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中的“都市”
2012-04-29孟繁华
孟繁华 山东邹县人,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为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所长。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教授、博士生导师、当代文学研究室主任、《文学评论》编委等。长期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和评论工作。法国、日本、中国大陆及台湾传媒曾发表过对其研究的评论和介绍。获文学奖项多种。现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和前沿文化、文学研究。
都市文学是近年来谈论比较热烈的话题。但在我看来,当代中国的都市文学仍在建构之中。这里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建国初期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们一直存在着一个“反城市的现代性”。反对资产阶级的香风毒雾,主要是指城市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因此,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批判萧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到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千万不要忘记》等,反映的都是这一意识形态,也就是对城市生活的警觉和防范。在这样的政治文化背景下,都市文学的生长几乎是不可能的;第二,都市文学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贵族文学”,没有贵族,就没有文学史上的都市文学。不仅西方如此,中国依然如此。“新感觉派”、张爱玲的小说以及曹禺的《日出》、白先勇的《永远的尹雪艳》等,都是通过“贵族”或“资产阶级”生活来反映都市生活的;虽然老舍开创了表现北京平民生活的小说,并在今天仍然有回响,比如刘恒的《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但对当今的都市生活来说,已经不具有典型性。因此,如何建构起当下中国的都市文化经验——如同建构稳定的乡土文化经验一样,都市文学才能够真正的繁荣发达。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看到了作家对都市生活顽强的表达——这是艰难探寻和建构中国都市文学经验的一部分。
一、官场
南飞雁的《红酒》写的是官场生活,写处长与厅长的关系,党校学员之间的关系,个人升迁与省委常委偶然相遇的关系等等。但这些官场生活仅仅是《红酒》展开叙事的背景。南飞雁叙述的主人公简方平是一个官场顺畅、但生活失意的中年人。他不是“官场小说”中与我们经常相遇的那类腐败堕落的官员,也不是卑微委琐的小职员。他“兵头将尾”的身份使他介于两者之间。作为处级的办公室主任,他要周全地照顾他的上级,接待无数检查或调研者。这种“头等大事”他含糊不得;但在下面具体办事的人面前,他毕竟是“头”,又有普通办事员没有的优越和满足,何况他又是一个有前景的干部。但这并不是小说主要的叙事诉求,小说主要讲述的是简方平的个人生活:一个离了婚的老男人的个人生活境遇和女性相处的过程与结果。“红酒”给简方平带来了好运:副厅长喜欢红酒,简投其所好因读法国文学对红酒一知半解却深得副厅长青睐。于是一路顺风地提了副处、正处办公室主任。这时简方平的个人生活发生了奇迹,无数人热心地介绍各种女性,女性也皆因简方平的红酒知识、派头而心旌摇动芳心意属。但这个热衷红酒的男人在相亲的道路上还是一无所获一事无成。
当然,小说的精彩处还是简方平与多个女性交往的过程,是对各种女性心理、性格、性情的描绘。功利而庸俗的刘晶莉、简单幼稚的教授女儿、同性恋者王雅竺、矜持而有洁癖的女博士等,都栩栩如生挥之难去。但写得最动人的还是与导游沈依娜的恋情。现在的小说已经读不到感动、浪漫和诚恳。男女之间的真情似乎在权力、金钱和利益面前全线崩溃荡然无存。但在简方平和沈依娜的“老少配”这里,我们读到了久违的真情。当然,小说的厉害也在这里。当沈依娜母亲出现的时候,小说才真正到了关节处:沈母不同意他们恋爱结婚,原因很简单,在这个监狱改造科科长看来:
娜娜很传统,结了婚就过一辈子的。你呢,今天在这儿给我拍拍胸脯,真露了马脚,你能躲过去不进四监吗?沈母的目光缝纫机似的,针头在他脸上来回轧着。恐怕不敢吧?就拿这红酒说,靠你的工资能买得起?你再看看这大厅里的人,有几个是自己掏钱的,有几个是干干净净的?你们这些春风得意的人,没几个经得起查的。不出事当然好,一旦出事呢?你别怪我说得难听,我是见得太多了,心里害怕。说实话,我真不在乎你年纪多大。父母也好,孩子也好,跟娜娜过一辈子的是你。我不图娜娜荣华富贵,招人眼红,我只图她平平安安的,到老了有个老伴在身边,知冷知热就行。我清楚得很,就算你进了四监,娜娜也不会离开你,她就是再苦也做不出那种事。可我是她妈,我不能让她冒险。
