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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短篇小说)

2012-04-29女真

广州文艺 2012年1期
关键词:张宁日记本日记

女真 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会员,辽宁作协主席团委员,编审、一级作家。曾获中国图书奖、辽宁优秀青年作家奖、辽宁文学奖短篇小说奖。作品入选多种选刊、选本。辽宁省文联《艺术广角》执行主编。

1

手机震动时,王小玲正在报社大会议室听老总作动员报告。到晚报多年,选题会、编前会、编后会,经历过的会无数,在大会议室里开,特意安排在周六,编、采、排,人这么齐全,连值夜班的、外面驻记者站的都一起参加了,而且是老总亲自讲话,头一次。会场的气氛非常紧张,甚至可以说有一点压抑。一分钟前,关捷不小心咳嗽一声,马上吸引眼球一片,投向资深美女编辑的目光内容复杂,隐隐带着责备,好像这一声咳嗽,不但影响大家听清老总的讲话内容,而且会影响晚报转企进程似的。

所以,王小玲看一眼来电显示,没有马上接电话,而是摁掉了。

是老公沈雄飞的号码。这人马大哈,丢三拉四,除了通报不回家吃饭,偶尔打电话过来,问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户口本放哪儿了,看没看见他的医保卡,他那套白运动服放哪个柜子里?这些东西都有固定的位置,多少年没变过。王小玲有时候不耐烦,就讽刺他老年痴呆。沈雄飞脾气好,任你冷嘲热讽,人家从不发火。也许这样的人才能在单位当领导。历练出来了。

沈雄飞的电话,通常是晚上快下班那会儿打来的。晚上有饭局,不回家吃饭了。部里来了客人,干脆就不回家了,不但要陪酒,酒后还要娱乐到很晚,乃至通宵。这种事情,王小玲一般不置可否,“哦”一声表示知道了。他不回家吃饭,正好可以免下一次厨房,少一次油烟的熏陶。自从儿子上大学,她越来越懒得做饭,下厨房的动力正在消失。冰箱里总能翻出点什么让她糊弄一顿。女人的晚餐,通常很简单。简单到可以用几块西瓜对付过去。不知道沈雄飞是否从她的那声“哦”中听出过窃喜,她可是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了。让男人听出来你为他不回家吃晚饭而高兴,毕竟不妥。

上午十点半,沈雄飞的电话通常就是他问东问西的时候。估计他要起床,又有什么找不到了吧。王小玲不想在会议室里接这种内容啰唆的电话招人烦,简单摁了短信发过去:“开会呢。”

那边也很快回了一条短信:“对不起,你是机主的爱人吗?请速回话,有急事。”

王小玲脑袋嗡地响一声。第一反应是,沈雄飞又把手机弄丢了。他已经丢过四部手机了。酒喝高了,或者干脆什么理由都没有。手机丢了,捡到手机的人要送还?小偷偷了手机,想讹点钱?电话号码差不多都存在手机里,离开手机,某些号码就找不到了。每次沈雄飞换手机,总抱怨有一些号码丢失。要经过很长时间,电话号码才会慢慢恢复。所以,有些人被偷了手机后,会主动跟小偷联系,宁可花点钱赎回。

沈雄飞没跟小偷主动联系,小偷从手机翻出她的电话号码。她的号码写在“老婆”名下,任何人都能想到这个号码跟机主的关系。想到这一层,王小玲不顾旁人侧目,起身出会议室,到走廊去回电话。

电话一拨就通,一曲彩铃没唱完。电话那头,是一个很低沉的男声:“请问你是机主的爱人吗?我是警察,这部手机的机主出了车祸,已经送医院。请你马上到四院急诊。”

这个上午,王小玲的脑袋第二次嗡嗡嗡响起来,有什么东西针扎一样地疼。

她甚至没来得及进会议室跟人事处长请个假。出报社大门,在门口打了一辆出租。平时她自己开车,但今天,她怕自己开车分心不安全。但愿只是车祸,只是一点皮肉伤。

去医院的路上,王小玲一直纳闷沈雄飞为什么要出门。星期六的上午,通常是他睡懒觉的时间。男人在外面打拼不容易,好不容易熬到周末,睡几个小时懒觉很正常。所以,如果不是极特殊的情况,王小玲不会喊他起床。让他睡到自然醒吧。她把早餐留到桌上,没跟他打招呼就离开了家。转企开会动员的事情他知道。

黄河大街塞车。信号灯与信号灯之间,车满满的。周末还这么塞车,头一次碰上。急不得恼不得,只能老老实实坐出租车里等。

期间给部主任老钱发了信息,告诉他自己有紧急情况去医院。又给关捷发,汽车备用钥匙放在电脑下面第一层没上锁的抽屉里,如果方便,回家时请她把车开回来。她们是邻居,住一个小区,为了省油,两人时常开一辆车上班。

