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行(中篇小说)
2012-04-29张雅琴
张雅琴 内蒙古赤峰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散文》、《作家报》、《机关建设报》、《北方家庭报》、《北方新报》、《白柳》等。
有春燕的梦总是中途醒来。
我跟在她的后面跑。好像是冰封的河面,可却满地碎石,又恍惚是在一条小巷里,巷子很长,曲里拐弯。到处都是高大的白杨树,秋风吹过,树叶发出的声音萧瑟而苍凉。
“春燕,这是在哪儿呀?”我常常在梦中大声问她。可她不回答,只是跑,我也跑。跑着跑着,她就不见了。而我的面前,这时便横过一条河流,仿佛是日暮时分,高矮灌木在柔和的天光中仰俯生姿,河流的尽头,若干依稀熟悉的景象,都罩在一片苍茫的暮霭中。在哪里见过这条河呢?在哪里呢?我急得几乎醒来,经过一番艰难的辨认,最终才确认它是老哈河——世界上再没有比它更让我熟悉和亲切的记忆了。烟霞渐渐散开,然后落日余晖从河岸西边的斜坡浮上来,将万道亮丽而殷红的霞光铺射在那条白亮亮的土路上,远远的辘轳井,以及两岸掩映在白杨林里的错落而低矮的房舍,房舍四周悠闲地甩着尾巴的老牛,迈着蹒跚步履的鸭鹅,包着花头巾的媳妇都渐渐明晰。再看我面前的老哈河,多了一些横无际涯的气魄。
“春燕——”我茫然四顾,然后就看见春燕站在水的中央向我招手。“你等等我!”我一着急,醒来。
我朋友神秘而玄虚地做万幸状:“亏得梦醒了,亏得你没追着她一起去——”
我知道她话里的意思。许多往事便在这时浮现出来,隔在我和时光之间纷纷扰扰的滚滚红尘在瞬间烟消云散,当年的一切宛如大雾散开的早晨,清晰、澄澈而晴明。我甚至还看见了下在我十六岁那年的雨,先是星星点点地打下来,接着,就变得细致而绵密,簌簌的。春燕和我面向后坐在一辆破旧的牛车上。我们缩着脖子,头顶是一块塑料布,我俩一人抓着塑料布的两个角。绵绵细雨,刷拉刷拉地打在上面。
梦中的河流和村庄都叫老哈河,这并不矛盾。最初,为了区别于那条河流,人们还不嫌麻烦地称村庄为老哈河村,渐渐地,就去掉了村,再后来,这个村子名因一些卑微的人和琐碎的事儿传到山外,人们再说老哈河,就直接指那个村子了,而名副其实的老哈河,正急急地从山谷里冲出来,袒露着宽阔的胸怀,打着层层波浪向山外流去,不舍昼夜。二十多年前,少年的我曾无数次想象:在千辛万苦的跋涉中,经历了渗透和蒸发的阵痛,终究,老哈河是一直奔跑在路上,还是在一个万物复苏的春天汇入了海洋?
1
1980年的春天,当老哈河又一次挣脱严寒,挟裹着湍急的白沫从沟里冲出来,大厂中学初三年级有了四个老哈河的女儿:春燕、玉兰、凤霞和我。我们每天步行到十六里外的大厂中学去上学。书包里装着焦黄的玉米饼子和黑黢黢的咸菜疙瘩,那是我们的午饭。
3月1日的早晨,地面、墙头、房顶,到处都盖着毛茸茸的白雪,甚至光秃秃的树木,也不甘寂寞地将每个枝丫都挂满白雪。阳光照在雪地上,像无数颗金星闪烁,刚从屋里出来,有些刺眼。看来今天是不能跳墙了。我一边系围巾,一边朝和我家只隔一堵短墙的春燕家走。
春燕家的院子已经清扫出来,我在空地上跺了两下脚,挂在棉鞋上的雪纷纷落地。四眼狗懒洋洋地抬起头,瞟我一眼,又继续垂着头假寐。我撩开门帘进到里屋。春燕她爹头冲炕里垂着头抽烟,她妈倚着被垛抹眼泪。炕桌上摆着一碗咸菜,半纸笸箩莜麦炒面,一瓷盆米粥。瓷盆千疮百孔,米粥有一搭无一搭地冒着热气,像弥留之际的病人。春燕的大嫂站在柜子边,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冷着脸说:“我看柳春燕就别去念书了。十七了,还不该自己养活自己?”
春燕没听见一样,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书包。她爹凑到窗台边磕去烟袋里的烟灰,说:“春燕只剩半年了,就让她念完初中吧。”她大嫂反问:“那家里的活儿谁干?”春燕才转过脸,一双溜圆的黑眼睛盯着她大嫂:“用你管?不是分家了吗?”她大嫂的脸马上变得难看起来:“靠别人养活着,还有脸顶嘴!”春燕一声冷笑:“没吃你的!以后你少往我家凑合——”春燕她爹忽然吼了一声,春燕住了嘴,使劲去扯柜子上的书包,一个茶杯飞到地上摔了个粉碎。门砰的一声响,春燕已拉着我出来了。
“也许我真坚持不到考高中了。”春燕往上提了提书包。
“只剩半年了,你怎么也得坚持啊。”我有些着急。小动物说过,大厂中学如果有一个学生考上高中,也是春燕。小动物是我们教导主任,教我们生物,我们私下里叫他小动物。春燕叹一口气:“这个不下蛋的鸡婆看我念书眼气,总去我家折腾。看我爹妈对她低声下气的,有时就想干脆不念算了,又不甘心。唉,也许这就是命。二丫儿你说,不念书了,我们怎么才能走出老哈河呢?”