几经周折这对老少配还是不甚了了。读过小说之后,对简方平的处境不仅同情起来,他虽然是个衣食无忧的官员,但也终究是个上有老下有小、心地不坏的老男人。他没有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结成连理,原因竟因为他是一个官员,这个曾被各种女人追逐的对象,居然也是一个被放弃的对象。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小说最后流淌的苍凉韵味,令人百感交集欲说还休。南飞雁在艺术上的少年老成、对世事洞察之深刻,由此可见一斑。
关仁山是当下最活跃、最勤奋的作家之一。在我看来,关仁山的价值还不在于他的活跃和勤奋,而是他对当下中国乡村变革——具体地说是对冀东平原乡村变革的持久关注和表达。因此可以说,关仁山的创作是与当下中国乡村生活关系最为密切的和切近的创作。自“现实主义冲击波”以来,关仁山的小说创作基本集中在长篇上,中、短篇小说写得不多。现在要议论的这篇《根》是一部短篇小说,而且题材也有了变化。
小说的内容并不复杂:女员工任红莉和老板张海龙发生了一夜情——但这不是男人好色女人要钱的烂俗故事。老板张海龙不仅已婚,而且连续生了三个女儿。重男轻女、一心要留下“根儿”的张海龙怀疑自己的老婆再也不能生儿子了,于是,他看中了女员工任红莉,希望她能给自己带来好运——为自己生一个儿子。任红莉也是已婚女人,她对丈夫和自己生活的评价是:他“人老实、厚道,没有宏伟的理想,性格发闷,不善表达。他目光迷茫,听说落魄的人都是这样目光。跟这种男人生活在一起,非常踏实。就算他知道自己女人有了外遇,他也不会用这种以牙还牙的方式。他非常爱我,我在他心中的地位,谁也无法动摇。我脾气暴躁,他就磨出一副好耐性。为了维持家庭的和谐,他在很多方面知道怎样讨好我,即便有不同意见,他也从来不跟我当面冲突。其实,他一点不窝囊,不自卑,嘴巴笨,心里有数,甚至还极为敏感。我不用操心家里的琐碎事。生活清贫,寒酸,忙乱,但也有别样的清静、单纯。”但是任红莉毕竟还是出轨了。任红莉的出轨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利益的问题,而不是做一个代孕母亲。张海龙多次说服和诱惑后,任红莉终于想通了:“换个角度看问题,一种更为广阔的真实出现在我的视野。刹那间,我想通了,如今人活着,并不只有道德一个标准吧?并不是违背道德的人都是坏人。我心里储满了世俗和轻狂。我和阎志的爱情变得那样脆弱、轻薄。我们的生存面临困境了,牟利是前提,人们现在无处不在地相互掠夺与赚钱。赚钱的方式,是否卑鄙可耻,这就另当别论了。他没有本事,我怎能袖手旁观?从那一天开始,恐惧从我的心底消失了。这一时期,我特别讨厌以任何道德尺度来衡量自己的思想和行为。可是,有另外一种诱惑吸引着我。资本像个传说,虽然隐约,却风一样无处不在。一种致命的、丧失理智的诱惑,突然向我袭来了。我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我要给张海龙生个孩子。”
任红莉终于为张海龙生了孩子。不明就里的丈夫、婆婆的高兴可想而知;张海龙的兴奋可想而知。任红莉也得到了她想得到的东西,似乎一切都圆满。但是,面对儿子、丈夫、张海龙以及张海龙的老婆,难以理清的纠结和不安的内心,在惊恐、自责、幻想等各种心理因素的压迫左右下,任红莉终于不堪重负成了精神病人。关仁山的这篇小说要呈现的就是任红莉怎样从一个健康的人成为一个精神病人的。苏珊·桑塔格有一本重要的著作——《疾病的隐喻》,收录了两篇重要的论文:“作为隐喻的疾病”及“艾滋病及其隐喻”。桑塔格在这部著作中反思批判了诸如结核病、艾滋病、癌症等疾病,如何在社会的演绎中一步步隐喻化的。这个隐喻化就是“仅仅是身体的一种病”如何转换成了一种社会道德批判和政治压迫的过程。桑塔格关注的并不是身体疾病本身,而是附着在疾病上的隐喻。所谓疾病的隐喻,就是疾病之外的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社会压力。疾病属于生理,而隐喻归属于社会意义。在桑塔格看来,疾病给人带来生理、心理的痛苦之外,还有一种更为可怕的痛苦,那就是关于疾病的意义的阐释以及由此导致的对于疾病和死亡的态度。
任红莉的疾病与桑塔格所说的隐喻构成了关系,或者说,任红莉的疾病是违背社会道德的直接后果。值得注意的是,这个隐秘事件导致的病患并不是源于社会政治和道德批判的压力,而恰恰是来自任红莉个人内心的压力。在这个意义上说,任红莉还是一个良心未泯、有耻辱心、负罪感的女人。任红莉代人生子并非主动自愿,作为一个女人,她投身社会的那一刻,她的身体也同时被男性所关注,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对女性身体的争夺是历史发展的一部分。《根》中描述的故事虽然没有公开争夺女性的情节,但暗中的争夺从一开始就上演并愈演愈烈。值得注意的是,男人与女人的故事历来如此,受伤害的永远是女人。但话又说回来,假如任红莉对物质世界没有超出个人能力的强烈欲望,假如这里没有交换关系,任红莉会成为一个精神病人吗?
