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纱照
2012-04-29薛舒
薛舒
一
杨小春和冯宝梅拍过一张婚纱照,是在老上海名店“王开”照相馆拍的,这在刘湾镇上可是一件稀奇事。按照他们的女儿雁敏的年龄来算,杨小春和冯宝梅应该是在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结的婚。那时候哪有拍婚纱照的?别说刘湾镇,就是整个大上海,乃至全中国,都找不到一家照相馆可以拍婚纱照。那时候讲的是新事新办,穿一套崭新的军装,拍一张“手握红宝书,心向红太阳”的革命夫妻照,就是最时髦、最体面的了。直到八十年代初,“王开”照相馆才恢复拍婚纱照。所以,对于挤在川杨河南岸、暮紫桥东侧的那堆矮平房里的七十二家房客来说,其中有那么一户,一开门,竟赫赫然当墙挂着一幅二十四寸的婚纱照,那简直就是刘湾镇上的一大景观了。
初中二年级女生白棉棉第一次跟同学雁敏去她家时,就被那张巨大的彩色婚纱照迷住了。确切地说,白棉棉是被婚纱照上的新郎迷住了。
雁敏是留级生,初二升初三的期末考试,除了体育优秀以外,门门功课挂红灯,她就只能留在初二,进了白棉棉他们班。老师安排雁敏和白棉棉同桌,按照老师的说法,白棉棉是“聪明面孔笨肚肠”,两个学习都不太好的女生在一起,不怕谁带坏谁。就这样,白棉棉和雁敏成了好朋友。
留级生雁敏在班里没市场,只有白棉棉向她奉献了友谊,雁敏就觉得应该回报一些什么给白棉棉。可是一个初二学生,拿什么来奉献给她的朋友呢?雁敏没什么可以奉献给白棉棉的,于是就奉献了她爸爸妈妈的“秘密”。
雁敏说:白棉棉,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爸是工程师,他是交通大学毕业的;我妈是劳动模范,毛主席活着的时候还接见过我妈。
雁敏说:白棉棉,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爸妈拍过一张很大很大的婚纱照,和毛主席像一样大。我爸妈的婚纱照,是刘湾镇上唯一的婚纱照。
雁敏说:白棉棉,我还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爸长得有点像王心刚,又有点像唐国强,还有点像郭凯敏……我妈长得像张瑜。白棉棉你不要不相信,以后我带你去我家,你看了我爸妈的婚纱照,你会信的。
雁敏把她父母的秘密一个接一个地告诉了白棉棉,几乎每一个秘密都令白棉棉感到吃惊并且艳羡,简直要嫉妒起来。雁敏说了太多次,白棉棉因此对她父母了解得比自己父母还要多,就像《大众电影》上的明星,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白棉棉强烈地渴望去一趟雁敏家,她想去看看那张婚纱照,看看照片上的男人和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就好像影迷渴望见到影星一样。白棉棉成了一个追星族,不过她追的不是电影明星,而是她的同学雁敏的爸爸和妈妈。
可是雁敏和白棉棉做了一个多学期的同学,却一直没带白棉棉去过她家。白棉棉主动申请过几次,雁敏却总有借口拒绝她:
“现在是中午,我爸妈在睡午觉。”
“今天我爸妈休息,他们在家里大扫除呢。”
“我爸妈去上海买料子了,我没家里的钥匙。”
雁敏的理由永远围绕一个中心,那就是,她爸爸妈妈是一对十分恩爱的夫妻,他们整天黏糊在一起,一起上下班,一起大扫除,一起睡午觉,一起去上海……几乎形影不离。作为外人的白棉棉,是不便去打扰那对恩爱夫妻的。所以,那张神秘的婚纱照,就成了一个传说,雁敏的爸爸到底像王心刚、唐国强还是郭凯敏,就是一个悬念了。至于雁敏的妈妈,白棉棉的想象空间不大,因为雁敏从一而终地认为她妈妈长得像张瑜。
初二下半学期的某一天,白棉棉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那张传说中的婚纱照。那天是在上体育课,同学们正排着队学做最新的第六套广播体操。做到腹背运动时,白棉棉发现前面那个卡其布包裹的浑圆突翘的臀部上,一小滩褐色的污迹正从中缝处隐隐渲染而开,就像是刚好从母鹌鹑屁股里生出来的一只小蛋,逐渐变成一只大一点的鸽子蛋,最后化成了一个大鸡蛋,还透着潮潮的湿润感。很不幸,这个臀部的主人恰是雁敏。
初二女生白棉棉虽然还没有迎来这种被她们女生私下里叫做“老朋友”的生理现象,但班里已经有起跑比较早的女同学传授过经验,“老朋友”是女生的秘密,是不能被男生知道的。问题是,“老朋友”这家伙很不守纪律,很难管理,一不小心就会包裹不住而自行暴露。一旦暴露,住在镇上的同学就立即逃回家换裤子去了。家住得远的女生,只能一整天坐在位子上不动,等放学后所有人走完,才肯立起身,用书包遮着屁股一路挪回家。总之,遇到这种情况,就要想方设法藏着掖着,不让男生注意到。
第六套广播体操做完,体育老师鼓起腮帮子使劲吹了两记表示下课的长音,同学们便像一群从网中拥挤而出的鱼,“呼啦”一下游散而开。白棉棉一把拉住雁敏,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她的臀部。
就这样,白棉棉在这一天的课间休息时间,以掩体的资格,走进了雁敏传说中的家,并且看见了那张她向往已久的婚纱照。
白棉棉在看到婚纱照的一瞬间震惊了,她震惊于狭小逼仄的雁敏家居然挂着一张如此巨大的婚纱照而不是领袖像,这在刘湾镇上确乎找不到第二家。当然,现在刘湾镇上大多不挂领袖像了,他们挂的是“社会主义事业先进生产工作者”以及“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共产主义接班人”奖状,还挂“胖娃娃抱鲤鱼”年画或者时髦的“建设四个现代化,奔向二零零零年”宣传画。雁敏家的房子很小,里外两间统共二十平米左右,里间是男女主人的卧室,外间是饭厅、客厅、起居室兼雁敏的卧室。雁敏进里屋换裤子的时候,白棉棉就仰着脑袋细细地端详着那张婚纱照。
照片上的新郎和新娘,显然是站在一个大户人家的客厅里,头顶上挂着水晶吊灯,脚底下踩着红地毯,身侧是带拐弯的原木扶梯,身后是紫红色天鹅绒窗帘……仅从照片里的景物来看,就可以想象这户人家是多么富有,不折不扣的资产阶级家庭。白棉棉这个年龄的孩子,是很有阶级意识的,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无产阶级”的孩子,而“资产阶级”是“无产阶级”的死对头,是要被无产阶级的人民彻底打倒的。然而,作为无产阶级的孩子白棉棉,似乎并不反感资产阶级,甚至,资产阶级就像雁敏父母的那张婚纱照一样,让白棉棉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些向往。这足以说明,白棉棉长到十多岁的时候,“资产阶级”在刘湾镇上正重新抬起头来。
再说照片上的新娘冯宝梅,身穿一件白纱拽地长裙,裙子的布料用得极奢侈,下摆层层叠叠,拖拖拉拉,一直延伸到扶梯的拐弯口,做三顶单人床蚊帐都够了。新娘冯宝梅的脸蛋上,还涂着团团的胭脂红,眉毛浓黑,眼睛乌亮,格外炯炯有神,健康得有些过分,总之,长得一点都不像张瑜。虽然手里捧着一束白色的马蹄莲,可是马蹄莲在冯宝梅手里,就成了一捆白棉花,冯宝梅也不再是新娘,而是一个披着白纱裙捧着白棉花被毛主席接见的劳动模范。
新郎杨小春倒是英俊,瘦瘦高高的男人,穿一件黑色燕尾服,白衬衣坚硬的领子掐着挺拔的脖子,一侧肩膀被新娘的头纱挡住了,另一侧肩膀倒是平直挺括,下垂的手中捏着一只白手套,轻握的拳头里露出一缕白色丝织品边角。肩膀上面,竟是一张眉清目秀的脸,还微笑着,是稳重中略带羞涩的笑,透着一
股书生气。
白棉棉觉得,这个穿燕尾服的新郎确是像一位电影明星,但不是雁敏提到过的那几个。唐国强太奶油,杨小春更硬朗一些;王心刚的颌骨是方的,杨小春是狭长脸;郭凯敏的双眼皮大眼睛有些呆气,杨小春是简洁干练的单眼皮……白棉棉快速在脑海中搜索看过的电影。那会儿,雁敏换好裤子从里屋出来,她发现白棉棉正仰着脖子入迷地看着婚纱照,刚才因为“老朋友”泄露而沮丧的脸色立即转而变成了得意:好看吗?
白棉棉点了点头:雁敏,你爸爸是个美男子。
可是雁敏的注意力好像并不在他爸爸身上:我妈穿上婚纱,像不像白雪公主?