出租车以蜗牛的速度向前挪,王小玲心里乱七八糟。什么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她觉得自己现在面临的就是这个。自从晚报转企的消息开始流传,心就开始乱。多少年的事业编制,说转企就转企了,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一刀切。除了大报保留事业编制,所有子报全部转企。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从前,大报是整个报社里收入最低的。编辑、记者都愿意到晚报、体育报等子报,机制灵活、收入高是很重要的方面。王小玲跑过社会新闻,国企破产、下岗工人再就业、高级工程师退休金不如机关扫地的,这些问题她都面对过,采访过,写过文章。企业工人的艰难,其实她不用采访也了解不少。家里现成的:家里老爸老妈,都在企业退休,最近几年不断涨工资,至今老两口退休金加一起不到三千。报社退休老职工,一个人拿三千块钱的很普遍,更不用说那些高级记者退休的,能拿到五千多的不稀奇。没法比。当年她大学毕业分到报社,事业单位,父母为她高兴啊,到处给亲属熟人打电话宣传,一个都没拉下。弟弟至今仍在企业打拼,当个车间主任,经常上夜班,比她小四岁,看上去像她哥。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成为企业的一员,也要从工资里扣一份失业保险。虽说转企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大势所趋,那么多人都会跟她一起面对,大道理她都懂,但落到自己头上,跟后半辈子的生活挂到一起,心里的那种纠结,没着没落,只有直接面对的人才能体会到。

幸好,沈雄飞是公务员。家里有一个最有保障的,毕竟让人心里还能多少有些安慰。

但愿他只是皮肉伤吧。该死的,大周末不在家老老实实睡懒觉,出去乱跑什么?!

出租车终于爬到四院停车场,王小玲已经快急晕过去。下了车,她往急诊跑。

沈雄飞没在急诊。

是一个最坏的结果。

沈雄飞已经死了。人在太平间。

去太平间的路上,王小玲身子一软,瘫在陪她的护士身上。

2

感觉自己变成了木偶。双方亲属,双方单位的领导、同事,她的朋友,沈雄飞的朋友、同学,走马灯似的在她家里出现又消失。人们说的话都差不多。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多想想孩子。类似的话她跟别人也说过。她是工会委员,经常陪领导到故去的老同志家里安慰家属。跟别人说是一回事,一遍又一遍在自己耳边响起,听别人冲着自己说,那种感受,怎能一样!客厅里设了灵堂,每一个进来的人都会三鞠躬。儿子沈鹏,腰上系着孝带,招呼着来客。儿子脸上的忧戚让她心疼。她甚至不敢给儿子打报丧的电话。不知道怎么说。很多电话都是关捷替她打的。

那些梦一样的日子,她面对了很多人生第一次。就像当年结婚,她跟沈雄飞一起面对过很多人生第一次一样。新婚之夜,大出血,沈雄飞背她去医院。这件事成为他们婚姻的笑谈,在后来的很多年里,经过不断添油加醋,已经演绎成他们婚姻的传奇,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疼痛。曾经有过的不谐,当其中一个已经远去,竟然也变成了可以咀嚼的回忆。

二十五年婚姻,就这么消失了。不真实。没有一点准备。人们来了又走,没完没了。王小玲从来没想过他们的生活中有这么多熟人。死亡的消息是集结号,将他们熟悉的人召集到一起,在葬礼上。多么想去送他最后一程。但是不行。所有人都反对。习俗是,夫妻中的一个,不能到火葬场去送别先走的那个人。死者的魂儿还没散,怕把另一个也勾走?

尸体火化了,公交公司的赔偿谈妥了,户口注销了。一个肉体就这么没了。消失了。

儿子回大学继续读书。大三,准备考研,关键时候啊。

真正难过的日子才开始。

空空荡荡的日子。像踩在棉花团上。

终于可以鼓起勇气去沈雄飞的办公室收拾东西。单位的人要陪,她拒绝了。公家的东西她不会拿,但她想一个人在丈夫的办公室里多呆一会儿。窗户一定没开过,空气中还能捕捉到他的气息。没有人愿意进一个死者的办公室。这里有男人的气味儿。汗味儿,烟味儿。她能闻出来。男人身上的味儿是在变化的。年轻谈恋爱那会儿,她愿意委在他怀里,鼻子在他身上嗅,嗅得他身上痒,笑她:“狗啊,闻什么呢!”年纪大了,他身上的气味越来越复杂,变得有些不那么招人爱了。尤其喝完酒之后,从汗毛孔往外渗出的酒气,让她闻起来不舒服。洗澡也洗不掉那种味儿。也就自己的老婆不烦吧。烦也不好意思说出来。所谓臭男人,是不是就是说的男人身上的这种复杂的气味啊?