雪后响晴的新正大月的早晨,空气清冽而甘甜,我们的心里却阴云密布。是啊,不念书了,怎么能走出老哈河,实现我们心中远大的理想呢?老哈河的女孩子能坚持到初中毕业就不错了,可春燕和我们却发过誓:考高中,上大学,然后到城里去生活。
“你多好,没有嫂子管你。”春燕叹了一口气。我听出了她的羡慕。其实,春燕哪里知道,我爹也巴不得我不念书呢!尤其我大姐得肺病死后,他变得不讲道理。
昨天晚上,我收拾好书包,又把那条新裤子找出来,抓住两条裤腿摊开,平整地放在毡子下,想象着明天早晨它笔挺的裤线,我心里美滋滋的。我妈早睡了,我妹三丫儿在炕头用扑克牌占卜,我爹还没回来,他几乎每天都出去打牌,这个时候是不会回来的。我又检查了一遍书包,当确信所有的作业再也没有遗漏时,我重新装好,准备上炕睡觉。恰在这时,我爹回来了。看我还没睡,就说,正好,你帮我算算咱家西大川一共有多少地。说着,摘下帽子,随手放在柜上,脱鞋上了炕。三丫儿赶紧收拾起扑克牌,钻进被窝里。我一听要算数,心里就有些打怵。我一直讨厌数学,所有的概念和公式都是混淆不清的,根本弄不清分和亩的换算关系。我磨磨蹭蹭扯下一页纸,拿着笔等爹说数。我爹用手指甲使劲抠着脚后跟,嘴一咧一咧的——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因为这,我妈没少挖苦他:你的手就不能离开脚后跟儿?我爹就回应一句:扯他妈蛋,我抠我的脚,碍他妈谁啥事儿了?——同往常一样,他抠着后脚跟儿,对我说:“后晌村里重新分了地,西大川那道趟子,一口人七分二,咱家五口人,你算算分几亩。”我算了半天,最后稀里糊涂地报出一个数来。我爹正卷烟,听了我的话很不高兴,问:“你这是咋算的?”
我吭哧了半天,说:“我设了一个——x”
“什么?”
“爱克斯。”
我爹卷烟的手顿时停下来,气势汹汹地说:“你咋没设马克思呀?”接着,就开始了惯常的那一套,“你说,这些年,你把那么多墨水都喝到哪儿去了?啊?连几亩地也算不出来,还念什么书!甭去了!明天甭去了!”
这是我最怕听到的一句话,可也是我听到的最多的话。这些年,只要我做的事稍微不合他的意,他就气急败坏地不许我再去念书,有一次还把我的书包锁在柜子里。我妈从枕头上抬起头心疼地看我一眼,不耐烦地冲我爹说:“她没学那些东西,能给你算出来?”
“她没学,你学啦?你算!”爹顿时火冒三丈,一脚把枕头踹到地下。我妈连看都不看,只管招呼我上炕睡觉。夜里,我不停地做梦,都是梦见我找不到书包了。几次醒来,再入睡,接着做同样的梦。最后一次,终于看见了我的书包,挂在老哈河对岸的那颗老榆树上。老榆树细窄的树叶被一阵微风拂动,在阳光一闪一闪的间隙里,挂在最高枝桠上的我的紫色的碎花书包若隐若现。我脱掉底上已经磨出洞的鞋子,挽起裤腿,向对岸趟过去。趟着趟着,我就漂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紫花书包已经背在我的肩上。我听凭河水带着我冲过丛林和山谷,一路颠簸着向前。耳边,风声呼呼作响……
2
老哈河绕村而过后,就向着更开阔的大厂方向奔流。冬天,只要是不下雪的日子,我们便从老哈河的冰面上滑行去学校,十多里的路程仿佛缩短了许多。我们绕开高高的冰包和没冻死的河眼,温度稍高一些的早晨,河面上漫着一层浅水,也要绕开。不过今天不行了。
玉兰和凤霞正在村口等着我们。路上还没有人走过。春燕在前面开道,我们循着她的脚窝跟在后面。雪不时钻进鞋里,脚脖子一阵冰冷,渐渐地就木了。先前,脚趾头还像针在扎,后来也没了反应,动一下脚趾心里别提有多别扭。我们走着,互相说的都是和上学第一天不相符的丧气话。
我爹对我还算好呢。三丫儿就倒霉多了。去年,我爹不让她念书了。一个丫头片子,念那么多书有啥用?我爹谁也不瞅,蹲在炕头,双手捧着粗瓷大腕,他哧溜喝一口水,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这是他一贯的观点。对我念书,他还能容忍的主要原因,是那张旗里的奖状。这样的奖状,整个大厂公社只我一个人有。我拿着奖状回来的那个下午,设在我家的牌局正热火朝天。一进屋,满屋的旱烟味就径直冲我的肺管灌进来,令我不住地咳嗽。一圈人挤在我家土炕上,我爹靠窗台坐着。他手里抓一把牌,嘴里叼一根很粗的旱烟卷,以致于他说话时必须歪着嘴:快点!到底吃不吃?他眯着眼,样子滑稽极了。拥在炕沿边的几个人,都冲着桌子伸长脖子,目光兴奋而期待。有人还时不时指点几句,引得炕上的人发出不满的抗议。
那天,“小先生”也在。“小先生”是我们老哈河的秀才,过年时每家的对联都请他写,红白喜事,他是万万不能缺的人物。我奶奶死时,所有的“文告”都是他用毛笔在黄纸上写的,古文多,白话少,没人看得懂。我每每疑心那是鬼话。那天,他把我的奖状拿过去,细细看了一回,立刻伸出大拇指:“二丫儿真有本事!”又转脸对满屋人说,“这丫儿将来准保有出息!”
