有过节,属于半熟不熟的那种。报名资格审查时,这位副局长提出杜马格不合格,因为曾经犯过男女关系上的错误。到任不久的局长看过杜马格的资料感叹说,我们县还有这么老牌的重点大学毕业生,曾经在那么高级别的教育杂志上发表过论文!班子开会讨论时,一大半的人反对杜马格的报名资格。局长比较谨慎,他去香河中学走访调查杜马格当年在学校的表现。有老师反映说,杜马格有才,人品好,有骨气,不相信杜马格犯有流氓错误。就算有,那又算什么呢?总体来讲,为杜马格说好话的人多。白总早已离任,没人知道杜马格的污点。

教育局局长调查得到的这些信息,班子成员都无话可说。笔试、面试、试讲前,杜马格回想最初的教育理想和理念,让我想方设法搞到当下最先进的教育理念和教育方法的资料。我跟他一样着急,动用了所有教育界的关系,为杜马格提供权威资料,为他的竞聘出主意。我还亲自把一些教育音频光盘送过去。杜马格全力以赴,菜地里的菜、窝棚里的鸡鸭全都顾不上。

笔试结果出来,杜马格获得总分第二,与第一名相差不到一分。当年,他考上那所重点大学,也是他们县的总分第二,只差第一名半分。很快进入试讲演讲和面试。杜马格试讲演讲的结果引起很大争论,教育局局长不是老师出身,但他表态说,我看杜老师讲得很好,与我们小时候老师宣扬的不一样。不一样就对了。讨论了两回,大家基本达成一致,认可了杜马格的新式讲课风格。人们笑说,这个在偏僻山乡沤了这么多年的老师,观念居然那么前卫。

面试时就轻松了,基本就是聊天。

“在乡下的这些年,我最大的收获是能种一手好菜,把一个初中未毕业的小君培养成市级报社的优秀记者。”杜马格笑着说。

事后,局长私下叫办公室人员了解情况,还找到外省的小君,都一一得到证实。

“你一直单身?”局长说。

“一次真正的恋爱都没谈过。”杜马格说,“不过,前不久蒋美仁给我介绍了一个,但可能不现实。”杜马格突然想起了小铃。面试结束,局长当场告诉杜马格已经被录取。他回到老家镇上,脑子开始闪出小铃,他想如果小铃得知他到县城工作而看上他,他就跟她谈恋爱。如果她愿意,他立即娶她回家。可是,小铃已经离去。母亲说:“小铃不错的,可是她看不上你。你也没看上她。你们俩都是傻瓜。”杜马格略有所失,望着穿过镇子的长长公路出神。

导游的喇叭响起来,她告诉游客就快要到达阳朔码头了。她走程序似的讲解阳朔的历史,讲述国家领导人、外国元首与阳朔的关系,中外文化名人与阳朔的关系。我提醒他快到码头了。他看我一眼,生气的样子。他坐直身子,看看窗外,说:“码头在哪儿呢?”

“怎么样,漓江美吗?你见过一条流经城市的河水,有如此的清澈吗?”我说。

杜马格说:“很美,跟我想象的一样。”

且说杜马格回到香河县城,进入三中后,一心扑到教学中,抢时间争速度一样。他的个人问题,周边的人热心地帮他张罗。他虽然进城了,但是因为年龄偏大,想找个城里姑娘,条件不足。有工作的城里姑娘挑得很。

学期结束,因为教学突出,杜马格得到学校和教育局领导表扬。他还沉浸在喜悦中时,英语组的法兰老师走进他的家门。

“我上门来,是给你带来另一个喜讯。”法兰说。

杜马格狐疑地看着门外。

“三中成立,你是公开选拔来的。不瞒你说,我是搞关系搞进来的。我们搞了五年,今年如愿以偿。可是蒋中却发生车祸走了,就在一个月前。他是我老公,为我进城的事跑断了腿,求遍了人,花光了财产。”

杜马格一心教学,两耳不闻窗外事。发生在学校同事家人身上的惨祸,他第一次听到。杜马格震惊,悲伤,无话可说。

“我带给你的喜讯就是我自己,我要做你老婆。只有你当我男人,才能覆盖蒋中去世给我带来的巨大悲伤。”法兰说。

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个老妇,她说:“我是法兰的家婆,我手中的女孩是我的孙女。她找你做男人,是我婆媳俩共同决定的。”老妇将手中的孩子塞到杜马格怀中,离开了。

