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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简史(中篇小说)

2012-04-29沙玉蓉

广州文艺 2012年1期
关键词:哥哥

沙玉蓉 供职于安徽省淮北市农业委员会。2006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主要作品见于《安徽文学》、《当代小说》等刊物,2006年12月出版小说集《河东河西》。

晓辉哥哥,你在哪里?知道我在找你吗?

或许,你已经把我忘了。那也不怪你,因为一直以来我无法告诉你我的存在。所以,今天我要把所有的过往重新理一下,希望能找到导致你失踪的蛛丝马迹,同时也想带你回到我们共同拥有过的日子,借此唤起你的记忆,让你感知我此刻焦虑的心情,尽快回到我的视野中来。

呵呵,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麻圆。还记得吗晓辉哥哥,你总是骂我馋嘴猫。但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在骂,你理解一个孩子的馋嘴。你总是时不时地塞给我一些吃食。两块水果糖,几块饼干,甚至你正吃着的烤馒头片,见了我也会撕下一小片塞到我的小手心里。我呢,从来不客气,理所当然地照单全收,好像你欠了我的。对了,后来你真的欠了我啊。那天我在亲戚家第一次吃到了麻圆。大大的,圆圆的,金黄油亮,上面沾满了芝麻,一咬又粘又糯,又香又甜。实在太好吃了!我一见你就炫耀地一遍遍向你描述。我急切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不知道口水正由唇齿间源源流出,打湿了我的衣襟。呵,真不好意思。终于有一天你伸手拉了拉我的小辫,说再记十个生字就带我去吃麻圆。你从来不食言的,我高兴坏了,很快就把你新教的十个生字记熟了,只等你下午放学后带我去城东买麻圆了。

可是,就在放学后的路上出了岔子。我因为一心想着麻圆的事,就抄了近路。我只要从学校后面围墙坍塌的洞口穿过去,走过一片空旷的废场子,再穿过两条小巷很快就能到家了。走这条路比走门口的大路要快些,一次我跟班里同学走过一回,因为废场子里都是杂草和垃圾,我嫌脏再没走过。

我很快穿过了废场子。就在废场子旁边的巷路中间,长着一棵大樱桃树。我无意间抬头张望了一下,看见樱桃树冠上缀着一串串红红的樱桃。那时还是暮春时节,小城的各类应时水果还没上市,阳光下晶莹剔透的红樱桃实在太具诱惑力了。我围着樱桃树转了一圈又一圈,观察到低处的樱桃已被人摘完了,剩下的全在高处,必须爬上去才能摘到。你知道我打小就是个野丫头,假小子,咱楼前那几棵梧桐洋槐都被我征服过。虽然这棵樱桃树相对高了些,但我到底没能战胜近在眼前的诱惑。我很快爬了上去。我一等站稳了身子,就立刻腾出一只手摘了近处的樱桃送入口中。一股酸甜清冽的汁液瞬间滋润了我干涩的口腔和喉咙,流进我饥渴的身体。一种巨大的愉悦感充满了我全身每一个毛孔。我觉得自己就要飘起来了。近处的摘完我又伸手去够远处的。傍晚的阳光轻柔地笼罩着万物,给大地增添了些许梦幻色彩。脚下的屋子、巷子、围墙、行人……都比平时小了,矮了,深了,长了,也静了。只有习习微风轻轻拨弄着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梦呓一般。这时我的脚下一滑,身体歪斜着倒下,完全失去了控制。我就像一只飞翔的燕子——对了,我小名就叫燕子——向着我脚下的土地坠落下去,坠落下去,最后我的太阳穴就重重贴在了树下一块大石头上……

说实话,现在回想起来我依然不记得有过痛苦。我觉得自己只是跌进了一个梦里。在七年的短暂生涯里,我做过很多梦,美梦,噩梦,稀奇古怪的梦。我总是分不清梦里梦外的界限,常常半夜三更坐在床上发呆,直到家人发现了一顿呵斥才重新躺下,稀里糊涂进入另一个梦里。

应该是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这段时间有多长)以后,我开始有了知觉——我是说,我又能看见或感知一些事情了。但我发现这种感知已与从前完全不同,我和所有的人都无法交流,他们根本意识不到我的存在,无论我离他们多近,都像隔着一层透明却坚硬无比的膜。他们听不见我的呼喊,对近在咫尺的我视而不见,甚至毫不犹豫穿越我的身体扬长而去。等到我终于习惯了这种隔膜后,我就渐渐进入了一个自由自在的境界,在那里我不需要交流也能畅行无阻,只要我愿意。这种境界如果用一个确切的比喻,好像依然得说是一场梦,一场大梦。既然是梦,总有它的不确定性。所以在我接下来的讲述中,请你不必过于认真,有一些与常识不符,与逻辑相悖或时空倒错等现象出现,都不是我故意捣乱,因为我真的无法控制这一切啊。

我看见晓辉哥哥坐在我家的小客厅里。客厅里人很多,大多是我熟悉的亲戚邻居,也有我没见过的。他们坐在我父母周围,一律耷拉着脸子,声音低沉,表情沉重地谈论着什么。我的父母像是在生气,他们红肿着两眼一言不发地听着。那个坐在我大哥床沿的少年就是晓辉哥哥。他穿着雪白的衬衣,哭丧着俊气的小脸,手里正在翻弄我家那本旧像册。像册是我爸在厂里得先进发的奖品,时间太久,都快散架了。晓辉哥哥有些粗糙的中指轻轻摩挲着其中一张照片,好久好久。那是我刚上学时和同学到百花照相馆拍的,一寸黑白头像。我支棱着两个冲天小辫,咧着露出豁牙的大嘴在笑,没心没肺的。晓辉哥哥的摩挲让我感觉很舒服。可惜,这个场景一闪就消失了,像是被风刮跑的一片树叶。

晓辉哥哥姓罗,是我家隔壁邻居。他爸爸罗叔曾是个中学历史教师,因身体不好那时正病退在家,说是以前做过什么手术,所以只生了晓辉哥哥一个孩子。(这都是我偷听大人说的,呵呵。)他妈妈朱姨在毛巾厂上班,与我妈妈同在一个车间,都说她俩好得像亲姊妹。事实上我们两家也确实互认了干亲。那时我们住的是老式三层红砖小楼,房管局统一建造分配。楼下没有拉院墙,楼前的空地上被各家撒上了花籽,或种着时令蔬菜,总是花香弥漫,郁郁葱葱。我们两家的孩子们来往频繁,甚至吃饭都要凑到一张饭桌上。所以我从来没有和罗家是两家人的意识。

晓辉哥哥与我大哥同班,刚上初中二年级。印象中他总是穿着白色的衬衣,下摆塞进裤子里,身姿挺拔。他生着浓眉大眼,白净的小圆脸上总是挂着微笑,神情略有些羞涩,但看上去帅气极了。不是我夸他,我们那栋楼大人孩子都喜欢他。他还被居委会评过先进呢,好像是学雷锋积极分子,因为他总帮三楼一孤寡老人搬煤球。记得我妈常挤兑我爸说,人家老罗有文化,孩子就教育得好,你看晓辉多好的孩子,成绩好,还知情懂理的,长大肯定有出息。再看你,学没上两年,又没点啥本事,倒是能生孩子,就是没生一个省心的。我爸是个口讷的人,听了总是罔顾左右,或低头走开,以示无奈和默认。

对了,该介绍介绍我自己了。我小名燕子,大名梁燕。在邻居们眼里嘛,得说正好与晓辉哥哥相反,嘿嘿。当然这是指我的性格,我是个比男孩还要捣蛋几分的小丫头——这是罗叔叔对我的评价。他可是个带着眼镜的老师啊,说话一板一眼很有分量的。他还说,也多亏了小丫头大大咧咧。以前我不懂这话的意思,现在好像明白了。我家四个孩子我排行老三,上面一哥一姐,下面一个小弟。俗话说,疼大的爱小的,中间夹个受气的。我大哥打小受宠,胖乎乎的小弟更是爸妈的心头肉,姐姐是个老实疙瘩,从来不会惹事生非,和我形成鲜明对照。你听出来了吧,我实际就是个多余的角色,况且又特别爱招人烦,爸爸妈妈忙起来就懒得管我,每天由着我在外疯跑,直到上学才算有了管束——我想说的是,那时候最关心我的人不是爸爸妈妈,而是晓辉哥哥。

真的,我调皮捣蛋招人厌的时候,晓辉哥哥从来不烦,他只是无奈地看着我苦笑。一般要等事情过后,再跟我慢慢讲道理,像一个慈祥的小老人。他知道我们家孩子多,吃顿饱饭不容易,饭桌上抢起饭菜来我又因个矮常常吃亏,所以他总偷偷给我塞吃的。后来他开始教我认字,并有意识地把吃和学挂起钩来,大大调动了我的积极性,还没上学我就认了一大堆汉字。晓辉哥哥总是拉着我的小辫子,夸我聪明,把我得意得两眼直看天。我也总喜欢黏在他家,没事就猴在他身上捏他的大耳垂,晓辉哥哥左右乱晃脑袋也挣脱不掉,把我高兴得嘎嘎大笑。我知道他喜欢我,所以总是肆无忌惮。

一天朱姨逗我说,燕子,你看我们家只有晓辉一个孩子,我们把你要过来行吗?我不假思索地说行。朱姨又说,那你是来做晓辉的妹妹,还是来做晓辉的媳妇呢。我想了想说,媳妇吧!晓辉哥哥脸红了,伸手使劲儿刮了刮我的鼻子。吃饭的时候我和平时一样,毫不客气自自然然就坐在了饭桌前。晓辉哥哥给我剥鹌鹑蛋,剥一颗就塞我嘴里一颗。我等不及,口水就挂了下来。朱姨一边给我擦口水一边说,燕子,你要做我家媳妇就不能在我家吃饭,要等长大了才行,你回家吧。我目不转睛盯着晓辉哥哥手里的鹌鹑蛋,头也不抬地说,那我不忙做媳妇,先做妹妹吧。朱姨笑得喷了一桌饭粒。我是这么想的,不管做什么吧,只要不离开晓辉哥哥就行。我相信,只要不离开晓辉哥哥,我就会一直很快乐。

所以我一点也不去理会家里的变故和热闹,只关心晓辉哥哥的一举一动。我发现晓辉哥哥的表情总是很落寞,常常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愣神儿。那时他的脑海里总有我的模样闪来闪去,还有樱桃和麻圆。但他很少走进我家的大门,害怕着什么似的。朱姨和罗叔倒常常过来,与我爸妈翻来覆去讨论一件事,就是我从樱桃树上摔下该由谁来负责。换句话说,我爸妈该去找谁交涉来为我讨回公道。他们是这么说起来的,我妈后悔对我太疏于管理,没有做到必要的教育约束。我爸说也怨学校,围墙坏了为啥没尽早补上。罗叔立马说老梁说得对,我看过一本杂志,说外国有个中学生,放学的路上给高压线打掉了一只胳膊,供电部门赔了一笔巨款呢。何况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没了,咱们得为燕子讨个公道。我爸我妈一听就上了心,他们无法释怀的一腔愧疚好像一下子有了出口。最后他们一致认为,得有个合适的人出面跑动才行。罗叔当然合适,但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最后决定找肖叔。

