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家的成熟与衰老
2012-04-29朱斌
朱斌
翻看几位批评家近两年的文章,我的心情越来越复杂。
一方面,他们迅速地成熟了。成熟的主要是他们入世的事业。有的成了著作等身的文学教授;有的成了著名的批评家;有的变成了一匹天马,青云直上,坐到了文学大刊的主编椅子上。因此,如今的他们如鱼得水,嬉笑、怒骂、聊闲天,皆成文章,且都有刊物抢着发表。
另一方面,我又悲哀地发现:这种迅速的成熟,也导致了他们迅速的衰老。衰老的主要是他们个性化的批评:翻来覆去炒自己的隔夜陈饭不说,往往还丧失了批评“好处说好,坏处说坏”的基本品格,越来越毫无原则地写颂词,唱赞歌,给人乱戴高帽子,因而迅速加入到了“团结”、“友爱”与“互助互利”的小圈子活动之中。所以,如今他们的批评文章,虽然满天乱飞,随处可见,但大多变得世故,圆滑,老气横秋,越来越失去了敏锐的个性,也就越来越失去了那种直指人心的力量。
在此,我想特别谈谈李美皆。这位五六年前在《文学自由谈》上迅速蹿红的批评家,如今也宿命般地迅速衰老了。
以2008年为界,李美皆简直判若两人:2008年以前,她的批评风华正茂,满纸都是激情、才情和个性;而2008年以来,她的批评却迅速老成,满纸充盈的,换了世故和圆滑,因而随处可见溢美之词。比如,她称赞默默无闻的赛飞,说其《你离去后的第十年》“把生死之隔写得如此明亮,如此荡气回肠”;赞其已经出版的四本散文集,“写得比许多名流还要好”;感叹“她太独特了,简直有传奇的因子”;甚至夸她“做到了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却全无刻意,而是如血液流动一样自然”;而且还爱屋及乌,顺便把赛飞的丈夫也夸成了一朵花,而且还是一朵奇葩,以至于毫不含糊地说:“赛飞的先生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儒雅绅士,对于赛飞,他绝对是一个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解人”[1]。
我还想谈谈读她评论何建明作品时的感受。当她一开篇说“在当代报告文学作家中,何建明可能是创作量最丰的一个,也是获奖最多的一个”时,我还有些信以为真;但当她连用四个“最”字,说他“始终站在时代前沿,抓住最重要的社会领域、最敏感的生活现象、最弱势的社会群体和最为公众注目的人物事件,详尽地采访,深入地挖掘”时,我就油然而生了诸多疑窦;待到听她说“综观何建明的作品,声光色流动,点线面均匀,叙事细腻,议论风发,抒情优美,人物丰腴”时,我就完全认定这是赤裸裸的吹捧了。因此,当她接着煞有介事地大发感慨,说“在报告文学失却轰动效应的当下,何建明的作品如同划破长空的闪电,不时让人感奋;如同一石激起千重浪,在人心搅动涟漪”之类时[2],我就情不自禁,有些反胃了。
因为溢美,所以她如今的文章,随处可见一些金字塔般闪光的概念,譬如她评论何建明,就用了大音、道义、责任、时代交响、终极关怀和知识分子立场之类。她把这些闪光的词语当成一枚枚金牌和奖章,一股脑儿地往作家们身上挂去,于是就形成并巩固了团结友爱、互惠互利的小圈子。这样,就换来了朋友们对她自己文章的如潮好评,比如,她坦率地说:“赛飞看我的评论文章,得出这样的结论:上得殿堂,下得厅堂,写得文章,说得过流氓”[3]。显而易见,对此,她是颇为自得的。
我并不是说,文学批评不允许赞美,相反,赞美如果恰如其分的话,我也是举双手赞成的。但她2008年以来日益增多的赞美性批评,却往往并不恰如其分,所以我只能称之为溢美。是的,她如今的批评,充满了越来越多的溢美:常常以华丽的词藻作粉底霜,将原本苍白的作家面容涂抹得容光焕发;常常以廉价的华丽材料作装饰,把原本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废墟,打扮成富丽堂皇的宫殿,甚至装点成永垂不朽的丰碑。于是,大功告成,皆大欢喜,友谊天长地久。
所以,如果你对她的评论信以为真,而去阅读她所极力称赞的作家作品,那么,结果肯定会令你大失所望。你不难发现,那些作家作品,其实多半是一些二三流的货色而已,即便你细加品味、反复玩赏,也是难有多大收获的。最大的收获倒是:你的细加玩味,反复摩挲,很轻易地就擦掉了批评家费尽心思才涂抹上的光鲜油彩,终于让你看清了其本来面目——原来并非什么高贵典雅的时代精品,而多是一些粗制滥造的破瓦罐。
这当然令人气馁,也令人遗憾:瓦罐终归是瓦罐。所以,批评家涂抹出来的容光,终归难以引起他人的注目,批评家粉刷而成的宫殿和丰碑,也终归难以引来他人的瞻仰和膜拜。不信,请到书店或图书馆去走一走,瞧一瞧,那些被批评家夸得天花乱坠的作家作品,究竟有多少人在购买?又有多少人在阅读呢?结果肯定不是令你欢天喜地,而是令你垂头丧气。至于批评家本人的作品,其被购买和被借阅的时候,也实在少得可怜,它们往往也只能像那些被其吹捧的作品一样,静静地躺在书店或图书馆的一角,孤独地等待着苍老、发黄,要不,就直接被人扔进垃圾堆,极不情愿地速朽。——而这些,在我看来,都是它们应有的命运。