“她叫蒋纳,前两天刚满一岁。从现在开始她名叫蒋杜纳。”法兰说,“我们有一百个理由相信你会当好丈夫和养父。”

蒋纳在他怀里动了动,张着眼睛看他几眼,笑笑,然后安详地睡着。这孩子真跟自己有缘,他想。

下午,法兰叫人搬来一些急用的行李。杜马格没能阻止。学校放寒假,安静。新学校没有毕业班,都是新招的初一高一学校,不用补课。住校的老师出去逛街,或者外出走亲访友。杜马格想找个人来劝法兰,找不到。他终于找到了语文组的文老师,文老师说:“送上门来的老婆不能拒绝,上天赐给的礼物不取是犯罪。”杜马格说:“文老师你真是,叫你帮我劝法兰,你反倒劝起我来。”文老师说:“珍惜吧。”

“我不能当你老公,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你我互相都不了解。”杜马格转身对法兰说。

“相处在一起了解更容易,速度也快得多。先结婚后恋爱不是挺好的吗?这是另一种浪漫。”法兰说。

“这怎么说呢?”

“不需要怎么说。我配得上你,尽管我是搞关系进来,你是公开选拔最终以总分第一进来的,但请不要看不起我,这个学校教学水平一般般的不止我一个。”

不几天,住在学校里的老师都知道法兰住到杜马格家里了。但他们不知道,杜马格跟法兰不在同一间房,他们同锅吃饭,却分床睡觉。杜马格喜欢蒋纳,有时候他带她睡,明知她听不懂,仍然给她讲故事。蒋纳虽然听不懂,眼睛却盯着他笑。蒋纳一句故事没听进去就睡着了。他讲的都是流传在他老家那边的传统儿童故事。住隔壁的法兰也跟着听,第二天对他说,他讲的故事,她小时也听过,但不太一样。她将不一样的情节跟他交流,两人讨论哪个版本更精彩。

北风不大的傍晚,两人到校园散步,蒋纳通常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学校不远处就是护城河,因而带来比别处更大的风。碰上学校老师,对方打招呼说:“小两口又散步啊。”杜马格立即纠正:“我们不是两口子。”

“她都挽你手了,不是两口子是什么?”对方笑着争辩。

“兄弟姐妹也手挽手的。”杜马格说。

“别听我家老杜瞎说,我们就是两口子。”法兰说。

杜马格真成了工作狂,寒假也不放过,除协助法兰带孩子外,基本扑在教学研究上。他计划利用寒假写完一篇五千字的论文。一至两天,法兰母亲就给他们送一次菜。法兰母亲希望杜马格法兰回家吃饭,杜马格不同意。“我不是你女婿。”他说。

大年三十前一天,杜马格回老家。他老母亲在镇上等着。母亲仍然开着小店做生意,卖日杂卖蔬菜,母亲的收入足够父母日常生活。父亲待在村里,守老屋,干一些轻巧的农活。节假日或三天一集的日子,母亲生意忙不过来时,父亲才到镇上来。这次春节,母亲决定在镇上过。她出来做生意多年,还没在镇上过过年,想体会一下城镇过年的味道。杜马格没计划带法兰回家,法兰却影子一样跟了来。法兰对杜马格父母说:“我是你们的儿媳,蒋杜纳不是你们的亲孙女,但跟亲生的一样。”

法兰说:“我前面老公出车祸走了,我带着孩子来当杜马格的老婆。我配得上他,尽管他是我们学校甚至是全县最优秀的教师,我仍然配得上他。”

杜马格父亲表态说:“配得上,再生个孩子,我就有两个孙辈了。”

母亲听后笑起来,说:“我白捡一个大孙女,好事,好事。我同意,同意。”

杜马格带回女人,带回孩子,邻居们闻讯都来祝贺。关系好点的邻居怪杜马格结婚生孩子不请吃酒。杜马格父母打哈哈应付,不许杜马格说话,以免说漏嘴。“我们生下第二个孩子,一定请你们吃满月酒。”法兰说。邻居这才满意而去。

家人、社会都认可杜马格与法兰的关系,只有杜马格一人不承认。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反正,法兰突然要当他老婆,他就感觉怪怪的。晚上,父母为他们安排同一间房,只有一张床。杜马格坚持不跟她睡在一起,他在地板上铺了床。调皮的蒋纳在高低不同的床上跳上跳下,爬来爬去,最后钻进杜马格的被窝。