关仁山在《根》中讲述的故事对当下生活而言当然也是一个隐喻——欲望是当下生活的主角,欲望在推动着生活的发展,这个发展不计后果但没有方向,因此,欲望如果没有边界的话就非常危险。任红莉尽管在周医生的治疗下解除或缓解了病情,但我们也知道,这是一个乐观或缺乏说服力的结尾——如果这些病人通过一场谈话就可以如此轻易地解除病患的话,那么,我们何妨也铤而走险一次?如是看来,《根》结尾的处理确实简单了些。从另一方面看,一直书写乡村中国的关仁山,能选择这一题材,显然也是对自己的挑战。
二、市民阶层
鲁敏成名于“东坝”系列的小镇小说。小镇在当下中国已经成为一个传说,一个只可想象而难再经验的文化记忆。鲁敏完全可以在这个独辟的领域轻车熟路地行走下去,我相信她还有欲说还休的意犹未尽。但2009年她却改变了方向,她连续发表的《饥饿的怀抱》、《细西红线》和《羽毛》等都是书写都市生活的。这当然是一个新的挑战。这篇《羽毛》讲述的是一个与家庭伦理有关的故事,但它与都市红尘滚滚的外部生活不同,而是在具体的家庭情感生活中展开故事:单身的费老师、十六岁的女儿小茵、美术老师郝音及丈夫穆医生。
表面看这是一个难以构成关系的人物比例设计,但一切就这样发生了:费老师与郝音表面上是共同喜欢译制片的经典对白,实则是费老师在共同欣赏艺术的背后暗恋着郝音。十六岁的女儿小茵两三岁时丧母,她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用她的话说,她只有遗憾而无悲情。于是,她开始了一个“成全”父亲的阴谋构想:她要主动接近或亲近穆医生而造成父亲有更多的机会与郝音独处。在她看来,穆医生这个“障碍”是配不上郝音的,他委琐、卑微,根本不像一个男人。这本来是一个孩子自以为是的想象,但她因皮炎在医院接触了穆医生以后,她居然改变了对穆医生的认识:
医院里,我惊愕地见到了另外一个穆医生、职业状态里的穆医生,这令我对他另眼相看,几乎忘了皮痒之苦。
——或许是那身白大褂赋予了他某种魔力,他显得自信、稳重,眼睛里露出平静的笑意。他在门口等我们,接着熟门熟路,带我们穿过各个走道与楼梯,来到他的办公室。这是中午休息的时间,但在他诊室门口,我看到病历已经摞得很高。我乖巧地表示了敬佩,他平常地点点头:“是啊,有些病人喜欢挂我的号。”他的淡泊一点不像是装的,哈,奇怪,我竟然蛮喜欢他那股子熟稔的内行劲儿呢。
这个改变使一个孩子开始陷入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情绪之中。与其说小说以女儿小茵的视角讲述了她所看到的父亲、郝音和穆医生的情感关系,毋宁说是小茵讲述了个人“疼痛的历史”。她的皮炎不经意地在小说中成为一个隐喻:她需要疗治,但她病症的神经性质,恰恰是一个关于疼痛的呈现与遮蔽的过程。疼痛是被发现的,一个更严重的疼痛可以覆盖和遮蔽原有的疼痛,那不是原有疼痛的消失。当更严重的疼痛消失之后,原有的疼痛还会出现。一个孩子内心的全部隐秘,就与疼痛构成了这样的关系。
《惹尘埃》也是一篇书写都市生活的小说。年轻的妇人肖黎患上了“不信任症”:“对目下现行的一套社交话语、是非标准、价值体系等等的高度质疑、高度不合作,不论何事、何人,她都会敏感地联想到欺骗、圈套、背叛之类,统统投以不信任票。”肖黎并不是一个先天的“怀疑论者”,她的不信任源于丈夫的意外死亡。丈夫两年半前死在了城乡交接处的“一个快要完工、但突然塌陷的高架桥下”,他是大桥垮塌事件唯一的遇难者。就是这样一个意外事件,改变了肖黎的“世界观”:施工方在排查了施工单位和周边学校、住户后,没有发现有人员伤亡并通过电台对外做了“零死亡”的报道。但是死亡的丈夫终于还是被发现,这对发布“零死亡”的人来说遇到了麻烦。于是他们用丈夫的电话给肖黎打过来,先是表示抚慰,然后解释时间:“这事情得层层上报,现场是要封锁的,不能随便动的,但那些记者们又一直催着,要统一口径、要通稿,我们一直是确认没有伤亡的”;接着是地点,“您的丈夫‘不该死在这个地方,当然,他不该死在任何地方,他还这么年轻,请节哀顺变……我们的意思是,他的死跟这个桥不该有关系、不能有关系”;然后是“建议”:“ 你丈夫已经去了,这是悲哀的、也不可更改了,但我们可以把事情尽可能往好的方向去发展……可不可以进行另一种假设?