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诗英译中的时态选择
2012-06-21李宏霞
李宏霞
(桂林电子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西 桂林541004)
叶维廉在《中国诗学》中曾指出,“中文动词是没有时态的(tense)”[1]333,“动词因为没有时态的语尾变化,所以在用的时候,不会把行动限定在特定的时空里,不似英文那样”[1]16,这种超越时态变化的动词可以使动作摆脱特定时空的限制,增加了诗歌的开放性;与中文不同,英文很重视时态变化,英文中关于过去、现在及未来的时态是一种人为的划分,用来限指动作所发生的时间,“像英文中的现在式、过去式、将来式,是刻意的要我们意识到‘时态’……昨日‘如此’,今日‘不同’或者‘仍如此?’是激发读者分析性思维,指导、领导读者思维方向的元素”[1]29。鉴于英汉两种语言在时态运用上的差异,以及时态对于英文的重要性,中国古诗英译过程中,译者不可避免地要进行时态的选择,从而使译文更符合英文语言习惯。正确的时态选择有助于再现、重构原诗的情景与意境,而不恰当的时态选择则有可能曲解原诗,使读者无法正确理解。
1 根据原诗的时间指示选择时态
尽管汉语动词没有时态上的曲折变化,但在语义范畴内,不少汉语词汇仍有可能表征时间界限,体现所描述的事物与叙事时间之间的关系。正如刘若愚在《中国古诗评析》中所说:“我曾说到中国诗歌缺少语法上的时态及数的范畴,但也有一两点需要交待清楚。所谓‘缺少时态’指的是古汉语的动词没有时态上的曲折变化,并不是在所描述的事物和描述的时间之间根本看不出时间的界限。”[2]由此可见,尽管汉语动词没有时态变化,但不少中国古诗本身隐含时间变化,或牵涉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这类古诗或感叹世事变迁、沧海桑田,或感慨今是昨非、人生无常,或追昔抚今、感慨昔盛今衰。因此,翻译这类古诗时,译者应依据原诗中的时间指示词或所牵涉的历史人物事件正确地选择时态。
以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一诗的英译为例。原诗如下: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尽管中文动词无时态变化,我们仍可根据该诗中的“寻常”、“几度”、“正是”、“又”等时间标志词推测出该诗所隐含的时间变化以及各个动作所发生的时间:“寻常见”、“几度闻”发生在过去,“又逢君”则发生在“正是”当前。原诗通过不同时间所发生的不同动作,表达了作者对昔盛今衰、年华迟暮、漂泊流离的强烈感慨。正如仇兆鳌所述:“抚今追昔,世境之离乱、人情之聚散皆寓于此。”[3]252因此,翻译过程中,译者应根据不同动作发生的不同时间,准确地选择时态。
在该译诗中,前两句诗的动词“saw”、“heard”使用一般过去时,而后两句诗的动词“are”,“meet”则采用一般现在时。一般过去时和一般现在时的使用既准确地表明了原诗各个动作和场景所发生的时间,又凸显今昔对比,彰显了原诗世运治乱、年华盛衰、人物凄凉流落的主题。
又如,刘禹锡的《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尽管中文动词无时态变化,但我们仍可通过该诗所牵涉到的历史人物——东晋高门望族“王谢”,即开国元勋大将军王导所在的琅琊王氏,代代出高官、取得淝水之战胜利的谢安所在的陈郡谢氏,以及时间指示词“旧时”准确地判断出第三句描述的是过去的场景,而其余三句均描写现在的场景。《千家诗》对此诗加注:“王导、谢安,晋相,世家大族,贤才众多,皆居巷中,为六朝巨室;至唐时,则皆衰落零替而不知其处。桥边惟长野草,巷口但见夕阳,而古迹已难寻矣。今之燕子依然,而王谢之家已泯,但飞入寻常百姓家而已。盖伤故家古迹之不存也。”[5]由此可见,该诗为一首充满盛衰之感的怀古诗。因此,在英译过程中,译者应根据不同动作、行为所发生的时间准确地选择时态,凸显古今对比,精准地传递原诗的内涵。
许渊冲的译诗如下:
在该译诗中,第一、二、四句诗中的动词“overgrow”、“hangs”、“are dipping”、“occupy”均使用一般现在时或现在进行时,而第三句诗中的动词“skimmed”则使用一般过去时。各个动词时态的正确使用既准确地再现了各个场景,又强化了古今对比,准确地传达了诗人“盛衰兴亡”的伤悼之情。
2 根据译诗的意境情境选择时态
