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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方法的香港

2012-04-29王威廉

粤海风 2012年1期
关键词:现代性香港历史

王威廉

在面对这个越来越复杂的世界之时,困惑已经成为了基本的感受。在困惑的驱使下,去认真思考中国与中国人在这个时代的命运,很难得出乐观的结论,多的只是一份越来越深的忧郁情怀。回顾16世纪以来世界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资本主义的殖民史,对于中国而言,尤其是一种异常惨痛的记忆。从世界的范畴来看,中国是唯一没有完全丧失国家主权的第三世界国家,这无形中让文化的冲突形式表现得格外激烈,在巨大的撕扯中蕴含了中国现代性的复杂面向。几乎每一次改革,都会有来自各方面力量的羁绊,向内还是朝外?姓“资”还是姓“社”?对这些疑问的回答不仅决定了许多大事件的根本走向,而且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的文化生态。

曾经读到美国史学家柯文的著作《在中国发现历史》,副题名为“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仅仅这个题目就令人兴奋,更何况整本书都在反思美国的中国近代史研究。他批评了费正清的冲击—回应模式,以及现代化模式与帝国主义模式,指出它们都有着西方中心主义的弊病,而应该采取中国中心观,获得一种历史的内在视角。这种思路于我们是亲切却遥远的,近代以来,不仅是西方,就连我们自己也早已摈弃了“天朝”中心的眼光,将自身谦卑地放在“第三世界”的序列中。在晦暗与困顿的历史叙述中,我们常常不顾文化身份的断裂与错位,搁置了历史内在逻辑的探究。

因此,我想,对于中西问题的复杂胶着,应该用一个极端的例子去探究,也许,只有聚焦在历史各种势力碰撞与汇聚的那一刻那一地,才能看清诸多事情的本相。

这个地方只能是香港。

当今世界上应该没有其他地方能比香港更考验一种成熟的政治智慧了,历史的遗存与世界政治格局的变迁在香港都有着最为激烈的表现形式。最重要的是,香港的历史生动地展现出了近代以来中西文化与政治强弱之间的较量。从某种意义上说,回顾香港的历史,便是回顾近代世界体系变迁的历史。

作为“岛屿收藏家”的大英帝国从晚清政府那里“收藏了”香港岛后,殖民长达155年,将西方的种种价值观念嫁接到那个南中国海的弹丸小岛上。与大英帝国的其他殖民地不同,香港的存在远远不局限于它本身的商业价值,它更大的价值在于作为觊觎中国大陆的西方桥头堡。中国作为近代唯一没有被完全殖民的非西方后进国,它曾经古典的高贵与历史遗存下来的庞大、丰赡与坚韧都让西方世界有着难以释怀的复杂情结。比如第十四任港督卢押,在1911年香港大学的奠基礼上就这样宣布:“历史会记载说,大英帝国的建立,是基于比领土扩张或国势增长更高的理想……当后世史学家评价东方世界发展的时候,他们会指着在地图上只有一粒尘埃的本殖民地,形容它是一个产生了巨大影响的中心,它的影响力深刻改变了占全球四分之一的一个国家。”港督葛量洪在回忆录中也这样写道:“与大多数的英国殖民地不同,香港最基本的政治问题不是自治或独立,而是一个对中国关系的问题。”

这些都是从西方的视角出发看到的香港,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中国内地的巨大变迁几乎每一次都深深波及到了香港的社会生活。

从抗日到内战,每一次香港都和内地一起承受着战争带来的创痛。更让普通民众意想不到的是,新中国成立后,“文革”以前,受新华社香港分社领导或影响的报纸发行量占全港报纸的近三分之二,可以说整个香港的文化领导权是掌握在左派手中的。可不幸的是,“文革”的左倾风暴也波及到了香港,1967年5月爆发的“六七抗议运动”,香港亲共的左派展开了对抗英国殖民政府的暴动,事件由最初的罢工、示威,发展至后期的暗杀、放置炸弹,导致五十一人丧失性命,超过八百人受伤。这次运动给香港人的日常生活带来了巨大的恐慌,港英政府开始镇压运动,获得了香港市民的认同和支持。港英政府正是利用镇压“六七抗议运动”,开始实施了“洗脑赢心”工程。从大的时代来看,这正是当时全球冷战格局的一次具体体现。自此,港人在冷战思维中,完全站到了西方阵营的一边。而香港左派,在公共话语中只留下了“左仔”和“维园阿伯”这样的饱含污蔑的标签。正是这样的时代背景为香港的主权回归设置了巨大的障碍,历史也在面临着一个新的起点。就在一筹莫展之际,邓小平的“一国两制”方针相应而出,这是一个深具政治想象力的方案,就连撒切尔夫人也承认:“它为香港的特殊历史环境提供了富有想象力的答案。”其实这种政治想象力的来源不仅脱胎于新中国勾画的对台湾和西藏的治理方略,更是来自于古代君王以各种灵活的策略来治理边疆的政治技艺。这种传统政治智慧为现代民族国家的治理提供了新的思路,并且奠定了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格局。

