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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新世纪知识分子小说的叙述形态和困境

2012-04-29杜昆

山花 2012年1期
关键词:张炜乌托邦知识分子

杜昆

知识分子小说是新世纪以来非常繁盛的一种创作题材。根据故事内容和精神旨归,我把十年来的知识分子小说划分为三种形态:一是反思历史型,以《乌泥湖年谱》、《中国一九五七》、《夹边沟纪事》、《花腔》等为代表作品,反思革命和政治规约下知识分子的性格和命运;二是讽喻现实型,以《沧浪之水》、《桃李》、《所谓作家》、《所谓教授》、《风雅颂》等为代表作品,直面知识分子在权力和物质压制下的丑恶表演;三是寻找家园型,以张炜和北村的小说为典型,体现了知识分子对精神家园的执着追寻。从这三种小说类型的产量和社会影响来看,它们呈现出两头小中间大的橄榄型格局。作为审美化的历史记忆、现实镜像和精神征候,这些叙述不仅集中展现了社会转型加速以来知识分子小说的叙述特征和成绩,代表了作家的叙述姿态、人性关怀和价值诉求,而且折射出当下作家所能达到的思想深度及其难以摆脱的精神阈限。

一、反思历史型:新旧历史观的束缚

历史是人类关于既往活动的一种解释和精神体验,以语言、音像和记忆的形式存在。无论以何种形式存在,我们都无法否认历史所具有的文本性、虚构性和主观性。由于叙述者所选取的材料、角度不同,所持有的立场、目的和历史观的不同等原因,历史自然会以不同的叙事风貌呈现。启蒙历史观或日唯物历史观是一种线性的进化的目的论,相信历史是一个有规律可循的完整的过程,人们是可以理性地再现和把握它的规律及本质的。

建国后的“革命历史小说”秉承的就是历史注定按某种规律发展并趋向一个相同的历史结局的历史观,以其广阔的历史画面和强烈的意识形态性参与了革命合法性和必然性的建构。上世纪80年代的知识分子小说以王蒙、张贤亮、丛维熙等右派作家创作的系列反思小说为代表,它们依然延续了寓言叙事的路数,个体与民族的命运具有同构性。这时期的反思小说以人物命运来表现政治风云的变迁,着重写逐臣式的书生“受难”故事来控诉极左政策,歌颂其九死未悔的对革命、祖国的忠诚和挚爱。“不同作家对于‘历史的描述和体会或许不尽相同,但有一个意图或信念却是相近的,即他们都试图从‘历史中寻绎出某种‘规律或者感悟出某种‘启示来。这是他们的作品之魅力所在,也是局限所在。”

在新世纪初的历史小说中,也有一类秉持与80年代反思小说相似观念的创作,这批小说对人性的挖掘深度及其审美价值也超过了当年的反思小说。但是,为历史作证的文学观念则一脉相传,记录历史、反思历史的叙述姿态并没有改变。作家们对文学反映论的自觉遵守,显示了唯物历史观依旧对创作影响巨大。其代表作品如《乌泥湖年谱》、《中国一九五七》、《夹边沟纪事》等,侧重于具体而微地还原骇人听闻的“苦难”本身及其对人和人性的肆意戕害,那种亲历性写作具有的美化、感谢苦难的叙述姿态至此完全消失。故事重心从经受政治磨难转变为应付生命苦难本身,作家关注的视点明显下移,对人性、生命、尊严的细描显示人文关怀向深度发展。

《乌泥湖年谱》作者方方自觉选择了站在历史的“书记官”的立场来记录生活,以最朴素的自然时序来结构故事。方方说:“人们的目光总是落在白雪的上面,根本无法看清历史究竟是什么,也根本无从理解历史曾经有着的过程。”与以往宏大叙事有所不同的是,方方用两种笔调展现了成人世界的悲凉压抑和儿童世界的纯真温馨,审视和批判的眼光超越了荒诞的政治和历史,直接指向了知识分子人格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对知识分子走向集体沉默的过程描写得更为逼真细腻。小说中有许多详尽的生活细节和史料比如政治讨论、思想汇报等,可以看作是方方努力还原历史场景和过程的结果。《中国一九五七》也一样,它刻画了众多知识分子在1957至1966年问的悲惨命运,以平铺直叙的方式再现一代知识分子的苦难史和心灵史,旨在通过复现右派们遭遇的苦难和荒谬来唤醒被淡忘的民族记忆。“尽量把那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尤凤伟说,“作为‘镜子的文学应将历史的画面记录存真,这是作家的职责所在。”