白棉棉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说实话,雁敏妈妈和白雪公主搭不上任何关系。雁敏却自我陶醉道:以后我要让我妈给我做一条这样的白纱裙,穿起来像仙女一样……
就在这时候,白棉棉想起了照片上的新郎到底像谁了,白净的面孔,透着一股书生气,就像,就像《永不消逝的电波》里的那个叫李侠的地下党。
二
刘湾镇上就数南市街最热闹,从暮紫桥头到刘湾中学的五百米路,是店铺最多的一段,有卖农具和化肥的“生产资料”门市部、挂着三鲜干丝面和小馄饨的招牌却只卖阳春面的新川点心店,有玻璃橱窗上贴着马克思和恩格斯图片的新华书店、以及百货店、水果店……期间还夹杂着王鞋匠的修鞋摊、朱切面的切面铺、金裁缝的成衣店、赵牙医的拔牙店……那些商店里的营业员,几乎都认识白棉棉,因为白棉棉的爸爸是供销社的白主任,白棉棉的妈妈是供销社的张会计。
白棉棉还是一个婴儿时,就被供销社的营业员们从一家店铺抱到另一家店铺,像个宠物似的,被大伙逗着玩。抱到杂货店,营业员就用筷子蘸料酒给她尝;抱到百货店,营业员就挖一坨散装雪花膏涂在她肥嘟嘟的屁股上;抱到布店,营业员们就给她裹上花布裙,兜上纱头巾,做成个洋娃娃的样子,摆在一卷卷洋布堆里……可以说,白棉棉就是在刘湾镇上的店铺里长大的。可是,在店铺里长大的白棉棉,却从没有进过暮紫桥下那家叫“生产资料”的店,“生产资料”里的那个女营业员,也不认识白棉棉。
关于这个问题,白棉棉问过张会计。张会计说:生产资料是五金厂和化工厂的联合门市部,不属于供销社系统,不归你爸管。
刘湾镇上居然还有白棉棉的爸爸白主任管不到的店铺,白棉棉心里就生出了一些失落感。什么样的店铺她白棉棉没进去过?生产资料门市部却成了一个例外,这让她很不甘心,就好像要去达标一项吉尼斯世界纪录似的,白棉棉不由地产生了一些破纪录的欲望。不过,生产资料部这个店铺实在不怎么好玩,白棉棉站在门口观察过好几回,店里卖的都是锄头镰刀、粪桶扁担、化肥农药之类的东西。
白棉棉对农具和化肥不感兴趣,白棉棉关注生产资料部,是因为店里唯一的女营业员很有一些与刘湾镇人不同的德行。据说女营业员是资产阶级小姐出身,是从上海市区下来的,倒是长得漂亮,瘦瘦的瓜子脸,留一头卷曲的长发。那个年代,刘湾镇上还没有流行烫头发,人们只在电影里见过那种叫做“长波浪”的发型。白棉棉不知道女营业员叫什么名字,她就私下里给她起了一个绰号——长波浪。每每经过生产资料部,白棉棉就要探头张望几眼,长波浪好像总是无所事事,不是在打瞌睡,就是在修指甲。
白棉棉忍不住要为长波浪感到遗憾,这么漂亮的女人,在一爿毫无趣味的卖农具和化肥的店里做营业员,简直浪费了她那一头美丽的长波浪。小小的刘湾镇,一天能有几个来买农具和化肥的顾客?没有顾客,长波浪坐在柜台里面还能做什么?她若是不打瞌睡,不修指甲,就真的没啥可干了。不过,长波浪即使是打瞌睡,也显得那么好看,她总是耷拉着眼皮,长而浓密的睫毛遮盖着视线,偶尔抬眼看向柜台外面,一副困顿茫然的样子,像刚醒的睡美人,脸上带着无辜的憨态,又好像,是对这世上的一切抱以不屑的漠视。
白棉棉不可救药地迷恋上了长波浪的瞌睡相,那段日子,白棉棉总是有意无意地耷拉着眼皮,仿佛对万事都不怎么感兴趣。张会计终于发现,她的囡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变得很没有规矩了,大人和她讲话,她不是垂着眼皮看鞋,就是眼神一忽飘到东,一忽飘到西,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张会计就说:白棉棉你给我注意点,大人讲话,你要看着大人,晓得吗?
白棉棉没说晓得,也没说不晓得,白棉棉只是抬起眼皮,用朦胧迷离的目光扫了一眼张会计,复又耷拉下了眼皮。张会计就火了,张会计伸出手,一把抓住白棉棉的下巴用力抬起来,厉声喝道:看着我,小孩家,这样萎靡不振,哪里学来的?
白棉棉看着张会计,迷蒙的眼睛里闪过两道微弱的光亮,而后启开嘴唇,很突兀地说:刘湾镇上为什么没有烫发店呢?
张会计反应极快地一挥手,给了白棉棉一巴掌,她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她觉得白棉棉中邪了,魂灵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勾去了。好在一巴掌下去,白棉棉就“哇”的一声哭起来,她哭着说了一大堆话:姆妈你的头发稀,你要是烫个长波浪会很好看的,像《第二次握手》里那个女的……
张会计不由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薄薄的一层细发捉襟见肘地覆盖着头皮,竟像遭灾的庄稼地。张会计心头一软,就被白棉棉感动了,难为这孩子,还想着她的头发,嘴上却还是严厉:烫什么发,女特务似的,小孩子家,不许胡思乱想,要学好,晓得吗?
张会计这么说着,心里却想,现在的电影里,除了女特务,倒也有好人烫头发,不过大多是归国华侨,刘湾镇上的女人,还真没见过烫发的。张会计没有把生产资料部里的女营业员当成刘湾镇上的女人,她对那个整天不是瞌睡就是修指甲的长波浪视而不见。
那天晚上,张会计把打了白棉棉一巴掌的事,以及白棉棉说的话学给白主任听。白主任听了,扯开嘴角笑起来:这个小囡,有点意思。说完,白主任观察了一下张会计的脑袋:你头发确实很稀嘛,头皮都露出来了,以前怎么没发觉?我认为,棉棉说的大概是对的,烫个发会好点。
张会计:又没有烫发店。
一个月后,张会计去县城的华丽美发店烫了一个菊花头,张会计还不敢烫长波浪,长波浪太妖,太像女特务。烫了发的张会计,脑袋上顶着一朵蓬松的大菊花,头发果然显得比过去多了,头皮也不露出来了。张会计的菊花头使刘湾镇上的女人们觉得烫发这件事情并不是遥远到只在电影里出现,张会计以身先士卒的尝试,证明了烫发的可行性。
再是一个月后,白主任就为刘湾镇理发店进了一套电烫设备。白主任这个领导同志还是很有改革精神的,他以自己的女人为表率,引领了刘湾镇妇女的烫发风潮。刘湾镇理发店里,每天都有来排队烫发的女人,排在队伍里的包括王鞋匠的老婆、朱切面的对象、金裁缝的女徒弟,以及赵牙医的女助手,等等。那段日子,整个刘湾镇上,到处耸动着一朵朵黑色的菊花,大菊花、小菊花、野菊花……刘湾镇上的女人们集体创作,绘成了一幅规规矩矩而又热热闹闹的菊花图,资产阶级的味道弥漫得很是迅猛,刘湾镇因此而显得有些奢靡和变质。好在菊花图毕竟只是菊
花图,菊花的本质就是质朴的,就像刘湾镇上的女人,放给她们千万个机会,她们也只会做一朵菊花,而做不了玫瑰和牡丹。
只有生产资料里的长波浪没有入“菊花图”,她依然以整日打瞌睡和修指甲的寂寞姿态,显示着她的不合群。长波浪不是刘湾镇上的女人,她是多年前来刘湾乡下插队的上海人,后来调到了镇上的化工厂。听说是父母死了,哥哥嫂嫂不管她,她就没回城,一直住在化工厂集体宿舍里。长波浪不是一朵菊花,她像一朵没人管的野罂粟,倒是漂亮迷人,只是,这种花,总归让人不敢靠近。
三
烫过头发的张会计还是不像《第二次握手》里那个女主角,白棉棉感到很失望,就好比,雁敏的妈妈冯宝梅,哪怕穿了一件像仙女的外衣一样的白婚纱,可看起来,她还是一个女劳模。似乎,要让一个人身上的味道从无产阶级变成资产阶级,不是烫个头发、穿件婚纱就能做到的。不过,有关婚纱照,白棉棉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雁敏的父母有婚纱照,自己的父母却没有?
白棉棉问张会计:姆妈,你做新娘子的时候,有没有拍婚纱照?
白棉棉这么一问,张会计就有些发愣。张会计结婚结得很简陋,当年,她跟着比她年长九岁的白主任去民政部门开了一张奖状似的证书,证书上写着白主任和她的名字,名字上敲着“刘湾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图章。他们拿到敲了章的证书,从此以后就住到了同一问屋子里,睡在了同一张床上。他们连身穿军装、手握红宝书的革命夫妻照都没有拍过,他们这个婚,结得可真是有点马虎。
雁敏的爸爸妈妈结婚的时候,拍过那么大一张婚纱照,你们怎么没拍啊?白棉棉托开双臂,做了一个无限大的姿势。
张会计脸上的表情立即活跃起来:冯宝梅和杨小春?哈,他们的婚纱照是补拍的,刘湾镇上人人晓得。
白棉棉吓了一跳,刘湾镇上人人晓得的事,白棉棉却不晓得,这就有些欺负小孩的意思了:为什么要补拍呀?我见过那张照片,很好看的,雁敏爸爸长得像《永不消逝的电波》里的李侠。
张会计笑了,笑得很是意味深长:假戏真做咯,冯宝梅看上杨小春,人家长得像孙道临,卖相多好啊!不过,杨小春当年要是不和冯宝梅结婚,恐怕都要判刑了。这个资产阶级,台湾特务,前几年才平反的。婚纱照么,是杨小春平反以后,去补拍的……
天呐!台湾特务?白棉棉惊得张大了嘴巴。
张会计大概把白棉棉当成她的女同事或者女邻居了,女人和女人之间,最喜欢说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可是张会计话说到一半,白棉棉惊异的表情让她忽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小女人实在太小了,还不够资格与她一起分享这些敏感的话题,于是菊花头下的瘦脸一绷,厉声道:小孩家不好好读书,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还不快去做功课……
白棉棉只好去做功课,可是白棉棉不喜欢做功课,她觉得,世界上最没意思的事情就是做功课。白棉棉趴在一台蝴蝶牌缝纫机上,书和作业本摊开在面前。张会计的蝴蝶牌缝纫机平时不用,机头翻在平板下面,面上用一个花布套子罩着,蝴蝶牌缝纫机就变成了蝴蝶牌写字台。白棉棉趴在蝴蝶牌写字台上,一会儿踩踩缝纫机踏脚,搞出一些齿轮空转的声响,一会儿用手指头划拉着花布套子上的小碎花,一朵、两朵、三朵地数,脑子里却想着,冯宝梅和杨小春为什么要补拍婚纱照?为什么说假戏真做?难道不是真的结婚吗?要不是真的结婚,雁敏还是他们的女儿吗?
白棉棉想不明白其中的奥妙,却愈发地要为杨小春叫屈。多英俊的男人啊!竟是个台湾特务,真是可惜了他那副地下党的长相。竟还要假戏真做,和一个女劳模补拍结婚照。也许,他就是一个被革命女将挟持的人质,不得不用自由来换取生命。可是,在雁敏的嘴里,她爸妈分明是一对恩爱夫妻啊!