因此,香港不仅仅是一个被称之为“殖民地”的空间概念,它更是一种历史时间的并置,一种进入历史与文化深层结构的理路。日本学者沟口雄三写了本很有名的书,名为《作为方法的中国》,如果借用一下,那么便是“作为方法的香港”。在我有限的阅读中,香港作家陈冠中曾提出过这个说法,他说:“香港作为方法——或许每个稍有传统的地方都应兼顾自己的方法——不同于之前外地学者提出的亚洲作为方法和中国作为方法,后两者是要总体代替西方的现代性,但香港作为方法是完全属于全球化时代的现代,但却以强顽的本地性——这个本地本身又是个多元的中心——丰富了大家对全球化的理解,做了一次长达50年的示范:连香港也能一边拥抱全球化一边闹哄哄地玩本地化,大家还用怕什么全球化:事到如今全球和本地别无选择必须择善固执地并行,而哪怕是不理想的现状却是仅有的起步点。”他说得很精彩,不过他的视角与我的仍然不同,他坚持的是他的本土立场,认为“香港就是香港”、“让香港作为香港的方法”。当然,这也无可厚非,但也许在有关香港的论述中,需要一种更加深远的历史意识,需要将香港问题置放到一个核心位置上来,倒不是“要总体代替西方的现代性”,而是要回应一种文化主体在应对现代性时的焦虑。因为从现代性的意义来说,香港恰恰是中国问题的关键所在。

在这里必须要着重提及的一本著作便是强世功先生的《中国香港:政治与文化的视野》。他在关于香港的政治叙述中,从中国大陆的角度去思考香港,把香港当做理解中国问题的一条重要途径,用中国的传统资源与现实政策重新思考了香港的文化政治,并从这点出发来重新认识和定义了中国。书中指出,“一国两制”的方针对中国未来政治道路的探索是大有裨益的,作为一个多民族大区域的国家,如果一成不变地套用西方的模式或是某种固定的模式,都是一种削足适履的僵化,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中央与地方的关系一直是灵活多变的,体现着因时因地制宜的政治智慧。更重要的是:“它超越了单纯的郡县—民族国家的现代化思路,进入到对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宪政构造的思考。”

放眼未来,甚至可以说,在历史转折期的迷雾中,一条必经的道路已经就此敲定。

因此,香港问题绝不仅仅是香港人的问题。尽管港人的人心向背也是非常重要的,但是香港作为一个纯粹的商业城市,长期在殖民者的支配下生活,关心的更多是自身生活的稳定问题,而不大可能做到将文明的自主意识时时放在心头。强世功先生精辟地说:“争夺文化领导权属于大国政治的范畴,只要中国是一个统一的大国,就一定有复兴中华文明的心气,而这股心气恰恰是在殖民传统下成长起来的香港人所不能理解的。”这样的论断对港人来说无疑是残酷的,但的确又是真实存在的,这不是个体所能选择的时代思绪,而是历史变迁下不可回避的悲情。正是由于这种情况,香港人很容易按照西方的政治修辞把中英之间的斗争理解为专制与民主之间的斗争。无可否认,民主是世界的普世价值,可民族与文化的独立生存与传承延续也是一种普世价值。随便举例来说,比如二战以后,随着日本经济的高速发展,日本便提出了“重新亚洲化”的口号,以东方国家的代表自居;法国也一再强调法国文化的特殊价值,把捍卫文化的多样性作为国家的重要任务,以反对美国的文化渗透。这些都足以说明,文明的生存与延续是民族生存的重要前提和条件。更重要的是,民主作为一种制度的建立要在一种文化政治的接纳与保障之中,只有如此,民主才可以给予文化与政治以新的活力与动力。我想,这是“作为方法的香港”中蕴藏的深邃启示之一。从香港基本法的建立与落实过程中就可以深深体会到这点,“正是由于香港大律师们不屈不挠的法治精神,才使得中央在治理香港的过程中,不得不认真对待基本法,从而发展出一套不同于内地的治理风格和执政方式,而这恰恰预示着中国政治未来的发展和走向”。