这就得说到我家右邻肖家了。那时肖叔是市政府的一名科员,白白胖胖,个儿不高,平常倒也随和。只是他家的袁姨太严肃,总是高高昂着头,不爱说话。我妈和朱姨说她洋乎,瞧不起人。其实人都有个个性的差别,她又是南方人,与我们这些本地人有隔阂也正常。问题是她不许两个女儿与我们接触,像是怕我们玷污了她们。奇怪的是,我妈和朱姨见了袁姨总是很客气,说话也总是一副巴巴结结的样子,与她们背后表现出的不屑和愤懑完全不同。对了,我还和肖叔家小女儿如云打过架呢。忘了因为什么事,只记得大我两岁的如云大败而归,被我砸了一裙子烂泥,哭着跑了。虽然袁姨后来拉着她到我家告状,导致我挨了顿揍,但一想到她那天的狼狈相我就想笑。

肖叔给的答复让我妈他们很失望。他说国家现在百废待兴,法律制度还不健全,太乱,这事难成。我妈站在家里的厨房里,一边重复肖叔的话,一边把锅碗瓢勺弄得叮当响,气呼呼地说,不就在个政府大院里上班吗,摆什么架子!后来他们没再找肖叔,跟他家来往更少了。一年后肖叔在单位分了大房子,就从小楼搬走了。他们又找了几个人都没结果,就把这个重担交给了晓辉哥哥。就是说,由罗叔帮着出主意,晓辉哥哥带着我妈我爸具体去实施。亏他们想得出,他才十三岁呀。晓辉哥哥居然硬着头皮应下了,我知道他是看在我的份上才应下的。晓辉哥哥和罗叔朱姨认真商量了好几个晚上,并做了初步调查分析,制订出可行方案。在讨论时他们一致认为:

学校围墙的破洞没有及时修补,直接导致了我抄近路的错误行为,学校要负责任。

樱桃树是当初园林局所栽,小区重新规划后没有及时移走,却很不适当地把树留在了巷路中间,园林局要负责任。

樱桃树下的大石块是居委会开会时,附近居民搬来休息的,因此导致了更加严重的后果,居委会要负责任。

……

我听得有点发懵,也跟着想,樱桃树上的果实长得太诱人,那樱桃树要不要负责任呢,呵呵。反正这事挺麻烦,我都懒得细说,也没太大兴趣。他们当然不知道我的想法,继续干他们的。晓辉哥哥带着我爸妈分别找了以上单位,每到一个地方我妈都哭得稀里哗啦,话也说不清。我爸更不能指望,见了芝麻大的官也会紧张,一紧张更说不出话。腼腆的晓辉哥哥只好挺身而出,硬着头皮一遍遍陈述我出事的经过,以及找上门来的意图。记得找到园林局的时候,办公室一个三十多岁的阿姨接待了他们。听着晓辉哥哥的讲述,看着我爸我妈的可怜相,她很是同情,眼泪都出来了,当场表态说那巷路上的樱桃树确实归园林局管,应该由他们单位负责。但领导不在,她说了不算,叫他们过几天再去。后来又去了几次都没能见到领导,那个阿姨的态度却变了,不再提园林局要负责的话。学校和居委会也差不多,总是得不到肯定的答复。他们只好一趟趟跑,一遍遍说。后来罗叔出了个主意,他替晓辉哥哥把要说的明明白白写在了纸上,题目是《梁燕坠亡事件始末及责任单位调查》,然后叫他们找各单位负责人签字盖章,作为证据,以备下一步的理赔。罗叔特别强调说,一定要盖章,以防他们食言或变卦,盖章比签字更重要。望着晓辉哥哥迷惑的表情,罗叔解释说,签字代表个人,印章代表单位。跑了几天以后晓辉哥哥反驳罗叔说,领导不签字,人家都不敢盖章,还是领导签字重要。罗叔苦笑着摇摇头,也猜不出他笑谁呢。

结果正如肖叔预言,晓辉哥哥失败了,他的纸条上始终没有一枚印章或一个领导的签字,也就是说,没有一家单位愿意为我的事负责。不过这件事却有了个意外收获,晓辉哥哥开始的恐惧心理慢慢克服了,口头表达能力得到很大的锻炼提高。我妈高兴地说,我看晓辉行,长大肯定能当官。我爸一听更高兴地说,那敢情好,晓辉要当了官那咱都有指望了!晓辉哥哥听了清亮的眸子里瞬间放出异彩,似乎看到了自己辉煌的未来。

那以后晓辉哥哥一想起我就会难过地低下头,在心里默念,对不起,燕子。其实这件事成功与否对我并无多大意义,令我不安的只是,随着这件事的结束,小楼的一切与我更加隔膜了。我留下的气息越来越淡薄。我淡薄的气息孤独地飘荡在小楼的上空,百无聊赖。同时我也吃惊地发现,晓辉哥哥的生活节奏日渐加快,像是被按下快进键的影像画面。他迅速长高长大。他下巴和上唇冒出了毛茸茸的胡子,喉结突出,声音变粗,表情也越来越显出成年人的深沉。让我欣慰的是,他依然喜欢穿白色的衬衣,他依然是个温文尔雅,懂礼随和,人人称道的优秀男孩,我喜欢的男孩。我知道我们已经分属两个不同的空间,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耳鬓厮磨,亲密无间。但我对他的关爱将空气一般时时守护在他周围,永不会改变。

我已找遍了小城的每一个角落,仍然不见你的踪影。晓辉哥哥,你到底去了哪里?现在小城的天空正飘荡着细细的雨丝,如我的愁绪绵绵不绝……

我知道你未必相信我的话,呵呵。在你眼里我只是个七岁的孩子,永远七岁。但人间已历经了三十个春秋。那三十个春秋原本与我毫无关联,但现在不同了,因为有了这场寻找,时间在我这里已不再虚幻,我的心骤然长大了。所以我当然只有七岁又不止七岁,我其时已经三十七岁,甚至不止三十七岁。我懵懂无知,悄无声息,我又历尽沧桑,明察秋毫,无处不在。我常常借助复活的记忆回到亲人中间,观察他们的生活,感受他们的气息。而晓辉哥哥你就是所有亲人里我最牵挂的人,这一点从未改变。

其实,我还从没有为你担心过什么,因为你总是中规中矩走着你的人生路。高中毕业后你顺利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又顺利参加了工作,被分配到一个行政管理部门的业务科室。你的工作状态很好,一直是单位的业务骨干,人际关系也很融洽。那段时间你的生活看上去平静充实,无波无澜。直到我的大哥出事,我妈哭着去找你,你的生活才开始有了乱象——我曾经这么认为。

只好再说说我的大哥。真的不愿提起他,他总让身边的亲人为他羞愧。那天我母亲拉着朱姨的手,两眼发直,声音里满是懊恼地说,都是我把他惯坏了。这个我完全同意。我的父母没多少文化,对上天初次赐予他们的宝贝儿子简直诚惶诚恐,真的是含口里怕化,捧手里怕摔,不知如何侍奉才好。他们的所作所为让我大哥从小就发现一个事实,他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人。于是他逞强好斗,受不得半点委屈。初中没毕业他就自作主张退了学,骑自行车把书包扔进了几公里以外的苇河里,从此自由自在漂浮在他的江湖之上。家只是他歇脚的旅馆,父母的眼泪和唠叨只能让他心烦,把他推得更远。他打架斗殴,涉足非法生意,曾两度进出少管所。但这回被关进看守所里却是一桩冤案,是被他那帮酒肉朋友陷害了。他借钱买了辆二手长安面包车,被他们连哄带骗当成了贩运毒品的工具,而他毫无所知,直到被公安查获。他现在的命运可以说正悬在两极之间,或者无罪释放,或者把牢底坐穿。那时晓辉哥哥家已搬到学校新调剂的职工宿舍,离小楼很远,天又下着雨,我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好容易才找到。晓辉哥哥在亲娘和干娘期待的目光里为难之极。他脑子里瞬间闪出我的面容,那年的失败还历历在目,让他至今想起就心痛。但也像那年一样,他无法拒绝。他知道我可怜的父母再无别人可求。而我大哥曾是他的同学加好友,在小楼的时候他家里遇事大哥没少帮忙出力,罗叔去医院门诊楼都是壮实的大哥背上背下。况且这次我大哥是真的冤枉。于情于理晓辉哥哥都必须答应。

那时晓辉哥哥虽身在机关却位卑言轻,社交面也狭窄,几乎可以断言是很难帮上忙的。但晓辉哥哥既然答应了就会全力以赴,他甚至把这件事看作对我对我们家的补偿。他又成了我们家的一分子,我们两家人常常聚在一处,对打捞大哥的事反复商讨,一致认为要接受我当初的教训,务必争取完胜,毕竟大哥现在还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最后朱姨总结性地指出,得找人,送礼。我妈我爸立刻点头,显然这话说到他们心里了,他们一直认为我的事不成是因为没找人送礼。因为有同事告诉我妈,园林局那个领导其实很好说话的,只要送他两条好烟就行了。但送礼的建议立刻遭到罗叔的反对,他一脸不屑地痛心地说,大事小事一说就是送礼,社会风气都是给你们这些人败坏的。朱姨不服气地翻了他一眼,小声说,人家办事都送,咱不送行吗……小声嘀咕也是自找台阶,所以罗叔没理他,接着和儿子制订行动方案。第二天晓辉哥哥开始搜罗证据,写说明材料,呈送有关部门。为稳妥起见还专门找了位律师辩护指导,看上去万无一失。半年后市检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诉,我大哥提供的证据和辩护律师的观点未被采纳,市中级法院一审判决我大哥犯运输毒品罪,判无期徒刑。我爸我妈当场就瘫在了地上。当晚我爸我妈和律师在罗叔的客厅里坐了很久,一直在讨论这件事。朱姨坚持说陷害我大哥的那一方使了钱找了人,罗叔一听这话就皱眉,但没有反驳她。这时律师发话了,他针对朱姨的观点表态说,不排除这种可能。

几天后,我看见愁眉苦脸的晓辉哥哥坐在了一个小酒馆里,右手手指别别扭扭夹着根香烟,不时被烟雾呛得咳起来。他身边是他的几个大学同学。那个方脸高个的叫赵均,在某局机关当副科长,圆脸矮个的叫杨鹏,是市报社的记者。他们听了晓辉哥哥的苦恼,一直帮他分析开解,出主意想办法,推倒了一个又一个方案。最后落实在一点上,他们一致认为晓辉哥哥必须去找一个人。显然那个人能帮上忙,但不知为什么晓辉哥哥很是不情愿。他们就这样喝着,天南海北地说着,直到小店的客人走光了才歪歪倒倒离开。