新学期开学后,父母在考虑要不要关掉镇上的小卖店来给杜马格和法兰带孩子。法兰得知,立即促成了此事。

法兰也在学校分了房子,她的给杜马格父母住,她仍然住杜马格家,杜马格仍然与她分床睡。

杜马格终于发现,法兰每天都吃药,止痛药。

“胃痛。”法兰说。

法兰痛得不能坚持,杜马格背她上医院。“我不去医院,没用的,”法兰说,“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得了绝症,医生说我活不过一年了。对不起,我没跟你说实话。”

杜马格不顾她的反对,一口气把她背到县人民医院。医生说县医院没这个条件,去市里大医院治吧。医生给法兰打了止痛针,嘱咐他们不要拖,必须立即去大医院。杜马格把她放在一张临时病床上,回家取上生活用品,再赶到县医院,背上法兰去汽车站。市里有家省立医院一家部队医院,县医院医生帮联系的是部队医院。军医说:“怎么现在才来?早就给你们留了床位,天天等,天天不见人。”

法兰开始接受化疗。杜马格形影不离地陪着她。“我都这样了,你还不答应讨我当老婆。”法兰说。“你一出院我就答应你。”杜马格说。“你不答应,我病好不起来,出不了院。”法兰说。“那我现在就答应你。”他说。“不许说违心的话,你要发自内心地对我说。” 法兰说。杜马格重复一遍。法兰倒进他怀里,他搂着她,轻轻抚摸她的脸。

化疗是把双刃剑,杀敌一万自损八千。法兰的免疫力一天天下降,吃什么吐什么,身子迅速消瘦。杜马格想着法子给她弄能接受的食物,后来他发现稀饭里加豆芽,她身体接受,她睡着后他就去医院附近菜市买豆芽,然后让食堂师傅给做。黄豆芽绿豆芽,他轮流买。他偷偷在稀饭里放些肉末,体内有了一定营养,她面色好多了。

法兰母亲到医院接替他时,他赶回去上课,看望蒋纳。他父母精心抚养蒋纳,有时候蒋纳的亲爷爷奶奶也过来帮忙,他很放心。跟蒋纳玩一阵,趁没课,他又赶到市里。县城到市里直达快巴只需要四十分钟,他觉得非常方便。校长找他说:“你放心照顾法兰吧,学校的课你可以不上。”杜马格说:“我尽量不缺课,我的学生还得我自己教。”校长再无二话,叮嘱他注意身体,身体是干事业的本钱。杜马格的数学课都在上午,他上完课,背上学生作业本,赶路。法兰想说话时,他陪她说话。他俩分别聊自己的过去,过去是一个很长的话题,他们聊不完。她不想说话时,他就默默陪着,或者批改作业。

来来回回半个月,第一个疗程结束。杜马格叫来的士送她回家。法兰感觉身体好受了些,但回到家几天后,病情又反复。杜马格按医生交代的照料法兰,按时给她服药,增加营养。

“你真是个好老公。”法兰对他说。

“因为你首先是个好老婆。”杜马格说。傍晚,他抱着蒋纳跟她一起散步。蒋纳已经能走路,能说些简单的话了。他俩在校园里逗孩子玩,享受孩子带来的幸福。他们约好明天去民政局领证。第二天,他上完课,叫了辆的士。她化了妆,化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看上去很美。生物组的党老师爱好摄影,他正好背着照相机经过,立即为她拍照。杜马格换上最好的衣服,是西装。这些年来,他首次着装如此庄重,哪怕接受县里的表彰上台领奖也没注重过打扮。天气好,他们到河边拍。党老师说他给多位新人拍过结婚照,水平不错的。党老师给两位即将领证的新人拍来拍去,拍完一筒胶卷。拍完照,法兰不愿去民政局领证了。她说:“那张纸要不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真正跟你在一起。”杜马格不同意,他坚持只有领了证才能证明他的真心。最终杜马格劝说成功,下午到民政局办理了结婚证。

第三天晚上,校长为杜马格和法兰举行了一场婚礼,地点在学校食堂。没有酒菜,只有水果茶点。学校教职工全部参加,没找到座位的就站着祝贺这对新人。婚礼一开始,分管教育的副县长和教育局局长都来了,他们带来鲜花和真诚的祝贺。婚礼简短,大约半个小时,考虑到法兰的身体,校长有意压缩婚礼时间。最后,杜马格在全校教职员工的祝贺声中抱法兰回家。法兰身子越发轻了,杜马格很容易就抱到了家。可能是幸福婚姻带来的刺激,法兰像个正常人一样快活地生活了一个月。