屋里的人一个个传着看我的奖状,念过书的,没念过书的,都赞赏我。轮到我爹了。他依然叼着烟,半眯缝着眼睛,煞有介事地在奖状上盯了半天,好像他识字。我等他说点什么,谁知他抬手向后一挥,那张奖状就轻飘飘地落在了所有人的身后。随后,我爹眼神夸张地盯着桌子上的牌,小心翼翼地抓起一张,一路把牌拖到跟前,好像拖着千斤重的东西。刚才还对我赞不绝口的那些声音一下子消失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我爹的样子吸引过去,专注而渴望。我爹一脸神秘,偏偏不把牌翻过来,直到人们快要松懈的时候,他才突然发一声喊:起,带响声的!随即把牌一翻:可牌面上却是整齐鲜红的四道杠!爹定定地看着手里的牌,满眼失望,然后他放下,习惯地搔一把后脑勺,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另外那些人则释然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躲过了一劫。土炕上,空气重新活跃起来。
从那天以后,尽管我每天早晨起来检一筐牛粪的任务没有变,可我爹的脸色好看多了。一次,他对几个邻村来的人说:“我们二丫儿作文在全旗得一等奖呢。”正好我进屋,他立刻停住,神态有些讪讪,端起带豁的粗瓷碗喝了一口水,随后把目光移向一边。我迈进屋的脚又退了出来,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怨恨。在老哈河,我爹好吃懒做出了名,家里穷得叮当响,就算我考上高中,他拿什么供我?
直到邻村的王玉柱和马小军从身边经过,我才闭住了嘴。
3
说不上从什么时候开始,班里男生和女生不说话了,特别是到了大厂中学后,彼此莫名其妙地成了仇家,就是在路上遇见,也会绕着走开,实在绕不开,就各自把脸转向一边。有一次,班里只有我们几个女同学,马小军推门进来,一看没男生,脸腾地就红了,随后立刻返身往外走,站在门口外面的一帮男生起着哄使劲往屋里挤他。他拼命挣脱,好像他是花姑娘,而我们是一群日本鬼子。到底他一个人寡不敌众,最终还是被推进了屋里。马小军踉踉跄跄站稳后就恼了,红眼涨脸地骂了一句谁的娘,然后抡起拳头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学生打去。两人脸红脖子粗地扭作一团。桌凳东倒西歪,乒乒乓乓响成一片。那个无比倒霉的男生被马小军打落了一颗门牙,右眼眶周围也一片淤青。那次,马小军差点被开除。
表面上,男女生总是没来由地吵架,而且每次都气势汹汹。可暗地里,我们女生却起劲地唱《泉水叮咚》:……请你告诉我的心上人∕不要想我也不要想家乡∕只要他听到这泉水叮咚响∕这就是我愿他时刻紧握手中枪……每唱到这几句,我们心里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个年代,在老哈河,爱情和我们仿佛都是用来被遗忘的,没人过问我们,就连我们的母亲也不。她们要和男人一样耪地、割麦、抬石头。总算熬到了农闲,可伺候完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应对完鸡鸭猪狗,母亲们依然有她们自己的功课。她们在每个阳光普照的日子里互相招呼着,聚在不定是谁家的大门口,那门口一定是有棵柳树的——且又粗又壮,撑起一大片浓阴——一起纳鞋底,一边扯着家长里短,不时发出一阵笑声,外向的哈哈笑,内向的嗤嗤低笑,总归是都笑的。这时,她们往往抬起头四下里瞭望一眼。恰好过来一个男人,慢慢地在日头下走着,母亲们揣摩着好辈数,然后放肆地用话语挑逗他。大多时候,男人都不敢正面回应,只假装懦弱地嗬嗬笑着,或者温顺地敷衍一句,然后低眉顺眼地走过去。偏偏有不信邪的,在阳光下停住,两腿一叉,大咧咧地笑着,亮开嗓门,接过女人们的话题。母亲们毫不含糊,当即就有几个放下手里的活计,一窝蜂似地冲上前去,七手八脚把那个男人放倒,然后使劲往下扯他的裤子。