如果您丈夫的死亡跟这座高架桥无关,那么,他会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死在其他的什么地点吗?比如,因为工作需要、他外出调查某单位的税务情况、途中不幸发病身亡?我们想与你沟通一下,他是否可能患有心脏病、脑血栓、眩晕症、癫痫病……不管哪一条,这都是因公死亡……。”接着还有“承诺”和巧妙的施压。这当然都是阴谋,是弥天大谎。处在极度悲痛中的肖黎,又被这惊人的冷酷撕裂了心肺。
但是,事情到这里远没有结束——肖黎要求将丈夫的的随身物品还给她,钥匙、手机、包等。当肖黎拿到丈夫的手机后,她发现了一条信息和几个未接的同一个电话。那条信息的署名是“午间之马”。 “肖黎被‘午间之马击中了,满面是血,疼得不敢当真。这伪造的名字涵盖并揭示了一切可能性的鬼魅与欺骗。”正是这来自于社会和丈夫的两方面欺骗,使肖黎患上了“不信任症”。不信任感和没有安全感,是当下人们普遍的心理症候,而这一症候又反过来诠释了这个时代的病症。如果对一般人来说这只是一种感受的话,那么对肖黎来说就是切肤之痛了。于是,“不信任症”真的就成了一种病症,它不止是心理的,重要的是它要诉诸于生活实践。那个年过七十的徐医生徐老太太,应该是肖黎的忘年交,她总是试图帮助肖黎开始“新生活”,肖黎的拒绝也在意料和情理之中。落魄青年韦荣以卖给老年人保健品为生,在肖黎看来这当然也是一个欺骗的行当。当肖黎勉为其难地同意韦荣住进她的地下室后,韦荣的日子可想而知。他屡受肖黎的刁难、质问甚至侮辱性的奚落。但韦荣只是为了生活从事了这一职业,他并不是一个坏人或骗子。倒是徐老太太和韦荣达观的生活态度,最后改变了肖黎。当徐老太太已经死去、韦荣已经远去后,小说结尾有这样一段议论:
也许,怀念徐医生、感谢韦荣是假,作别自己才是真——对伤逝的纠缠,对真实与道德的信仰,对人情世故的偏见,皆就此别过了,她将会就此踏入那虚实相间、富有弹性的灰色地带,与虚伪合作,与他人友爱,与世界交好,并欣然承认谎言的不可或缺,它是建立家国天下的野心,它是构成宿命的要素,它鼓励世人对永恒占有的假想,它维护男儿女子的娇痴贪,它是生命中永难拂去的尘埃,又或许,它竟不是尘埃,而是菌团活跃、养分丰沛的大地,是万物生长之必须,正是这谎言的大地,孕育出辛酸而热闹的古往今来。
“惹尘埃”就是自寻烦恼和自己过不去吗?如果是这样,这篇小说就是一部劝诫小说,告诫人们不要“惹尘埃”;那么,小说是要人们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吗?当然也不是。《惹尘埃》写出了当下生活的复杂以及巨大的惯性力量。有谁能够改变它呢?流淌在小说中的是一种欲说还休无奈感。而小说深深打动我们的,还是韦荣对肖黎那有节制的温情。
吴君不厌其烦地书写着她“亲爱的深圳”。作为一个外来的“他者”,对一个城市作如此深入而持久的耐心剖析,不能说绝无仅有也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复方穿心莲》与“底层写作”不同,也与我们常见的都市小说不同。嫁给深圳本地人是所有外来女性的梦想,这不仅意味着她们结束了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有了稳定的日子,而且还意味着她们外来人身份的变化。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女主人公方立秋自嫁到婆家始,就没有过上一天开心的日子。婆家就像一个旧式家族,无论公婆、姑姐甚至保姆,对媳妇这个“外人”都充满仇怨甚至仇视。于是,在深圳的一角,方立秋就这样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小说更有意味的是阿回这个人物。这个同是外地人的三十岁女性有自己的生存手段,她是特殊职业从业者,与婆家亦有特殊关系。你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对人与事的态度也变幻莫测。你不能用好或坏来评价她,深圳这个独特的所在就这样塑造了这个多面人。这个人物的发现是吴君的一个贡献。但无论好与坏,方立秋的处境与她有关。在小说的最后,当方立秋祝贺她新婚并怀孕时,她将电话拿过来说:
方立秋,其实我也有个事情对不起你。如果不是我多嘴,他们不会知道你在邮局寄了钱回老家,包括那封信也是我说给他们的,也害得你受了不少苦。这两件事,一直压在心里,现在,说出来,我终于可以好受了。
在这里,吴君书写了“底层的陷落”。她们虽然同是外地人,同是女性,但每个人的全部复杂性并不是用“阶层”、“阶级”以及某个群体所能概括的。他们可能有某些共性,但在道德以及人性的差异性方面,他们又是非常不同的。
她的《菊花香》中的主人公仍是一个外来的打工者,王菊花就要三十岁了还是单身一人。这时王菊花的焦虑和苦痛主要集中在了情感和婚姻上。工厂里不断涌入80后或90后新的打工妹,这些更年轻的面孔加剧了王菊花的危机或焦虑。这时的王菊花开始梦想有间属于自己的宿舍,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的空间。王菊花不是城里的有女性意识的“主义者”,也不会读过伍尔芙。因此她要的“自己的一间屋”不是象征或隐喻,她是为了用以恋爱并最后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为此她主动提出到公司的饭堂只有一个女工的地方上班,这样她便可以有间单人房间了。尽管是曾经的仓库,被王菊花粉刷一新后,仍然让她感到温馨满意。“第一个晚上,因为兴奋,王菊花躺在床上睡不着,终于迷糊了过去,就听见有人轻轻转动门锁的声音。吓得坐起来,细听了,又不是。雨下了整整一夜,听着雨滴在费旧铁皮上发出的嗒嗒声,王菊花彻底失眠了。她在脑子里为这个地方重新作了布置:一个浅粉的窗帘,书桌上是一本日记。有时放在桌上,有时藏于枕下。封面一定要粉色或蓝色那种。写什么,她一时还想不出。上学的时候,她不喜欢读书,所以连初中都没读完。好多字现在也记不起了。写不写字无所谓,有了那样一个地方,自己的心就有地方放了。”就是这样简单的空间,让一个身处异乡女孩如此满足。读到这里我仿佛感到读《万卡》时的某种情感在心理流淌。
这个完全属于王菊花个人的空间,不断有人过来打扰或是利用,甚至女工的偶像——年轻的老板也要利用这个简陋的地方进行特殊的体验。值得注意的是,人们只对房间感兴趣,而对单身女工王菊花视而不见。但王菊花对个人情感和婚姻有自己的看法。她最值得骄傲的是“我还是个黄花闺女呢。”她尽管“嘴上不说,可在心里她看不起那些随便就跟男人过夜的女工。过了夜如果还没结果,有什么意思呢。她有自己的算盘。别的优势没有,却有个清白的身体。作为女人,这是最重要的东西。也就是说,她拥有的是无价之宝。有了这个,谈恋爱,结婚,什么程序都不少。”但是,可怜的王菊花就是找不到如意郎君,尽管老傅他们都说“谁也没你好”,这又怎样呢?寂寞而无奈的王菊花就这样身不由己地与老王走进了房间:
不知过了多久,老王一张脸色变得惨白,酒也醒了,因为他见到了床单上那片细弱的血印。他拖着哭腔:“我不是过来给花淋水吗,怎么跑到这种地方了,天啊,这都什么年代了,你留个身子做什么呢,我看你是成心要害我啊!” 他叫喊着滚下了床,跪在地下磕头,求王菊花饶过他,不要说出去,不然,明天一早,老板就会叫人把他赶出工厂大门。
面对王菊花曾经的处女之身,守更人老王居然表达了莫名的厌恶。这个时代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菊花香》已经超越了我们谈论许久的“底层写作”。她写的是底层,是普通人,但关注的视角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过去的这一题材大多注重生存困境而难以走进这一群体的精神世界。《菊花香》对女工情感世界的关注,使这一作品在文学品格上焕然一新。