这天晓辉哥哥打扮得很齐整,出门前还对着家里的穿衣镜梳了梳头发。这是个信号,表明他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情。果然,他夹着他的黑色文件包走向政府大楼。到了大门口他的脚步变得有些迟疑,门岗发现了,立刻警惕地叫住他,让他登记一下。他接过门岗递过的水笔,犹犹豫豫写下一个名字。几分钟后,晓辉哥哥已经走进政府大楼,伸手叩响三楼一扇泛着油光的朱红实木大门。

一个胖胖的中年人从硕大的办公桌上抬起头,原来是肖叔。自从那年肖叔拒绝为我的事奔走,我们两家就和他结了梁子,不再来往。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肖叔已经做了政府办公室主任,在小城也是个颇有点分量的人物了。更重要的是,据说他大学时学的法律专业,有不少法律界的朋友。他看见晓辉哥哥愣了几秒钟,然后疑疑惑惑地笑了。他终于站起身同时伸出手,说真是晓辉啊,长大了。

他们聊了很久。晓辉哥哥出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轻松了许多,带着发自内心的微笑。此后他们常常在一起,或者约晓辉哥哥来肖叔的办公室,或者在某个饭店的包间里。有时只有他们两个,有时高朋满座,热热闹闹。赵均和杨鹏也时常出现在他们中间,陪着晓辉哥哥应酬,各处奔走……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大哥的案子也渐渐明朗,进展顺利。在肖叔的帮助下,重新请了更著名的律师,上诉五个月之后,我大哥终于被无罪释放了。在看守所门前温暖明丽的阳光里,我大哥胡子拉碴、神情萎靡,眯缝两眼看着来接他的父母,有点不知所措。我妈喜极而泣,颠三倒四唠叨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她说出来了出来了,真好,这也没花多少钱呀……

自此晓辉哥哥与肖叔的关系密切起来,他们经常在一起叙谈,内容很宽泛,很随意,也很深奥。一般都是肖叔在那里说个不停,晓辉哥哥多是静听状。他的白色衬衣在室内柔和的光线里闪着静谧的光芒,他年轻的脸庞英武俊逸,目光时而清澈如水,时而似有淡淡轻雾缭绕。他或频频点头,或凝神思索。讨论问题的时候肖叔的观点常占上风,晓辉哥哥也大多心悦诚服。他们俩总能构成一幅和谐温馨的画面。我虽然听不懂肖叔的话,也没兴趣,只是有些话听多了自然就记住了。水至清则无鱼。识时务者为俊杰。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人情社会你不讲人情就寸步难行。仅仅满足于做个好人是不够的。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我已经觉悟太晚,来不及了……

肖叔还常常带晓辉哥哥参加各种宴请,介绍他结识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刚开始晓辉哥哥还有些勉强,他本不是个爱热闹的人,但慢慢地他开始接受和适应。他发现,这个总是散发着酒肉醇香和绵绵情谊的场所,蕴含着太多叫人意想不到的能量,有时它的功用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能在这里叱诧风云的都是小城各界精英,与他们交往能开阔眼界,学到很多东西,当然也是一种荣耀。于是觥筹交错之间晓辉哥哥日见成熟起来,他说话做事更沉稳自信,他一点点褪去身上的青涩气息,像一只鸟儿渐渐羽毛丰满起来。我不能肯定晓辉哥哥的变化里有多少肖叔的因素,但可以肯定他与肖叔的交往是有益的。这让我欣慰,也让我此后的飘游更加逍遥无忧。不久我发现晓辉哥哥身边有了一个女孩,她二十多岁的年纪,身段窈窕,面容清秀,性格温柔。我认真地观察了一番才弄清楚,那是他的妻子,他结婚了,已经生了个叫妞妞的女儿。这也是我预料之中的事,早就听他身边的亲朋们催他,关心他的婚事。只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他的妻子居然是如云,肖叔的小女儿,就是和我打过架的那个女孩,呵呵,她现在成了晓辉哥哥的媳妇,而不是我。我当然不会为此难过,因为我早就超越了情感的低级阶段,换句话说,我对晓辉哥哥的感情已经升华得非常纯粹,非常专注,没人能够搅扰和侵入,即便是他的妻女我也不会有丝毫兴趣。我的叙述涉及到她们或别的人,只是为了弄清晓辉哥哥的过往,他的生活以及生活中的来龙去脉,然后找到他,重新以我的方式拥有他。

我到底什么时候,在哪里失去了晓辉哥哥呢?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觉得晓辉哥哥就像一只风筝,不慎跌落在远方某个神秘之所,我必须捋着手里的线索去找寻,才有希望找到他,至少能找到他隐身的方向。

晓辉哥哥婚后的日子看起来平静安详。那年的春天雨水偏多,总是阴雨绵绵,空气自然很湿润,但晓辉哥哥的嘴角却起了个大燎泡。细心的如云却透过那个燎泡,发现了晓辉哥哥更多的问题,比如心神不宁,情绪烦躁等等。她费了不少的心思才弄清楚,晓辉哥哥果然有了心事,因为他在单位的人事调整中没能如愿。事情是这样的,他们科的老科长退休了,晓辉哥哥本是当然的人选——他在单位几个年轻人里工作时间最长,业务能力最棒,副科提拔也已七年之久。可单位却将另一业务科室的室主任调了过来,硬生生把晓辉哥哥的升迁之路给堵死了,事先他却毫不知情。我觉得这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晓辉哥哥却很看重。他的情绪低落,总是提不起精神,像一棵久旱后脱水的秧苗。肖叔为这事专门跟他谈过,说怎么没听你说过老科长要退休的事,工作是要做在前面的。晓辉哥哥苦恼地咧咧嘴,即像哭又像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都怪我过于自信了。肖叔一听这话什么都明白了,他冲着心爱的女婿轻轻摇摇头,说你呀……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怎么还是脱不了书生气呢。又安慰说,算了,吃一堑长一智,吸取教训就行了。

但晓辉哥哥显然没能轻易放下这件事。一个人的时候他常常陷入苦闷,躺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他还常常约几个好朋友去小酒馆喝酒,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说话特别随便,特别大胆,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对不住他们,全世界的人都太愚蠢。他们那种狂傲的样子像是又回到了大学时代。两个月以后,这样放松的小聚会也一度中断了,原因是那个赵均在单位被提拔了,恰好是被调整到另外一个科室当一把手。这样他们再聚会就多了几分尴尬,等于在晓辉哥哥的伤口上撒了点什么。就连晓辉哥哥诚心诚意的祝贺都变了味道,显得怪怪的,酸酸的,令大家都有些难堪。

这一年接近年底的时候,晓辉哥哥的生活终于发生了转折。他听从肖叔的建议,报名挂职下派了,去一个叫拂晓镇的偏远乡镇当了副镇长。在为晓辉哥哥饯行的家宴上,肖叔右手五个胖手指慢慢转动着一只玻璃酒杯,一字一句说,还是那句话,你可以看成一趟苦差,也可以看作一次机会,一次镀金的机会。这个全在你自己了。毛主席说过,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你是个聪明人,爸爸相信你,晓辉。说完仰起头一饮而尽。饭后晓辉哥哥就提着锅碗瓢勺、背包网兜,踌躇满志地去了那个拂晓镇。

后来我才知道,这次下派对晓辉哥哥真的意义重大,甚至改变了他的命运和人生走向。整整两年的基层生活,把城市帅哥罗晓辉改造得面目全非。他皮肤黝黑,下巴长出了粗硬的胡茬,体格明显强壮了许多。甚至他的口音都有了明显变化,带着拂晓当地的乡土味。总之吧,两年的历练让他更像个有担当有责任心的男人了。这些都不是我空口白话,拂晓镇班子上上下下对他赞不绝口,群众对他也是好评如潮。他为基层为老百姓办的实事好事,他朴实干练无私奉献的工作作风,都明明白白写在了市下派办公室的考核材料里。挂职结束时,晓辉哥哥被评为优秀下派干部,受到市委组织部通报表彰。这还不是最好的结果,不久又一喜讯传来,鉴于晓辉哥哥下派时的良好表现,加之表现出的较高综合素质,他被点名调进了市委组织部。这个消息着实叫晓辉哥哥喜出望外,那天他兴奋地在饭桌上告诉了如云。如云一边吃饭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似乎并没有意料中的惊喜。晓辉哥哥感觉出了异常,他迷惑地盯着如云的眼睛问,你好像早知道了?怎么回事?

如云说是肖叔为他的事做了些工作。组织部一位姓郭的副部长是肖叔从前的顶头上司,两人一直保持良好关系。晓辉哥哥一听立刻有了几分不自在,说怎么老早没有告诉我。如云看透了他的心思,胸有成竹地说,爸爸有意识让你在基层锻炼锻炼,没有料到你在镇里干得那么好。正巧听到组织部缺人正在物色中,你能写会说,老实正派,年龄也合适,就跟那老领导提了。也没抱太大希望,所以没有告诉你,也是怕影响你正常工作。爸爸说,这次主要是你表现好,又遇上了好领导,天时地利人和你都赶上了,好好干吧。说着伸手刮了刮晓辉哥哥的鼻子。晓辉哥哥这才释然了。夫妻俩沉浸在喜悦的情绪里,一时无话,默默吃着。晓辉哥哥黑红粗糙的脸颊像是打上了一层油彩,放射出一种坚毅的迷人的光泽。我感觉他心里正波澜起伏着,随着他有力的心跳,一刻没有停歇。

在不久后的好朋友聚会时,晓辉哥哥公布了自己工作调动的事,酒桌上立刻一片欢腾,大家纷纷举杯祝贺。好像晓辉哥哥不是去工作,而是去搬一块金子。晓辉哥哥就用肖叔提醒他的话回应朋友们,他说组织部只是一个平台,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能不能有点作为还难说,终老在组织部科室里的干部大有人在呢。看他这么低调,朋友们又纷纷鼓励他,给他打气。酒宴进行到一半,乱哄哄彼此斗酒的时候,晓辉哥哥和赵均杨鹏凑在一起说起悄悄话。杨鹏一脸神秘地透露说,赵均也在积极活动,目前似乎已有所收获。晓辉哥哥高兴地说,那还不赶快老实坦白。赵均摆摆手止住他,又瞄了几眼周围的人,低声说八字还没一撇,等明朗了我一定坦白,咱弟兄好好干,相信都会有出头之日!说着三个人把酒杯碰得当当脆响,然后再一饮而尽。三张带着酒意的年轻的脸在酒店灯光的笼罩下,多了几分蒙眬的神秘色彩,就像他们未知的命运。