“让你知道知道老娘的厉害!”待男人终于被脱了裤子,双手捂着裆求饶时,母亲们就开心放荡地仰脸大笑,奶子在被汗泥浸渍的脏兮兮的背心里一颠一颠的。
老哈河的母亲们都用这种方式来打发贫穷和劳苦,我们早已习惯了她们的忽视,如果偶尔被她们无意关注,竟然不适应到心里别扭。那次,我妈薅草回来,我正弯着腰低头往灶里添柴禾,我感觉她在我身边站了那么一瞬,待我直起身子,她已走进里屋。
“二丫儿,你来。”她说。
我跟进去,她拿出一张褐色毛糙的纸,卷了几下,递过来:“垫在裤子里,把这条裤子换下来。用凉水。热水洗不掉。”
她努力表现得不在意,说话时也并不看我。我固执地不接她递过来的纸,倔强地站在那里和她对峙,满心没来由的屈辱,泪水滚滚而落:“你不是不关心我吗!”“唉!”我妈叹了口气,把纸放在柜子上,转身出去了。
那天晚上,我用碱面子使劲搓裤子,依然搓不掉,就学我妈,和一把黄泥糊在上面。第二天,泥干了,搓掉泥巴,那里留下了一片暧昧的颜色,颜色的外围,是一道曲里拐弯的紫痕。
春燕有一次把鲜红的经血弄到了教室的凳子上,就是从那时起,我们学会了用半尺花布把前胸勒得又紧又平,每次上体育课或课间跑步时,喘气都十分费劲,像不小心摔在旱地上的鱼。
我们开始不知好歹起来,无端地和父母怄气。忧伤和烦恼很快席卷了我们,同时席卷我们的,还有那种叫爱情的东西。
4
我们几个,最先进入爱情的是玉兰。放学的路上,充满春天味道的暖风吹过树梢,呼啦啦地响彻安静的乡村大道。玉兰把象征爱情的纸条拿出来给我们看。其时,她脸色寡白,仿佛到了世界末日。
纸条是马小军写的,只有两句话:
玉兰:我过两天就去当兵了,临走之前,咱们找时间说说话吧。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马小军
“就这么点儿?”春燕好像很失望,她把纸条翻过来又看了看。
“怎么办?”玉兰却有点害怕。
“他约你,你就去。怕啥。”春燕鼓励玉兰。玉兰不再说话,脸涨得通红,低下头,用一只脚尖蹉蹍着地下的碎石子。
玉兰去赴约,是在马小军入伍的前一天晚上。她心里怦怦跳着,简直像怀揣着个小兔子。为了安全起见,她选择了跳墙,然后顺着老哈河的堤坝上走。可她刚拐下堤岸,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这黑灯瞎火的,走道也不看路!”竟然是她妈的声音。
玉兰惊得灵魂出窍。果然是她妈,背着一个布口袋站在她面前。黑暗把玉兰的惊慌包裹得严严实实,她结结巴巴地说:“不是担心你吗?”然后赶紧接过口袋,背在自己身上,转身和她妈一前一后往回走。刚迈出一步,突然听见后面有人咳嗽了一声。她怎么会不知道那是谁。不然,她的脚步也不会迟疑了那么一瞬。
大雁回来的时候,布谷鸟开始鸣叫,老哈河水打着湍急的漩涡,尽情地释放着压抑了一冬的期待,我们的心愿也更加明了——走出大山,像老哈河,或者像马小军。唉!马小军走后,我们把《泉水叮咚》演绎得更加情真意切,也更加向往外面的世界。我们再也不愿意像母亲们那样活着了——面对黄土背朝天,蓬头垢面,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甚至不知廉耻——我们得过一种自己想要的生活,尽管在我们的大脑中,那种生活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定义。可是,这没关系,只要有梦想,向前的生活信念就很难阻挡。就连老哈河水都日夜急急地往外奔流呢!