李铁对传统产业工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持久地关注,但他的小说不是“工业题材”。“工业题材”这个概念是个似是而非的概念,似乎国务院有多少个部门就有多少种题材。文学没有能力处理诸如工业、农业、军事乃至计划生育的问题,这些问题充其量只是文学创作的背景。文学最终还是人学。那些见到工厂就指认“工业题材”、见到村庄就喊“农村题材”的人,不是愚蠢就是无知。李铁创作的背景是工厂,但他从来都在写普通人和他们的日常生活上下功夫。这篇《点灯》写得苍凉甚至凄惨:工人赵永春家境贫寒,谈了六个对象无一成功。最后“入赘”嫁给了“长在一个胡同里的”二十八岁还没有嫁出去的王晓霞。“嫁到”女方家里,赵永春的日子可想而知。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当科长的岳父非常热情,每天晚饭一定要赵永春陪其喝酒,以至于使本来不会喝酒的赵永春酒量陡长迅速成材。还算平静的日子被大舅哥因房屋搬迁回到父母家而打破。忍无可忍的赵永春用极端的方法强行入住了不属于他的房子。好景不长的是,妻子王晓霞患了尿毒症,在自己母亲去世不久也撒手人寰。这时岳父每晚请他的喝酒的谜底才揭开:岳父知道女儿身体有病,不想他们房事频繁。但患难夫妻在窘迫的日子里却恩爱有加,病危之际赵永春要回家为王晓霞取寿衣,这时:
王晓霞说,你要回家吗?他说是,我去取些东西,一会儿就回来。王晓霞说,天快黑了,楼道里黑,出来时别忘了把门灯点着。赵永春使劲点了点头。王晓霞已经气若游丝,她的声音只有赵永春一个人能够听见。
“点灯”是有故事的。赵永春当初并有那么爱王晓霞,他不得已“入赘”王家。他有自己的对女性标准,比如白丽丽。但后来他发现自己楼上的张女郎更符合他的女性标准。于是,每当张女郎下班将要进楼的时候,赵永春都为她将灯点亮,为自己的欲望对象他只能做这么多。事实上,他最后也没有越雷池一步。当着永春回到家里看到昏黄的门灯,他心头又闪过了张女郎,但仅仅是一闪而已。
小说还是写到了苦难,不写苦难还能够写底层的什么呢?但李铁的不同就在于,在苦难的另一头,底层人的善良、相互温暖的真情谊,仍然动人无比。在情谊日趋淡漠的当下生活中,李铁打捞出的恰恰是人性中弥足珍贵的东西。
葛水平的小说大多书写三晋乡土。2008年,葛水平忽然转向了都市生活的书写,她的《纸鸽子》对网络时代出现的新问题作了敏锐的发掘。2009年发表的这篇《一时之间如梦》则是一个我们难以预料的故事:一个如孩子般追寻梦想热爱先锋音乐的青年,毅然离别父亲追寻女友去了南方。他偶然地在出了故障的提款机上提出了不属于他的20万人民币,这个意外的收获使他和另一个女孩子既兴奋又紧张、既想入非非又不知所措。但突如其来的巨大金钱却改变了他们的关系:贺晓变得暴躁、易怒、蛮横,对他钟爱的女朋友马小丽任意伤害,甚至用茶杯砸伤了她的头。用马小丽的话来说:“我们的生活被它打乱了”。
贺晓变得更加任性和自我,……多疑,不稳定,甚至到了对我动手的地步。他的身体病了。……那枚爱情的水钻我要小心带着。结果有一天它莫名其妙地丢了,他罚我跪在那堆钱面前,我饱尝了人性脆弱最无力的煎熬。我们在一起过夜,他倾注了过多的精力,他说他要把我的身体撕裂成巨大的伤疤。我们就看着钱,看着高出来的纸币,感觉不到它可以给我们换来一切,真正面对它时,才知道快乐和它的存在是两码事,好像是这样。我们总是在开始酝酿一件想好的事情中,然后,用不到半天时间就开始了否定它。它的直接关系是,我们不能在有阳光的外面生活,放纵地做我们喜爱的事。一切都在屋子里,把不存在的事情想得似明天的希望就要来临一样,接下来,他开始怀疑一切……。”
金钱没有给贺晓和马小丽带来好运,大墙内外他们天各一方。
小说有先锋文学的遗风流韵,它意识流的结构和跳跃的行文,与都市不规则的生活流向和节奏恰如其分。对同一个事件,儿子贺晓和女朋友马小丽有两种不同的叙事:在儿子贺晓的叙事中,是“马小丽,她害了我,报仇”,“ 她花掉了那些钱,不要放过她,她该死。”“那个女人就是有毒的。”;马小丽的叙述是:“是他离开了我,那些日子他几近疯狂。”“是钱伤害了他”。 有了钱的“贺晓对一切都开始了不信任。他说,臭女人,滚吧,我玩腻你了。……我要杀了你,二十万足够偿你的命!”