不过回顾晓辉哥哥在组织部那几年的生活,说实话我只觉得乏味,真的,乏味到我没有了叙述的兴趣。我不明白组织部的魅力到底在哪里,让晓辉哥哥他们那么情有独钟,一副仰视的姿态。我倒觉得那是个死气沉沉叫人憋闷的地方。所有的人都那么严肃,别说是大声喧哗了,就是比较轻松的玩笑也很少有人开一个,否则就有伤大雅似的。我发现组织部的人都有两套话语方式,在会议室或者主席台上一套,没有第三人在场的私下里或密友的酒桌上用另一套,且个个运用娴熟,转换自如。肖叔叔曾经严肃告诫晓辉哥哥,言行举止一定要慎之又慎。他说组织部里都不是凡人,他们素质高,能力棒,有头脑,更重要的是很有可能后台背景复杂,更更重要的是,他们说不准日后就是哪个重要部门的领导。晓辉哥哥微笑颔首,一副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的样子。肖叔又不放心地加了句,凡事多个心眼,低调行事,不要给人落下口实。可是不久晓辉哥哥就做了一件落人口实的傻事。

这事我倒乐于说一说,呵呵,因为它能给我沉闷的讲述增加一些别样的色彩。那天晓辉哥哥像平时一样,早早到了办公室,打扫过卫生,又去茶炉房拎来两瓶开水,然后坐下看文件。这时上班时间也快到了,各科室人员陆续到来。突然听门口有人在叫罗晓辉,他抬头一看,门口站着一个妙龄少妇,高挑漂亮,十分惹眼。晓辉哥哥的脑袋嗡地一下,心里暗暗叫起苦来。

这少妇名叫吕婷,是晓辉哥哥中学的同学,高考落榜后进了一家国企上班,后来开出租车的丈夫在一次交通事故里身亡,前年单位破产又下了岗。在一次同学聚会上他们见了面。当时出于同情,大家纷纷为吕婷出主意想办法找工作,最后吕婷选择了晓辉哥哥单位下属一个公司上了班,当然是晓辉哥哥出面联系的。后来由于工资低等原因,吕婷辞了职。为此晓辉哥哥总感有点对不住吕婷,一直关注着她。后来知道她想开一家洗衣店,但资金短缺无法周转,就给她联系了小额贷款,保证了她的正常开业。本以为到此自己就功德圆满了,可前两天又接到吕婷电话,她吞吞吐吐地透露说,隔壁一家洗衣店店主一家总找她的事儿,败坏她的名声,影响了她刚刚走上正轨的生意。她快顶不住了,不知该怎么办。晓辉哥哥当时正开会,是在会议室外的走廊里压着声音接的电话,就随口说哪天见面细说吧。昨天楼下门岗老大爷就说有个女的找他,还被安排在他的办公室等了好久。他跟领导下基层一天没能回来,一忙这事就忘了。原来是她。

吕婷身后有同事们来来往往穿梭着,显然对这个靓丽女子十分好奇。但他们一律装出凑巧路过的样子,只是落在吕婷和晓辉哥哥身上的目光总有几分狐疑,让晓辉哥哥有一种想要尽快洗清自己的冲动。可是吕婷一进办公室,科长和另一位同事就知趣地借故走开了,拦都没法拦。晓辉哥哥只好无奈地坐下来看着吕婷,做认真倾听状。他发现平时素面朝天的吕婷,今天特意化了淡妆,更加风姿绰约。更要命的是,刚说两句她就抽抽搭搭抹起了眼泪,让气氛更加暧昧。那一刻晓辉哥哥多么希望她是个歪瓜裂枣的老太婆啊!

晓辉哥哥的担忧果然不是空穴来风。几天后那位肖叔的原上司郭副部长在单独与他谈话时,顺便了无形迹地敲了他一句,说在部里工作一定要注意影响。晓辉哥哥马上明白了。当天他就和老岳父谈到了这件事,肖叔笑了,说他也有所耳闻,说是有个年轻漂亮的小寡妇总来找罗晓辉,还哭哭啼啼的。肖叔又说没关系,你妥善处理,好事还是要做到底,但要把握尺度。我能理解的别人未必理解,再说如云知道了难免要误会呢……

后来晓辉哥哥找了吕婷干洗店所在居委会主任,那居委会主任年轻精明,一听晓辉哥哥是组织部的,立马答应帮他摆平这件事。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连哄带吓,此后那家人再没敢欺负吕婷。这事就这样平息了,对晓辉哥哥来说没费吹灰之力。我啰唆这件事也是有原因的,并非只为八卦,呵呵,这个以后还会说到。我现在要说的是,这个小小插曲之后,晓辉哥哥更加成熟稳健,仕途上也开始顺风顺水,第二年他就被提拔为室主任。又二年,适逢市里招考县干,晓辉哥哥竟以笔试面试双第一的成绩考取了某局副局长,在仕途生涯里迈出了关键一步。三年后局长退居二线,已是常务副局长的晓辉哥哥被提拔继任。那年晓辉哥哥三十五岁,在官场算得上黄金年龄了,所有的人都认定他将前途无量。

就在这时,出现了奇怪的事情。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确切地说应该是中午了。下班时间早已经过了,办公楼里十分安静,晓辉哥哥精疲力尽坐在办公桌前。明天他就要搬去新的局长办公室了,原办公室里还有不少零零碎碎的东西需要收拾,他忙了整整一上午才归拢清楚。暮春的阳光从门窗所有的缝隙涌进来,棉絮一般暖暖包围着他,令他又惬意又有些昏昏欲睡。他闭眼假寐了几分钟,脑子里却乱哄哄地兴奋着。他干脆睁开眼,伸手拉开中间的抽屉,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份红头文件,仔细端详着。那是市政府的任职通知,标题上罗晓辉三个黑色宋体字赫然在列,在雪白的高档胶版纸衬托下显得那么雍容端方。忽然他坐正了姿势,把文件放在桌面上,用手指轻轻抚摸起来。从上方的红色文件头,到右下角的大红印章。他的面部表情渐渐柔和起来,像是在抚摸朝思暮想的情人。他的目光渐渐有些迷离,似乎承受不了太过强烈的光线——我真的看见有光环罩住了晓辉哥哥,光环是橙红色的,带着大大的光晕,越来越鲜艳浓重,再后来就把晓辉哥哥淹没了。我几经努力也看不到晓辉哥哥了,只好怏怏离去。

此后这种橙红光晕淹没晓辉哥哥的怪事又出现过多次,好像每次出现晓辉哥哥的事业都处于上升期,晓辉哥哥的境遇都面临一个更好的转折。换句话说,那段时期晓辉哥哥的仕途基本是平顺畅通的,所以我知道他一定生活得很好。这是我通过观察发现的一个秘密,是晓辉哥哥的秘密,也是他那些朋友们的秘密,或许也是所有职场男人的秘密——没有一个男人不向往权柄在握,因为那感觉实在太好了。你到哪儿都会众星捧月,你随便一句话就有人喝彩。你能最大限度地受到尊重、重视,感受到自身的价值。晓辉哥哥是个重感情的人,对于人情世故里那些显规则潜规则的接受,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障碍。在其中摸爬滚打一阵子他就适应了,以至可以熟练运用,把工作生活中遇到的大问题小困难一个个化解掉。据我所知,我姐姐因健康原因调换工种,我小弟跨学区上重点中学,罗叔住院时得到最好的治疗,朱姨被人事部门弄错的工龄得到改正,都是晓辉哥哥出面协调而成。总之那个阶段的晓辉哥哥仕途顺利,如鱼得水。那么,我就不必为他多操心了,呵呵,我只管放心地享受我的逍遥游。直到感觉厌倦的某一时刻回头张望,我才猛然发现晓辉哥哥生活的空间已历经了好几个四季轮回,我曾经熟悉的气息越来越陌生了,一切都变得厉害,小城的街道和建筑布局又经过了一轮刷新。等再见到晓辉哥哥,我差一点没有认出他。他明显开始发福,脸上的肌肉有些松弛,眼神儿也有些飘忽,有时会不经意地露出倦容,但总体上还得说精神倍儿棒。特别是坐在主席台上的时候,他总是那么神采奕奕,精力充沛。他频频出没于大大小小的会议室,各具特色的饭店酒楼,身边总是前呼后拥着一些人。让我不解的是,他的身影在那些熙熙攘攘的场所晃来晃去时,他的内心却常常不能与热闹的环境同步,好像总是慢半拍,必须勉力而为,不断调整自己才行。

下面我必须说说这年的植树节了。依然是个好天气,小雨初霁,空气清新得像是刚刚过滤了,阳光也显得分外纯净透明。坐落在小城西郊的翠峰山上人山人海,红旗招展。光秃秃的山坡上已经挖好了树穴,大卡车送来了一捆捆新鲜的挂着水珠的松树苗。全市各大部委办局的机关干部职工,好像都集中在了这里。他们手里拿着崭新的铁锹,在林业局工作人员的指挥下开始奔赴划定的区域,同时派了人去大卡车那儿领树苗。突然人群静下来,并向山脚处慢慢靠拢集中。有人小声惊呼市领导到了!几辆硕大的黑色轿车缓缓停泊在山脚的公路边,车门由各车的随行人员打开,领导模样的人随后钻出来,走到正在集结的人群里……

等我有所察觉凑过去的时候,主持人正在激动地宣布,请郭市长作重要讲话,大家欢迎!掌声四起,随后人群中间那个衣冠楚楚的矮胖子开始讲话,他眨巴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趁机开始在人群里搜索,果然发现了晓辉哥哥。他就站在讲话的矮胖子身后,一身挺括的黑色西服,白衬衣只露出领子,上面板板正正扎着一根深紫色领带。我从未见晓辉哥哥这么正规地打扮过,倒是常听如云数落他太不讲究。所以我看着他心里就有些别扭,我很快发现他比我还要别扭。他无所事事地站在那里,身姿僵硬地挺立着。他脸颊上的肌肉不够放松,目光也没有其他领导那么自然柔和,显然有点紧张。后来我从他的角度观察了一下,就明白了他紧张的原因。周围的人群大多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晓辉哥哥身上,而不是正在讲话的市长。而且他们目光的含义及其复杂,审视,挑剔,欣赏,嫉妒,羡慕兼而有之。不久人群里有了窃窃私语,我借助自己的优势把它们悉数收入耳膜。他们的话立刻让我大吃了一惊。