雁敏说过,她爸妈都在五金厂工作。每天中午雁敏吃完饭总要去白棉棉家等她一起上学,去得多了,白棉棉就有些不满意,白棉棉说:明天我去你家等你吧,老是你来我家等我,很不公平的。
其实白棉棉是想再去雁敏家看看那张婚纱照,也许碰巧遇见雁敏爸爸,就可以亲眼验证一下,那个英俊的新郎是不是真的像孙道临。可是白棉棉的建议刚说出口,雁敏立即拍着胸脯说:我愿意等你,我没觉得不公平。
雁敏也太自作多情了,白棉棉的白脸上升起了一朵气恼的乌云:你觉得公平,我还觉得不公平呢,我家你总可以来,你家我倒不能去,以后你也别来我家了……
雁敏是什么人啊!她已经迎来了她的“老朋友”,她已经与“青春期”搭上了界,不像白棉棉,还是个少年儿童,一个青春少女对付一个少年儿童,总是绰绰有余的。白棉棉这么说,雁敏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来,笑得很是居高临下:哈,你黄鱼脑子啊!我早就说过,中午我爸妈要睡午觉的,要不我干嘛一吃完饭就出来等你?
雁敏这么一说,白棉棉就记起来了,她的确说过她爸妈要睡午觉。只不过当时白棉棉还没见过那张婚纱照,她对那两个睡午觉的男女没有具体印象。然而现在,雁敏再次提到睡午觉,白棉棉就忽然敏感起来,脑海里立即跳出一对男女,一个穿着重重叠叠的白婚纱、有着红扑扑的圆脸蛋的女劳模,和一个穿着燕尾服、温文尔雅的白面书生双双走进卧室,一起躺在了床上,然后,他们就开始睡午觉了……
可是一个女劳模和一个白面书生,怎么能躺在一张床上呢?况且还是睡午觉!那么大的太阳,那么亮的天空,川杨河里停靠的小货船上,船工那么响亮地骂着娘;暮紫桥上卖甘蔗的浙江人吆喝起来,全世界睡着的人都会被吵醒;再远一点,王鞋匠用一把榔头敲鞋钉的“嘭嘭”声,总是响彻整条南市街,连在刘湾中学课堂里上课的学生都能听见……他们怎么就能睡午觉呢?
白棉棉忽然就对雁敏的妈妈冯宝梅产生了一丝反感,就好像每天中午那场暧昧的午觉,就是在这个过份健康的女人的威逼下才得以常年持续的。很奇怪,白棉棉明知杨小春是一个资产阶级“狗特务”,却并不反感他,甚至,还很同情这个“狗特务”。那个曾经的交通大学毕业生,如今的工程师,长得像英俊的地下党的杨小春,无辜而又无奈地要在每天午后与一个健壮的革命女将在一张床上睡午觉,他简直就是一个受尽了凌辱的奴隶……
白棉棉陷入了想象,这种想象让她感到有些罪恶,可又充满了诱惑,她几乎想尽了一切细节,可是所有细节加在一起,也只是一条白婚纱和一件黑燕尾服毫无协调感的抽象的同床共眠。连“老朋友”都还没来找过白棉棉,她怎么可能想象得出抽象背后的具体细节呢?可是,哪怕抽象,也已经让她隐隐感到羞耻,又恰是因为羞耻,便更是欲罢不能地要去想象。
白棉棉终是因为婚纱照上的那对男女要“睡午觉”,一直没找到亲自见一见杨小春的机会。这就更加使她把杨小春当成了偶像,因为有着见到的巨大可能,这个偶像,要比唐国强、王心刚、郭凯敏之类的电影明星现实多了。白棉棉就是特别想见一见杨小春,想得多了,便产生了幻觉。某一天的午后时分,会有一块砖头砸破正在睡午觉的那对男女的玻璃窗,“哗啦”一声巨响把那对男女从梦中惊醒过来,他们
吓坏了,从此以后,他们就再也不敢睡午觉了……这种幻觉使白棉棉的身上洋溢出一股蠢蠢欲动的激情,她想,她就是那个用砖头砸破玻璃窗的人。她甚至觉得,倘若这世上没有人去拯救那个身陷囹圄的书生,那他将被一个披着婚纱的革命女将奴役终身。在这场幻想中,白棉棉把自己当成了书生杨小春的拯救者。
四
白棉棉期待的暑假马上就要来临,可又害怕暑假前的期末考试,她担心自己会和雁敏一样,变成一个留级生。
白主任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为什么聪明的他,却养出了一个笨囡?他大概猜不到,白棉棉学习成绩不好的原因,是脑子里想着太多太多的事。不过,要是让白棉棉说一说,她脑子里究竟想的是什么,也许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比如前段日子,她尽想着怎样让自己的眼神和生产资料门市部里的长波浪一样,朦胧而又迷离;这段日子,她又想着杨小春和冯宝梅为啥孩子都那么大了,还要补拍结婚照;她还想着,什么时候要亲眼见见婚纱照上那个英俊的杨小春,究竟有多像孙道临……这样一来,白棉棉的学习怎么可能好得了?
六月底的那个早晨,白棉棉没吃早饭就出门上学去了。这一日要期末考试,白棉棉太紧张了,搞得一点胃口都没有,肚子还有些隐隐的痛。白棉棉一脸愁容地向刘湾中学走去,经过暮紫桥北的生产资料部,发现一个瘦高挑的男人,正一块一块地卸着商店的排门板。生产资料部的大门是朝东开的,朝阳铺洒在川杨河微波粼粼的水面上,印照着暮紫桥的青石桥墩闪烁出斑驳的白光,正在卸门板的男人身上沐浴着一层金色的光芒,干净利索的动作,修长挺拔的身材,真是好看啊!
白棉棉忽然反应过来,是杨小春!虽然她从没见过杨小春真人,但她敢断言,这个正在卸门板的男人,就是挂在雁敏家墙上的婚纱照里的新郎。地下党终于出现了,哦不,狗特务终于出现了,哦不不,已经平反的资产阶级狗特务,那个叫杨小春的大学生、工程师,终于出现在初夏早晨的暮紫桥头……白棉棉的心脏一阵狂跳,血液加快了流动,她迈开脚步,向生产资料部走去,她要靠近一些,那样才能看得更清晰,她小步往前挪,每走一步,血液都往脸上升起一寸,她几乎看见自己的脸已经热得像正午的太阳一样烫呼呼、红彤彤了。就在白棉棉离生产资料还有五步之遥时,杨小春卸下最后一块排门板,拍着手上的灰尘回过身,抬眼朝白棉棉的方向看过来。
白棉棉一惊,只觉小腹一阵轻搐,一小股热流“呼”地涌下。白棉棉吓了一跳,白棉棉以为自己尿裤子了,一个急转身,朝反方向飞一样逃去。初夏的热风在她耳边猎猎刮过,裸露的皮肤在炽烈的空气中生出丝丝爆裂的疼痛,从脸部牵扯到头颅,又从头颅牵扯到心脏,一路牵扯下去,使她的小腹也跟着一阵阵抽搐起来。白棉棉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突然尿了裤子,且还是在她的偶像杨小春看向她的当口,害得她都没来得及看清楚真正的杨小春长什么样。尿裤子这件事让白棉棉感到无地自容,那会儿,她还不明白,初夏的这个早晨,“老朋友”终于首次来拜访她这个十四岁少女了。
第一场数学考试,白棉棉迟到了十五分钟,坐进考场后,她还久久不能平静下来,脑子里灌满了一团团浆糊,这样怎么可能考出好成绩呢?所以,白棉棉的期末考试,当然是一败涂地了,数学六十分,语文六十五分,英语六十八分……张会计一生气,就规定白棉棉以后不许再和雁敏交朋友了:跟一个留级生凑一道,早晚你也要留级……
雁敏的成绩自然更不好,门门不及格,雁敏又要留级了,张会计的分析有点道理,要是白棉棉再和雁敏混在一起,早晚也要留级。可是白棉棉却认为,其实她还可以考得好一些的,只不过考试那天早上,她的“老朋友”不是第一次来拜访她了吗?她不是因此而迟到了吗?可是,“老朋友”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那天早上来,而且是在见到杨小春的那一刻忽然来了,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个问题,白棉棉始终没想通。
白棉棉要升初三了,雁敏不再和她做同学了。放假前的最后一次班会结束,同学们领了暑假作业和成绩册,各自散了。白棉棉怕雁敏伤心,特意等她一起回家,可是雁敏好像没什么不高兴,她还是那么爱说话:白棉棉,我和妹妹明天就要去外婆家了。
白棉棉点点头。雁敏又说:我们家太热,外婆家在乡下,有自留地,我外婆种了甜瓜和玉米,每年暑假我都会去吃个够……
白棉棉悄悄观察了一下雁敏的表情,似乎,并没有一丝伤心,好像留级这件事根本没打击到她,相反,因为要去外婆家吃甜瓜和玉米,她还有些兴高采烈的。可是白棉棉心里却堵堵的,本来她想说几句安慰话,可看起来雁敏不需要安慰,白棉棉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于是,就说了一句很多此一举的话:那你爸妈呢?他们也去乡下过暑假吗?
雁敏伸出手指头,老气横秋地戳向白棉棉的脑壳:小笨蛋,我爸妈要上班的,他们又没有暑假。
白棉棉的脑壳往后一让,躲过了雁敏的手指头。她不喜欢雁敏这个动作,也不喜欢雁敏叫她小笨蛋,就好像她是她的长辈似的。不过,雁敏的资格的确要比白棉棉老,她已经是第二次留级了,和白棉棉在一起,雁敏更像一个过来人。白棉棉虽然不喜欢雁敏倚老卖老的样子,但毕竟,她们即将分别,而且,这将是一次永久的分别。说永久分别其实有些夸张,她们同在刘湾中学念书,虽不同班,可终是有机会遇到。然而问题在于,张会计已经下了最后通牒,不准白棉棉和雁敏一起玩了,也不许雁敏再到他们家来等白棉棉。也就是说,今天也许就是她们此生的最后一次同行了。这么一想,白棉棉就感觉到了伤心,她想,这种时候,应该说句话来表达一下她的心情,哪怕是祝福或者告别。
两个女孩一路走到川杨河边,雁敏家在南岸,聚集了七十二家房客的一群矮平房里。白棉棉家在北岸的一桩四层楼房里。雁敏要过暮紫桥了,她很讲义气地说:白棉棉,等我从外婆家回来,给你带甜瓜和玉米哦!