眼泪忍不住往外涌,擦完还出。先把公家的东西、私人的东西分开。私人的东西还真不少。存折、现金、字画、他在单位打球的运动服、球鞋。甚至还有日记本。厚厚的一大摞。一开始她以为是他的工作笔记,是那种黑色塑料皮十六开的大笔记本,她办公室里也有一个,开会时夹着,记领导讲话什么的。她翻开最上面的一本,标注的日期竟然是他最后上班的那个星期五。难道他下班之前要先写一天的日记吗?他从来没跟她提过他有写日记的习惯,在家里从来没见过他写日记、没见过他有日记本。他在家里上网冲浪,看电影,下棋。这个男人,她的丈夫,日常生活中马大哈的人,竟然还有这种耐心记下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这让她觉得陌生,甚至新奇。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她宁愿自己没发现那些日记本。或者发现了日记本,马上把那些日记本烧掉,就像烧掉他用过的枕头。

就像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一切可以重来,她宁愿周六那天没去开什么转企动员会。即使人事处再三强调不能缺席也不去。反正也是一刀切了,没有选择的余地,你自己亲自听和别人给你转述有什么区别?跟死亡相比,转企有什么了不起,出版集团那边不是已经转了,还上市了呢,她那些同学在那边过得也没什么不好,据说有人比转企之前收入还提高了一大截。如果她没去开会,也许他就不会出门。星期六的上午,通常是他睡懒觉的时间。她一直想不明白他星期六的上午急急忙忙出门有什么必要。而且闯红灯。他有什么急事竟然闯红灯?男人是被一辆公交车撞倒的。信号变绿,公交车是正常行驶,沈雄飞闯红灯。肇事司机是这么说的,车上人、路人都可以作证。平时他坐单位公车,很少步行走交通信号,已经不会过马路了?

他为什么要走在肇事的那个路口?离家四站地呢。

如果是公事,即使是周末,他也可以叫司机来接他。

他为什么要自己走路呢?

那些日记本,好奇心让她一本本翻开。从最上面那本开始。

一开始她以为那是他“技痒”,随手写的素材本。这个人本科读中文系,曾经有万丈雄心,要做一个当代的巴尔扎克。谈恋爱时给她写过诗。后来他写公文,公文写得越来越熟练,跟人一起编过公文写作教材。她以为他做巴尔扎克的梦想没有泯灭,私下里在练笔呢。也不能说她的分析就一点不沾边。日记本里确实有很多场景描写,比如关于会议、关于酒桌、关于友情,他的一些观点、论述,如果稍加整理,完全可以在报纸上发表,虽然有的地方偏激了点。作为一个资深编辑,她有这种判断。可是那些关于女人的描写呢?那么色情、具体,不但有场景,有对话,还有气味、感受。他的文笔很好,很逼真,很有现场感。绝对不是虚构!她相信那些描写是有原型的,日记里的那个“他”,绝对就是沈雄飞本人!

那些女人呢?她们是谁?有本事你把她们的名字也都写出来啊!

她努力回忆所有描写过女人的日子。从最后一次开始,一点点向过去延伸。年纪大了,记忆力越来越差,但至少最近三五个月的事情她还能回忆起来。那些日子,他要么晚回家,要么干脆就没回家。即使回家,他也没碰过她。儿子上初中以后他们就分居了,分居的理由是生活节奏不一样,如果他早睡,听他的呼噜声,她睡不着,一宿一宿失眠。她提出来的。刚开始他还有些不乐意,说她烦他了。现在回想,也许她的建议正中他下怀。这个人比她有心计。虽然分居了,夫妻之间的那件事偶尔还做,只不过不像以前有激情了,做的次数少了。正因为少了,所以她才能记住。她敢肯定,只要他在日记里写了女人,不但日记记着的那个日子,后来的几天,他也从来没要过她。

他把自己给了别的女人。

3

对王小玲来说,那一摞子日记本像毒品。知道不应该再看下去。再往下抠,有害无益。人已经死了,你还能怎么着?告诉他单位领导、同事,沈雄飞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告诉沈鹏,他的老爸在外面有另外的女人?没有意义。无聊。荒谬。但是她忍不住要去翻看,越看越生气,气得睡不成觉,一宿一宿辗转反侧。男人天生好色,只要条件许可,天下男人,没有不想妻妾成群的。道理她懂。她也曾经想过沈雄飞在外面有没有女人。帅男人,有文化,有地位,还有点权力,怎么能没有女人?但是她没看出来明显的迹象。隐藏得太高级。这个男人,除了自称陪客人,基本按时上下班。周末偶尔有事,还是在家里的时间为多。他的身上没有香水味,他的工资卡根本就在她手里,没有女人往家里打电话。分居之前,他差不多每周都会跟她做爱。还要让她怎么发现他的异常?