我们第一次公开谈论各自的理想。春燕说她将来要当独唱演员。凤霞想当个大夫,给她爹和弟弟治好病。玉兰正要张口,我们就不约而同地制止了她,几乎是异口同声:“将来你就去随军好了。”尽管我们对部队的生活并不了解,可我们居然像谈论自己家里的事情一样,个个胸有成竹。轮到我时,春燕就抢了过去:“二丫儿作文写得好,以后就当作家吧!”一边说,一边嘻嘻地笑着。
暖融融的春风从老哈河流过的草滩上吹来,固执地吻着我的脸颊,可却唤不醒我对这里一丁点的爱恋。我不知自己能不能像春燕说的那样当个作家,但我发誓将来一定要离开老哈河。坚决不像我妈那样活着。说这话时,所有和我妈一起薅草的日子都从记忆中跳出来。因为薅草,我的十个手指头都肿胀起来,以及我的腿。我蹲不住了,就一下一下往前爬。山野的热风夹杂着蒿草的气息把我裹得严严实实。我每吸进一口气都觉得烫嗓子。日头毒毒的,脸晒得发痒,我多想跑到老哈河,一头扎进去。那该有多舒坦!我想着老哈河的激流,一边使劲往地里抠。抠出一把潮乎乎的土,再往脸上搓。我妈回头看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又继续转过头,任一双手在田垄间利落地忙乎着。过一会儿,再回过头来时,她说:“水在地头,你去喝点吧。”
我抬起头。不远处,凤霞也在薅草,像我妈那样蹲着。我望她时,她正抬起胳膊擦汗。望不到头的谷地上,零零散散地蹲着几个人,都以蜗牛的速度向前移动着。不,比蜗牛还慢。我的一生就注定消磨在这里了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穷无尽,直至老死?我想。我的心里充满悲哀和绝望,任凭泪泉涌流,像线一样不断下落的泪珠悄无声息地掉在垄沟里,有的打在谷苗的叶片上。叶片微微颤动一下。我最伟大的想法就在那一刻坚定起来:不管怎样,我都要离开老哈河。把生命消耗在田垄里毫无意义。青春年少的我天真地认为,只要离开老哈河,我的世界就会遍野芬芳。
5
几场春雨过后,树干变得油汪汪的。老哈河水从山谷里奔出来,欢快地冲刷着河底的石子。河边,空气整日湿乎乎的。北坡的杏树舒张开身子,将所有的蓓蕾都炫耀地摆在枝头,耐心地等待着一场和风,一阵细雨,然后释放出霞光般的灿然。
马小军的信就在这时来了。
我们坐在杏树林里的石头上,信由我来读。我展信时,手竟然有点哆嗦。春燕大声嚷嚷:“你激动什么呀?又不是给你写的!”
马小军的信写了满满三页。开头称呼玉兰同学,接着是你好,然后是一系列的问句:近来身体好吧?学习紧张吧?生活愉快吧?等等。春燕“扑哧”笑出了声。的确,这封信开头的格式、内容和我们语文老师讲的范文一模一样,淡得像白开水,难怪春燕笑呢。
问候结束,马小军开始用密密匝匝的文字介绍部队的情况。几点起床,每顿饭吃什么,每天干什么。中间还写了几个有趣的事,当时,我们都笑了。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不管怎样努力,我都想不起马小军信中描述的那些趣事了,只记得信快结尾的时候,他告诉玉兰,前一天,部队首长来看新兵,带着一个摄影师。他们每个新兵都站在军营门口照了相。下星期洗出来他就给玉兰寄去,希望玉兰也给他寄一张照片。
马小军的信通篇没有一个“爱”字,可爱情的气息还是扑面而来。他只写给玉兰,而没写给我们任何人,并且吃喝拉撒睡交代得那么详细,落款写着“小军”而不是“马小军”,还让玉兰给他寄照片,这不是爱情是什么!
我读完信,她们又拿过去聚在一起研究。研究来研究去,好像我遗漏了内容,又好像马小军的字里行间隐藏着什么“计划”或者“阴谋”,其实,马小军的信里倒是隐藏着许多没藏住的错别字。
至此,我们确信无疑:部队的大门已经为玉兰敞开!这也更加坚定了我们的雄心壮志:一定要走出去,离开老哈河。有部队的门为玉兰敞开,就一定会有别的门为我们敞开!
当时,老哈河还没用上电,家家都点着煤油灯。蜡烛只有过年或者家里来客人了才用。就是煤油灯,晚上用得时间长了,我妈也心疼,她常常就着月光给我们纳鞋底。好在她白天累得筋疲力尽,夜里常常头一挨枕头就打起鼾声。这时,我就偷偷点着灯看书。有时,她翻一下身,迷迷糊糊地说一句:灯快没油了。话语里有明显的心疼,但常常是我还没来得及将灯熄灭,她香甜的鼾声又起来了,煤油灯也就继续亮着。我爹一生都对纸牌着迷,经常是后半夜才回家。要是凌晨回来,准会把三丫儿和我叫醒,然后盘起腿,端坐在炕头上,很高兴地翻开我妈给他缝的白布袜筒,并起两个手指头捏着。随后,三丫儿和我的面前就有了一堆皱巴巴的毛票。他很认真地分给我俩几张。这以后,炕头上便响起了高一声低一声的鼾声二重奏。那高一点的鼾声里,透着我爹的心满意足。
又有一次,我爹凌晨回来了。这次,我们不是被他叫醒的,而是喊醒的。他的声音大得出奇:“这是咋啦?啊?咋啦?”
我睡眼惺忪地看着他。他满脸气愤,站在地中间,一手叉腰,一手点着被窝里的三丫儿和我:“别看我,看你们自个儿!”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三丫儿和我赶忙翻身爬起来,揉着眼睛,互相看。我的天!三丫儿的两个鼻孔黑熏熏的,那黑从鼻子里钻出来就扩散在上嘴唇边。在三丫儿的眼中,我看到了同样的惊讶。这是怎么了?睡意彻底消失了,我一下子坐起来。
我爹气势汹汹地扯下帽子,使劲摔在发黑的红堂柜上。他的骂声随之而起:“小二丫儿,你个败家的玩意儿!我说那瓶煤油耗得那么快,是不是你夜黑又点灯啦?啊?你个败家的玩意儿啊!”