白棉棉努力笑了笑,犹豫了一下,启开嘴唇,很轻很轻地说:以后别来我家了,对不起,我没能和你一起留级。
说完,转身向四层楼房的门洞里逃一样飞奔而去。雁敏站在暮紫桥头,烈日暴晒着这个长得过份高大的十五岁女生,直到看着那个比她小一圈的身影隐进楼洞,才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汗水,自言自语道:小笨蛋啊!我留级关她啥事?
五
夏天轰轰烈烈地涌进了刘湾镇,知了从早到晚不停地叫唤,烈日无孔不入地照射着草木房舍,川杨河南岸密集排列的七十二家房客,成了热气熏天的七十二格蒸笼。每天傍晚,人们往屋门口的街面泼上整盆整盆的水,水一遇到地,就“刺啦”“刺啦”地化成了一缕缕蒸汽,袅袅地升上了天。太阳总算落了山,街面渐渐凉下来了,人们就从屋里搬出小方桌、竹椅子、竹床……七十二家房客们在露天地里吃起了晚饭,张家吃的是盐水煮毛豆,李家吃的是清蒸臭豆腐,王家今日吃肉了,竟是整只的红烧蹄髈,这么闷热的天,吃什么蹄髈啊,还是红烧的!不如酱菜萝卜干过过泡饭……天完全黑下来时,晚饭总算吃完了,吃肉的人家用火柴棍剔着牙,没吃肉的人家也剔牙,
剔出来的是嚼不断的咸菜丝。女人们拿出镶布边的蒲扇,大的小的人人一把,接下去,一个个都拍着蒲扇,赶着蚊子,躺倒在了竹塌上。川杨河沉重而缓慢地向东流淌着,暮紫桥静静地蹲在月色下,兀自在暗沉沉的河水里落下半轮波动的拱形水门。一间挨一间的矮平房在川杨河边紧密而漆黑地排列着,人们躺在街边屋前的竹床上,兄弟姐妹或者夫妻双双,穿短裤头打赤膊的男人,穿花裤衩圆领汗衫的女人,头对头,脚对脚,就这么裸露在星空下,渐渐地酣睡过去。
白棉棉家那幢楼里,住的都是刘湾镇上的领导干部,有比白主任级别高的,有和白主任同级别的,也有比白主任低一到两级的。楼房里都是有身份的人家,不会在露天地里吃晚饭,所以,相比之下,白棉棉家的晚饭,就没有川杨河南岸七十二家房客的晚饭热闹而有意思了。可是那天晚饭,张会计和白主任的谈话却比较有意思。张会计敲开一个咸鸭蛋,把半个蛋黄挖进白主任的饭碗,又把另半个蛋黄挖进白棉棉的饭碗,再把蛋白挖进自己饭碗,“呼噜呼噜”喝了两口稀饭,说:哎,老白,杨小春到生产资料部去当营业员了,五金厂领导为啥要让他去站柜台?他可是工程师啊!再说,生产资料部里已经有一个营业员了,生意又不忙,要两个人做啥?
白主任就着咸蛋黄喝了一嘴稀饭,随即喷出一串黄白相间的零碎话:两人不是一个单位,女的是化工厂的,杨小春么,听说得罪了五金厂哪个头,挤出去的。
张会计:冯宝梅不是劳模吗?毛主席接见过的,人家还不买她面子?当年不就是冯宝梅救了杨小春一命?
白主任笑起来:啥年代了?劳模不吃香了,马克思接见过也没用。
白棉棉低头喝着稀饭,心想,怪不得杨小春会在生产资料部门口卸门板,原来他是被排挤去站柜台了。可是白棉棉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现在,生产资料部里有两个营业员了,他们都是白棉棉感兴趣的人物,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看见婚纱照上那个英俊的新郎、狗特务和地下党兼于一身的杨小春。英俊的杨小春每天站在光线幽暗的生产资料部柜台后面,和漂亮的“长波浪”一起,组成了一幅金童玉女和镰刀化肥交相辉映的美丽画面。
然而这个暑假,张会计给白棉棉制订了有史以来最严格的作息安排,不知她从哪里淘来初中三年级课本让白棉棉预习;她还让白棉棉学着洗全家人的衣服,还说女孩子要勤快些,以后才不会嫁不出去;她还规定白棉棉每天午饭后必须睡一个小时午觉。白棉棉顶顶不喜欢睡午觉,她问张会计:为什么非要睡午觉?
张会计想都没想就说:夏天怎么能不睡午觉?
张会计回答得很霸道,好像夏天睡午觉是法律规定的公民义务。白棉棉大声抗议:我睡不着!
张会计一眼就识破了白棉棉的阴谋诡计:我还不知道你?哼!这么大的姑娘,玩心怎么还那么重?这个假期,没得到我的允许,不准出去玩,再玩,你连初中都毕业不了。
迫于张会计的淫威,白棉棉的暑假过得很是无聊,每天除了做功课、洗衣服和睡午觉,剩下的时间,白棉棉大多站在阳台上,向着川杨河南岸眺望。白天的日头实在毒辣,街上几乎没人,也就没什么好看的了。到了晚上,南岸的风景才丰富多彩起来。
那会儿,白主任和张会计多半已经睡了,白棉棉睡过午觉,晚上就睡不着了。睡不着只好站在黑漆漆的阳台上,刘湾镇最高建筑的绝佳位置使她清晰地看见川杨河南岸七十二家房客首尾相接的竹床。微弱的路灯光洒在那些头脚和身躯上,依稀可辨,张家的男人和女人并排睡在同一张竹床上,也不避讳邻人;李家的小子钻在他妈肥大的胸脯下,一只手还伸进了他妈圆领汗衫的衣襟里;王家姑娘仰面朝天数着星星,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也不怕宽大的裤腿泄露了她花裤衩里的秘密……
白棉棉默默地数着南岸的竹床,辨认着竹床上的男人和女人。她想,雁敏要是在,肯定会睡在其中一张竹床上,也许会发现站在北岸四楼阳台上的她,也许还会向她挥一挥手……雁敏去乡下外婆家了,对岸的某一张竹床上就不会有她了。可是,也没有杨小春和冯宝梅,这么热的天,他们在那所狭小局促的房子里能睡着吗?虽然那所房子里挂着他们的巨幅婚纱照,可婚纱照是不怕热的,这两个人,难道也不怕热吗?
夜风静静地拂过,白主任种在阳台上的茉莉开出了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淡淡的香气轻轻地弥漫着。白棉棉吸了吸鼻子,蹲下身,折下两朵半开的花苞,插进衬衣扣眼里。霎时,茉莉香把她浑身包围住了,那香气竟熏得她眩晕起来。白棉棉晕晕乎乎而又安安静静地看着暗涛涌动的川杨河,以及川杨河南岸热闹的群体生活,这种白棉棉家从来没有的简陋生活,竟让她感到无比的向往。
有一天,张会计居然大发善心,给白棉棉放了一次风。因为白主任要修剪他种的那几盆花,张会计派白棉棉到生产资料部去买一把花木剪。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白棉棉捏着一张大票面纸币,兴高采烈地奔向生产资料部。
暮紫桥下的那爿店铺好像永远缺少阳光的照射,外面烈日炎炎,里面却阴暗潮湿。白棉棉跨进店门,顿觉一股凉意袭来,空气中还弥漫着丝丝香气,好像谁家的饭煮焦了,可也不像饭,那种焦,还掺着几缕熏人的醉香,很好闻。白棉棉探头张看,只见杨小春蹲在柜台内的墙角边,长波浪站在他身后,脑袋伸到他肩头,聚精会神地看他捣弄着什么。杨小春的脚边,一台简易电炉上坐着一口小铝锅,半掀的锅盖里冒出轻袅袅的热气,焦香味就是从铝锅里飘出来的。这一边的柜台上,摆着两只白色小瓷杯,杯子下面还垫着白瓷碟,碟子里各摆着一把小小的不锈钢汤匙,旁边还有一个牛奶瓶,和一个装着白砂糖的玻璃瓶。白棉棉看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这两人也很投入,竟没有发现走进店堂的顾客白棉棉。
杨小春蹲在电炉前喃喃道:唉——多少年没喝咖啡了,我只不过无意中提到一回,你就买来了,还进口的。
长波浪尖尖翘翘的下巴几乎抵到杨小春的肩膀上:这种哥伦比亚咖啡,只在华侨商店有卖,排了一个多钟头队呢……
杨小春嘴角一牵,笑得很是优雅:我喜欢哥伦比亚咖啡,可以说,我是喝着咖啡长大的。记得小时候,下午茶时间,只要我父亲在家,就会亲自煮咖啡。他煮咖啡很考究的,一定要用美国进口的“可莱”咖啡壶,水温不能低于92度,低了咖啡就酸涩,也不能超过96度,千万不能煮沸,要不就苦了。煮咖啡要技术的,高一度低一度都会影响口味,所以,咖啡壶上要有温度计。还有,一定要加温热的鲜牛奶……我父亲说过,煮咖啡就像是大师演奏音乐,普通人听来一样的曲子,不同的大师,却能演绎出不同的风格。唉!遗憾的是,我父亲已经不在,喝不到他煮的咖啡了。
长波浪皱了皱眉头:可惜没有可莱咖啡壶,要不我学着煮给你喝。
杨小春:现在哪还有可莱咖啡壶?有哥伦比亚咖啡已经很幸福了,难为你还能买到……
柜台里的人专注地讨论着咖啡,柜台外面的白棉棉用力擤着鼻子,原来一进店堂就闻到的那股焦香就是咖啡的气味。白棉棉只喝过杂货店里卖的麻将牌大小的“上海咖啡”,冲出来的味道就像感冒冲
剂,白棉棉不爱喝,白棉棉只喜欢吃裹在咖啡块外面的一层白色糖衣。不知那种叫“哥伦比亚”的咖啡味道如何,想必杨小春爱喝,那一定是不会差的。
那边,杨小春从电炉上端下铝锅:好了,我来沏
杨小春端着铝锅站起来,长波浪转过身,于是,他们就发现了静静地站在柜台外面的顾客白棉棉。长波浪立即走到柜台边:小姑娘,你买啥?