这类历史小说体现出还原真实的努力,但是,也正是这方面使它们显示出某些缺陷。如《乌泥湖年谱》历史材料和日常生活细节的密集呈现,就让小说显得真实有余而不够空灵,对历史的还原有余而反思不深。方方对历史真实的刻意追求使小说过度依赖于历史,从而束缚了想象力和思想力的伸展。《中国一九五七》在心理学意义上确实做到了对历史原生态的感性还原,但是过分拘泥于以史为鉴的群像写真,使小说对历史表象的呈现有余却反思、批判不足。或者说,对“裸露思想”的拒绝让小说重新退回到了以讲故事为中心的层次。然而,当代作家缺乏的并不是编织故事的能力,而是观察历史的独特视野以及超越历史表象的反思能力,更缺乏蕴含诗意的理想主义情怀。正如有学者所言:“任何一部书写历史的虚构性作品,只有着眼于它观照历史的独特视角,它所体现的历史观以及其特有的叙事艺术和表达方式,才能揭示其真正的价值和独创性。”这批作品的叙述困境具有普遍性,它们因为很难超越特定的历史时代而丧失了文学经典具备的诗性品格。

反思历史的知识分子小说还有《花腔》这类“新历史主义小说”。它操持的是一种后现代历史观,对历史的真实性、理性、必然性和可知性表示强烈的质疑,强调了历史的虚构性、非理性、偶然性和神秘性。这种新的批判性历史观带来了叙事方法和价值取向的革新,使文学摆脱了过度追求“文本的历史性”的困境,“它解除了文学话语对历史话语的膜拜,使作家可以自由驰骋于历史原野,甚至通过叙事话语操纵和戏弄历史。”《花腔》所传达出来的历史理念显示作家对历史真实性的质疑和否定,让读者意识到历史是被叙述出的历史。

《花腔》的历史观和叙事方法革新确实具有不可轻视的文体价值,它反思历史的独特视角也揭示了以往被各种话语权利遮蔽的历史的复杂性和幽暗处。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这部新历史小说就无可挑剔。首先,小说的中心人物葛任始终借助他者的言说在场,自己的内心世界只能通过一首晦涩的诗歌《谁曾经是我》来显露,这个模糊不清的葛任成了一个苍白的抽象的隐喻符号,没有成为一个鲜活饱满的人物形象。可以说,这是一部智性大于感性、话语淹没人物的小说。其次,从《花腔》蕴含的历史理念和叙事效果来看,叙事策略的机智多变、人物命运的扑朔迷离固然让阅读有猜谜探险的乐趣,但是在解构历史的理性、真实性的同时,也滑到了历史虚无主义的边缘。反思历史并不是为了印证历史的不可知性和偶然性、陷入历史的神秘主义和相对主义,新的历史观在同主流意识形态进行对抗时并未建立起新的价值理想,于是,历史真实的颠覆、历史意义的沦落必然使小说的人文价值诉求悬空,难以避免小说的游戏化倾向。

显然,对于当前历史小说写作者来说,如何处理好“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是一个重要的难题。作家们在对历史的叙述中审视了知识分子

的复杂精神面貌,藉以反思了知识分子的悲剧性格和命运。作家叙述历史所流露出的真诚和使命感、锐气和虚无感,又折射出当代作家在现实生活里时而自信强大时而软弱无力的精神世界。可以说,当代作家对知识分子历史的书写是介入、参照知识分子的现实境遇进行的对知识分子身份的不断反思和重塑。然而,囿于特定历史视野,这类反思历史型的知识分子小说并没有摆脱文学依附历史和颠覆历史的二元对立思维方式,对历史的反思并不深刻独特,缺乏超越历史具象和历史虚无的叙事能力,无力建起一个富有诗意和哲理性的文学世界。