6
我一大早挨了骂,心里很难受,谁成想,接下来的事更让人难受。
那天,我们本来是要去栽树的,可到了学校后却改成了开班会。班主任韩老师三十多岁,一张苦瓜脸从来挂不上笑容。总像别人借她高粱还了糠麸似的。这句话,是王玉柱说的。
韩老师走上讲台,先用那双小眼睛扫了一眼教室,然后说:“今天的劳动取消。开班会,整顿纪律。”她稍微停了停,一句炸雷般的话就从她嘴里迸了出来:“咱们班个别女同学不自重,和当兵的来往!”
我一惊,脸一下子就红了。和当兵的来往,在那个年代,这句话对于一个正处在青春期的女生来说,打击是致命的。
“必须把一切不健康的东西都扼杀在——”韩老师接着说,然后一顿,“萌芽状态!”语气非常坚决,但却把“萌”字说成了“明”。后来,“明牙”成了我们班的典故。她接着又说了些什么我就听不进去了。
本来安静的教室突然骚动起来。同学们交头接耳,嘁嘁喳喳。玉兰就在我的右边,可我不敢转过头去看她,只是悄悄地把腿向她那边靠过去。玉兰的腿在抖。我用腿紧贴着她的腿,希望通过两条腿的交流,能给她一点坚持住的力量和勇气。
教室里的嗡嗡声好像很让韩老师过瘾,她也因此而毫不顾忌地继续披露着事实:“还寄来了照片。太不像话了!你们看看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鼓足勇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抬起头。韩老师手里拿着一封信,封口已被撕开。因为距离远,信封上字迹模糊,但我清楚地知道,那是谁给谁的。韩老师把信举了好大一会儿,就开始了更令我惊悚的动作——从信封里往外抽信!她从容镇定,神情不慌不忙,而我的心就要蹦出来了!我看着她,心里有一种绝望。脉管里的血先还在流,现在仿佛凝固了。
韩老师终于抽出一张照片,自己先研究般端详着,歪了一下头,饶有兴味,才用一副大获全胜的眼神向大家扫了一遍,然后,她举起了拿照片的那只手。教室里死一般寂静,所有的目光都盯着韩老师。她的手还没举到一半,坐在我右边的玉兰就像铅块似的跌在了地上。大家像被捅了窝的马蜂,纷纷离开座位,涌向玉兰。春燕最先挤过来。我们共同抱起玉兰。她面条一样柔软,裤子湿漉漉的,地下一汪泥迹。
第二天,玉兰就不念书了。
尽管我们对玉兰的事守口如瓶,可真相还是忽如一夜春风来,瞬间就从大厂传到了老哈河,从河北岸照直刮到河南岸。那天夜里,全老哈河的人几乎都听见了玉兰她爹的叫骂声:“丢人现眼!”
夜风断断续续地传送着玉兰的哭声。老哈河的夜被她哭得昏昏沉沉,连月亮都不愿露面了。三丫儿和我从后山找羊回来,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着黑往家走。过桥时,我俩都从桥上掉了下来。正值倒春寒,河水刺骨。我俩湿淋淋地跑回家,坐在老屋的炕头,围着破棉被,哆哆嗦嗦地啃冷硬的玉米饼。玉兰悲切的哭声隐约传来,煤油灯半死不活地耗着,偶尔炸开一星半朵灯花。父亲倚在炕里剔牙,母亲不时揉着干涩的眼睛,给我们往裤子上缀补丁。
其实,人们哪里知道,更让老哈河丢人现眼的事还在后头呢。
7
早自习过后,韩老师站在台上,往上推了推眼镜,开始传达初三学生一律住校的通知。我们是下午到学校去的。车上堆满了春燕、凤霞和我三个人的行李、各自的脸盆、每人一布袋炒面,以及春燕那个已经发黑的小木箱子。上午,我刚收拾完东西,我爹不知为啥又和我妈吵了起来。我厌烦透了,就跳墙去找春燕。春燕家锁着门,我突然想去看看玉兰。刚过河,玉兰正好端着簸箕出来倒灰。看见我,就站在大门口等着。我很难受。前几天,我听说他爹要把她嫁给那个来老哈河养蜂的四川人,如果四川人今年再来。我走到她跟前,告诉她,下午我们都要去住宿了。
玉兰红了眼圈,低下头,说:“二丫儿,你一定要好好念书。”然后我俩都不知该说啥了,默默地面对面站着,眼睛瞅着远方。这时,玉兰她爹从河边走过来,玉兰小声说:“你走吧。”说完,就赶忙转身进了院子。
我心里充满莫名的惆怅。我不想回家。就算家里没有我爹的叫骂,也有永远干不完的零碎活儿在等着我。只要我一看书,我妈就会说:“去,给鸭子添点食。”要不就是,“还不把猪送到小洼地?”说来也怪,她本来一直低头给我爹缝裤子,可是只要我看书,她准会及时发现,好像浑身都长着眼睛。有时还很没好气地说:“一点眼色都没有!满眼的活儿就看不见?倒是干着这样想着那样啊!多大的人啦,还用指使?”