当然,那时候她不知道他在单位的铁柜子里藏着日记本,也没查看过他的手机。

她开始研究手机。沈雄飞在的时候,她从来不翻他的手机,偶尔他在浴室洗澡,手机响,她会把手机给他递进去。从来没替他接过手机电话。她认为这是一个知识女人最基本的修养。警察把手机交给她以后,她把手机关掉了,再没打开过。打给死人的电话,让人瘆得慌。一遍遍跟对方重复解释,自己不成了祥林嫂?现在,她有的是时间,好奇心膨胀。她把手机打开。居然还有电。短信无数,信箱已经爆满。在他车祸之后一小时,一条短信是:“有变化?”十分钟之后,来自同一个号码的短信是:“说话不算数。”没有抬头,没有落款。这就对了。只有关系特殊的两个人之间才会这么发短信,就像她给丈夫发短信从来不用抬头、落款。

直觉告诉她,那是一个女人。丈夫周六的反常出门一定跟她有关。

一个催命的妖精!

她有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张宁。

如果这是一个真名的话。

有点中性。应该是女的吧。她去电信局调手机通话记录。她的版面跟电信局搞过征文,跟电信局上上下下都很熟。

像她猜测的那样,这个叫张宁的人,最近一段时间,是沈雄飞手机通话频率最高的一个。比跟他自己老婆的频率高得多。她随便用街头的电话打了一下那个手机号,一点不出她所料,是个女人。年轻女人的声音柔细中夹着一本正经,对陌生号码带着警惕:“你好,哪位?”

“你好。”她努力放慢语速,让自己保持平静:“我是沈雄飞的爱人,我姓王。我爱人去世了你知道吧?我看他去世之前跟你通话比较频繁,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她不知道为什么就说出这些话。她本来只是想证实一下这个手机号码归一个女人所有,证实以后就把电话放下。鬼使神差,她把证实电话变成了一个见面邀请。

“女士你好,对沈处长的不幸去世我表示哀悼,请您节哀顺变。我和你爱人只是工作关系,前一段时间因为一个批件的事情来往多了些。我现在工作比较忙,有什么事情咱们电话里谈。”

明显是拒绝她,强调两个人只是工作关系,欲盖弥彰。她的拒绝激起了王小玲的好奇心。越是这样她越是想见识一下,这个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子。一个什么样子的女人,能让她的男人神魂颠倒,以致于丧命!她就是想看看这个叫张宁的女人,跟沈雄飞日记描述的是不是一样。如果一样,更加说明以前的那些内容也都是真的,男人的每一笔描述都有出处,都不是所谓虚构。

张宁不接招。不接招就能难倒王小玲?王小玲善于采访,当记者时,多少负面事件,当事单位、当事人避而不见、百般阻挠,最后她不也把稿子写出来了?当记者,尤其是社会新闻记者,必须有一股百折不挠的劲头。嗅觉敏锐、胆大心细、勇敢面对、不怕压力。后来不当记者,是因为年纪大、跑不动了。儿子面临高考,她要为社会负责,还要为家庭、为儿子负责。

再次给张宁打电话。张宁仍旧拒绝。语气不善:“对不起,请你以后不要再打这个电话。”

可以。冲这个态度,王小玲也要见她。心虚啊。要真清白,为什么怕见?解释清楚不就完了?

王小玲没打电话,直接上她单位。

单位在一个大院里。衙门挺大,门卫森严。王小玲不怕大衙门。她有记者证,找个理由进去不难。

综合处在三楼。敲门,听到里面有人说请进。女人的声音。听声音她就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请进”的声音跟电话里很像。她推门进去。一个女人坐在办公桌前,办公室光线充裕,女人沐浴在春天的光线里,脸上的汗毛清晰可见。已经有一点细碎的皱纹了,但肯定比她王小玲年轻。三十七八岁?这个女人身材好,属于比较苗条的那种。自从看到日记,王小玲开始好奇男人的口味。眼见为实。年纪一天天大起来,她自己是明显发福了。每次她说要减肥,沈雄飞总是打击她:“减什么减?这样挺好,富态,一看就有福。”可是她没有福,中年丧夫,还在男人死后发现了男人偷情的日记,终日寝食难安。而他找的女人是如此苗条,看来那些话只是想安慰她。虚伪啊。

“你是张宁吧?我姓王,头几天给你打过电话。”

光线中的那张脸,表情有变化。不明显,但王小玲能捕捉到。王小玲的声音跟电话里也一定很像吧。这个女人知道她为什么而来,所以态度不友好:“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我说过了,我和你丈夫只是工作上的联系,你是不是想多了。”

“我没想多。我丈夫有日记,他做过的事情,和女人之间的交往,习惯记下来。你就是他日记上记过的女人。”

她看到这个叫张宁的女人脸色由白转红。是知道了真相的气愤、老羞成怒?一个有外遇的女人,摊上沈雄飞这样的男人,算她倒霉。女人碰上中意的男人,总不会先嘱咐男人你不要把我们上床的事情写进日记吧?现在的人,忙着写博客、写微博,还有几个人会用十六开的黑皮本写日记啊?太古典了吧,太变态了吧,太不可思议了吧?

