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讲真话的赵丹
2012-07-07吴本务
文/吴本务
敢讲真话的赵丹
文/吴本务
赵丹没有默默地死去,他说出了我们一些人的心里话,想说而说不出来的话,可能他讲得晚了些,但仍然是第一个敢讲真话的人。——巴金
我是看赵丹的电影长大的,小时候看《乌鸦与麻雀》,他演的“小广播”让我入迷;初中时在金城大戏院(今“黄浦剧场”)看《十字街头》,他演的失业大学生那副傻里傻气的落魄相令我难忘,还在教室里学他的俏皮样逗同学笑;高中时在大光明电影院看《马路天使》,他在阁楼上拉二胡为周璇伴奏的《四季歌》,我至今唱得有板有眼。后来在大学里聆听他的教课,他传授的“赵氏”银幕形象塑造,活泼生动,哪怕逗一个眼神做一个鬼脸也是一种艺术享受。再后来读到他写的《地狱之门》:“表演就是地狱之门,敢于做电影的人,都要有闯地狱的勇气。”心灵为之震颤,是“闯入”,不是“跌入”,更不是“步入”,他是心甘情愿且赴汤蹈火般与“地狱”打交道的。
死亡是一场演出
“地狱”常常与“死亡”联系在一起,赵丹对生与死是看得很透的。粉碎“四人帮”不久,他刚从“监狱”里释放出来,常到我上班的上影文学部来聊天,鼓励年轻编剧写有深度有分量的电影剧本,说“爱情是永恒的主题,生与死也是一座挖不尽的金矿”。他在银幕上表现各种各样的“死”,不同的角色有不同的“死”法,演起来十分过瘾,但他还没有演够,“真希望如《安魂曲》中的角色一样,一生在演出中结束,死亡是场最精彩的演出。”
中国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赵丹(1915-1980)
的确,赵丹一生都在演出。儿时的他就开始与戏结缘,他自小在文化古城南通长大,父亲为官,祖父开了家影戏剧院,全家都是票友。才七岁的他更是戏院的常客,只要有戏演,他总是窜上窜下,台前台后,忙得不亦乐乎。有一回程砚秋受邀来演《柜中缘》,万人空巷,戏院满座,可偏偏没有赵丹的份,因为父亲要带他出码头走亲戚,急得他直跺脚,灵机一动溜进戏院后台行头箱里躲了起来。戏未开始,他从箱盖的缝隙间瞅见程砚秋的扮相,心里便乐开了花。哪料紧要关头“咯噔”一声,有人把行头箱锁上,此时前台锣鼓已响,他怎么使劲都顶不开箱盖,吓得哭喊起来。叫场子的杂役误以为发现了“小贼坯”,赶紧请来程砚秋,打开箱柜一看,原来是戏院老板的孙子在哭爹喊娘,弄得程砚秋哭笑不得,他这主角还没亮相,堂堂公子就抢先演了出“柜中缘”。时隔40年后,赵丹与程砚秋在北京全国政协会议上相聚,说起这段往事,逗得大伙儿开怀大笑,当年“小贼坯”变成如今“大明星”,实在是一段趣闻佳话。
赵丹特别喜欢红色,倾心“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豪迈气概,于是在1933年加入左联时改名赵丹(原名赵凤翔)。
赵丹主演的《李时珍》海报
表演犹如步入地狱之门
赵丹不止一次说过“表演并非天堂,而是地狱”,富有戏剧意味的是,当他闯入“地狱之门”后,的确演过不少监狱戏:1948年他在《丽人行》中主演的革命工作者章玉良被捕入狱,受尽酷刑折磨,出狱后妻子已另嫁他人,但妻离子散的命运并未击垮他奋发向上的勇气,依然向着光明的路前行。1965年出品的《烈火中永生》是他生平拍的最后一部电影,他塑造的革命烈士许云峰在渣滓洞监狱里领导战友绝食斗争,与国民党特务头子斗智斗勇,最后慷慨就义,每场戏都引起了观众的强烈共鸣。然而,更有戏剧意味的是,这个角色在戏中的遭遇,赵丹在现实生活也同样遭遇过。抗日战争爆发后,赵丹作为抗日救亡演剧三队的主演,满怀爱国热情奔波于各地进行抗日宣传,并参加了《中华儿女》的拍摄,1939年秋,他又与好友徐韬、王为一等结队奔赴新疆开拓抗日戏剧工作,哪料当时统治新疆的反动军阀盛世才玩的是“假革命、真投机”的把戏。他们一到迪化(今乌鲁木齐)就被特务盯上,不久就遭迫害,被投入监狱达四年之久,就像戏中的情节一般,当他从新疆出狱回到重庆,等待他的也是妻离子散的厄运。赵丹第二次入狱是在“文革”中,作为“四人帮”钦定的迫害对象,他被非法投入监狱长达五年多。当时他被蒙住眼睛送往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以囚号“139”单独监禁。不知是历史的误会还是历史的笑话,过不了几天他就发现这座关押他的监狱居然就是20年前拍摄《丽人行》实景的地点。当年他在这儿是以男主角的身份在演戏,后来却成了真正的囚犯在这儿写交代,是悲是喜?真是说不清道不明。这也正应验了赵丹常说的一句戏言:“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戏与人生常常在赵丹身上纠葛一起,真假难分,难怪拍《烈火中永生》时,导演要求他去渣滓洞体验生活,他自嘲地说:“我还要体验?我在监狱里血与泪的感受,难道还不够刻骨铭心吗?”