我妈说的满眼的活儿我一个也找不见。我已经洗了碗,收拾了屋子,喂了猪鸡,还有什么活呢?我妈就随手挑一样指给我:“这不是活吗?!”尤其她从田里收工回来,端起我为她盛好的饭,就问我这件事干了没有,那件事干了没有。中间夹杂着我爹的叫骂。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挑灶!挑灶!”因此,只要走出家门,我就不想回去。和玉兰分开后,我去了凤霞家。
凤霞正端土准备和泥。“大柱发烧呢。我抓了药,大夫让用铝锅熬,只好临时搭个灶台。”她说。
“来,我帮你和。”我拿起铁锹,把那堆土弄成一个“凹”型。凤霞先往“凹”里倒水,然后再撒用来增加泥的黏度的穰子。我用锨慢慢从“凹”的中心往外小心地拨着,等水渗没了,凤霞再倒。这样做了几次,我觉得水兑得差不多了,就用铁锹铲着去搅拌。
和好的泥要放一会儿才能用。我和凤霞先去门口搬石头。等石头搬够了,开始搭灶台。凤霞的娘死得早,父亲又是瘸子,弟弟大柱从小痴呆,家中里里外外的事都是凤霞来处理,垒灶台自然难不倒她。她挽起袖子,掂量着,把石头都放平稳了,再用泥勾缝。临时灶台搭得方方正正。我们欣赏了好半天,凤霞才去找那个许久不用的铝锅。找到后,她先抓一把沙土放进去,使劲把铝锅蹭了一遍又一遍,等把沙土倒掉,铝锅便有了锃亮的光泽。凤霞舀一瓢水倒进去,我在灶台里点着火。火苗挟着浓烟蹿得比人还高,凤霞朝外边扭着脸,把铝锅放上去,等铝锅发出嗞啦嗞啦的声音时,再把铝锅拿下来,仔细洗几遍,确信铝锅干净了,她进屋拿出一包药,拆开,倒进锅里。
“大夫说这些药要添大半瓢水呢。”凤霞一边往锅里倒水,一边比量着。
火苗欢快地舔着潮湿的灶膛四壁,湿气自由自在地蒸发。不一会儿,锅里“汩汩”地冒起了气泡,药味随之四下弥漫开来。我和凤霞在苦涩的气味里,谈论将要开始的住宿生活。我们都有些激动,好像要去多远的地方,又好像这一去就永远都不再回来了。
“永远不回来才好呢!”我说。语气好像在和谁赌气。我眼中的老哈河是寒碜的,死寂的,永远的煤油灯,永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垄上行,绝望而没有出路。我一年四季都只有一身北京蓝外套。冬天,我用它套厚厚的棉裤,夏天,没有了厚厚的棉裤,我的双腿细了许多,那条裤子就显得阔阔的,甩来甩去。我把这一切都归罪于生在老哈河。凤霞的想法比我复杂。她一面渴望出去,渴望当个大夫,好给她爹和大柱治病,一面又对她爹和大柱有无尽的牵挂,又犯愁下雨淋湿了柴禾,担心她爹点不着火,就把引火柴抱了一些放在屋里。待她放下引火柴,我对她说:“也背一些干牛粪放在屋里吧,万一下雨,他们忘了苫塑料布,粪堆湿透了怎么办?”凤霞马上响应,还连连夸我:“怪不得你那么会写作文,就是点子多!”谁料想这个点子竟成了我终生的悔恨。
我们背牛粪很卖力,都出了汗。直到外屋垒起了方方正正的牛粪堆,我才告别凤霞回家。家里正吃午饭,我爹白我一眼,随后狠狠地咬一口玉米饼子:“你还知道回来吃饭呀?没玩儿饱?”
我不吭声,坐在炕边拿起筷子。我爹说什么,我都不在乎了。因为下午,我就要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村子了。
吃过午饭,我爹又抽了几袋烟,才摔摔打打骂骂咧咧地把我的东西装到车上。春燕的行李、炒面袋子和那个发黑的小木箱子,也在她大嫂的指桑骂槐中搬到了车上。大柱发烧,凤霞走不了,只拉上了她的行李,春燕还夸了我们摆的那个方方正正的牛粪堆。然后说去了给她占地方。天阴了下来,凤霞拿一块脏兮兮的塑料布,跑着追出来,扔在车上。刚出了老哈河,雨就稀稀拉拉地下起来。春燕和我一人抓着塑料布的两个角顶在头上。我爹先还不肯进来,后来雨下得稠了,他才勉强往里靠了靠。细绵绵的春雨淅淅沥沥地打在塑料布上,拉车的老牛不紧不慢,老哈河就在旁边,不离不弃地陪伴着我们。它跋山涉水,终究会流向哪里呢?走出去的念头又一次强烈地撞击着我。对未知远方的无限向往,越过漫天雨帘,在一片清晰的蒙眬中,无限铺开。
在宿舍占铺时,春燕说凤霞我们三个的铺位必须挨着。为此,我们和另两个住宿生吵了起来。她们说要去找老师。春燕说:“找吧。找谁都不怕。”春燕学习好,谁都知道老师向着她。她头也不抬地把别人的行李扯到一边,顺手摊开了凤霞的行李,然后铺我的,最后铺她的。占铺虽然如愿了,但那天晚上我和春燕几乎都整夜没睡。不知是因为和别人吵架,还是第一次住宿的兴奋作怪。隔一会儿,春燕就把手伸到我的被窝里,捅捅我,压低声音问:“二丫儿,睡着了吗?”我用更低的声音回答:“没有,睡不着!”