法兰身体出现状况,医生叫她去做第二次化疗。杜马格有课,他让自己母亲陪她先去,课后,他匆忙赶来。她已经开始接受治疗,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他握住她的手,轻轻问候她。他像给她输了血似的,慢慢地,她脸色红晕。

第二次化疗结束后,法兰头发掉了一半,身体时好时坏。他们出院回家静养。香河的夏天白天挺热,晚上也热。她吹不得风扇,用不了空调,他用扇子轻轻为她去暑。此时,杜马格接到一个论文获奖通知,这是一家核心期刊的双年奖,颁奖地在北京。这个奖规格高,影响大,颁奖现场也盛况空前。杜马格放弃了颁奖会。现在,法兰论小时过了,他尽量陪她,用爱多挽留一天是一天。主办方得知,颇受感动,颁奖结束后,专程来到香河中学,为杜马格举行了一场特别的颁奖典礼。颁奖现场跟他结婚典礼一样简单却隆重。

法兰不得不进行第三次化疗。医生说,第三次化疗是多余的。杜马格坚持要化疗,他的逻辑是治疗总比干熬好。几位专家医生为她拟出更保守的治疗方案,中西医结合,减少她的痛苦。已经到了非常时期,杜马格与她形影不离,学校的课上不了了,他想等法兰第三次出院回家,再将课补回来。

她头发掉光了,人瘦得变形恐怖。回到香河,女儿蒋纳认不出她来,见她就哭着躲进杜马格怀里。杜马格劝蒋纳说,这是你妈妈,别怕。蒋纳听不进劝,说她不是妈妈。法兰想哭,却没力气哭,她示意杜马格带走蒋纳。从此,法兰不再见蒋纳。

法兰肚子一天天变大,腹水存积在里面。医生说,法兰来日不多,再住院已经没有意义。后期她大小便失禁,杜马格每天要给她换几次尿布。她虽然不能说话了,但还有些意识,眼泪时常流出来。去世前一天,她回光返照,能用点头摇头来跟他交流。

“你放心吧,我能好好养大蒋纳,培养她成才。”他对她说。

法兰离世后,好长一段时间杜马格像生活在梦中,他不相信自己有一段如此特别的婚姻经历。他在给我的信中,用了“奇闻”这个词。他说他从头到尾并没有爱上她,但却被她的病情和命运牵扯得欲罢不能,甘愿为她做任何事情。他问我,爱情到底是什么?我说,爱情就是你对不喜欢的白华坚定地拒绝,就是你对小君的无私付出,就是你与小铃那种若即若离的带点功利目的的状态,就是你与法兰患难与共的亲身体验。

杜马格给我回信,只有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扯!

游船停靠码头,我们上岸。杜马格回头看漓江,说了句让我捉摸不透的话:“原来,这就是全部的漓江!”我带他去西街,在穿行人群时,他盯着每个女人看,然后失望,自言自语:“又不是田苗。”西街的太阳照在他脸上,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充满血丝,可能已多日没睡好。我建议他立即去登记个宾馆,好好休息。我的话他没听。他停下来无言地审视我,我是逆光,他的脸因此暗淡无光,像披着黑布。

为了不与杜马格冲突,我思绪跳得很远。

关于田苗,我知道得不多。大学时代,杜马格从不提起她,我只晓得她最后嫁给一个农民工。杜马格漫无目的地找寻田苗,每个景点都是满满的游人,杜马格站在高处分辨每一张女人的脸。如果不是遇上杜马格,我一下游船就返桂林市区了,现在不得不陪着他漫无目标找人。我建议他求助警方,比如查一查宾馆,是否有她登记住宿信息;或者求助景点,用喇叭找人。杜马格不接受我的建议,他用眼睛找,用耳朵听。他找得投入,几乎忽略我的存在。

“你那个关于她来到桂林的梦可靠吗?”我问他。

“绝对可靠。”他说。

我无法改变他的固执和荒唐。我请他吃啤酒鱼时,他没有动筷,而是蘸着茶水在桌上写写画画,大约是在画寻找田苗的地图。阳朔处处是景点,处处是游客,杜马格是很难找到田苗的。找到天黑,他说他要赶飞机了。我租了车,送他去机场。进入安检区,他不回头看我。验证完证件,他还是没有回头看我,当我不存在。我对着他即将消失的身影挥手,像对着一棵不能言语,没有表情且正移动的树。

杜马格这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他现在的电话号码是多少?他寻找田苗的目的是什么?我一概不知。与他相处的这一天,我们都来不及交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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