所以,张宁半天不说话不出人意料。只是没想到她的嘴仍旧很硬:“你这人太匪夷所思了。如果就为这件事情,请你离开吧,不要影响我正常工作。”

她有正常工作,倒不是借口。自从王小玲进来,她的座机丁零零地响了好几次,她看都不看电话,一次没接。还有人敲门进来送材料。只要进来人,王小玲就把脸扭向窗台的花盆,尽量不让来人看见她的表情。窗台上有两盆兰花,一盆开蓝花,一盆开粉花。开得很茁壮。兰花难养,这个女人倒是挺有耐心。

来人走了,王小玲接着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为什么他会在周六的上午出门,而那时候他的手机里有两条你的短信。我想知道他为什么死。这过分吗?”

“你太过分了!我说过了,你丈夫死了,我很难过,但你怎么能把原因往我身上推呢?你这人太蛮不讲理!请你走吧,以后也不要再找我,别给我打电话。”

这个叫张宁的女人,看王小玲没有走的意思,自己转身走了出去。

她胆量不小啊。她就不怕王小玲在她单位叫嚷出来吗?那样她就身败名裂了。一个女人,你再有工作能力,长得再漂亮,如果让一个死男人的老婆闹到单位来,你的名誉就没了。她是被王小玲吓跑的啊。为什么她不说“你把日记本拿出来让我看看”?因为她心虚了,以为沈雄飞真会在日记本上写她名字。王小玲看着年轻女人离去的背影,努力把她的形象跟丈夫日记本上的形象往一起对。其实没有可比性。一个女人,当她面对亲爱的人,当她和心爱的男人躺到床上,和她在单位做职业妇女状,怎么会是一个面孔?就像一枚硬币有两面。就像她自己。她在外面采访时,人们当她女强人,申张社会正义,写一手文笔犀利的好文章,谁会想她和男人在床上是什么样子?在男人的被窝里,女人是不是都应该是荡妇?人都有多面性啊。

王小玲在主人离去的办公室里又坐了半个小时,也起身离开了。

她相信自己还会来。这事没完。她还没解惑。况且沈雄飞的手机里还有许多女人的号码,她要一个一个排查。一个人生了病,你也许不会马上确定他得了什么病,但可以先用排除法,知道他没得什么病。

4

张宁不接她电话。不接手机,座机也不接。过几天再打,“您所拨打的手机是空号”。

这个女人,在跟她玩失踪。

另外的那些女人,可疑之处并不比张宁更多。个个都像刘胡兰,嘴硬得很。

王小玲很郁闷。日记的事情,她还从来没跟别人说起过。没人可说。没脸说。

没有时间说。

那些天单位忙。要正常出报,还要开各种跟转企有关的会,填各种各样的表格。解除合同,签新合同。人心惶惶。小道消息层出不穷。见报以外的本报消息很多。说有的人跟大家一起签合同只是走走样子。官太太、官二代们,当年进报社有各种各样的关系,现在想离开,也要凭关系。一刀切的时候,大家眼睛都是红的,不得不跟着走形式,领导也不会自找麻烦,给谁开绿灯。等这阵风儿过去了,你看着吧,肯定有人回大报那边去,不信咱把话撂这。也有人会离开是非之地,去机关当公务员,也有要去大学当老师的。

比如关捷。

关捷要去北方大学文化传播学院当老师。教采编专业。

搞调转的事情,居然瞒着王小玲。

关捷要走,王小玲替她高兴,也很失落。滋味有些复杂。关捷老公在教委当领导,她本人有高级职称、研究生学历,去大学里当个老师,不是难事。论水平,关捷当一个大学教授也完全够,毕竟当过多年的记者、编辑,从实践经验这一块上讲,比大学里那些从书本到书本的老师肯定还有优势。可话说回来,不是所有人有了关捷这样的水平就能进大学当老师,那也得有关系。博士毕业生多少啊,想进理想的大学也不是容易事。

如果沈雄飞还活着,也许他也能给自己找一个更好的单位,不用现在这样纠结。沈雄飞死的不是时候。晚上睡不着觉,王小玲脑子过筛子一样,一遍遍过滤沈雄飞的那些关系。想着可不可以去找一找谁谁谁。沈雄飞尸骨未寒,也许还有人会给面子?一个男人,即使他是一个偷了许多女人的男人,那也是你的丈夫,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不会袖手旁观。

想想而已吧。王小玲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她不好意思求人。更何况,就是求了可能也没用。

关捷要调走的消息,是别人传过来的。好几个人都传了。一开始她有些不相信。她跟关捷什么关系啊!同是晚报创刊元老,两家孩子小学同班同学,两个人住一个院子,连上下班都经常同行。给沈雄飞办丧事,关捷忙前忙后,帮了很多忙。她们是朋友。报社人都这么认为。传话人不相信王小玲不知道,他们是来王小玲这里求证的。调动这么大的事情,如果是真的,关捷不先告诉她,王小玲有想法。又不是在一个单位竞争,大学里的职位,在处于转企过程的他们看来已经相当诱人了,关捷现在这个年纪,去大学是人往高处走,朋友之间有了高兴事应该分享,难道还要掖着藏着吗?