白棉棉第一次这么近观察长波浪,原来长波浪的眼睛长得很好看,以前她总是耷拉着眼皮,永远是一副瞌睡的模样。可是现在,长波浪乌黑的眼睛又大又亮,嘴角边还挂着一丝微微的笑,就像一个睡到自然醒的人,面色干干净净,眼目清清明明。白棉棉觉得,长波浪不瞌睡的样子更美,脸上没有了倦怠和颓废,就成了一个青春健康的妙龄女郎。那会儿,白棉棉忽然产生一种幻觉,长波浪身上的纯白绵绸衬衣变成了层层叠叠的白色婚纱,她手捧一束白色马蹄莲,她的身边,站着一个黑色燕尾服新郎,真美啊!美得像王子和公主。
白棉棉有些发呆,长波浪略微提高音量:小姑娘,你买啥?
白棉棉惊醒过来,张开嘴巴,却只说了三个字:花木剪。
长波浪又问:几号的花木剪?
白棉棉伸在柜台上的手里捏着一张十元人民币,却回答不出要买的花木剪是几号的。长波浪说:花木剪有好几个尺寸的,要看家用还是园林用。
杨小春放下铝锅,走到柜台边,一张俊朗的脸,一双简洁干练的眼睛,眼神里透出轻轻的笑:白棉棉,你叫白棉棉,我认识你,你是我们家雁敏的同班同学,对吗?
白棉棉点了点头,脸上霎时升起一片红云,心里说:杨小春,你叫杨小春,我认识你,你是婚纱照上的那个新郎,对吗?
白棉棉没有把话说出口,她想到了一个问题,雁敏已经不是她的同班同学,杨小春难道不知道雁敏留级了吗?白棉棉想解释一下,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杨小春没等白棉棉说话,就拿出一把小尺寸长柄剪刀:拿回家给大人看看,是不是这种花木剪,不对的话,拿回来换。
白棉棉抱着剪刀,捏着找零,转身向门外走去。咖啡的香味持续不断地涌入她的鼻子,几乎是追随着她,缠绕了她一身。跨出生产资料部大门时,她听见长波浪问杨小春:这小姑娘经常在桥坡上朝这里张望,你认识她?
杨小春的回答模糊而简略:雁敏的同学,供销社白主任家的千金……
白棉棉又红了脸,白棉棉红着脸踏入门外阳光灿烂的世界里,身后传来长波浪窃窃的笑声,和着一股咖啡香,一起飘出了门。杨小春磁性的嗓音回应着那笑声,像电波一样,触得白棉棉浑身激灵灵打颤。小腹忽然一阵抽搐,不好!又要尿裤子了,白棉柑情不自禁地拔腿飞奔起来。
烈日照射在白棉棉奔跑的身上,暮紫桥在阳光下白花花地发亮,川杨河闪烁着破碎的镜子一般灼灼的反光。白棉棉跑得满头大汗,白棉棉一边跑一边想,要是能和雁敏一起留级,那就好了!
六
八月的正午,刘湾镇南市街像老电影里宵禁的街市一样人迹无踪,连鸡鸭猫狗都没了影。川杨河里的小货船静静地匍匐在烈日下,船工们不再响亮地吆喝,他们躺在油布棚遮盖的舱里,敞着黑黝黝的胸怀睡得酣汗淋漓;王鞋匠、朱切面、金裁缝和赵牙医们也收摊子、关铺子,睡起了午觉;街上开着门的一长溜店铺,亦是静悄悄的。新川点心店敞开着大门,门口的台阶上黏着一层早上煎油条泼洒出来的黑色油污,门内唯一的店员蹲在地上收拾一铝盆臭烘烘的猪大肠;国营百货店里闪烁着两、三颗寂寞的菊花头,头顶上的华生牌吊扇“呼啦啦”旋转着,螺旋的热风把菊花们吹得花瓣纷纷飞舞;新华书店玻璃橱窗上贴了好几年的马克思早已褪了色,卷曲蓬松的德国大胡子在长久的日晒雨淋下,正斑驳着脱离那只原配的德国下巴;马克思的邻居恩格斯,被越剧《红楼梦》里读西厢的徐玉兰和王文娟盖住了半边脸,恩格斯就用半张脸的忠诚态度,在新华书店的玻璃橱窗上担当着马克思从一而终的革命战友……所有的店铺里都没有顾客,南市街深深地陷落在剧烈的阳光里,亦是打着懒洋洋而又热辣辣的瞌睡。
午后的太阳就像千万把恶狠狠的杀猪刀,人被这样的日头晒着,仿佛要被千刀万剐,所以,人们无一例外地躲避着这个刻点的太阳,到有屋顶的地方睡午觉去了。
刘湾镇人好像约定俗成要在夏天睡午觉,另外三个季节,倒是很少有人会通过睡午觉来打发饭后的闲时。比如张会计,就只在夏天睡午觉,张会计独自躺在铺着草席的双人床上,肚子上搭一条薄薄的毛巾毯。双人床只睡她一个人,空出很多没用的地方。可双人床的另一个主人白主任却不会和妻子张会计一起睡午觉,因为,白主任中午是不回家的。白主任总是利用中午时间与群众打成一片,和群众一起在食堂吃饭,吃完饭和群众一起打打扑克牌,或者和群众说说带点颜色的笑话,然后,白主任就在群众心领神会或者投其所好的笑声中开始了下午的上班。总之,白主任除了不和群众一起睡觉,别的事情,都和群众在一起。
白棉棉和白主任一样,也不喜欢睡午觉,可是张会计不允许她和群众打成一片,她就只能坐在蝴蝶牌写字台边做功课,或者,站在四层楼的阳台上看川杨河南岸的风景。白棉棉像一只被囚禁的鸟,腾空的位置让她虽然居高临下,但却脚不沾地。她站在四楼阳台上徒劳无功地扑腾着翅膀,地面上的一切诱惑着她,可她却踏不上那片尘土蓬勃但却实实在在的土地。白棉棉觉得自己快要被憋死了,终于有一天,她开始勇敢地投入地下工作。一到午睡时间,她总是假模假样地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等张会计一睡着,就轻手轻脚地起床,偷偷地溜出去,而后又在张会计午睡醒来前溜回家。
其实白棉棉并不清楚她要去哪里,中午的一个多小时,是她为自己窃取的自由时间。她只身走在午间的南市街上,感觉走进了某一片没有人迹的沙漠。在热空气的包围下,川杨河边破陋的黑瓦房和桁架在河上的白石头暮紫桥,氤氲着袅袅的热雾,如同仙境中的幻影,让白棉棉想起学过的一篇课文,《沙漠里的海市蜃楼》。
白棉棉走在她想象中的沙漠里,走向她想象中的海市蜃楼。烈日下的暮紫桥头,远远的,她就看见桥下的生产资料部紧闭着大门。连续好几天的中午时分,生产资料部的店门都关着,白棉棉断定杨小春是回家和冯宝梅睡午觉去了。
刘湾镇上如同杨小春和冯宝梅那样每天中午都要一起睡午觉的夫妻,大约只此一对了。白棉棉不明白,为什么杨小春和冯宝梅那么酷爱睡午觉,不管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要睡午觉,并且还要一起睡午觉。一个如此英俊的男人,因为要睡午觉,竟把店门都关了,这简直让白棉棉感到绝望。绝望什么?白棉棉说不清,总之,杨小春充当着白棉棉的偶像,却有着如此明显的瑕疵,虽然在白棉棉的心目中依然是瑕不掩瑜的,然而,这么炎热的八月天,白棉棉怎么能够容忍她的偶像还要和劳动模范冯宝梅睡午觉?
睡午觉真是一件可恶的事情,尤其是在八月天里,尤其是男人和女人一起睡午觉,更是堕落得不可救药。白棉棉因此而对杨小春很有意见,要知道,她是冒着被张会计责骂的危险跑出来的,可杨小春却
关了店门睡午觉去了,这真是一件令白棉棉感到沮丧的事情。
可白棉棉还是不甘心,她站在暮紫桥下的斜坡上,顶着烈日,伸着脖子张看生产资料部那扇锈色的双开铁门。太阳的光线织成一张滚烫的火网,整个地罩在白棉棉的身上。白棉棉感到头顶火辣辣的,好像要燃烧起来,额头上的汗水争先恐后地往下掉,直挂到她的眼帘和鼻梁上。白棉棉感到了头晕,眼前渐渐出现海市蜃楼般的幻景,那扇沉重的、陈旧的、锈迹斑斑的门轻轻一颤,就那么幽幽地开了一条缝。门缝里的杨小春,揉了揉午睡醒来有些浮肿的眼皮,扁扁的身体挤了出来。似是有些不适应剧烈的阳光,他眯起眼睛向门外看。门外是白灿灿明亮亮的世界,而他身处的店堂是那么幽暗,仿佛与夏季的刘湾镇完全隔离着。那个叫杨小春的男人,便是以白皙到不见天日的面色,与这个世界同样隔离着。
那会儿,白棉棉心里生出了一丝画饼充饥般的喜悦和忧伤。她想,海市蜃楼这东西真是神妙,关闭的大门会打开,无踪的人影会显现,还有声音,有一个声音急切召唤着她:白棉棉,过来,快过来!
白棉棉有些头晕,但她的意识很清醒,她知道适才的想象其实就是一种幻觉。她相信,当人产生幻觉时,声音和影像都可以无中生有地出现在眼前和耳边。好比此刻,她的耳朵十分清晰地听见了那个声音:白棉棉,你快过来,快……
白棉棉摸了摸自己的额角,汗珠子正密集地进出她青春的毛孔,一串串滴落下来,糊满了眼睛。她甩了甩头,汗珠子“唰唰”飞溅着甩离了眼睫毛,然后,她终于看清楚,生产资料部的那扇双开门里,杨小春果然在向她急切地招手:白棉棉,你快过来啊,快!