有些中国古诗既不涉及历史人物与历史事件,也没有明确的时间变化指示词,对于场景或动作行为的发生时间亦无明确的交代。对于这类古诗,译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与译诗意境灵活地选择时态,从而达到再现、重构译诗意境的目的。以王昌龄的《闺怨》一诗为例。原诗如下: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装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这首诗所表述的意境,历来众说纷纭。有的评论家认为该诗描述了一个具体的形象、具体的情景,正如刘永济在《唐人绝句精华》中就此诗所作的评论:“诗人笔下活描出一天真‘少妇’之情态。”[3]149但也有不少评论者则认为该诗描述的乃是征妇闺怨、闺侣伤春的普遍情境。在中国古代,丈夫在外从军、少妇在家思伤的情境非常普遍,描述此类的闺怨诗亦屡见不鲜、不胜枚举。明代唐汝询在《唐诗解》中曾就此诗评论:“伤离者莫甚于从军,故唐人闺怨,大抵皆征妇之词也。”[3]149由此可见,对于不同的读者而言,该诗呈现出不同的意境。因此,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可以依据自己对原诗的独到理解与译诗的意境,灵活地选择时态。
W.J.B.Fletcher采用一般过去时翻译该诗:
在该译诗中,Fletcher采用动词的一般过去时“oppressed”、“climbed”、“saw”、“sent”,从而将闺中少妇盛装、登楼眺望、触景生情的动作限定为发生在过去某个具体时间的行为,着重描写了少妇“凝妆上楼”那一瞬间的心理活动,刻画了一个具体自然、栩栩如生的情境。
与Fletcher不同,许渊冲采用一般现在时翻译:
在此译诗中,许渊冲采用动词的一般现在时“brings”、“mounts”、“sings”,从而使译诗不拘泥于过去某个具体的情境,而是把个人的、一时一地的体验转化为普遍、恒长的经验,既准确地传递出原诗的内涵,又符合中国古代闺怨诗的传统。
又如,孟浩然的《宿建德江》诗: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唐一鹤采用过去时翻译该诗:
在该译文中,唐一鹤采用动词的一般过去时或过去进行时“was mooring”、“came”、“stooped”、“was standing”,从而将游子独客异乡、烟际舟泊、暮江闲眺、羁旅愁思的动作限定为发生在过去某个具体时间,着重描写游子“舟泊暮宿”时的所见与所思,刻画了一个生动自然、情景交融的场景。
王大濂则采用一般现在时翻译该诗:
在该译文中,王大濂采用动词的一般现在时“is moved”、“comes”、“drops”、“kisses”,从而将游子舟泊暮宿、独客异乡的个人行为转化为普遍情境。游子独客怀乡、借景抒怀在中国古代非常普遍,体现故园乡情的古诗亦是俯拾皆是、蔚为大观,本诗正是其中的一首。清代章燮在《唐诗三百首注疏》中曾就此诗评论:“夫故乡之远,犹是天也;故乡之月,犹是月也,而故乡何其远也?此怀故乡之作也。”[3]132由此可见,采用一般现在时翻译该诗,将具体情景泛化为普遍情境,既符合原诗的宗旨,又体现了中国古诗借景抒情、独客思乡的传统。
WitterBynner则采用一般现在时、一般过去时两种时态翻译该诗:
在该译诗中,前两句诗使用动词的一般现在时“moves”、“wanes”、“begin”,从而将“舟泊暮宿”的动作定义为当前行为;而后两句诗则使用动词的一般过去时“was”,从而将“野旷”、“江清”的景色定义为过去的游迹、此时的回忆。吕叔湘曾就此译诗作出评价:“第三行不用is用was,大概是承old memories而来;然而目前景色一变而为往日游痕,大失原作情趣。”[11]110
由此可见,不同的时态选择,对于译诗的情景刻画、意境重构起着关键的作用:一般现在时有利于创作一种普遍、泛化的情境;一般过去时则使情景生动自然、具体形象。
3 根据译诗对引述成分的处理选择时态
不少中国古诗虽无引号,却隐含问答、对话、转述、引言等引述成分。例如贾岛的《寻隐者不遇》诗:“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该诗虽无引号,却涉及对话、问答、转述等引述情境。英译该类诗作时,译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翻译文风与译诗意境在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中作出选择,并相应地选择时态进行翻译。
以李白的《横江词(其五)》诗为例:
横江馆前津吏迎,向余东指海云生。
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
这首诗虽无引号,却隐含对话情境:前两句诗点明了主客双方及对话地点(“津吏”在横江馆前迎接“余”),并辅以津吏说话时的手势(津吏遥指远方的天空),此时云生海上,暴风雨似将来临。后两句则是津吏对“我”的询问与劝告:您为什么要渡江?如此大浪风波,实不宜渡江。唐一鹤曾就该诗作出评论:“李白这首诗,不但有主客双方的对白,而且还辅以说话时的手势,栩栩如生,有声有色。这种形式的诗在我国旧诗中并不多见。”[9]288由此可见,后两句诗虽无引号,实乃津吏的引语,英译过程中,译者应在直接引语或间接引语之间作出选择,并选择相应的时态。