父亲贺红旗是哲学教授,为了弄清楚儿子事件的真相他到了这个城市。理性的父亲终于把儿子送进了监狱。他发现:在一个突发的事件中,会发现自己与周遭世界固有逻辑之间有了距离。钱让他们之间把彼此的性情走向了无节制的裸露,无节制的幻想,没有一个立足之地的平庸安慰!“人总是一往情深地把钱当自己最亲密的朋友,看到它总是在脸上浮着猎人似的微笑,其实,真正的猎人似的微笑是它,它能毁灭一切。”小说虽然也是在道德层面展开故事,但葛水平发现了金钱与现代都市病症的关系,从另一个方面揭示了欲望深渊中的千沟万壑。因此,小说也犹如一盏“机械文明时代的江湖之灯。”
三、“知识分子”
南飞雁的《灯泡》写了一个“黑嘴”,“黑嘴”穆山北这个人物似乎在哪见过——或许就是我们自己。大学一毕业就觉得天降大任了,遇事总要较真,特别是对那些约定俗成或“潜规则”的事务。因为年轻,总是用理想主义的方式对待所有的事情。在那些昏暗的事务之间,年轻人非常容易成“灯泡”照亮世间的隐秘。穆山北就是这样一个灯泡。穆山北与200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阎真的《沧浪之水》中的池大为是一个谱系中的人物。池大为毕业后坚持做一个“清流”,但多年稳定在科员的位置上得不到提拔。世俗世界有巨大的耐心和改造的力量。池大为最终妥协了,也终于被提拔为“局长”。 池大为是穆山北的前辈,他们的青春经历也大体相似。不同的是池大为只是不合作,而穆山北则变本加厉,是一个人见人怕的“黑嘴”。他们相同的是没有领取进入社会的“通行证”或“准入证”。在黑格尔那里,对社会意识形态的认同程度,决定了你在多大程度上进入社会。同理,如果你对社会意识形态置之不理置若罔闻或明目张胆地抵制,那就意味着你永远进入不了这个社会。在查尔斯.泰勒那里就是“承认的政治”。你认同了社会的意识形态,就意味着迟早被“承认”,反之亦然。
穆山北终于有了出头之日,终于有了让岳父、妻子和自己都有盼头的好消息——四十岁的他就要当科长了。但是这个消息总给人一种悲怆或悲凉的感觉。虽然在穆山北看来“儿子挺争气,老婆有本事,自己呢,总算也提拔了。如果晚上老婆能再爆个腰花,老丈人能开瓶二锅头,那他的日子就更好过了。”当年那个生机勃勃充满理想和正气的“黑嘴”年轻人不见了,世俗社会就这样又多了一个过日子的人。大概从王蒙先生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中的林震开始,我们经常与这样的“公务员”相遇。他们如出一辙又各有千秋。南飞雁是个青年,去年的《红酒》一出令人大惊。这个“灯泡”同样老辣得含而不露不紧不慢。正面地书写当代生活是一个作家参与公共事务的方式,也表达着作家与这个时代的关系。南飞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的前景无可限量。
读徯晗的《誓言》,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这种窒息感不是来自关于夫妻、婚变、情人、通奸等当下生活或文学中屡见不鲜又兴致盎然的讲述。这些场景或关系,从法国浪漫派一直到今天,都是小说乐此不疲的内容和话题,这些话题和内容还要讲述下去,我也相信不同时代的作家一定会有新奇的感觉和想象给我们震惊。但《誓言》中的窒息感是来自一种母子关系。母子关系我们也见得多了,这种人间大爱或最无私最感人的关系也是作家经常书写的对象。《誓言》不同的是,这里的母爱是一种由爱及恨的“变形记”,是匪夷所思但又切实发生了故事。
事情缘起于郑文涛与许尤佳的婚变。这场婚变与我们司空见惯的婚变没什么大的差别,要离婚总可以找到理由。但婚变后的许尤佳在心理上逐渐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当然与她后来的情感经历有关,男人可憎的面目不断诱发和强化她的仇怨感。在离婚时郑文涛有一个誓言:一定等儿子考上大学他再结婚。那时儿子还小——
现在,她开始感到忧惧。他们约定的期限即将届满,那时,对方将无需再信守那个承诺。儿子奔赴自己的前程,父亲奔赴自己的幸福。自然,坦荡,天经地义。可是她呢?