所以,关捷终于当面跟她通报调转的事情时,她只是随口“嗯”了一声,没有表现出意外,好像她一百年前就知道。关捷一定感觉出她的异样,跟着解释一句:“头一阵你忙老沈的事情,怕你心烦,没跟你讲。现在关系还没办完呢,还等调令呢。”

她的解释对王小玲来说没有说服力。王小玲在心里冷笑一声。

人哪!

忽然就跟关捷说起了日记。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要跟任何人、包括关捷说日记的事情,家丑不可外扬,男人搞了一大堆女人,还把这种丑事一笔笔记下来,写得活色生香,羞死个人。说不出口。面对那一摞摞日记,王小玲曾经心疼自己没有真正的朋友。世界上有没有那样的朋友,让她可以放心地把所有的秘密都说出去,把这样的家丑说出去,能给她保密,不会给她往外宣扬?

她认为没有。别的女人也没有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没有。而她是多么希望有。人活着太沉重,因为有太多的秘密藏在心里没法与人交流。一个人,如果没有秘密,那她一定是一个快乐的人。

她没想过要把日记的事情告诉别人,包括关捷。这种事情只能自己扛。

可是她忽然就说了,还说起来没完,还把去找张宁、去查别的女人的事情说了出来。日记里的细枝末节,包括张宁的长相、作派。

她看见关捷瞪着一双大眼睛。用一个现成的成语形容她:目瞪口呆。

王小玲在心里又笑了一次。

她就是想见到关捷这样的表情。

那一刻,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把日记本的事情告诉关捷了。

因为她怀疑沈雄飞跟关捷曾经“有”。

这种怀疑萌生于很久很久以前,不是一天两天。每一次,怀疑的念头一出现,她就强迫自己把它摁下去。儿子沈鹏上小学时,她做过一段娱记,常跑北京。春晚前后,报纸挖空心思搞独家新闻,记者不能按时回家过年,就那么在晚会排练场蹲着守着。她从北京回家,经常听儿子跟她叨咕关阿姨给他做了什么好吃的送来。可以送吃的,就不能送人吗?孤男寡女,都有生理需要。那时候关捷丈夫还在美国当访问学者,沈雄飞风华正茂。他们很般配。当年晚报的女记者,号称五朵金花。关捷是五朵金花里最漂亮的。关捷至今也风韵犹存。给沈雄飞举行告别仪式那天,关捷一袭玄衣,到家里来接沈鹏。关捷穿黑衣服很有范儿。她这个正宗的老婆不能去给男人送别,关捷却可以。听说告别仪式上,她一直在沈鹏身边忙来忙去。她是谁啊,可以占据那个位置?有没有搞错?

王小玲在娱乐版呆了三年,实在忍受不了那种煎熬,才申请到社会新闻部。

那时候,关捷男人也从美国回国了。

这么多年,报社的人都认为她跟关捷好,她自己也认为她跟关捷比跟一般的同事好。只有她心里清楚,她们之间的这种好,在她这里,一直带着一种提防的心理。甚至是有意跟她好。我跟你这么好,你好意思抢我的男人吗?朋友妻不可欺,女人之间也一样。

沈雄飞的日记里有关捷吗?这个男人虽然写日记很蠢,还没蠢到把那些女人的名字写出来。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外面有女人的。是从他们结婚的时候就开始有,还是她常跑北京那几年?作为一个女人,难道她还不能满足他吗?她可是从来没拒绝过他,即使身体不适,她也会掩饰自己,她从来都认为满足男人既是自己的生理需要,也是维持婚姻生活的润滑剂。她没拒绝过他。他要多少才能满足?!

男人到底是一种什么人,男人到底跟女人有什么不同,她在心里纳闷。

她没法在日记本里印证关捷和她的男人有没有,她看到的日记,差不多是从十年前才开始的,而他们的婚姻已经二十五年。十年前,她已经不再跑娱乐新闻,不再经常出差。

越是无法印证,猜疑越是深重。

她告诉关捷,沈雄飞在日记里写了很多女人,写了很多他和女人在一起的细节。看见关捷变化的表情,她心里疼。纠结。需要多么大的力量才能忍住不问她:你是他的女人之一吗?!