李美皆曾经指出:评论家不是榨汁机,即便是榨汁机,其能否榨出苹果汁,还得看其评论的作品是不是土坷垃。而如今她的许多批评,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在干用榨汁机榨土坷垃的蠢事,努力要把土坷垃榨出苹果汁。李美皆还曾经认为:当批评家把牛粪说成是鲜花的时候,那他自己就离牛粪不远了。如今她的许多批评,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在干把牛粪夸成鲜花的荒唐事,看来,她在心甘情愿地往自己脸上抹牛粪,因而就真的离牛粪不远了。
但她不管不顾,迅速地成熟了,也迅速地衰老了:迅速地遵循了文坛的各种明规范和潜规则,迅速地具备了当下批评界和学术界那种流行的时代共性:“为稻粱谋”。
因为“为稻粱谋”,所以她致力于巩固小圈子并扩大根据地,于是,其评论自然就充斥着体现了“互助互利”小圈子精神的溢美之辞。这样,她熟练地掌握了通行的“借名人以抬举友人”的吹捧绝招。于是,她说何建明的《共和国告急》,“与索尔仁尼琴纪实性、社会性极强的小说《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异曲而同工”[4]。她说“苏轼用儒家思想来做官,用道家思想来修身养性,用佛家思想来对付人生的苦难。张蒙是用军人品格来入世,用诗人性情来出世的,他的人生因此达到了入乎其中又出乎其外的境界”[5]。甚至,她还突发奇想,说如果赛飞“从自家院子里向你走来,你也许会联想到是凌叔华从三十年代向你走来,你会有点恍惚”[6]。
因为“为稻粱谋”,所以她也熟练掌握了批评友人作品的通用套路:凡提及缺陷必如蜻蜓点水,一笔带过。于是,关于何建明作品的不足,她只淡淡一提:“尽管何建明的作品尚存在激情有余、理性不足等问题,总体上不失为一道忠实记录时代进程的雄丽可观的风景线”[7];而关于裘山山创作上的问题,她也只给了轻飘飘的一句:“‘老作家容易出现的问题就是熟极而流,不再注意文体、风格上的变异。裘山山也需要警惕这个问题”[8]。谈及赛飞的不足时,她的态度变得极其暧昧,只弱弱地说了一句让人难以察觉的话:“赛飞在捕捉大意境、摹写大气象方面的才情,也许更值得挖掘,更值得期待”[9]。
因为“为稻粱谋”,她甚至还熟练掌握了当下批评界和学术界病毒般流行的下三滥招数:充分利用自己的名气和人脉资源,自我复制,重复发表,以增加数量来换取最大利益。而这,在其2008年以前的批评文章中,却是极其罕见的。
据李美皆自己说,当年她读到舒婷婆婆妈妈的居家文字时,“不禁错愕。错愕之余,更生难过:你是舒婷啊,怎么可以让自己这样呢?”[10]如今,当我读到她现在的文字时,不禁也深有同感:你是李美皆啊,怎么可以让自己这样呢?
所以,我非常留恋她前期的文章。不需多读,也无需细读,你就能够感受到她鲜活的自我和突出的个性。那种青春的激情、才情与活力,充盈在字里行间,时时扑面而来。因此,在我印象中,那时的她目光明亮,秀发飘飘,总挥动着个性的灵锤,把自己的看书心得都锤炼成一篇篇文章,且力求将每个文字都锤炼得激情洋溢,火花迸溅,让人读来自然就荡气回肠,神清目爽。而2008年以来,其灵魂却充满了外界的喧嚣,其内心已洋溢着世俗的尖叫,其个性和感觉也就日益迟钝,快泯然如众人了。
这让我无法想象,她居然曾反复强调要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她一则说:“只有融于内心的东西,我才有热情去写”[11]。她再则说:“只要本着内心的坦然自由地表达,真诚地发言,不必担心没有知音”[12]。甚至,她还曾令人动容地说:“忠于自己内心的真实,即使错了,仍然有改正的机会……仍然能够拥有内心的干净和余裕”[13]。然而,她虽然这么说了,却并没有始终如一地这么做。这些动听的话语自然就失去了令人信服的力量,甚至就像腐败官员大谈反腐倡廉一样,成了一种冠冕堂皇的伪装。
英国女作家吴尔夫也曾强调要忠实于自己的内心[14]。但与李美皆不同,她既是这么说的,也始终如一是这么做的。
也许,李美皆的内心,有两个不同的她,在激烈争吵,甚至拳脚相加。前者要做有个性的批评家,要用才情抒写性灵;而后者却要做有职称的教授,要用成果换取利益。但最终,后者把前者打得落花流水,服服帖帖。所以,她极像其他几位批评家,既在迅速地成熟,又在迅速地衰老:成熟的是其入世的事业,衰老的是其灵性的批评。
(作者单位:西北师范大学)
[1][3][6]李美皆:《与世上的美好一同想起你》,《文学报》2010年12月2日,第5版。
[2][4][7]李美皆:《担当时代有大音:何建明报告文学印象》,《理论与创作》2009年第6期。
[5]李美皆:《在军人与诗人之间》,《理论与创作》2011年第3期。
[8]李美皆:《裘山山论》,《小说评论》2008年第4期。
[9]李美皆:《装在玉净瓶中的文字》,《文艺报》2010年10月11日,第2版。
[10]李美皆:《从舒婷看诗歌的荣与耻》,《文学自由谈》2006年第4期。
[11][13]李美皆:《我的批评观》,《南方文坛》200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