她即将满48岁。作为医生,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进入更年期:她的月经变得紊乱,脾气更加易怒,情绪常陷入某种莫可名状的焦虑与烦躁之中。她身上的皮肤开始干燥起皱,乳房也在悄悄萎缩——她的乳房曾经是她的骄傲。现在,它们正在变小,失去弹性与光泽。这些是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呢?卵巢在萎缩,失去功能。她将失去女性的性征,逐渐变为中性。
如果说这些卑微的想法还是自我感觉的话,那么,许尤佳有了一些情感经历之后,她的自我感觉被证实了:
那些条件好又离异的男人,好不容易才从一个黄脸婆那里挣出一个自由身,又怎么会再陷入另一个黄脸婆的囹圄呢?她已经年过四十,是一个十足的黄脸婆。她不再对自己的再婚抱有奢望。于是“她打定主意不再结婚。她的注意力又开始重新回到郑文涛与秦小慧身上,是他们毁了她的生活,毁了她的幸福。她原以为她已经忘掉了对他们的仇恨,其实不,它一直就在那里,在她的心里。她只是把它暂时锁了起来。现在她又想起它来了,于是把它重新取出来,翻看,把玩,像翻阅一本内容熟悉的日记。每读到那些刻骨铭心的章节,她都会忍不住血流加快,内心悸动。”世界上所有关系中,大概母子关系是最为坚固难以撼动的。魏微在她的小说《家道》中曾有一段关于母子情感关系的深刻议论:“母子可能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一种男女关系,那是一种可以致命的关系,深究起来,这关系的悠远深重是能叫人窒息的;相比之下,父女之间远不及这等情谊,夫妻就更别提了。”
但是,许尤佳为了报复前夫郑文涛,她和儿子的关系也发生了难以想象的变异,她为了阻止郑文涛兑现誓言,阻止郑文涛再婚,也为了将儿子留在身边,竟然在儿子考大学的关键时刻在儿子的饮食中做了手脚:第一年是让儿子临考前夜不能寐,昏昏然地考砸了;第二年复考时许尤佳竟然给儿子的豆浆里放了大量安定。这是小说最易引起争议的细节:一个母亲真的会这样吗?这可能吗?
小说不是现实的复制或摹写,小说有自己的逻辑。许尤佳因职称问题心有不甘,丈夫意外住院结识了年轻护士秦小慧。许尤佳在秦小慧面前的跋扈和没有教养的表现,引发了郑文涛离婚的念头。无论郑文涛离婚的理由是否成立——这已经不重要。离婚后的许尤佳经历了更多的失败,一个彻底失败的女人如何变本加厉不择手段心毒手狠,起码在小说中是合理的。小说就是用极端化的方式写出人物的性格和命运,这一点我想徯晗是做到了。许尤佳是不可思议的,小说就是要写出不可思议和出人意料的人物、场景、心理和命运。无论多么离奇,只要符合小说人物的性格逻辑,就是小说的胜利。
还需要指出的是,徯晗也并不是仇怨满腔地看待世道人心。儿子郑小涛对母亲的感情,被徯晗处理得感人至深——一个受到巨大伤害的孩子,不是以怨抱怨,而是忍着伤痛、怀着巨大的爱意走向了远方,但他心里放不下的还是母亲。《誓言》是一部与现实生活特别是情感生活关系密切的小说,它片面又深刻地表达了当下生活的某些方面,但它是一部有鲜明浪漫主义气质的小说——也唯有用如此夸张的笔法,许尤佳才如此深刻地伤害了自己和小说中所有的人,当然,她也在我们的心理留下了巨大的伤痛,这种给人巨大痛感的小说在当下很难读到了。
责任编辑鲍 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