那天下班,关捷没坐她车回家,理由是老公喊她出去吃饭。

王小玲一个人开车回家。以前关捷也有不坐她车回家的时候。今天跟以前不一样。

永远不一样了。

5

找到张宁的新号码不难。她用不同的座机打过去,大多数情况下无人接听,偶尔接了,话筒那边也先不出声,王小玲刚说一句话,那边就把电话挂掉。

她能听出王小玲的声音。

她怕王小玲。

王小玲把给张宁的手机发短信当成每天的功课。日常生活当中,王小玲不会骂人,不会说粗话。她是个文雅的女人。发给张宁的短信,差不多全是粗话。王小玲在短信里骂那个女人,把这辈子她听到过的难听的话都发了过去。把她对日记里那些女人的仇恨,都发到张宁一个人的手机上。她愿意想象那个女人读短信时的表情。

那些短信如石沉大海。

张宁从来不回她的短信。

除了发短信,她还好几次去张宁的单位找她。张宁的办公室门总是关得紧紧的。门卫明明告诉她张宁上班了,可是她却不在自己的办公室。她敲门,里面没人答应。难道她有第二间办公室?

在办公室找不到张宁,王小玲改为在大院外面等。她有的是耐心。

有一天,她等到了她。

看见她的那一瞬,张宁脸上的表情是愤怒。王小玲相信自己的眼睛。正是下班时间,楼里不断有人出来。如果王小玲喊叫出来,张宁一定更被动。她是聪明人。站了一下,对王小玲说:“好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王小玲想干什么?她想跟张宁说话。她们坐到张宁单位附近的一家茶馆里。她给张宁和自己要了菊花茶。

“跟我说说,你跟他在一起是什么感觉?他是不是能力很强?比你丈夫厉害吗?”

她在警告张宁,她知道她有丈夫。至今为止,她还没把日记的事情、她的猜疑告诉这个女人的丈夫。如果可能,她是可以告诉的。张宁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威胁,竟然笑了,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有些变态啊?”

王小玲变态吗?她没觉得自己变态。变态的是她的男人。多少男人在外面搞女人,尽量把那些事情掩饰起来,尽量不让别人知道,她的男人却写什么狗屁日记。她真是想知道沈雄飞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到底是为什么。他的日记上,很详细地写着女人的表情,女人的声音,女人的气味。她想知道这个女人自己是什么感觉。一个她们共同经历的男人,既然他已经走了,永远不会再来打扰她们,既然他是一个曾经给过她们快感的男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谈谈他呢?王小玲觉得自己的经历很奇特。她一直认为自己是害羞的,几乎不会跟另外的女人谈论她跟男人在一起的感受。床上的事情,每个成年女人都在做,可是她们耻于谈出来。她不知道男人是不是也这样。她有点怀疑沈雄飞是这样。一个有身份的男人,他不会大张旗鼓告诉别人,他在老婆之外有了别的女人,别的女人和他的老婆如何不同。那样有风险,对他的社会地位有威胁,对他的家庭也有威胁。但是他又想留下自己的感受,所以他选择了日记。他在对日记本倾诉。他把日记本当成了一个可以对话的人。日记本很安全,他又没写女人的名字,没写宾馆的名字,即使别人发现了,他也有理由搪塞。或者他根本就没想到日记本还会有被人发现的一天。他会怎么处理这些日记?等他老了,一把火烧掉?等他老了,再也干不动女人时,天天翻看这些日记回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没想到自己会死于交通事故,在一个周六的上午,去约会的路上。

王小玲笑了一下:“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你跟他在一起是什么感受。他干你的时候,你脑子里想没想过他的家伙什儿曾经是被别人用过的?”她像当年采访那些将被她写进批评报道的陌生人一样,往狠里问,希望能够激怒对方。人在被激怒的情况下,容易露真情、说真话。

她看见一张涨得通红的脸。面前的女人,眼角的余光扫视着周围,她一定是没在这种场合下听到过如此直截了当而且露骨的问话吧。她会怕别人听到这样的问话,感觉丢脸吗?王小玲听到她用颤抖的声音说:“我跟你说过了,我跟他只是工作关系。”

“你撒谎。你的工作跟他有什么关系?根本没关系,八杆子打不着。你们就是男女关系。人已经没了,我又没想追究什么,就是想跟你谈一谈。也算是对他的一种纪念方式吧。”

“姐姐,我求求你。我知道老沈没了对你是很大的刺激,但是你也不能这么无中生有地把你男人硬往别的女人身上安吧?为了你男人的名誉,也为了你自己的名誉,我希望你就此打住,别再拿什么日记说事了。你是当记者的,你对社会应该了解,难道现实生活会像童话一样单纯吗?至于你用我丈夫说事,说心里话,我不在乎。我跟他早就没有感情了,只是骗自己,懒得离婚而已。如果你能帮我下决心,我谢谢你,行不行?我觉得你现在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了。过一种新生活。不好吗?”