原来,晓辉哥哥现在的身份并不是某某局的局长,而是新提拔的副市长!我赶紧梳理了一下大家的议论,很快弄清了至少三个事实,一是郭市长就是肖叔的朋友,当年的组织部郭副部长,他被认为是晓辉哥哥的后台之一。二是此次选举内部竞争或说斗争异常激烈,竞争者之一是晓辉哥哥的同学加好友赵均,他时任某大系统的负责人,听上去他的后台比晓辉哥哥的还要硬,竞争力更强。三是晓辉哥哥的最终取胜具有很大偶然性,是在差额选举中意外胜出的。就是说,他此次升迁运气的成分居多,所以势必给人疑点重重的感觉,势必让人怀疑他作为副市长驾驭全局的能力。既如此,众人的疑虑和晓辉哥哥的不自在就顺理成章了。我算了一下,这一年晓辉哥哥三十九岁,是当时最年轻的副地级领导。

我弄清这一切的时候,市长的讲话也终于到了尾声。在一阵如释重负的掌声里,晓辉哥哥的脸上也显示出如释重负的轻松。他与领导们一起被簇拥着回到轿车前。他像别的领导那样,迅速与送行的人握别,然后钻进车里。那一刻我看见他的脚上穿着雪白的袜子崭新的皮鞋,鞋底沾了一些湿漉漉的泥土,让人不禁为他的新车担心……我略一走神的工夫,晓辉哥哥的轿车已经缓缓启动,无声地滑上公路,往市里开去。这时我看见太阳已更高地升起来,东方一片炫目的橙红色晕。晓辉哥哥的轿车像一只黑色的大鸟,展翅飞翔着,渐渐消失在那片炫目的橙红里。

今天的气温一定很低。街上的行人都显得有些缩手缩脚的,身上的衣服明显加厚了。天上似有若无地飘着些冷雨,雨水在阵阵小风里胡乱飞舞着。我做出刻意躲避的样子,沿着风雨吹打不到的房檐窗台跳跃着前行。我喜欢模仿街上的人们,反正他们毫无所知,我自己多少得到些乐趣。你要知道,在一座百万人口的城市里找一个人,是多么枯燥乏味的事情。

我沿着一条小巷往建筑群的纵深处进发。这里的房子有点凌乱,像是等待开发的老居民区。我在一道砖墙前停下了。砖墙很高,足足有两米多。平时遇到这样的障碍物我会掉头离开,但这次我改变了主意,身子轻轻一耸就上了高墙。墙那边是一座高大漂亮的建筑,宽大洁净的玻璃窗一律关闭着,很安静。我沿着高墙缓缓前行,终于看见一扇玻璃窗闪了道缝隙。同样出于游戏的心理,我一闪身就钻了进去。

一股来苏水的味道如烟似雾在房间里缭绕。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床上躺着一个人,正无声地挂着吊瓶。原来这里是医院的一间病房。我转了一圈正准备离开,无意中扫了那个病人一眼,突然一种异样的感觉攫住了我。那是一种熟稔的气息,一种万里征程后终于打开家门的感觉。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床上这个盖着被子,纱布缠着脑袋,只露出两只紧闭的双眼,看不出男女的人,就是晓辉哥哥。

我终于找到了你,晓辉哥哥!

我一下子扑了过去,立刻感到晓辉哥哥的身体里发出一股子推力,强硬地挡住了我所有的信息。他在拒绝我!为什么?我瘫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思绪一片混乱,激动、委屈、不解交织在一起,让我有点不知所措了。终于冷静下来以后,我立刻进入下一个问题,晓辉哥哥他怎么了,怎么会在医院里?我闭上眼,屏住呼吸,调动起自己所有的灵异之力,漫无边际地再次搜寻起来。与此前无数次的搜寻一样,结果依然是失败。不过这次我发现了一个新的情况,我看见某一时段被一团灰色的浓雾笼罩了,我无法进入,稍一靠近立刻神迷气短,晕头转向。我只好回过头来,重新审视晓辉哥哥过往岁月中的鳞鳞爪爪,以期有所发现。不料我刚一回首,无数个生活场景就纷至沓来,蜂拥而至,好像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这种情况从前还真不多见,只是太过繁乱。接着又看到无数张脸孔争先恐后包抄过来,上面写满了巴结、谄媚、羡慕、嫉妒、畏惧、不屑、痛恨、虚情假意、冷枪暗箭、诚惶诚恐……真是乱七八糟。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拨开他们,像拨开一团讨厌的蚊蝇。我清醒地认识到,在过于热闹的地方很难有所发现,我必须在大量复杂信息里耐心筛选,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搜寻不谐之音和不谐之景,哪怕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句子,只鳞片爪的场景,只要能反映晓辉哥哥生活的真相就行。

我首先筛选出这样一个场面,应该是晓辉哥哥家里的小餐厅,肖叔和晓辉哥哥正对面坐着吃饭,两人脸上的表情都有点严肃。肖叔用手里的筷子慢慢划拉着菜盘子里的蔬菜,声调和缓地说,其实赵均很早就靠上了老A。关于老A我得解释一句。在晓辉哥哥与朋友的谈话里,常常出现一些小城官场的风云人物,其中老A是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老A现在是人大副主任之一,在小城是家喻户晓、人人耳熟能详的政界常青树。在以往晓辉哥哥和赵胡三兄弟的言谈中,老A总是充当他们不齿的反角,听上去有点类似黑社会老大,属于皮厚心狠、精于权术之流。所以晓辉哥哥一听老A的名字就皱起了眉头。肖叔并不理会他的反应,继续娓娓道来。他说猪往前拱鸡往后扒,各有各的办法。赵均是个极精明的人,一定自有他的道理,犯不着咱为他担心。听说你还和赵均闹了点不愉快,何必呢。我们虽然和老A是两种人两条线,但不等于要搞对立。官场最忌讳对立,除非万不得已。你们是同学,继续给外界比翼双飞的印象对谁都有好处。晓辉哥哥一边慢慢扒拉碗里的饭粒,一边含混地答应着。肖叔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有一些淡淡的忧虑。

下一个场景依然是晓辉哥哥家。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如云一人,她磨磨唧唧在卧室、客厅、厨房各处转了一圈。床上的被子没整理,沙发上扔着一些待洗的衣物,厨房里碗碟狼藉,她却什么都没做。她拿出手机没精打采地打了几个电话,又打开电视,手握遥控器频繁换着台,快速变换的各种声响总算打破了屋子里的冷清。这时大门在一阵钥匙和锁的交响后被推开,晓辉哥哥走进来,在玄关挂好外衣换了拖鞋,才发现客厅里脸上挂霜的如云。他进门时兴奋的表情凝固了,疑惑地仔细瞅瞅如云的脸,问你怎么了。如云绷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气呼呼地说,谢谢大市长关心,你还知道有个家啊,住宾馆得了,接见三八红旗手还方便。晓辉哥哥听出如云简单几句话里丰富的蕴含,也听懂了每层意思的真正指向,所以就轻松地笑了笑,说又在胡思乱想了,再告诉你一遍,我不是那样的人,不要听人胡说。说着在如云身边的沙发上坐下,闭眼假寐起来。我努力凑近他的思维,意外地看见了另一个隐秘场景。

省城某五星级宾馆一个房间里,晓辉哥哥正在接待一位女客人。他们分坐在两只单人沙发上,交谈甚欢。女客人四十左右的年纪,美丽端庄。这时她抬头看了看窗外渐浓的暮色,连声说不早了,耽误你这么多时间,我得走了。说着站起来往门口走去。晓辉哥哥一边客气地说着没关系,一边跟着往外走。女客人又站住了,伸出手与晓辉哥哥握了握,动情地说,晓辉,太谢谢你了,没有你我就没有这一天。晓辉哥哥脸上的笑竟有几分腼腆,他说还不是你自己奋斗出来的,我都没想到,只听说代表里有个能干的女企业家,没想到是老同学。女客人也笑了,说要不是当年你帮了我一把,我还不知有多惨呢……女客人说着悲从中来,低头抹起了眼泪。晓辉哥哥慌了,忙拍了拍她的肩说,吕婷,好了好了,不都过去了吗。吕婷不觉中已经靠在了晓辉哥哥的怀里,晓辉哥哥的心明显乱了方寸,一股柔情瞬间涌了上来。但也只是两三秒钟的样子,晓辉哥哥就理智地挪开身子,伸手拉开了房门。吕婷迅速擦了擦眼泪,不好意思地笑着走了出去。

肩头的温热还在,晓辉哥哥睁眼看到是如云靠在了他肩上。他伸手揽过如云,轻声说,我已经够累的了,以后别再给我添乱了好不好。你放心,我还想爱惜自己的羽毛,飞得再高些远些呢,你要支持我啊。如云闻言表情复杂地看着他,目光里的哀怨和疑虑在节节败退,终于重新温柔地靠在晓辉哥哥怀里。趁着他俩深情款款无言相拥,我说一句公道话,在我搜索到的所有场景里,晓辉哥哥和吕婷那一幕确是他与如云以外的女人唯一的一次。

下面是一个热闹非凡的酒宴,是晓辉哥哥和他那帮朋友为杨鹏召集的饯行宴。杨鹏已是个小有名气的记者,在省城一家晚报的招考中被录用。赵均当然也在,他们三人依然坐在一起,不时说点悄悄话。只是他们的交流不再像从前那样水乳交融,总有些不谐的东西悬浮在他们中间,纠结着缭绕着,忽浓忽淡,却始终没有消散。杨鹏率先醉了,他正带着浓重的酒意说,你们一定要把官做大,最好打进省城来,我也好监督你们……他身边一人恰好听到了这句,转脸插了一句,嘁,等你们监督啊,黄花菜都凉了。杨鹏大着舌头说,怎么,看不起我们?告诉你,我们的监督才是最有力最有效的呢……说着他一挥手,不小心把一只玻璃杯扫到了地上,一声脆响,把大家吓了一跳,这个场景也倏忽没了影踪。

接下来还有几个是罗叔住院的情景。我已经知道罗叔得的是肾病,做过手术,但愈后不好,每年都要住上几回院。在某医院的一间特护病房里,我看见罗叔正皱着眉头半躺在病床上,房内摆放着好多花篮和花花绿绿的礼品盒,床前围坐着一些满脸堆笑的男女,他们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拨。还有人在往朱姨的手里塞红包,朱姨推脱不及塞红包的人已断然跑开,上了年纪的朱姨歪歪倒倒追到了走廊里,引得走廊里不少病人和家属驻足观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

这时晓辉哥哥的病房门处有响动,一股凉气卷进一个人来,惊得我嗖地躲上了天花板,窝在一个角落里。我相信十有八九是肖叔如云他们,不料却是一个陌生男人。他四十多岁年纪,瘦高,眼神犀利,左边眉棱上有一块大大的黑痣。我恍惚感觉这人有点面熟。他一进来就去瞅晓辉哥哥的吊瓶,瞅了一会就放松地往旁边一张空床上一躺,拉被子囫囵盖上,然后睁着眼开始想心事。我好奇地潜入他的意识看了看,全是他家那些鸡毛蒜皮的家务事。我退出来,心里越发疑惑。晓辉哥哥看起来病得不轻,却没有一个亲人陪护,反来了个显然无关痛痒的外人,这是怎么回事?