二、讽喻现实型:生活表象的万花筒

新世纪十年来,作家们对知识分子在消费时代的犹疑和困惑、动摇和幻灭、挣扎和追求的关注热情继续高涨,描写知识分子现实生活遭遇的小说数量急剧增加,蔚为壮观。这一大批小说敏锐地捕捉到了消费社会中知识分子的精神蜕化,以社会现实与知识分子之间的规训、抵抗和融合为中心冲突,揭示了他们在权力、金钱和性欲面前如何溃败、钻营的历程,既刻画了知识分子投降变节的恶德丑行,又嘲讽了社会现实的肮脏龌龊。不粉饰、不回避现实中的丑恶现象,体现出作家可贵的批判意识,他们基于对知识分子现实人格和社会角色的失望而对其所做的嘲讽和否定,也含有对知识分子回归自我、守持理想的期冀,换言之,这类直面丑恶现实的小说是在对知识分子进行祛魅的同时为其招魂。但是,批判力度和理想主义情怀的缺乏,却是讽喻现实型小说普遍存在的一个问题。

作为新世纪初第一部畅销的知识分子小说,阎真的《沧浪之水》得到评论界的普遍赞赏。小说以绵密的心理叙事见长,把权力名利与尊严良知之间的心灵较量细腻鲜活地呈现出来。池大为在权力和金钱的规训下从洁身自好走向同流合污的过程写得让读者感到理解和同情,我们可以从此看出小说确实具有震颤人心的艺术力量和心灵真实。

阎真说:“我力图写出普通知识分子日常生活中那种宿命性的同化力量,它以合情合理不动声色的强制性,逼使每一个人就范,使他们失去知识分子的身份,变成一个个仅仅活着的个体,虚无主义者。我理解笔下的每一个人物,他们都有非如此不可的充分理由……对我个人而言,没有什么乐观而言,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悲凉。”作者已经和他的主人公一样,不再相信神圣和崇高的存在,对人们拥有信仰的能力也感到悲观,“成为一个被迫的虚无主义者”。由于作者和小说叙述者保持高度重合,让读者受作者的影响对主人公的精神状况给予了过分的体谅和同情,认为同流合污、权力腐败是合乎情理的。作者所表现出来的叙述姿态也许让他体察到了这个时代里知识分子的精神病相和人性深渊。然而,作者价值取向的倾斜让小说弥漫着浓厚的绝望和虚无感,而且诱导读者也认同被权力同化的游戏规则,成为一个新的官本位主义者,这样致使小说的批判性接近于无。小说虽然揭露了生活真相和社会乱象,但是一个认可同化、拒绝希望和救赎的文本,不能使读者净化自己从而能够超越此岸的虚无。由于作者从启蒙的立场上退却下来,大大削弱了《沧浪之水》批判、讽喻现实的思想力量。

这种问题在众多讽喻现实型小说中不同程度地存在。比如《桃李》,它撕开了大学的一个口子,让读者看到了里面的利欲熏心和风流韵事,对大学和知识分子的讥讽不能说不辛辣,对都市世态人情的叙述也还有趣。然而,这并不是一部深刻厚重或诗意抒情的作品。小说对主人公邵景文的心理世界的挖掘明显不足,对学生的性心理不厌其烦的描写却占据了作品的太多空间,遮盖甚至摧毁了探讨严肃的东西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小说以机智幽默的语言见长,但是对坊间流传的黄段子的借用中流露出来的欣赏和受用姿态,则和钱钟书“掉书袋子”式的冷嘲热讽、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讽刺艺术显然不能相提并论,让人感到《桃李》走入了过度追求叙述快感和乐趣的误区,从而遮蔽了它应有的思想锋芒。

所以,虽然作家描摹的学界之怪现状并不是捕风捉影,一定程度上为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危机完成了树碑立传的工作,但是由于其作品缺乏审美价值和批判力度,使小说止于描摹世态人情和揭露学界黑幕,变成地道的通俗读物,其文采其才情甚至不及清末的“谴责小说”中的优秀者,但大量丑恶故事的罗列和不近情理的夸张却让它们具备了谴责小说的弊端:“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词,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在我看来,有人动不动就把这些小说比作《儒林外史》和《围城》,实在是过誉了。