这个女人,她在教训自己。她说教的时候很像一个在机关工作多年的干部。

“我是想过新生活,但是得把旧的这页先翻过去。 我现在还没翻过去,希望你能帮我翻。要不然我这么找你干吗?”

“对不起,我没有能力帮助你。我今天是最后一次跟你说这种话。我把话撂在这:如果以后你再到我单位纠缠,我会报警。别用什么无中生有的日记吓唬我。如果你的男人真是在跟别人约会的路上出了事故,那说明他根本就不值得你信任,不值得你在他死后还这么念念不忘。你可以解脱了,再去找别的可以信任的男人。姐姐你真的很漂亮,像你这样的女人,再找个男人不是难事。我们都得往前活,不能倒退着活对不对?”

女人掏出手机打电话。

二十分钟后,来了一个警察。

警察没带枪,没带手铐。

这个叫张宁的女人,告诉王小玲:“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亲弟弟。看在沈雄飞的面子上,以后姐姐你有什么事可以找他帮忙。今天我们就不奉陪了。”

她在警察的奉陪下离开了。

王小玲自己坐了一会儿,坐出眼泪来了。

她去买单,吧台告诉她,警察已经把单买了。

6

王小玲酒喝多了。她不是能喝酒的人,那天却主动端起了酒杯。

办完丧事,她坚持上班,但半个月漏了两条重大新闻。她以前从来没这么频繁出错。部主任在她面前欲言又止。她明白领导想说啥。年纪大了,也许早就应该让位、退休了。办报纸不但要有思想、胆识、文笔,还是个熬人的活儿,晚上打夜班、等新闻,没有好体力、好精神头儿,熬不下来。老了,应该让给年轻人。这是自然规律。转企政策里有三十年工龄、五十岁年龄的说法,简称三十、五十。符合这两条的,愿意退休,以后的待遇还按事业单位。王小玲心灰意冷,想到了退休。可惜她工龄和年龄都不符合标准。差了一点点。这种关键时候,一点点都不能差。

关捷比政策多了一点点,按规定,她是可以退休的。可是人家老公有本事,把她调到大学里当教授去了。

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啊。

给关捷送别,王小玲百感交集。别的聚会她可以不参加,送关捷,她必须的。

她和关捷是啥关系啊。

人很多,满满一大桌,二十来号人。都是晚报的老人儿。

没有人让王小玲喝酒。她主动端起了杯子。

喝的是红酒。一次只倒个杯底。她挨个儿敬。从创刊到如今,二十多年,他们在一起。有过团结、协作,有过矛盾、冲突。转企以及关捷的调转,在大家面前立起了一面镜子,让大家重新照看自己的过去。最好的年华给了晚报。眼看就要退休了啊。敬到每一个人时,王小玲都是一大堆话。也许因为酒的缘故,她话越来越多。她敬关捷,非要关捷把杯中酒干掉。关捷说:“你敬过一次啦!”

关捷也不能喝酒,这个晚上她是主角,酒喝得不少,不想喝了。

如果那时候她把杯中酒喝掉,也许,就不会惹出王小玲那句惊世骇俗的问话?

王小玲让服务员把她的红酒杯满上,把关捷的杯子也满上。她跟关捷碰了一下杯子,然后,当着一大桌子人的面,问关捷:“关捷我问你,我家老沈床上功夫咋样?”

全场肃静。

“哗”地一声,关捷把杯中酒泼到王小玲的脸上。

王小玲的眼睛湿润了,她的眼泪是红色的。

很多很多天之后,当她在老家的海边让海风吹得泪流满面时,她仍然感觉自己的眼泪是红色的,带着涩,还有一点甜。是加拿大冰红的味道。

海边的房子,是沈雄飞在的时候买下的。沈雄飞说,等退休了,他们要住到海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个人写过诗,对当代所有的汉语诗人都不服气,但他喜欢海子的这句。

王小玲提前退休了。病退。

这个女人患有精神疾病。

王小玲不承认自己有病。老同事投向她的目光,好像她是陌生人,从来不认识似的。目光里有蔑视,瞧不起,好像在说,这个女人,为了达到提前退休的目的,不惜出卖自己多年的朋友。

她是这样的人吗?!

没有人相信她。她口口声声的日记,在哪儿?没有人看见。她说烧掉了。烧掉了的东西能当证据吗?

她退休了,很好。再也跟单位没关系了,不用动脑筋策划选题,不用出去辛苦采访,不用熬夜准备版面,不用做梦校对出错误。

新家的大阳台上,安着一张藤桌、两把藤椅。坐在藤椅上,可以看到大海。

摊开新买的黑皮日记本,她像很多年前,第一次写采访稿那样,用钢笔写下了凝重的一笔。

责任编辑朱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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