屋子里一片死寂。我在寂静里重新凝神集聚起全部的能量,在最近的时段里重新进行一轮地毯式搜索。我又遇到了那团雾霭,一股阻力又挡住了我。看起来秘密就在这团雾霭里。所以这次我没有轻易退却,我屏住呼吸,耐心迂回摸索着向前。这时屋子里偏偏又有了动静,那个人又起身走近晓辉哥哥的床,掀开被子一角,仔细看了看他紧闭的双眼。没想到就借着这一瞬间的变化,我和那股阻力打了个时间差,我居然走进了那团雾霭。那个男人又回到空床上躺下,我却感到眼前一亮,同时心窍骤然开启,几乎要湮灭了的一幕就赫然闪现在眼前……

晓辉哥哥今天心情很好。两会刚刚结束,让人感觉沉甸甸的一页总算圆满地翻了过去。各种繁杂的年度检查已近尾声,总体效果不错,没有出现什么大的纰漏。与过去的一年相比他更有成就感了,工作更顺手,人际也更圆融。总之一切都很顺当,很好。阴历年很快就要到了,按照市里的统一部署,也是每年的惯例,眼前最大的工作任务就是送温暖活动了。他喜欢这项活动,一是轻松,不需要太用心力。二是他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去接近最基层的民众。因为这样的活动一般不会出现棘手的难题,不会有对立情绪,所到之处只有感激、感动,只有一团和气。

办公室墙上的石英钟显示,现在是上午九时一刻。太阳从宽大的窗玻璃透进来,暖融融地覆盖着办公室里的桌椅、花草、文件柜……将室内的一切衬托得更鲜明生动有活力。晓辉哥哥惬意地沐浴在阳光里,想起当年毛泽东对青年人的比喻,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多么贴切啊。在目前的地级班子里,四十出头的他就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啊。想到这里他微笑了一下,浑身顿时充满了力量。他伸手拉了一把天鹅绒窗帘,遮住了桌面上有些刺眼的强光,埋头看起文件来。

就在这时,有人把房门叩响了。比平常来人叩门的声音大些也急些,估计是基层干部或老家亲戚之类吧。晓辉哥哥微微皱了皱眉头,但还是温和地大声说了句进来吧。话没落音,锁舌咔嗒一声脆响,门被果断地推开了。晓辉哥哥一抬头,见门外站着几个陌生男子。他们衣着整齐得体,表情端庄严肃。他们脸上的水色很足,一看就营养均衡,显然不是基层干部或老家亲戚。晓辉哥哥心里顿时感到了几分诧异,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还没等他说话,几个人已经鱼贯走进来,随手关上了门。其中一个头目模样的人绷着脸上的肌肉,操着纯正的普通话说,请问你是罗晓辉副市长吗?晓辉哥哥疑惑地点点头,带着几分警觉地反问,你们是?那人依然面无表情地说,我们是省纪委的,来调查一些情况,需要你配合,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把问题说清楚。“省纪委”三个敏感的字眼像三个小炸弹,把晓辉哥哥的脑袋轰得嗡嗡作响,他一下子懵了。从那些人的态度上他肯定是自己出了问题,出了大问题。至于出了什么问题,他根本来不及想清楚,思维就一下子跳到了结果上。结果是什么?开除党籍,撤销职务,开除公职,逮捕,判刑……总之是名誉扫地,多年的奋斗成空,再也没有了辉煌的前途。可怕的猜测虽然只在一瞬间,已让晓辉哥哥的冷汗直冒,他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那个普通话又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

境遇的巨大反差就发生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它一下就彻底击垮了晓辉哥哥。跟着那些人走出来的时候,他恍如在梦里。楼道里很安静,偶尔有人走过,一看是晓辉哥哥一行人,立刻加快脚步走开或停下脚步避开,以便给罗副市长让路。从晓辉哥哥的办公室到西侧的电梯间,只有约四五十米的距离,因为要照顾脚下发软的晓辉哥哥,他们走得很慢。快到电梯间的时候,一直沉默的晓辉哥哥突然说话了,他说我外套忘穿,我可以回去拿一下吗?他的态度诚恳,眼神里有一种类似于乞求的光芒。外面的平均气温已在零度以下,而晓辉哥哥只穿了件毛衣。普通话起了恻隐之心,点头同意。有一个人跟在晓辉哥哥身后,其他人就站在原地等候。晓辉哥哥依然走得很慢,开门拿了衣服他们就往回走。那是一件高档的毛料西服,他很随意地把它拎在手上。刚走了有十来米的时候意外发生了,晓辉哥哥突然一把推倒那个跟随的人,转身往回跑,等那人费劲地爬起来追过去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从楼道的东侧消失。几秒钟以后,他整个人都从这栋楼上消失了。

东侧的电梯旁,一扇玻璃窗合不拢了,总闪着一条缝,晓辉哥哥居然爬上去,硬生生从那里挤了下去。他的毛料西服还留在电梯门口,他这条鲜活的生命却坠入了一个无底的黑洞。那个黑洞吞噬了他,从此我再也找不到他。不仅如此,那个黑洞还散发出不断膨胀的黑色雾霭,把有关晓辉哥哥的一切都包藏掩盖了起来,也可以说都染成了黑色。我找遍了大街小巷,也因此感受到市民的震惊和种种反应。纷纷扬扬的议论雪花般遍布小城的每一个角落。我的耳边常常响起那些声音,我一旦感觉是在评说晓辉哥哥,就努力捕捉,跟踪察看。议论大致分成两类,一类是惋惜、遗憾、不解。罗晓辉?一个中年男性市民瞪大了两眼困惑地说,感觉他是个好官啊!一位基层干部慢条斯理地说,听说他人不错,蛮正派的啊,跟老A不一样,还有老B,小C,他们都活得好好的,怎么偏偏是他?是啊,一个快言快语的时尚女子说,出事的应该是老A,老A这些年人民来信满天飞,可就是告不倒他……另一类声音却显得不负责任,幸灾乐祸。一个机关干部模样的人阴阳怪气说,罗晓辉太顺了,就知道早晚出事。副市长跳楼了?一个正在打麻将的男青年边洗牌边大声说,好啊,这下有热闹看了!旁边一个沙哑的嗓音接话,肯定是畏罪自杀,顶不住了。他接着用唱歌一样的腔调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公务员就是拿着国家的税收作威作福,我经常上网发帖骂他们。他身后一个年轻人说,那你还天天逼我考公务员,我不考了。哑嗓勃然大怒,你敢,不考我砸断你的腿!一桌人哄堂大笑……

无论是哪种声音,都让我困惑不适心情烦躁。随着时间的推移,消息范围的延展,更不堪的言论越来越多。我发现许多像我一样还不知晓内情的人们,把晓辉哥哥与报上连篇累牍的贪官报道画了等号,小道消息如精彩的连续剧,从各个侧面任意涂抹着晓辉哥哥的形象。有人造谣说晓辉哥哥还有个弟弟在台湾,所以他有可能是个特务。有人用无比肯定的语气说晓辉哥哥一共有两个老婆,三个情人。在他们想象丰富的描画里,晓辉哥哥还是笨蛋,是猪,是幸运儿,是投机分子,是冤大头,是欺男霸女的流氓,是娘肚子里带来的坏种,是随便怎么处置也不过分的败类……唯独不是人——我熟知和热爱的那个人。晓辉哥哥的身影就在这些污水汇成的海洋里沉浮不定,终于被淹没了。

当我从民众的口舌间摆脱出来,发现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实需要我去探究,就是晓辉哥哥到底做了什么坏事,促使他作出了以命相抵的决定?一涉及这个问题,我眼前就飘来一团炫目的橙红色云雾。我感觉那其实是一个标志,是晓辉哥哥四年高官生涯的概括和写照。问题一定出在这四年里,我有非常确定的直觉。方向一旦明确,我立刻开始行动。我最大限度地去接近那段我还很陌生的日子,对我所能掌握的有关晓辉哥哥的一切,进行力所能及的梳理分析。结果让我喜忧参半,喜的是各种信息都在显示,四年来晓辉哥哥政绩突出,为人端正,好评遍布庙堂和民间。他作为年度好公仆上过电视台的访谈节目,也收到过普通村民的感谢信和制作简易的锦旗。他是公认的实干家、好官员,这一点毋庸置疑。问题是这样的好官却干了畏罪自杀的事,一定是我的了解有所疏漏,而且是很大的疏漏。可是我费尽了心力,却没能发现一点蛛丝马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一天,心情烦躁的我远离市区来到偏僻郊野,在一片寂静的山林里游荡。我越走越远,最后来到一个小巧美丽的度假山庄,居然在那里发现一口古色古香的老式水井。井台铺着大青石板,周围开满了鲜艳的野花。尤其让人惊讶的是,井水几乎满溢到了井口,却清澈洁净,水面平滑如镜,微风过后有细细柔波轻轻荡漾,像一个性情娴淑的美女……我一下想起“静水深流”这四个字,同时心里豁然开朗。找不到晓辉哥哥的错误,原因只能是,那错误太过普遍可以忽略不计,或太过隐秘根本无从下手。我重新回到出事那天,调动功力再次潜入晓辉哥哥的心路历程。我认为,从他的办公室到电梯间那一时段是关键所在。在那短短的几分钟里,晓辉哥哥就决定了自己的生死,不可能不涉及他的错罪。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成功地潜入他的内心,却仍然没有找到我要的答案。我看见他的心思极其纷乱,充满了焦虑、懊恼、恐惧和绝望,还有巨大落差造成的失重感。这一切纠结着凝聚着,然后被压缩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彻底摧毁了晓辉哥哥生的勇气。我不忍继续在晓辉哥哥最后的痛苦里流连,只好暂且抽身出来。当然我还会继续努力,把晓辉哥哥的事彻底弄清楚,不然我就无法得到安宁。

天上飘起了雪花。我喜欢雪花,还记得从前每逢下雪天,我和男孩子们打雪仗的快乐时光。瑞雪兆丰年,下雪还是新年将至的信号,所以总能带给人喜庆的气氛。然而此时此刻,纷纷扬扬的雪花却让我倍感忧伤,我莫名其妙地想到“雪耻”和“昭雪”这两个词儿。晓辉哥哥还深陷在昏迷之中,更深陷在舆论的黑洞之中。耻辱已把他深深砸进谷底,种种迹象表明,无论他醒来与否,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清白。