仔细品味香港的现实,我们不得不承认,文化的斗争与殖民的话语就这样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中国难以摆脱的现代性宿命。因为要建立香港的国家认同必定是一个漫长而又痛苦的过程,文化心理的积淀并不是在朝夕之间便可以改变。只有站在中国与世界的宏大格局当中,才能对香港的未来作出真正的判断。因此在有关香港的各种叙述中,一种用中国来理解香港、同时也用香港来理解中国的思路是十分必要的,这种思路告诉我们,中国是多么巨大而深刻地扭结在这个世界的各种网络当中,现有的理论与秩序一定要能包容进中国的种种现实才是一种有效而弹性的体系,而在这个注定不断进化与完善的体系中,中国丰富的文明资源应该成为当中的有效推进力之一。

此外需要格外阐述的是,香港的现实,亦充分展现出了中国文明与西方文明有着最根本上的不同。因为“现代性”是由西方文明诞生而在全世界具备了某种普适性,所以,关于国家建立的法理体系也是建立在现代西方政治哲学的概念之上的,用完全的西方概念去分析中国的现实,往往不得要领。美国知名汉学家白鲁恂就说过:“中国是佯装成国家的文明。”强世功先生说得好:“‘中国这个概念实际上凝聚了中华文明关于生活伦理秩序和政治秩序的全部思考。”19世纪末以来,在西方不断地打击之下,中国被迫从器物、制度,直到文化上改造自己,甚至完全否定自己,文化上的心态一直处在畸形当中,不是盲目自大,就是自我贬损,甚至与世界隔绝与断裂……其实,在当下这个多元文化时代,“可选择性”正是现代性的重要特征之一,最成功的例子便是日本,日本便是以文化的自我选择和调适冲破了传统的阻碍,获得了自身的现代性,并且最大程度地向未来敞开。正如日本思想史家丸山真男所言的“历史的底音”,一种历史中“持续的底音”是比文化形式更为重要的东西,是民族文化身份中的核心部分。诗人西川有句诗很富有哲理:“北京的秘密,就是北京没了城墙,没了骆驼,没了羊群,没了马粪,没了标语口号,它依然是北京。”中国也是如此,它不因为没法准确地命名而变得不存在,它的存在本身便有力地撼动着西方现代话语中诸多局限的政治理念。其实应该认识到,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性肯定是结合了具体历史的多元现代性,由此出发,当下的中国因而自有其符合历史与时代的合理性,这种合理性往往不在于理论上的论证,更是在于一种文化的自信当中,一个没有文化自信的国家是不可能在历史中获得荣耀的。

1974年,美国著名学者伊曼纽尔?沃勒斯坦出版《现代世界体系》一书,在这套多卷本的大书里,从世界体系的角度对资本主义历史进程进行长时段和大范围的研究,认为民族—国家并非近代以来社会变迁的基本单位,而是结构性经济联系、各种制度规约与一体化的现代世界体系才是考察16世纪以来全球史的唯一实体。其中最积极的观点在于,他指出目前现代世界体系正处于向新的世界秩序转换的混乱时期,新的历史体系的构建取决于人类的积极创造,人类可以通过目前的政治和道德活动来影响其结果,其中,占人类四分之一的中国人民,将会在决定人类共同命运的进程中起到重大作用。

这些期待意味着非常重要的历史责任,而毋庸赘言,眼下中国的状况与处境不容乐观,依然没有一个像样的现实让我们理直气壮,我们时常感到沮丧与愤怒。但是,如果就这样对内对外都完全丧失了关于自身的话语权,缺乏直面从国家到世界的政治现实的理论勇气,很难说这不是一种文化侏儒的心态。

在《中国香港:政治与文化的视野》一书的结尾,强世功先生认为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下,中国不得不是忧郁的,他饱含深情写了一段强烈触动我的话:

“中国的忧郁就在于即使在最为困顿的时代,内心中从来没有放弃过对文明中心的高贵追求,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天下的思考,可在实际政治环境中却不得不沦为被支配的边缘地带,难以为自己的生存方式进行辩护,由此产生难以释怀的忧郁,这恰恰是中国人生活越来越富裕,可内心越来越不开心,幸福感越来越少的根源所在。”

不论这番话是否真的说出了中国人幸福感失落的原因所在,它都让我感动不已,尤其是置身于历史与文化的核心去思想的时候,这种“中国的忧郁”肯定会扑面而来,成为一个在中国思想的人的宿命。面对这样的宿命,应当像神学家蒂里希所说的那样,获得“去存在的勇气”。是的,对文明中心的高贵追求、对天下的思考,与我们的处境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带来了自卑的痛苦,但同时,它们也给予了思考文化政治问题的“世界尺度”。西方文明喜欢“以国家衡量世界”,而正如哲学家赵汀阳所说,“天下”才是思考各种政治问题的总尺度,国家只是世界的从属性问题。这种大气磅礴的视野正在成为当代中国政治哲学的新起点,以传统的思想资源进行现代性的转化。我想,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以天下看一国,以一地看世界,也许总能为自己的生存方式找出几句像样的辩护词来。

(作者单位:广东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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