是的,赵丹对监狱的体验够深的了,即便如此,失去自由的他仍然没有放下艺术。尽管独自面壁,交代材料写了20多斤,他还是练就了一副狱中想戏的硬功夫:自言自语。一个演员岂能失去说话的能力?没人说话,他就对自己说,在心中与构想中的鲁迅说,与假设中的李白说,乃至齐白石的电影剧本也已在他的脑子里分好镜头了。正如他的妻子黄宗英说的:“戏是他的命根子呀!”
赵丹有张管不住的嘴
熟悉赵丹的老上影人常说“赵丹有张管不住的嘴”,其中有两层意思:嘴祸与嘴馋。先说嘴祸,赵丹性格豪爽,快人快语,口无遮拦难免祸从口出。我曾采访过他的儿子赵劲,赵劲也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或许是父亲不世故,不说假话的个性带来了灾难。”此话不假。比如拍历史片《武训传》,他真心实意地赞赏武训艰苦办学的平民精神。为了演好这个清末年代千方百计让穷孩子能念书,以乞讨兴学的角色,赵丹深入到武训的老家山东冠县体验生活,与乡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了解到穷人家孩子要求念书的迫切愿望,收集到武训当年当乞丐办学校时的朴素语言,穿上破烂衣裳,揣摩武训要饭、卖艺的举止神情,这才生动展现了武训形象,当地人都称他“武训再世”。不料影片公映不久就受到了不公正的严厉批判。赵丹首当其冲挨整,每到开会亮相,主持人介绍到他时,他总站起来深深鞠躬:“罪人赵丹。”弄得他灰心丧气,沉寂四年不能演戏。好在周总理了解并保护他,以纪念“世界文化名人屈原”为缘由,把他调到北京主演郭沫若编剧的历史名剧《屈原》,这才让他恢复了元气。后来,赵丹还是改不了心直口快的秉性,常常发言走火,得罪了当时主管上海宣传工作的张春桥,动不动就被抓辫子、打棍子、戴帽子。有人劝他管住嘴巴别尽捅娄子,他反诘:一个人不说真话难道尽说空话套话马屁话?这样活得累不累?但他的“不世故”照样常常碰壁。于是,倔脾气上来,找了个机会亲自找周总理诉苦:“总理啊,请你给我发一张免斗牌,请棍子老爷们不要再斗我,我是个艺术家,让我好好演戏。”直到1961年周总理主持广州会议为知识分子“脱帽加冕”,即“脱下反动剥削阶级的帽子,加上工人阶级一份子的桂冠”,这才让赵丹松了口气,重新激发起创作热情,终于拍成了《李时珍》《林则徐》《聂耳》等佳作。
到了晚年,赵丹还是没管住自己的嘴,大声疾呼又掀起了轩然大波,但他在病榻上一笑了之:“我已没什么可以怕的了。”他的人格魅力和对艺术的赤子之心得到了巴金的呼应与共鸣:“赵丹没有默默地死去,他说出了我们一些人的心里话,想说而说不出来的话,可能他讲得晚了些,但仍然是第一个敢讲真话的人。”
说了嘴祸,再说嘴馋。赵丹是周总理在电影界的知心朋友之一,二人在北京或上海见面,总要共叙友情,一起吃饭。赵丹胃口特别好,嘴也格外馋,每次吃到最后总把满桌的残羹剩菜一扫而光。周总理开玩笑叫他“赵光腚”。赵丹得了这个雅号不好意思说,却对同事朋友自封“美食家”。不过他对吃的确有讲究,“文革”后期他被假释出狱,不仅心里闷得慌而且嘴巴特馋。他的铁哥们魏鹤龄知道他最爱吃螃蟹,拍《马路天使》时他俩演的就是患难之交,拍完夜戏常到小酒店对饮吃蟹,如今赵哥有馋,魏弟怎能旁观?于是就叫在农场的儿子弄来一串螃蟹,悄悄把赵丹接到家中,让儿子在门口警戒,二人躲在阁楼里埋头吃螃蟹……
我采访过不少电影导演、演员,都提到过赵丹嘴馋的趣闻。郑君里说,拍《林则徐》时,他与主演阿丹、摄影黄绍芬、美工韩尚义到广东东莞看外景。四个都是大块头,挤在小巷无法行走,当地小孩逗乐唱山歌:“四个大胖佬,猪油肥得往外冒。”这本是损人的话,可阿丹听不懂当地话,以为是在夸奖,于是二话没说,请客大家进饭馆吃东莞特色面,十几碗面一溜端上桌,热气腾腾,浇头却是黑乎乎的东西,谁也认不出什么名堂,韩尚义说是老鼠肉,郑君里说是蛇肉,黄绍芬说是猴脑,心里嘀咕不敢下筷,只有赵丹断定是当地有名的“沙鳝面”,大家这才狼吞虎咽起来。牛犇说,拍《海魂》时,赵丹因为嘴馋,每次拍完戏请客,饱了口福却把钱用完了,就向崔嵬、康泰借,人家故意不借,他就发加急电报向黄宗英求援,妻子疼他,知道他艺术上高智生活上弱智,毫不犹豫地给他汇钱,大家也就毫不犹豫地、源源不断地吃到美食。有一次,外景地由于邮差“短路”,赵丹半夜才拿到钱,当即把崔嵬、牛犇、康泰从床上拖起,敲开酒店的门,把人家储存的饭菜、啤酒吃了个精光。第二天照常拍戏,个个精神抖擞,赵丹逗趣:“这就是酒足饭饱的功劳。”