在晓辉哥哥所在的特护病房门外,我终于看见了如云。说来奇怪,这几天除了那个眉棱上长痣的男人(我已经知道他是奉命看守晓辉哥哥的公安之一),我还没看见过晓辉哥哥的家人。如云憔悴苍老得我差点没认出来。看样子她已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那个公安一看见她就不耐烦地说,怎么又来了。如云可怜巴巴地说,天冷了,我给他送床被子。公安四处瞟了几眼,见周围没人就凑近如云说,你快走吧,别人看见了对你我都不好。如云把被子递给他,趁机小声说,这会儿没别人,你就让我看看他吧。公安吓着了似的赶紧摇摇头,不行不行,出了事我担待不起。他转身回屋,又伸出头说了句,还没醒呢,醒了我再告诉你,你快去照顾罗老师吧。说着啪地关上了房门。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了,这个公安去过晓辉哥哥家,好像是为他儿子工作的事,还带了两箱子好酒呢。

如云无奈地离开了。我感受到她失望的情绪,不由得跟着她走出了特护区,然后又去了普通病房一个房间。在这里我看见了已满头白发的朱姨,还有躺在病床上的罗叔。原来罗叔也住了院。看起来他的情况很糟,瘦弱委顿,奄奄一息。我望着罗叔半躺半靠在床上,一脸胡茬头发蓬乱双眼紧闭的侧影,突然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是我搜索真相时多次见过的。我还没有想清楚,罗叔已听到动静转过脸来。如云的表情暴露了她此行的不顺利,罗叔和朱姨目光黯淡地对视了一眼,没再问什么。另外几张病床上的病人都在闭眼休息,房间里安静得令人窒息。望着忧伤的一家人我不忍再呆下去,就默默退出门外,差点和一个人撞上。定神一看,居然是我的小弟。

就是我开始提到过的宝贝小弟,如今他已长成了一米八五、英俊倜傥的帅男,也是我们家的骄傲。由于在姐弟几人里居小,加上家境渐趋好转,应该说小弟是被爱的雨露滋润大的。他有一双清亮的大眼睛,神情与晓辉哥哥颇有几分类似。他总能获得大家的喜爱,这一点也与晓辉哥哥相似。即便是大哥硫酸一般具有腐蚀性的目光,也会因他瞬间温柔起来。和我一样,他在学习上也没少得到晓辉哥哥的辅导,成绩一直很好,一路顺利地考上了京城一所名校,接着去加拿大留学两年,之后又回到了京城,成了一名炙手可热的海归,如今已是年薪达六位数的成功人士。以往每次回来他都是晓辉哥哥的座上宾,两个曾经的英俊少年如今的职场俊杰彼此欣赏,惺惺相惜,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总能擦出相知的火花。我甚至认为小弟选择回国是受晓辉哥哥的影响,他愿意与自己欣赏的同胞并肩为祖国建设出力。我没有想到晓辉哥哥出了这样的事,小弟仍然能念及情谊,千里迢迢从京城跑来看望在痛苦中挣扎的罗家人。我爸我妈退休后就加入了锻炼的大军,他们在公园里练体操时听说了晓辉哥哥的事,两个人当场就哭了个稀里哗啦,令在场的人目瞪口呆。回到家他们先给在外跑生意的大哥挂电话,大哥过几天回来的话把他们气得够呛。接着就给小弟挂电话。因为知道小弟远在京城,工作又特别忙,所以没敢强求他立刻回来。只是放下电话一股劲骂大哥,我妈甚至说怎么出事的不是老大,他整天在外坑蒙拐骗出事也不亏,为什么偏偏是晓辉,晓辉是多好的孩子啊。

我的海归小弟在病房里坐了很久,详细问了罗叔的病情,还谈了自己的情况。后来还是绕不开晓辉哥哥的事,一提起晓辉哥哥,小弟原本清亮的目光立刻变得黯淡无着,神色里有一种令人心碎的痛楚。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努力为他们宽心。从罗叔一家的表情看,他的到来给了他们很大的安慰。

也让我深感欣慰。因为这些天我的心都快凉透了。自从晓辉哥哥坠楼以来,他所有的亲人都如同生了传染病。家里是门庭冷落车马稀,街上遇见的熟人都是躲躲闪闪。这还算好的,落井下石,幸灾乐祸者也大有人在。听说某局一个科长,在公开场合大骂罗副市长不帮人办事,活该被老天惩罚。结果他一转身就有人鄙夷地小声揭发说,什么玩意儿,十件事儿人家给他办了九件,一件不成就骂人家……我正胡乱想着,小弟已起身告辞,他拉着罗叔朱姨的手又说了些安慰的话,还说这两天还会来,有事只管给他打电话。

小弟出了医院漫步在空旷的大街上。寒冷和情绪低落让他的背部有些佝偻,脚步迟疑,人显得萎靡,完全没有了他平时的潇洒倜傥。天色已经暗下来,雪花更加密集地飞舞着,落在他的头发、围巾、大衣的两肩上,使他看上去像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但我真为小弟今天的行为骄傲啊,觉得他是个男子汉。我慢慢靠近他,想给他一些疼爱鼓励的表示,就借着一阵微风轻轻拂去他头上的雪花。不料我却意外地看见了一幅画面,那是小弟和晓辉哥哥聊天的情景。时间应该是去年国庆假期,在市青年宫的台球室里。晓辉哥哥明显发福的身体随意地穿着一套运动衣,脸上的表情松弛愉快。他打得很好,多能一发命中,显然是这儿的常客。只能看见小弟的背部,两人一边打球一边聊着。晓辉哥哥正在说,升学这一块还算是净土,你是凭真才实学走出来的,又在做喜欢的专业,真羡慕你。小弟笑说,我还羡慕你呢,管着几百万人口,多威风啊。晓辉哥哥苦笑着摇摇头,边轻轻擦着球杆边幽幽地说,表面上也许挺威风,背后的酸辣苦涩只有自己知道啊。小弟点头,若有所思。晓辉哥哥又说,刚听说染缸理论还有点不以为然,以为自己永远是支荷花呢,等挣扎着终于冒出头来,才知道早成大花脸了,呵呵。晓辉哥哥苦笑着,眸子里掠过几丝阴影,神情里蓄满了复杂的内容。这个片段在小弟的脑海里反复出现,似乎在引导他进入某个深层思考。小弟有高深的学问,思考起问题来总是特别复杂。我历来头脑简单,也就无心继续观察小弟的思考……

我这么一走神的工夫,眼前的场景已经转换到肖叔家的客厅,除了肖叔袁姨,我的爸妈和大哥也在场。他们的神色凄凉,看上去已无言枯坐了很久。我大哥到底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他站起来开始在客厅里来回晃荡,一边自言自语,流年不利,时运不佳啊,我早年也经过的,我妈还骂我不正干,晓辉倒是正干呢……他刚说到这儿,我妈突然大声呵斥,胡咧咧啥你个熊羔子!你挣俩钱烧得不知东西南北了,也敢跟晓辉比,你给我滚!我大哥被骂得愣怔了几秒钟,已经人到中年的他恼羞地涨红了脸,又嘟囔了一句,你们都是偏心眼儿,他都这样了,还护着他……我爸抓起手边一只花瓶就要砸他,大哥慌忙夺路逃出门去。我爸我妈不约而同歉疚地看了看一直没说话的肖叔,肖叔苦笑了一下,又苦笑了一下,终于说了句,他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啊。

我仔细打量着已退休多年的肖叔,发现他真的老了,肌肉松弛的胖脸上长了不少老年斑,乍一看与蹒跚街头的普通老人无异,目光里时隐时现的犀利已不复当年的智慧和风采。他的腿脚似乎也不太利落,行动都需由袁姨搀扶。袁姨自然也老了许多,只是言谈举止间那种天然的傲气还依稀可见。我爸我妈告辞出来的时候,肖叔就这么由袁姨搀扶着送到了门口。我爸我妈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远处的街口,他仍然站在门口,目光散漫地抬头看着前方一棵高大的银杏,突然说出一句话,把我吓了一跳。

肖叔说,昨晚梦见燕子了,哪天看看她去。

传言漫天飞。传言令晓辉哥哥的案情更加扑朔迷离。但我还是利用自己的优势,从一些头头脑脑关键人物那里,挖来了更确切的内幕消息。比如晓辉哥哥案发的原因,一说是外地某建筑商被捕后的揭发牵连,也就是说,纯属偶然。另一说法是晓辉哥哥曾经的竞争对手,也是他的大学同学赵均实名举报。按照相关规定,实名举报必查,所以这个很厉害,证明他们两人积怨之深,仇恨之大。第三种说法是综合以上两种,说它们同时发生,赶到一块儿了。至于涉案金额说法不一,小到几十万,大到上百万。人们津津乐道的是另外一个细节,说在晓辉哥哥的办公室里搜出各种高级香烟上百条,名酒若干瓶,名表若干块,还有价值十多万元的过期购物券等等。他们还由此推定,从罗晓辉跳楼自杀的行为来看,他的问题一定还要多,理由是从报上连篇累牍的贪官落马报道来看,涉案千万以上以至上亿的不在少数,跳楼的还没见几个呢……我听得目瞪口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知道晓辉哥哥这回真的铸成了大错。我垂头丧气回到晓辉哥哥的病房,坐在他的病床前,困惑地注视着他紧闭的双眼。我立刻感受到来自他身体的那股子推力。晓辉哥哥一如既往地排斥我。到底为什么?我沮丧地发现,自己其实并不那么了解晓辉哥哥。突然我冒出一个念头,他是羞于和我这个馋嘴的燕子妹妹为伍吗?谈论晓辉哥哥的人们不是常常称他贪官吗,贪和馋本质上没有太大的不同,就是说我和他本是一类人啊。问题是,我从来不认为自己的馋嘴是个了不起的错误。记得我刚刚出事的时候,爸爸妈妈心疼之余也责怪过我的馋嘴,说这孩子,也太肯吃了……晓辉哥哥听了总是不以为然地别过脸去,心说,谁不肯吃啊,根本不是那回事。晓辉哥哥的态度让我很是欣慰,我几乎有了显形出来帮他辩论一番的冲动。呵呵。如果可能,我会揭发一件事,就是每次我在独自享受一种美味时,我那位懂事的好姐姐都会呆在旁边使劲儿咽口水,拼命压抑着自己也想尝一口的欲望,以博得大人们的夸奖。还有一次,我那做屠夫的舅舅给我家送来一大块猪肉,说是米粉猪,小孩子不能吃,吃了身上会长虫子,虫子还会爬进脑子里,非常可怕。但大人不怕,他们用大白菜和粉条炖了一大锅米粉猪肉,一人盛了一大碗,香喷喷地大吃起来。我看见爸爸妈妈投向孩子们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似乎在为自己的行为歉疚,但他们还是津津有味理直气壮地吃着,精黄寡瘦营养不良的腮帮泛起了油光和红晕。那一刻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爸爸妈妈其实也是馋嘴啊……由此看来,真正理解我的还是晓辉哥哥,所以,他怎么会为我的口腹之欲羞愧呢。