白棉棉忽然清醒过来,原来那不是海市蜃楼,那是真的,是真实的杨小春在召唤真实的白棉棉。清醒过来的白棉棉一阵惊喜,毫不犹豫地走下斜坡,走向杨小春。
杨小春的脸色很白,呼吸很急促,他像一个即将被敌人抓捕的地下党一样,在危急关头对他年幼的小同志白棉棉断断续续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至关重要的话:快去叫医生,快!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在疾速的奔跑中度过,白棉棉成了一个交通员,地下党杨小春托付给她一个重要任务,她以八百米中长跑的姿势和速度,向着刘湾镇卫生院光荣地飞奔而去。
白棉棉叫来了卫生院的王医生,白棉棉把王医生带到暮紫桥下时,川杨河边已经涌现了层出不穷的刘湾镇人。八月的这个午后,刘湾镇忽然从荒无人烟的沙漠变回了人间。王医生拨开人群挤进生产资料部,白棉棉却怎么也钻不进去,她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站在人群外面,看到的是众多刘湾镇人浸染着汗水的臀部和背部。
二十分钟后,人群中响起一阵吆喝声:让开让开
人们自动闪开,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两个健壮的男人抬着一副沉甸甸的担架从人群中穿梭通过,接着又有两个健壮的男人抬着第二副担架闪掠而过。白棉棉在人与人的缝隙中看见了那两副担架,她没有认出第一副担架上躺着谁,因为担架上的人整个地被一条白被单罩住了,但她认出了第二副担架上的人是杨小春。杨小春紧闭着眼睛,深陷的眼窝里泛出两团死人一般的青光。当然,杨小春没有死,杨小春张开的嘴巴还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一条被捞上岸的垂危的鱼,嘴角边不断溢出白色的泡沫,生铁一样的脸色使他看起来像一具已然倒下的痛苦的雕塑……
白棉棉惊呆了,半小时前,杨小春还让她去医院找医生,半小时后,杨小春就成了一个像死人一样的人了。围观的人们发出窃窃而又喧嚷的议论声:自杀,乐果,殉情、特务……
白棉棉听见了人们的议论,可她不知道杨小春为什么要自杀?既然自杀,又为什么让她去叫医生?他会死掉吗?殉情是什么?乐果又是什么?杨小春果真是特务?可他明明长得像地下党……白棉棉站在烈日下的围观者中,炽烈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腥甜气味,有点像果汁,又有点像花露水,这种气味让白棉棉感觉她并不是身处人间,她想到了天堂,她想,大约,天堂里的气味就是这样的,甜得过了头,甜得令人反胃。
午后的阳光如此炎烈,晒得白棉棉一头淋漓的汗水连续淌进眼睛,就像倒灌的海水,终于再也盛不下,于是轰轰烈烈地涌了出来。她想,假如杨小春死了,雁敏就没有爸爸了;假如杨小春死了,就没有人陪冯宝梅睡午觉了;假如杨小春死了,她就没有偶像了……
白棉棉感觉到了伤心以及恐惧,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拉住了与她比肩而立的一个中年妇女的衬衣下摆。中年妇女吓了一跳,低头看,发现是个小姑娘,便一把拨开白棉棉的手:吓死我了,你这个小孩,不要随便拉扯别人好不好?生产资料部刚出了人命,你不作兴吓我的,人吓人是要吓死人的晓得吗?
七
素来,刘湾镇的夏季总是比较有故事,尤其是川杨河南岸的七十二家房客,每年的七月和八月,都要上演一幕幕男盗女娼、鸡飞狗跳的“夏季之歌”。然而今年的夏季却热得过分,热得连猫狗鸡鸭都没了配种和下蛋的兴致,热得蠢蠢欲动的人们也偃息了欲望和冲动。这个夏季的刘湾镇就显出了萧条的迹象,人们的生活亦是寡淡无聊。然而这一天,刘湾镇上却发生了一桩故事,并且是人们最感兴趣的有关男女关系以及死亡的故事,人们终于拥有了尽情想象和交流的机会,没有人需要为此担当诽谤或者污蔑的罪责。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一对发生了关系的非配偶男女商量好了一起去寻死更有意思,更让人心惊肉跳更迷人更刺激的故事?
沉默了一个月的刘湾镇,终于十分难得地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几乎全刘湾镇的人都出动了,他们组成了一支庞大的游行队伍,像汛期的浪潮一样尾随在两副担架后面,从暮紫桥头向着卫生院滚滚涌动。人们早已顾不上炎炎烈日,他们像是遇到了一个突然来临的节日,手足无措而又惊喜万分,他们纷纷议论着死亡故事的前因后果。游行队伍最前方的两副担架上,躺着故事的男女主角,一个用白布单从头到脚包裹着,显然已经死了;另一个还活着,眼睛却翻了白,嘴里还吐着无穷无尽的白泡泡,离死也不远了。
王鞋匠从前面听来消息,告诉了朱切面,朱切面又把消息传给了金裁缝,金裁缝再把消息传给赵牙医……五分钟后,从队首到队尾,所有人都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人们得出的结论是:杨小春这个忘恩负义的狗特务,当年亏得冯宝梅才逃过一劫,如今总算得了报应,这就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就有人问:怎么早不报晚不报,就在今天大中午才报?
有人便不嫌麻烦地娓娓道来:其实,生产资料的这对狗男女,早就轧上了姘头,刘湾镇上谁不晓得?
心肠软的人就同情起这一对狗男女来:他们也太不当心了,怎么就被察觉了呢?
消息灵通人士作出答疑:杨小春每天中午都要回家和老婆睡午觉的,自从调到生产资料部后,越来越少回家睡午觉,直到夏至过后,干脆就不回家睡午觉了。冯宝梅是什么人啊!毛主席接见过的全国劳动模范,多精明的女人啊!追查了不少日子呢,终于查到了证据,今天中午,就来了个突然袭击。果然,那对狗男女就被她双双捉了奸。
有人问:店堂里又没床,这对狗男女怎么个弄法?
消息灵通人士的脸色顿时变得正义起来,口吻也充满了道德感:啧啧啧,那个场面,真是说不出口的,绝对是败坏我们刘湾镇的风气啊!你们晓得他们困在哪里?困在一堆肥田粉里,不过肥田粉是用蛇皮袋装起来的。冯宝梅闯进店里,当场就气疯了,抓起一把镰刀一顿乱砍。幸好狗男女躲得快,没砍到人,肥田粉袋子砍破了……
人们听到这里,就想起担架上的那两个人果真浑身黄黄白白的,想必是被冯宝梅追着打,滚来滚去的,就滚了一身肥田粉,像两只擂沙圆子。人们想象着那个场面,都觉得没有亲眼见到,实在是天大的遗憾。阶级立场不够鲜明的人说:两个人,还打不过一个人?
心虚,心虚的人是不敢动手的,只能听凭冯宝梅打了。
打就打了,为啥要去寻死?人一死,前几十年的饭不就白吃了?
知道没脸做人了咯……
刘湾镇人用事实依据加上丰富的想象力,使生产资料部里的人命案充满了戏剧性。最后,人们一致认为,那对男女选择了这样一个阳气最足的时辰去寻死,实在是有辱这八月天里毒辣辣亮晃晃的大太阳的。
游行队伍跟在两副担架后面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刘湾镇卫生院,第一副担架直接被抬进了太平间,第二副担架被送进了急救室。进入急救室的杨小春立即被医生和护士扒光了外衣,就像一只没有养肥的赤身裸体的猪,白皙的皮肤和黑色的体毛无一遗漏地暴露在围观者的眼中。王医生赶走拥挤在急救室门口好奇而又兴奋的眼睛,然后给了杨小春猛一顿灌肠,赤裸裸的杨小春开始上吐下泻。彼时,美男子杨小春身上连一点点美的痕迹都没有了,他像一只落在粪坑里被人捞起来的赤膊公鸡,浑身沾满了粪便和呕吐物,奇臭无比,医生都要捂着鼻子才能接近他。可那时候,杨小春还神志不清,一个神志不清的人是不会介意自己赤裸而肮脏的身体暴露在人们眼睛里的。
一个小时后,杨小春活过来了,他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正一丝不挂地躺在众多医生和护士面前,于是,他那张惨白到近乎发青的脸上涌起一抹隐约的潮红。而后,他伸出绵软无力的手,抓起身下污秽不堪的一角床单,勉为其难地遮住了裸露的下半身。
白棉棉被派出所民警带去录口供,至此,她才知道了长波浪的大名叫林美红,她还知道了,“乐果”是一种喝了能置人于死地的农药,弥漫在生产资料店门口的那股腥甜气味,就是乐果的气味。民警有一搭没一搭地提着问题,白棉棉的脑子里却想象着,那种有着好听的名字的毒药,喝在嘴里究竟是什么味道?是果汁加花露水的味道吗?
那以后,乐果这个名字,就牢牢地刻在了白棉棉的脑子里。很奇怪,她自始至终喜欢着这种叫做“乐果”的农药,她喜欢这个名字,仿佛这种毒药能让人得到无与伦比的快乐,能成全厌恶这个世界的人们去天堂获得真正的快乐。
白主任去派出所接白棉棉,派出所所长握着白主任的手:白主任,亏得你囡啊!要不杨小春一条命就没有了。
白主任郑重而道: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一句话,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看这种人,就是死了,也是死有余辜。
所长点头:白主任说得是,杨小春死得比鸿毛还轻,哦不,杨小春没死,他还活着,这对案子的破获和定性很关键。
白主任:案子破了?
所长:是的,是自杀,杨小春没有谋杀林美红。亏得你囡,要不没那么快破案。杨小春是应该好好感谢你囡的。
白主任脸上流露出一丝鄙夷:自杀的人,是自己想死,救了他命,作兴还要骂我们呢。
所长:不会的不会的,毕竟是做了救命的好事嘛
白主任带着白棉棉出了派出所,回家路上,白棉棉发现自己成了刘湾镇上最受欢迎的人,人们一看见她,就想靠近她,就要向她打听消息。
“白棉棉,大中午你去生产资料部做什么?”
