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恐惧中颤抖的胸怀”
2012-04-29张清华
张清华
几年前无意中就读到过这首《无题》,仿佛是杜甫《春望》的翻版,或是李后主《虞美人》的改写,“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它们的意境与情结是如此相似,不过,读之仍给人以震撼,一个苦难中抒情诗人的形象也油然而生、跃然纸上。
国家已经灭亡
山川依然那么青苍
一年一度的春天又来了
只有草木又披上绿装
啊!无限忧伤
难道这就是春光?!
这是韩国现代诗歌的奠基者之一,被誉为“民众诗人”的金素月的名作。生于忧患之中对一个人来说是不幸的,但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又是天地与命运的成就。用眼泪、用苦难、用国破家亡和山河破碎来成就一个诗人的美名,固然残酷了点,但古今中外这样的例子又实在是太多了。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时穷节乃现”,文学与历史就是这样奇怪和奇妙地纠结着,互相悖谬地缠绕着。
金素月(1902—1934)的原名叫金廷浞,生于朝鲜平安北道的一个农家。他的一生让人想起中国的浪漫诗人朱湘。他是生于1902年,于1934年32岁时,在国仇家恨和艰难困境中服毒自尽;而朱湘是生于1904年,在1933年于忧郁困顿中自沉扬子江。他的一生比金素月还短,只度过了短短29岁的青春。这两个人的诗歌中都有纯情和忧郁的情愫,虽然风格并不尽一致,但其所经历的年轻的愁苦和艰难的时世,却让人感到似曾相识。如同一对异国的同胞,一双难兄难弟。
金素月曾是一位少年天才。作为宗族长孙,又兼生性聪慧,所以从小备受家人疼爱。但他生性敏感忧郁,更兼逐渐认识到自己国家和家庭的穷困与不幸,均是源于日本侵略者的掠夺与压迫,便激起了他心中无限的悲伤和愤懑的情绪,开始用诗笔来抒写民族的悲苦和乡土之趣,使之逐渐成为朝鲜早期新诗人的一个代表。他15岁考入五山中学,在校时期即参加了“3·1”人民起义。之后,他东渡日本人东京商大学校工读,关东大地震时不得不中辍学业回国。归国后,他先后当过小学教员,也曾在《东亚日报》支局谋职,但不久就在困境中辞世。
1920年至1925年是金素月创作最旺盛的一个时期,其生前影响最大的作品是1922年发表于《学生界》杂志的《金达莱花》,获得了时人的很高评价。1925年他出版了生前唯一的一本同名诗集,这本诗集奠定了他在韩国文学史上的地位。
悲伤是金素月诗歌的基本格调与抒情主题。这一半是源于他宿命性的性格气质,一半则是源于诗人生存的时代环境。国恨家仇,山河沦丧,当然是他人格的悲剧气质与诗中的悲愁气息的主要根源,这些总是在他的诗中隐隐地闪现着,弥漫着。不过,假如不考虑这些背景因素,常态地看,那么他的悲情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心结。历史上这样的诗人有很多,从萨福到济慈,从普希金到莱蒙托夫,浪漫的和浪漫主义的诗人们世代都是如此。中国诗人中也一样,从屈原到李贺、李商隐,从李煜到李清照,当代诗人中的顾城与海子,这些具有浪漫气质的诗人,无不以没来由的忧郁和悲伤为歌吟的主题。金素月的诗中几乎每首都能找见“悲伤”、“悲愁”、“忧伤”、“哭诉”这样的字眼,表明他的确遗传了一个浪漫主义和感伤主义者的血统。
如果要细加分析,他的这种情怀,也许首先是来自中国古典诗歌的影响。比如在《春雨》中,便可以看出那种在中国诗歌中常见的“伤春”情绪,“不知不觉零落的花里,春光流淌着,/不知不觉飘落的雨中,春天哭泣了。/忧伤,在我的胸中!/看,云高,枝绿。/又见傍晚薄暮。/悲愁的绵绵细雨就要停了,/我却蹲坐在落花处哭了。”多像李商隐的“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或是李璟的“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还有李煜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的诗句。所以,很难说这种“春愁”是来自何方,出于何种具体因由,它更多的也许就是一种抽象的“东方文化遗传”罢。还有“悲秋”也是如此,如《秋晨》中的句子,“……呵!这是冷雨飘落的清晨。/小溪也在枯叶下结了冰。脯是泪水的所有记忆”。这也很像是范仲淹《苏幕遮》或《西厢记》中的“碧云天,黄叶地,波上寒烟翠……”的句子,或是《红楼梦》里,潇湘馆中,“秋花惨淡秋草黄”、“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意境。作为一个深受中国古典文化影响的民族,感伤主义的文化性格与精神气质,很自然地给了金素月的诗歌以这般印记。