我又想起晓辉哥哥办公室里搜出的那些东西,据说那么多的中华烟都发了霉,还有那些过期作废的购物券,晓辉哥哥就不心疼吗?他从小就是个爱护公物勤俭节约的好少年啊,用不掉干吗还要收?这是街头巷尾那些做小本生意的人们有过的疑问。这时我脑海里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画面,那是罗叔每次住院的情景罗列。罗叔躺在病床上的姿势没变,鲜花和礼品簇拥的病房环境没变,探望和塞红包的客人不断这一点也没变,只是罗叔的态度在变。开头两次罗叔很不适应,还有些烦躁,每每拼命拒绝那些礼品和红包,争得脸红脖子粗。为此得罪过不少人,甚至对晓辉哥哥的人际关系造成过影响。我看到过晓辉哥哥找罗叔谈此事的情景,他说爸你是教历史的,不会不理解与时俱进的意思吧,人要是永远不知变通历史还能进步吗?罗叔想了一会儿说,你小子是无理搅三分,是歪理!说是这么说,罗叔还是慢慢改变了。到最后他已能处之泰然,还学会了非常得体的客气话,哪怕是那些他根本不认识的客人。一次客人走后罗叔自我开解地对朱姨抱怨说,嗨,真没办法,就这风气。无奈的语气里隐隐渗透着欣慰和自豪,言下之意是,谁让咱有这么优秀的儿子呢。朱姨心领神会,与罗叔相视而笑。俗话说习惯成自然,适应往往是无数妥协的叠加。可想而知,晓辉哥哥办公室里的情景一定也是如此,那一条条大中华、一张张购物券,到最后只起个证明的作用,证明着他的成功和价值,而这是一个凡人很难拒绝的。可以想见,作为一个公务缠身的副市长,他没有时间没有精力甚至没有兴趣妥善处理它们,只好任它们变成数字的累加,直到今天成为他贪腐的罪证。人情和利益的交融就像一种强力胶,让人难以撕扯开来。

仍然无法靠近晓辉哥哥的身体,我只好黯然离开。但我依然徜徉在与晓辉哥哥有关的场域,比如他的亲人们中间。我看见如云正坐在家里一张书桌前垂泪。她面前是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她的右手抚摸着其中一页,久久凝视着。我凑上去,认出那一行行娟秀洒脱的行楷正是晓辉哥哥的手笔。如云开始慢慢翻开那脆薄的纸张,边看边在一些文字和段落下面轻轻划上线条。

……我会用我的政绩来证明一切……

……妥协是人生的常态……

……现实与理想总是距离遥远,需要我一点点去努力……

……政策再完美,还要靠执行,原汁原味执行根本不可能……

……确实,很累,累心……

……哪一张笑脸才是真诚的,背后没有陷阱?……

……记得我的回答是,走到今天不容易,我会珍惜这一切。我真的这么想,希望在我告别这个职位,甚至告别人世盖棺定论那一天,市民们能真诚地竖起大拇指,说这个人还不错,为我们做了不少实事……

如云再次低头抹眼泪,同时合上了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很精致,上面画着一只乘风破浪的大帆船,旁边有四个小字:一帆风顺。她细长的手指摩挲着那只帆船,喃喃自语,你真傻呀。我看见如云的脑海里出现了几个画面,正是晓辉哥哥出事那天最后的景象。听见敲门声他从文件上抬起头;面对那几个严肃的陌生人他脸上表情骤变;他万念俱灰地拖着酸软的双腿走在办公楼的长廊上;他飞身从三楼的窗户跃下,带着满腔的绝望,一直跌进无边的黑暗里……

屋子里一片静寂,我甚至能听见如云的呼吸。这时我的心被一个无形的东西撞了一下,我猛然感觉自己离晓辉哥哥近了许多,一段时间以来令人不安的隔膜不见了。我觉得自己理解了晓辉哥哥的所有行为,非常时刻断然的赴死,对一线生机的留恋不舍,包括他已经铸成的大错。我觉得他只是走错了路,失了足,就像我七岁那年一样。不同的是,我那时还懵懂无知,一切尚能轻松抛闪,他却已经有了无尽的牵挂。四十三年的人生旅程,多年的努力已经给了他很多,包括斑斓的生活,锦绣的前程,满腔的抱负,还有难以割舍的亲情友情。他是个严谨的人,关键时期迈出的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在当时看来都是最正确的选择。所以当巨大的落差突然降临,他才懵然不知所措,他的思维才会坠入极端。或者,他太爱惜自己的羽毛,无法接受名誉扫地的残酷现实,不愿灰头土脸苟活人世。想到此,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假如时光能够倒流,一切重新来过,他还会选择这条路吗,我感觉会的,假如他还是那么优秀、上进,而且神经正常的话。

我再次回到晓辉哥哥床前,伏在他耳边窃窃私语着,把我多天来的寻找、发现、困惑、感悟……统统告诉给他。最后我是这么说的,我说晓辉哥哥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不愿绝然离去,你是放不下尘世辛苦经营的一切啊。你躲着我,拒绝我,是不愿破坏你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你放心吧,你永远是我最爱的晓辉哥哥!渐渐地,我感觉晓辉哥哥身上有了些异象,他紧攥着的拳头松开了,脸上紧绷的肌肉开始松弛,并且对我发出友好的气息。我陡然紧张起来,心里说不出是喜是忧。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病房里弥漫起一阵烟雾。烟雾缭绕中,我看见晓辉哥哥从床上坐起来,慢慢向我走来。他模糊的面容越来越清晰,生动,也越来越年轻,英俊,直到回复成十三岁少年的模样。他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我却连连退缩。说实话,我无数次幻想过这个理想的结果,幻想我和晓辉哥哥携手共赴另一个世界,去无牵无挂地享受另一番精彩的自由之旅。但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我有些措手不及,总感觉哪里不对。那么,一定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晓辉哥哥看出了我的犹豫,像从前那样宽容地笑了笑,说我先走一步,到那边等你。说完少年模样的晓辉哥哥与烟雾一同瞬间消失,病房又恢复了原样。那个长黑痣的公安一下子惊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就俯身去看病床上的晓辉哥哥,看了一会儿他深深叹了口气,如释重负地伸手拉过被子,轻轻蒙上了晓辉哥哥的脸。

雪已经停了,大地一片洁白。我在小城的上空来回游荡着,不知到底该去哪里。但因为心情已经轻松了许多,我的目光也从容起来。我吃惊地发现,与我七岁那年离开时相比,小城已经发生了太大的变化,说天翻地覆绝不为过。在处处白雪的点缀映衬下,错落有致造型各异的楼群,花草树木掩映的街道,宽阔气派的广场……真是美轮美奂,如仙境一般。不时有爆竹的脆响划破宁静,给小城带来喜庆的气氛。新年就要到了,人们访亲问友,买年货,写春联,眉梢眼角挂着藏不住的喜气和期盼。他们的衣着光鲜时尚,脸色红润精神饱满,看上去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自信和笃定。我想起三十年前的小城,这座新兴的能源城市初具雏形,只有两条马路,一路公交,周围环绕着荒村野岭,无边的庄稼地。城市布局凌乱,生活单调,人们面对不断变化的一切神色茫然无措。而今仅小城已近百万人口,全市年创GDP达四五百亿,成为周边地市中一颗耀眼的明珠。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来到我的母校附近。这里已是面目全非,学校于十年前搬迁到新区一个核心地段,一栋漂亮的综合性商贸大楼取而代之。围墙和樱桃树早已没了踪影。据说当年我出事后,又有两个男孩从那个樱桃树上摔下来,受了伤。学校终于修好了围墙,居委会搬走了那块大石头,园林处也把樱桃树移到了公园一角,有专门的工作人员看管,再也不会有贪吃的孩子因为爬树摘樱桃摔坏了。我感慨地徜徉在樱桃树旧址附近的街道上,一下子明白了我此行的真正目的。当年晓辉哥哥为给我讨个公道四处奔波,历尽心酸。而今他遭此劫难我是不是应该投桃报李,为他做点什么?可是,此时此刻我又能为他做点什么?除了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我什么也做不了啊。想到此我的心隐隐作痛,百情郁结,落落寡欢。我只好日日闲荡,夜夜冥思,百无聊赖。

转眼已经到了春天,小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繁花似锦莺歌燕舞。这天天气出奇地好,阳光清清亮亮照耀着每一个角落。我跟着一支春游的队伍远足来到一处风景区。这支队伍由市某重点中学的初中学生组成,我混在一群花枝招展唧唧喳喳的女生中间,心情一点点开朗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那几个女生十三四岁年纪,个个生得如花似玉,聪明活泼,无拘无束。其中一个叫天旭的女孩最出众,她高挑丰润,气质清雅。听得出她是个班长,女孩中的核心人物。她们都随身带来很多吃食,还没进山就不停嘴儿地吃起来。酸奶,橙汁,巧克力,蛋黄派,火腿肠,炸鸡腿……全是我当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美食。他们一边吃着一边跟着队伍游览,一个小时后,叫天旭的女孩宣布自由活动,并指定了集合的时间地点。看得出她十分干练,很具组织协调能力。跟在后面的两位老师根本不加干涉,一切由天旭安排。不久我看见天旭落了单,她一个人跑到一处幽静的角落,坐在一块干净的石板上。周围是高高的丛林,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枝叶洒在她娟秀的脸庞上,给她身置的小环境平添了一种幽秘的色彩。我惊奇地看见,她清亮的眸子渐渐陷入沉思,一丝丝悲凄不绝如缕地缠绕在她的心头。一个男子的形象渐渐从她的脑海里升起,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居然是晓辉哥哥!他正微笑着,满脸慈爱地注视着天旭。我一下明白过来,天旭就是晓辉哥哥的女儿妞妞啊。

这时天旭身后有一个女孩拨开树丛发现了她,那女孩静静观察了一会儿才慢慢走过来。女孩一声不吭地蹲下来,轻轻搂住了天旭的肩膀。她们就这样沉默地相拥着,足足有好几分钟。还是天旭先从这催人泪下的氛围里挣脱出来,她努力用欢快的语调说,走吧,那边不是还有棵千年古树吗,咱去看看。好唻——那女孩立刻响应,两人跳起来,惊起几只喜鹊。我也一下蹿到半空,看见女孩从食品袋里拿出两串红艳艳的糖葫芦,给了天旭一串,两人边吃边走出树林,走向一片洒满阳光的坡地。

我的心也一下子从一片阴霾里跳出来,充满了阳光。我终于能高高兴兴去见晓辉哥哥了。我会告诉他你的女儿很棒,很优秀,也生活得很好,你可以放心地走了。一想到我将很快见到晓辉哥哥,永远和他在一起我就忍不住兴奋。我再次经过小城的上空,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的脑子里又冒出一个问题,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晓辉哥哥还能回来吗?我不知道。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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