唐一鹤的英译如下:
在该译诗中,唐一鹤采用一般过去时“met”、“pointed”翻译前两句诗,从而将主客双方会面对话的情景界定在过去,创造了一个生动具体的情景;对于后两句诗,译者则采用直接引语、一般现在时“do…wish”“shouldn’t go”来翻译,从而通过津吏的言辞向读者展现出津吏有着丰富的天象观测经验与爽朗真诚的性格。
又如,顾况的《过山农家》诗:
板桥人渡泉声,茅檐日午鸡鸣。
莫嗔焙茶烟暗,却喜晒谷天晴。
这是一首访问山村农家的诗。行人穿过木板桥和淙淙流水,于中午时分到达农家茅屋,鸡在咯咯地叫,山农正在焙茶晒谷,行人与他进行了亲切的交谈。山农说,您莫怪焙茶弄得满屋乌烟瘴气,将就着歇歇脚吧;可喜的是,今天正好有太阳,场上的谷子要趁晴晒干。原诗虽无引号,但通过上下文不难判断出后两句诗是山农的语言。“莫嗔”、“却喜”两句诗形象生动、色调明朗,不仅反映了山农的朴实与好客,也刻画了雨后初晴之际农家的繁忙与喜悦。英译这两句诗时,译者可以在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之间作出选择,并相应地选择时态。
唐一鹤的译诗如下:
对比这两首译诗,我们不难发现,郭著章和唐一鹤都选择了一般过去时来翻译前两句,将行人访问山农的场景定位在过去某个具体时段,情景生动、真挚感人。但对于后两句诗的翻译,译者的处理则不尽相同。唐一鹤的译文中,第三句诗采用直接引语、一般现在时“don’t be”,从而生动地刻画了山农的好客与真淳;第四句诗则采用间接引语、一般过去时“was”,描写了农家繁忙、朴素的生活。郭著章则使用直接引语、一般现在时来翻译后两句诗,第四句诗的“are pleased”和第三句诗的“don’t hate”相呼应,更加贴近于原文中的“莫嗔”与“却喜”的对照呼应;两次使用直接引语、一般现在时,更使读者如闻其声,山农热情好客、淳朴爽朗的形象跃然纸上。
4 结语
由于汉语动词没有时态上的曲折变化,因此,动作行为摆脱了特定时间的限制,也增加了诗歌情境的开放性;与之不同,英语动词的时态变化不可或缺,对于动作发生的时间有明确的界定。鉴于英汉两种语言在时态运用上的差异,以及时态对于英文的重要性,中国古诗英译过程中,译者不可避免地要进行时态的选择,从而使译文更符合英文语言习惯。中国古诗英译过程中,如果原诗本身隐含时间变化或牵涉历史、追昔抚今,译者应依据原诗中的时间表征正确地选择时态;如果原诗既不涉及历史人物与事件,对场景或动作发生的时间亦无明确的指示与限定,译者可以根据译诗意境灵活地选择时态,从而达到再现、重构译诗意境的目的;如果原诗隐含问答、对话、转述、引言等引述成分,译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翻译文风与译诗意境在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中作出选择,并相应地选择时态进行翻译。
[1]叶维廉.中国诗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2]刘若愚.中国古诗评析[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89:51.
[3]黄念然,胡立新,官春蕾.中国古典诗词名篇选注集评[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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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千家诗:汉英对照[M].许渊冲,许明,英译;冷林蔚,中文注释.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9:60.
[6]唐诗三百首:中英文对照[M].许渊冲,译注.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8:233.
[7]吕叔湘.中诗英译比录[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0: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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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王大濂.英译唐诗绝句百首[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13.
[11]吕叔湘.英译唐人绝句百首[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