然而20世纪诗歌中新的现代因素,也同样在金素月的诗歌中刻下了痕迹。同二三十年代中国早期的象征主义诗人、唯美和浪漫主义诗人们非常相似,在金素月的诗中也隐约浮现着李金发、王独清式的颓伤,或者冯乃超、戴望舒式的忧郁。他的诗中可以说混合着来自日本和欧洲近代诗歌中的某种气息。这种影响可能有相当广泛的来历,有直接来自欧美的,也有来自中国新文化的、现代新诗以及日本近代诗歌的共同影响。比如这首极简约的《万里长城》中,就可以看出这种影响的复杂性与混合意味。他使用的是一个中国式的古老意象,但传达的,则是一种非常“现代”的内心世界的苦闷:“夜夜/整夜/筑了,拆了/不见尽头的万里长城!”显然,这是一种“向内”的深掘,灵魂的纠结,而不只是一种外化的抒情。可以断定,金素月的诗歌从一开始就鲜明地渗透了现代主义的影响。
还有更多的证据。比如《女人的味道》一类作品,似乎可以理解为一首意念“暧昧”的情色之作,但是它处理得十分节制,用隐秘且暗淡的语义,传达了诗人对于情感和肉体的认识。它似乎可以是对诗人颓伤情绪的一种慰藉,但事实上却又加深了内心的悲伤。这是一个郁达夫式的矛盾人格与病态心理的生动写照:“月亮穿上碧云的味道。/太阳披着红霞的味道。/不,是汗的味道,沾灰的味道。/淋了雨发凉的身体和衣服的味道。”这似乎是暗示着一种颓败情绪中身体的交会,但它所引申出来的情绪却更加灰暗,“……青灰色的生命之灵/融合摩擦而发出生的呐喊”。接下来,诗人再一次印证了“爱与死同在”的唯美与象征主义的诗歌观念——“还是,葬礼经过的树林的味道。/载着幽灵的跷跷板沾染的味道。/生鱼的海腥味。/在暮春的天空里穿梭的味道。”
表达对于生命的困惑,生与死的纠结,是金素月诗歌中十分常见的主题,他常常会暗示自己要坚强,要热爱生命,但更多的时候是又固执地去体认死亡,这种困惑也是典型的现代诗歌的特征。
忧郁的情绪自然伴生着阴郁的意象。金素月的诗歌在给人以纯情和典丽印象的同时,也给人以一种晦黯而悲凉的浸淫。这是他最鲜明的一个风格。浪漫诗人有时当然也会有类似的特征,但在金素月的诗中,似乎有更多类似波德莱尔式的黑暗符号,有类似李金发和戴望舒式的阴郁象征。我当然不能据此说他们之间必然有着某种影响关系,金素月甚至比戴望舒的创作时间还要略早些,但至少,我们可以从他们之间看到某些相同的气息。这是两个古老国家共同和接近的命运所赋予的,也是两个民族的诗人与知识分子共同的文化性格与精神遭际所
给予的。如《香烟》中有这样的句子:
和我的长叹作伴
无法割舍的我的香烟!
有人说,你是
逝去的岁月里
忘记了自己身世的
少妇坟头
转瞬即逝的小草。
隐约在眼前消逝的黑烟,
只能燃尽的火花。
啊!我心悲伤。
空虚无聊的日子里
与你合一而过。
“少妇的坟头”、“消逝的黑烟”这些意象中所包含的现代意味,是显而易见的。
不过,金素月的诗似乎并不刻意地营造复杂的意象,所有的表达都属于自然而然的流露,是其内在敏感而丰沛的情绪的自然外化。
死亡意识是金素月诗歌中不可忽视的部分。与大多数忧郁型诗人一样,他的诗歌自始至终都流露着悲凉和绝望的弃世情绪。从早期的“寂寞清愁”,到《金达莱》时期所表达的失恋的悲伤,到后期《少时聆听长大后我懂得》、《日落前的时光里》等诗中渐渐深化的绝望情绪,死亡意念慢慢将他缠绕,变成了一条挥之难去的绞索。金素月过早地走入了自己生命中的黄昏,此种日渐深化的危机究竟是由何而生,恐怕是一个生命之谜。在他的生命历程中,忧郁与诗歌是如此紧密地纠缠在一起,死亡与诗意是如此奇怪地共生着,难于给出一个真切而合理的解释。
但死亡意绪或许就是诗歌的某种原动力。对于现代诗人来说,这种悲剧与诗歌共生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诗歌的话语就是死亡的话语,或是与死亡世界的对话,或是对于现实世界的反抗与穿越。正如雨果所说,近代的诗神总是将生与死相生相伴。没有死亡的话语,诗歌就缺少了神性,缺少了一份黑暗的深度。死亡如同预言,与诗人的生命结伴而行。在《少时聆听长大后我懂得》一类诗歌中,可以看出这种萦绕在耳的预言,是如何固执地在对他进行召唤——
烧尽的蜡烛残留的火星
反会被火热的气息吹起
映照了什么?映照了什么?
在你恐惧中颤抖的胸怀,
适时占据我的心,不曾相见的那个人
对我说“到此为止,请走吧”。
一个人生活在提前到来的死亡里,这种情绪终于有一天会变得不可救药,尽管在大多数诗篇中,我们还可以读出诗人对这种冲动的反抗,他自我的抑制和宽慰,但终于他还是过早地迈向了那个充满黑暗诱惑的神秘渊薮。
时光翻过了将近一个世纪,仿佛默片时代的忧伤仍然透过时针,咔咔作响地给我们带来那晦黯岁月的阴郁气息;或是更为久远的古代,那夜雨芭蕉或者残月更漏的余响。金素月的诗歌已然融入了时间的卷册,与我们想象中的历史,以及似曾相识的前世旧梦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