作家普遍对知识分子丧失信心,而信心的缺乏正是作家乃至整个时代的精神危机的体现。如今,在消费和享乐时代里,怀疑主义和相对主义价值观悄然盛行,一切的客观性和真理正在人们心中崩溃,对生存意义的追问被搁置、讥笑。当作家无法摆脱这一时代的精神危机,缺乏一种理想主义情怀时,难免不让悲观虚无的情绪紧紧控制自己的想象力和审美空间。海德格尔在《诗人何为》中提出:“在一贫乏的时代里作一诗人意味着,去注视、去吟唱远逝诸神的踪迹。”他认为诗人的天职就是对神圣、永恒性的注视与吟唱。当代中国的启蒙理想已经受挫,但是对理想(乌托邦)的渴念却不能终止,作家需要在自己内心世界和文本中建构一种乌托邦精神,才能够拥有拯救人心的力量,呈现出具有永恒精神魅力的审美天地。

三、寻找家园型:镜花水月的乌托邦

所谓乌托邦(utopia),是指理想而臻于完美和谐境界的地方、国家和社会形态,后来延伸到各种精神领域,代指理想化的思想、心理和精神世界,比如爱情乌托邦、审美乌托邦和宗教乌托邦。而乌托邦精神或乌托邦倾向是指一种对幸福、美好生活的幻想和愿望,包含着对“异化”世界和现实生活的否定、批判和超越。乌托邦精神是抵抗焦虑和失望的精神支柱,一旦它萎缩和消解就意味着人精神生活的迷失。如前所述,缺乏乌托邦精神的作家捕捉到的是绝望和虚无、沉沦和颓废,他被深深的幻灭感和绝望感紧紧地束缚住,失去了超越表象向上飞腾的力量。令人欣慰的是,在新世纪以来的知识分子小说中,张炜的《外省书》、《能不忆蜀葵》、《刺猬歌》、《你在高原》与北村的《玻璃》是个独特的存在。

张炜小说的乌托邦倾向是明显的,小说洋溢着散文诗和流浪汉式的浪漫主义气息,对风光旖旎、自由自在的田园生活更是描绘得令人神往倾心。张炜用饱含激情和诗意的笔墨呈现了知识分子在世俗生活中坚守理想,屡败屡寻的自我救赎历程,为知识分子书写了一曲西西弗式的神话。

然而,张炜的知识分子小说也陷入了思想和文体上的困境。从文体来说,比如故事情节的自我重复。如他一再叨念的家族故事,以及在《柏慧》、《外省书》、《刺猬歌》、《海客谈瀛洲》等多部小说中反复讲述的徐福故事;再如人物关系和人物性格的定型,我们可以根据其道德优劣清晰地把张炜小说中的人物谱系分成善恶两个阵营,一方以富贵权势人物为代表,他们骄奢淫逸、贪权夺利;另一方以贫穷

弱势人物为代表,他们善良正直、淳朴厚道;又如偏爱独白型的艺术构思,这让主人公失去和作者平等对话的地位,成为作者观念的传声筒;又再如作者习惯让主人公大段大段地议论抒情,情绪化的赞美和义愤中富有说教和布道的色彩。

对此,张炜并非没有自觉,相反,他对自己的作家角色和创作历程是充满自审意识的。叙述者作为张炜行走的影子,也像一个思考者一样习惯反省自己的行踪心迹和叙述行为。他知道自己的自语、倾吐和重复已经让一些读者厌烦了,他却深陷在这种宿命的功课中欲罢不能、无法安宁。他解决不了自己的身份认同焦虑,“我是谁?我是什么人?我这样的人究竟属于昨天还是今天?”叙述者的这种自省自疑在小说中是随处可见的,他需要在不断的自我追问中论证行走和叙述的意义,需要在行走和叙述中寻求生命的意义。

所以,张炜小说中的知识分子之所以不停地流浪,是因为他一直在寻觅一个可以诗意栖居的家园,但精神的家园并没有真正找到。叙述者寻找到的诗意田园不断更换,从野地、葡萄园到农场,最后寄托在那个从未露面虚无缥缈的高原。张炜说,“全部的‘你在高原最终也许只是重复着这样一句话:我有一个梦想”。正是由于这个强韧的乌托邦精神,张炜才一再重复徐福出海另建家园的故事,一再叨念父亲对理想和尊严的坚守,一再选择独白和抒情的文风直接倾诉自己的道德判断和情感眷恋。张炜急切地寻找、建构一个田园乌托邦作为安身立命之地,无法遏抑的乌托邦诉求催发的种种文体上的弊病让张炜的小说失去了探寻人性的丰富和深邃的机会,缺乏对人物灵魂更深的剖析和叩问。