难返银幕抱憾离世
赵丹闯入“地狱之门”,人生之路坎坎坷坷,演戏生涯断断续续。他1965年拍成《烈火中永生》后,突然戛然而止,直至1980年逝世,15年中未拍过一部电影。“大明星”难返银幕,这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鲁迅是赵丹一直想演的人物,可惜剧本一改再改,改了几十遍都定不了稿。上影厂1960年筹拍《鲁迅传》,已定赵丹主演,他等不及改稿的折腾,率先进入角色,留起鲁迅式胡子,穿上长袍学鲁迅抽烟的姿势,喝酒只喝绍兴酒,还把卧室布置成鲁迅卧室的样子,天天练书法写“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有一次,他这副打扮敲开创作室的门,“鲁迅来了!”编导们都失声叫了起来,可见赵丹对角色的痴迷程度,然而再痴迷也是一场空,他曾到文学部发过感慨:“像我们这样的文明古国,三五部不同风格的《鲁迅》也该拍得出来,而我试镜头以来,胡须留了又剃,剃了又留,历时20年都未拍成。”
塑造周恩来的银幕形象,赵丹称是“一生最大的愿望”。他俩是相差十多年的忘年交,在抗日战争年代就结下了深厚友谊,他称“周恩来是我一生中最钦佩的人”,而周恩来常看赵丹的演出,说他“最喜欢赵丹豪放不羁的个性”。然而这个“最大愿望”一直悬在空中无法落实。赵丹是个认准了目标一定要走到底的人,“文革”后一解放他就为这目标作准备。当他看到反映北伐战争、八一南昌起义的话剧《八一风暴》后,顿时心潮澎湃,觉得这是刻画周恩来革命生涯的好题材,决心改编成电影。他邀了几位编导直奔南昌,过九江,又辗转武汉三镇,登黄鹤楼,然后南下广东寻访黄埔军校,沿着周恩来的革命足迹收集了大量创作素材,可是不知哪级领导未予批准,一切心血付之东流。然而,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正当他愁绪万分时,大姐张瑞芳了解他的心思,当时她在北影主演《大河奔流》,趁机力荐赵丹饰演片中的周恩来,这让赵丹喜出望外,这可是周总理的第一个银幕形象,他急匆匆赶赴北影试造型,试下来什么都行,就是下巴不及周恩来丰满厚实,赵丹岂肯罢休,特地请来整形专家想办法,先在腮内填充软塑料,又把脸膛紧绷。重塑下巴虽然弄得赵丹叫苦连天,但他苦中作乐,其乐无穷。当他一副扮相出现在摄影棚,导演和瑞芳当场拍板:“周总理复活了!”可是,万事齐备,只欠东风,这么重大的事还得上级领导批准呀,到底是哪一级领导这就搞不清了,反正到开拍之际,赵丹莫名其妙地又被撤换了下来。这下赵丹可来了犟脾气,说勃然大怒一点不过分,他直冲领导而去,质问究竟为什么不让他演周总理?其实原因很简单:资产阶级文艺思想严重,不适宜演周总理。可领导却换一种说法:“不就是一个戏吗?不让演就别演,以后再演嘛!”赵丹豁出去了,顶嘴说:“我说你不就是一个领导吗?别做了,以后再做嘛……”顶嘴的结果可想而知,他不仅没演成,而且委屈得一宵未眠,蒙在被窝里痛哭一场。他的泪为命运而流,也为电影而流,轮到他为自己而流泪的时候,哭什么都晚了。
那是1980年初的事,当他一切准备就绪,已站在《一盘没有下完的棋》现场开拍第一个镜头时,他腹部疼痛得倒在摄影机前,被急送医院查出了胰腺癌晚期,不久就抱憾离世,死前发出最后一声叹息:“《红菱艳》中的女舞蹈家是幸运的,能跳完一曲舞死在舞台上,我却没拍完最后一个镜头,倒在了拍戏现场。”唯一让他欣慰的是,当他死后,在“赵丹纪念会”上,播放了他与周总理生前共同喜爱的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交响曲,同时放映了他1978年扮演周总理的试妆镜头。人们交口赞誉:赵丹扮演的周总理,不仅形似,而且神似。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活着的人感叹,死了的人无奈……
斯人远去,但他的人格魅力却永驻人间。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