“白棉棉,他们喝乐果时有没有喊一、二、三?”
“白棉棉,你救了杨小春,冯宝梅应该给你写表扬信。”
人们向白棉棉提的问题,全数由白主任替她回答了:对不住对不住,小孩不懂事。
白主任对群众说话很客气,心里却很生气,回到家,就对白棉棉发起了脾气:好事没你的份,倒沾上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让我到派出所把你领出来,丢不丢脸?
白主任有些言过其实,白棉棉沾上的并不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白棉棉只是此次死亡事件的某一段见证者。林美红确是死了,杨小春却没死。杨小春没死,是因为白棉棉在这个八月的午后,很不合情理地站在烈日下的暮紫桥头,长时间向着生产资料部观望,于是,这个痛恨睡午觉的少女,成了杨小春的救命恩人。
白主任却不管这些,白主任对白棉棉救了别人的命没兴趣,他在乎的是他的面子。毕竟,白棉棉和一桩死亡事件发生了若即若离的关系,白棉棉还以十四岁少女的身份与派出所打了一次交道,这总不是什么好事。所以,白主任就气急败坏地喝问白棉棉:你倒说清楚,大中午的,你跑到生产资料部去干什么?
白棉棉说不清楚自己去生产资料部干什么,她瞪着大眼睛看白主任,一脸的茫然和不知所措。白主任问不出原因,转而开始批评张会计:你怎么就让她跑出去了?你作为一个会计,哦不,你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连个囡都管不好,很不称职嘛……
白主任经常批评他的下属,张会计是他的下属兼家属,所以张会计受到白主任的批评要比任何人都多。一般领导同志都喜欢拿家里人开刀,虽然白棉棉的事并不是白主任单位里的事,但白主任的批评却很单位、很公事公办。
张会计觉得委屈,却又无可辩驳,她的确睡得太死,都不知道白棉棉几乎天天中午要溜出去逛一圈。张会计找不到申辩的理由,于是一转身,把气撒在了白棉棉身上:你无法无天了你,竟敢偷偷溜出去玩,你给我过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张会计手里已经握了一把竹尺。张会计手捏一把竹尺的意图非常明显,白棉棉在竹尺的恐吓下终于扛不住了,她眨巴了两下眼睛,眼泪就像黄豆一样“扑棱棱”落了下来。张会计一点都不同情眼泪汪汪的白棉棉,张会计把竹尺往桌角上一甩,发出清脆响亮的一声“啪”,张会计嘴里的吼声比竹尺还要清脆响亮:给我趴下!
白棉棉自知无力回天,转身趴在了一张方凳上,把臀部撅在了张会计面前。张会计举起竹尺,在白棉棉穿着碎花棉布裤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数下,呵斥道:说不说?你说不说?
白棉棉不知道张会计要她说什么,但张会计一边抽打她的屁股一边喝问的样子,反倒使她心里油然生出一种英雄气概。她忽然觉得,她已经和杨小春成了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虽然她并不清楚杨小春究竟属于哪一条战壕,但她为自己竟能忍受严刑拷打而感到骄傲。
凉冰冰的竹尺变得热烘烘,白棉棉觉得自己的臀部已经滚烫,小腹里正牵出一阵接一阵抽搐的裂痛。痛的感觉让她觉得骄傲,她确定自己就是一个地下党了,她紧闭的嘴巴里,正坚守着一个秘密,她告诉自己,哪怕张会计把竹尺打断,也坚决不说出一个字。至于究竟能说出什么,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正在接受严刑拷打,接受严刑拷打的人,
自然是不能说出一个字的。
白棉棉用力咽下喉咙口即刻就要进发出来的哭声,默默地哽咽着。那会儿,她想到了白主任对派出所所长说的那句话:毛主席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倔强的地下党在竹尺的鞭挞下想象自己重如泰山的英勇就义,便愈发显得坚强而不可凌辱,只紧紧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张会计越打越气,越气越打,最后,白主任在张会计耳边说了一句:别打了,你看看,你看看。
白主任指了指撅着屁股趴在方凳上的白棉棉,张会计停下竹尺,才惊恐地发现,白棉棉撅起的臀部,碎花棉布裤子的缝隙里,殷红的鲜血正渗透而出
白棉棉没有等到英勇就义的机会,适时造访的“老朋友”使张会计戛然停手,老朋友在紧要关头救了白棉棉。然而,老朋友却好像因为救了白棉棉而有些居功自傲,它赖在白棉棉身上整整一个月,竟纠缠着不肯离开了。白棉棉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白棉棉的下巴越来越尖锐,白棉棉黑色的瞳孔里蒙着一层海市蜃楼般的烟雾,像是被勾走了魂魄。张会计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带白棉棉去了刘湾镇卫生院。
八
白棉棉住院了,医生说,青春期月经失调,失血过多,引发贫血症。
白棉棉躺在刘湾镇卫生院的妇科病房里显得很是引人注目,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怎么会和一群流产大出血、葡萄胎、宫外孕或者妇女病患者住在一起呢?张会计逢人便要解释一番白棉棉的病,人们似乎对这种病的名称并不信任,他们一旦与张会计搭上话,就会把话题转到生产资料部人命案上去。当然,他们说话还是比较客气的,他们说:哦哟,张会计,就是你家囡救了那个杨小春啊!
中午啊,大热的天,你家囡跑到生产资料部去做啥?
她是亲眼看见杨小春和那个女的一起喝农药的吗?
她为啥不报告派出所,倒去医院叫医生?
张会计一遍遍解释:小孩子不怕热,只晓得溜出去白相,走到暮紫桥头,刚巧杨小春喊救命,小孩子又不懂的,只晓得有人病了,就去医院帮忙叫医生了
张会计重复了一百多遍,最后,她终于不耐烦了,有人还问,她就干脆说:杨小春还活着,你们去问他好了,你们也可以去问派出所,派出所最清楚了。
幸好杨小春还活着,活着的杨小春还是很配合派出所调查案子的,活着的杨小春也还有良心,他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后,还补充了一句:我要谢谢白棉棉,要不是这个小孩,可能我就没命了。
后来,就传出了有关生产资料部自杀案的派出所版真相。刘湾镇人的猜测八九不离十,果然是杨小春和林美红搞不正当男女关系,被冯宝梅捉了奸;果然是躺在堆起来的一包包肥田粉中,竟赤身裸体未穿衣服;果然是冯宝梅抓起一把镰刀追着林美红打,杨小春张开双臂护着林美红。冯宝梅毕竟舍不得砍自己的男人,只砍破了几袋肥田粉,然后大哭着夺门而出,并且留下一句恶狠狠的话:杨小春,你这个狗特务,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你等着,我去找厂长,全厂工人不会放过你们,全国人民也不会放过你们……
人们都说,杨小春命大,喝了“乐果”竟没死,林美红倒是为他死了。然而也有人认为,杨小春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死,要不同样一瓶乐果,“一、二、三”一起喝的,为啥林美红喝完了,他才喝了三分之一?于是,人们对杨小春这个人的做派起了怀疑,便有人得出结论:毕竟是特务出身,很会伪装。
白棉棉已经无数次听邻床病人和家属议论起这件事,每每说到杨小春摔碎乐果瓶冲出店门,人们就会转而对躺在病床上的少女白棉棉说:小姑娘,你救了杨小春的命,杨小春应该来探望你这个救命恩人。
听得多了,白棉棉就果真觉得杨小春是应该来探望她一下的,最起码,她是因为救他而进了派出所,因为进了派出所而挨了张会计的打,因为挨了打而导致“青春期月经不调”病的发作……总之,白棉棉住院,与杨小春有着撇不清的关系,杨小春活过来了,他要是有良心,就应该来探望一下病中的白棉棉。
然而,杨小春终究没有来看白棉棉,倒是有一天,冯宝梅来探望白棉棉了。敦实黑胖的冯宝梅提着一听乐口福和一网袋上海蜜梨,迈着虎虎生风的脚步闯进病房。她把乐口福和上海蜜梨往白棉棉的床头柜上一扔,对着陪床的张会计亮开嗓门:我是来谢谢你家囡的,我不来看看她心里过意不去。
张会计慌忙站起来:哎呀冯宝梅,你太客气了,我家棉棉和你家雁敏是同学,这点事算得了啥?
白棉棉见过婚纱照上的新娘,但从来没有见过冯宝梅真人。真实的冯宝梅比照片上要胖一些,倒也是浓眉大眼、炯炯有神,但是面容黝黑,还留一头茁壮浓密而又毛糙的短发,完全是一个精明强干的无产阶级劳动妇女。
张会计搬了一张凳子让冯宝梅坐,冯宝梅不肯坐,坚持站在白棉棉病床前和张会计说话:亏得你家囡,救了我们杨小春一命,要不,我们杨小春跳进川杨河都洗不清了……
张会计附和道:是,不要说跳进川杨河,就是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了。
冯宝梅:其实,我们杨小春是被逼的,那个骚女人看上我们杨小春,我们杨小春没答应她,她就不想活了,硬逼着我们杨小春和她一起喝农药……
张会计继续附和:这种骚女人,死了干净。
冯宝梅两张肥厚的手掌猛烈一击,拍出一声脆响:对!这就是群众的声音,很多人都这么对我说的,像这样的骚女人,还是死了干净,活下来是要祸害男人的。
白棉棉靠在病床上,默默地打量着正和张会计说话的冯宝梅,脑子里却反复地对照着她记忆中那张婚纱照,她企图找出眼前这个女人与那个穿婚纱的新娘哪怕一丝的相似之处。她在心里悄悄地给冯宝梅套上那件白婚纱,又给冯宝梅黑胖的脸上涂了一层雪花膏,刷了两坨红胭脂,再抹上唇膏,然后在她臂弯里放上一捧白色马蹄莲,最后,白棉棉让一个身穿燕尾服的美男子站在她身边……然后,然后,白棉棉想象中的新娘,就变了模样,黝黑的肤色变白皙了,粗壮的身材变苗条了,茁壮浓密又毛糙的短发,变成了一头长波浪,目光也不再锐利,而是朦胧迷离,仿佛正坐在幽暗的生产资料部柜台后面,静静地打着瞌睡或者修着指甲,或者,和燕尾服男人一起喝着一种叫哥伦比亚的咖啡……
林美红!这不是林美红吗?白棉棉一惊,空茫茫的眼睛里,竞涌出了一层潮湿的薄雾。
白棉棉晃了晃脑袋,她想把脑子里的林美红赶走,可是晃了好几次脑袋都没用,最后,白棉棉只好放弃了,她想,大概她把脑袋甩脱肩膀,林美红也不会离开她想象中的那张婚纱照的。这么想着,白棉棉就发现,她有些明白杨小春为什么要寻死的原因了。
冯宝梅在妇科病房里站了半小时,却始终没有正视过白棉棉一眼,她好像不是来探望病人白棉棉的,她就是来找张会计聊天的,她通过与张会计的聊天为她的男人辟了谣,她代表她的男人来探望白棉棉这个救命恩人,这足以说明他们是多么恩爱的一对夫妻。
冯宝梅完成了辟谣工作,踏着有力的脚步,像一个急着要去完成更加重大任务的革命女将一样,豪迈地跨出了病房。
冯宝梅一走,张会计就和邻床病人家属议论开了。张会计说:这个女人很可怜,杨小春明明在外面
乱搞男女关系,她还要替他开脱,她对她男人真好啊!