由于乌托邦自身就有抵抗和逃避现实的悖论性,张炜对乌托邦的寻找和书写也就具有双重性。张炜以“融入野地”的方式来缓解内心的道德焦虑、抵抗投降,这种抵抗是知识分子面临外界的压制时首选的精神自救。知识分子的精神慰藉之地从野地、葡萄园、农场转向高原的历程也是他不断逃离的过程。面对家园被毁,《刺猬歌》中茫然失措、虚弱无力的廖麦竟然试图通过雨夜诵读来实现忘我自救!《你在高原》中的宁伽只能一再无可奈何地离开。他们没有强大的思想凭藉作为抗争的力量之泉,只存有对正义良知的呼唤;缺乏坚守信仰的勇气和行动,唯独不缺的是对晴耕雨读的田园生活的幻想。无道则隐,归隐田园作为传统知识分子独善其身的最后选择被张炜们继承下来,成为当代知识分子庇护自己的最后一道屏障。大地乌托邦是抵抗现实的开始也是结束,其高峰体验就是张炜极富诗情地描述了养蜂人赶着花期在广袤的野地上流浪的采蜜生活。自由而浪漫的采蜜生活弥补了“高原”意象带来的虚空感,一个“手捧鲜花的孩子”,抵抗绝望的知识分子终于寻找到了永不凋落的“如花似玉的田野”。这个不需要牺牲、抗争和守望的流动桃源是张炜退隐思想的集大成者。这种经不起理性审视的大地乌托邦成了知识分子的精神避难所。

知识分子的精神避难所还有宗教乌托邦,这是更为抽象的栖息灵魂的家园。认同宗教乌托邦的人相信宗教能拯救陷入罪孽和痛苦中的人,让人从苦难的现实世界中彻底超脱出来。北村于1992年信主之后自愿成为“神的抄写员”,他创作的《张生的婚姻》、《玛卓的爱情》、《水土不服》和《望着你》等作品,反反复复讲述着与现实社会格格不入的诗人、作家、编辑等知识分子“信则得救”的精神历程。本世纪初发表的长篇小说《玻璃》再次重复着这个主题。主人公李文焚诗象征着从对艺术乌托邦的绝望中得以重生,迷恋诗歌的时候他落落寡欢,而基督作为新的抒情对象则让他获得了幸福和安慰,当诗人成为传教士之后,他完全实现了意义与生活的不可分割。宗教乌托邦就这样建构起来了,它为寻找人生价值和生命意义的知识分子提供了终极的精神救赎。北村的出现确实为缺少信仰的文坛带来了神性之光,他对人生的终极关怀是具有重要启示的。但是文学毕竟不是神学,北村基本上放弃了在文体上的探索创新,语言和故事都通俗平淡,让小说中的主人公都千篇一律地奔向基督的怀抱,不遵守情节和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而且北村对信神之前的世俗生活的极端否定和蔑视,显示了他对人性的不健全的认识,这让他失去了剖析人性深幽复杂的可能,这使作品的审美价值大大降低。

张炜和北村都在90年代初期把视野转向乌托邦,至今仍坚守、陶醉于此,这个不约而同的精神取向是意味深长的。面对现实感到无能为力时,知识分子很快把田园乌托邦和宗教乌托邦作为精神自救之舟。对作家而言,乌托邦精神是超越现实的不可或缺的力量,但是,它的起点和归宿都应该根植于现实生活世界,而且小说应该在艺术自律追求善和美。如果作家始终沉浸在乌托邦幻象中却缺乏抵抗现实的有效力量,创作缺乏经典意识,那么对道德理想和宗教生活的激情守望,都会导致对世俗生活的合理性的拒斥,使乌托邦精神只能成为对“镜中花,水中月”的捕捉,小说则蜕变为道德和宗教的传声筒。知识分子素来以理性和良知的担当者自命,当这个阶层丢失理性、遁入乌托邦以自救时,岂不意味着挽救一个时代的信仰危机如同醉者说梦?

参考文献:

[1]徐阿兵:《俯首聆听“历史”——论“右派作家”的“苦难意识”及反思局限》,《扬子江评论》,2010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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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海德格尔:《诗·语言·思》,彭富春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85页。

[9]张炜:《无边的游荡》,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269页。

[10]蒋楚婷:《张炜:我有一个梦想……》,《文汇读书周报》,2004年7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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