邻床家属说:冯宝梅是真的欢喜杨小春,当年她明明晓得杨小春是特务,还是嫁给了他。
张会计说:杨小春是大户人家出身,还是大学生,头上要是没有一顶特务的帽子,也不会讨冯宝梅做女人。他是落难公子,虎落平阳,冯宝梅捏着他的把柄,他没办法。
邻床家属说:听说杨小春平反,冯宝梅怕他飞走,逼着他去王开照相馆补拍结婚照,那么大那么漂亮一张婚纱照挂在家里,杨小春翅膀再硬,也飞不动了。
张会计就说:飞不动?飞不动就吃窝边草,生产资料部里正好一男一女……
说着,张会计伸手摸了摸床头柜上那听乐口福,又摸了摸网袋里长得灰头土脸的上海蜜梨,“扑哧”一声,不知道为啥竟笑了出来。白棉棉吓了一跳,她惊异地看着张会计。张会计脸一绷,问:想吃梨吗?姆妈给你去洗……
一个星期后,白棉棉出院了。白棉棉在家里休养了半个月,等她背着书包去上学时,早已过了开学的日子。白棉棉像个插班生一样进了初三五班,座位已经重新调整过,老师指着最后第二排的一位白脸男生说:白棉棉,你就坐费俊波旁边吧。
白棉棉眼前一晃,脑袋瞬间晕了一下,白面书生,又是一个白面书生?
白棉棉坐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时,忽然感觉心里很难受。她的同桌不再是雁敏了,新同桌过于白皙的肤色使他下巴上三根毛茸茸的黑须煞是明显,这让白棉棉想到了杨小春,杨小春也是一个皮肤白皙的男人。她不知道,杨小春活过来以后去了哪里?听说他们家搬离了刘湾镇,不知是回了乡下,还是远走他乡了?白棉棉也再没在上下学的路上以及在学校里遇见过雁敏,没有人告诉白棉棉,雁敏家究竟搬到哪里去了。
每天放学,白棉棉走到暮紫桥头,就很想下到桥下的斜坡,站在那里看一看生产资料部是不是开着门?也许,她只要朝幽暗的店堂里看一眼,就能发现杨小春还像以前那样,坐在柜台后面的书桌边涂写着什么,或者蹲在电炉前,把一铝锅哥伦比亚咖啡煮出浓郁的香味。长波浪呢?还是会目光迷离瞌睡不醒地坐在店堂里,懒洋洋地修着指甲,或者,端着有垫碟的白瓷杯,小口喝着热咖啡……白棉棉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可她总是想象,假如再次遇见杨小春,他会不会羞得无地自容?一个自杀未遂的男人,在面对他的救命恩人时,会不会因为没有成功死掉而憎恨救他的人?
或者,杨小春本来就没打算死,可林美红要和他私奔,相比之下,私奔比死还要令他感到恐惧,他就只能选择死了,于是他陪着林美红,象征性地喝下了三分之一瓶乐果。可是当他看见林美红倒下去的惨样,他就立即后悔了。后悔了的杨小春走出生产资料部,他看见了白棉棉,于是,他向白棉棉招手:白棉棉,你过来,快过来,快啊!于是,白棉棉就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也就是说,杨小春没死,并不是因为白棉棉救了他,而是,他喝下去的那点农药本来就不够置他于死地。
这么翻来覆去地想着,白棉棉就生出了怀疑,她怀疑杨小春的命也许真的不是她救的,可她又希望那个长得像地下党一样的美男子,是因为她白棉棉才活下来的。她很想问一问杨小春,究竟是她救了他的命,还是他本来就不会死?
直到初中毕业,白棉棉再没有踏入过生产资料部,她只要走到暮紫桥头的斜坡上,只要看一眼那爿幽暗的店堂,眼前就会有两个影子栩栩然一闪而过,仿佛日光下这个灿白的世界里,还套着另一个黑的世界。在那个黑世界里,杨小春穿着黑色的燕尾服,下垂的手里捏着一副丝质白手套,白皙而俊朗的美男之脸上,一双简洁干练的眼睛,正流露出微微的笑意。他身边的女人,留着一头长波浪,穿着白色的婚纱,手里捧着一束白色的马蹄莲。他们就这样,以一张郎才女貌的婚纱照的形象,向白棉棉宣告着某一件刘湾镇人众所周知而又不得理解的秘密……
尾声
白棉棉终是没有考上高中,张会计不敢再让白棉棉撅起屁股趴在方凳上用一根竹尺打她了,白棉棉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还是白主任的关系,白棉棉招工进了刘湾镇供销社,白主任问她喜欢坐办公室还是站柜台?白棉棉想了想,说就去新开的照相馆上班吧。于是,白棉棉做了照相馆的开票员。慢慢地,白棉棉学会了拍照,后来,她就成了刘湾镇照相馆里的女摄影师。
白棉棉这个女摄影师,最擅长的就是为刘湾镇上要结婚的男女青年拍婚纱照。白棉棉拍的婚纱照几乎能与老上海名店“王开”照相馆里拍出来的婚纱照媲美,其实她并没有搞很多现如今婚纱摄影的新花样,无非就是老式资本家客厅的背景,水晶吊灯,拐弯木扶梯,羊毛地毯一路铺到楼梯尽头,新郎新娘的装束亦是老式,燕尾服,白婚纱,马蹄莲捧花……可也奇怪,这种老式婚纱照,很容易让人们隐约想起一些旧年往事,仿佛如今流行的返璞归真的工艺品,老旧到某种境界,便成了新的艺术。
再后来,白棉棉谈恋爱了,对象就是她初三时的同桌,白脸男生费俊波。费俊波考上了高中,但没考上大学,也是招工,进了五金厂,当上了一名车工。白棉棉是二十三岁那一年结婚的,结婚前,费俊波问:去哪里拍结婚照呢?总不能你自己给自己拍吧?
白棉棉说:为啥不能?不过,全刘湾镇人都拍婚纱照,我们就不要拍婚纱照了。我们就一人穿一套军装,手捧红宝书,心向红太阳,拍一张革命夫妻照吧!
费俊波哈哈大笑:那怎么行?又不是文化大革命。
白棉棉就说:拍什么都可以,反正不要拍婚纱照。
蜜月,白棉棉和费俊波去苏州西山旅游,一辆大客车装着二十对新婚夫妇前往。途经太湖,许是被烟波浩渺的湖水诱发了某种感觉,有人要上厕所,司机便在太湖边一个小镇的公共厕所门口停了车。
白棉棉刚下车,忽觉小腹一阵抽搐,隐隐的疼痛丝丝牵扯而出。白棉棉知道,这是老朋友要来的征兆。厕所对街有个小卖部,她跑去买卫生巾。
小卖部是私人开的,店里坐着一位黑皮肤老太太,看起来结实粗壮。白棉棉问:阿姨,有“护舒宝”吗?
老太太亮开嗓门,冲着柜台内侧的一扇小门大声喊道:老头子,拿一包护舒宝出来!
小门内却并无答复,老太太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应答,就气咻咻地站起来,一边大声喝骂,一边往里走:老不死的狗特务,耳朵聋啦!
白棉棉一惊,心脏霎时疾跳,抬眼向小门内看去,一个满头白发的瘦老头正捏着一个塑料包走出来,嘴里念叨着:来了来了,护舒宝,叫这么大声做什么……
老头面容消瘦,脸上布满皱纹,肤色却是白皙,许是年老的缘故,眼皮下垂,眼睛就成了三角眼,想必年轻时,应该是细长型单眼皮的那种。老太太接过护舒宝,骂骂咧咧地转过身:动作慢得要死,一天到晚东摸西摸,不晓得在摸啥,老不死的狗特务……护舒宝一包,四块六,还要别的吗?
白棉棉慌忙摇头,付了款,转身离开时,又朝洞开的小门里看了一眼。门内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那个白发瘦老头隐没在漆黑中,连个影子都没有了。白棉棉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张英俊的书生脸,是老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里的地下党李侠,她甩了甩头,兀自咧嘴笑了笑,向站在大客车边等她的费俊波走去。
那会儿,白棉棉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以前她倒从没想过。她想,杨小春活过来以后,是一个人生活呢?还是依然和冯宝梅生活在一起?当年,他就是觉得没脸做人了,才和林美红商量好了喝乐果的,可他活过来了,那他还会有脸和冯宝梅一起过日子吗?可是,长波浪林美红死了,他若不和冯宝梅过,还能和谁过呢?
这么想着,白棉棉积淤了多年的疑惑,茅塞顿开一般,忽然就得了释解。她终于相信,杨小春的命,并不是她白棉棉救活的,她确定,杨小春这个男人,是不会去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