春燕悄悄地爬起身,看着窗外,说:“今晚的星星真多、真亮啊!”
“可不是么。”我也爬起来,和春燕一起悄悄地开始找自己的星星,给玉兰和凤霞也找了。我们还看见了流星,我爹管这种星星叫贼星。他曾煞有介事地说过,天上有贼星,那是要出不好的事。他脑袋里满满装着的,除了二条、五万、八饼,剩下的就是迷信了。
8
早晨,学校食堂里乱糟糟地挤满了人。春燕和我值班,负责给宿舍的二十八个住宿生打饭菜。我端着盛满小米饭的大盆子,站在门口等着打菜的春燕。突然,王玉柱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凭直觉,他是冲我来的,但我马上转过脸。有了玉兰的教训,我们和男生的交往更敏感也更谨慎了。王玉柱好像根本不在乎我的态度,他在我身边停了下来。
“吕二丫儿!”他连着叫了我两遍,我都没搭理他,直到他第三次叫出我的名字,我才装作吃惊地把头转过来。
王玉柱表情严肃,严肃得甚至有点古怪,他好像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旁边有人看我们,我有点害臊。王玉柱的话就是在这时说的。
“你说啥?”我惊住了。我忘了男生女生的隔膜,甚至想过去使劲摇他的胳膊。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一遍,可是没说出来。他眼圈一红,把头转向一边。我的腿突然变得软绵绵的,手里的大饭盆掉到地上,金黄的米粒撒得满地。王玉柱说的那句话是:凤霞死了!
他又说了一些,我才知道,昨天夜里,凤霞抱进屋的干牛粪不知怎么落上了火星,半夜起了烟,凤霞和她的瘸子爹、痴呆弟弟都被熏死了。把干牛粪弄进屋里——这是我的点子——是我让凤霞把那些干牛粪抱进屋的啊!
班主任带着春燕、王玉柱和我回到了老哈河。村子上空笼罩着巨大的悲恸,凤霞家的院子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每个人都满脸哀伤。我们撞开沉重的空气挤进院子,眼前的景象惨不忍睹:三具尸体并排放在院子里,上面盖着白粗布。春燕和我立刻哭成一团,一向威严的班主任哭得连声音都变了。我们一哭,好多女人又都加入进来。
那个晚上,整个世界仿佛都随着凤霞去了,连狗也不叫一声。煤油灯无精打采地摇曳着,好像随时都会熄灭,我妈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是你爹第一个瞅见的。”她揉着红肿的眼睛给我讲述着灾难的完整过程:我爹一大早去凤霞家,送我落在家里的语文书。刚走到大门口,就看见一股浓烟从凤霞家的门窗缝往外冒。他觉得不对劲,紧走几步去推门,门从里面闩着。他忙走到窗下,一边敲窗户一边喊,依然没动静。“出事了!”他想。于是赶紧返身出来叫人。待人们弄开门时,屋里全是烟,什么都看不见。我爹刚进屋就被绊倒了,一看,是凤霞她弟大柱。大柱横在外屋,看样子好像想往外爬。抬出来一看,早没气儿了。另外几个人在里屋的门槛边找到了凤霞和她爹。凤霞抱着她爹的胳膊。
我妈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继续揉眼睛。外面传来一两声狗叫,乡村的夜晚昏沉暗淡。
“一定是老瘸子抽着烟从外面回来,把火星弄到了牛粪堆上。”稍后,我妈叹一口气,又说,“唉!这丫头!怎么往屋里背了那么多牛粪呢!”
我用被角使劲堵着嘴,怕自己哭出声。那晚后半夜,下雨了。因为有风,雨的路线不时改变一下,冲着窗子过来,雨点七零八落地打在窗棂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雨声中,远处,老哈河的哗哗声有一阵,没一阵。
9
五月转眼就来了。这是老哈河南北两岸一年中最舒心的季节,从空中到地上,都给人一种干净透明的感觉。风既不凌厉也不温煦,就那么清清爽爽地吹着。在老哈河的滋润下,绿草延伸到了天的尽头,花儿遍野,紫的苜蓿,红的山丹,白的芍药,还有车前子、蒲公英……都像比赛似的摇摆着,颤动着,散发着浓香。本来就浩渺的天空,这时显得更加高远,燕子在下过雨的午后剪起翅膀穿梭,枝繁叶茂的老榆树,这儿一棵,那儿一棵,撑起一片又一片浓阴。老哈河似乎流得更欢快了,仿佛要到远方去约会。
凤霞死了以后,春燕和我与王玉柱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虽然我们依旧很少说话,但相遇时的眼神,充满了理解与默契。填志愿时,我拿不定主意,王玉柱说:二丫儿,你就报卫校吧,女孩子,将来当大夫多好呀!穿着白大褂。王玉柱报了财校,春燕报了艺校。本来,学校要求星期一上晚自习时填志愿,可那天春燕情绪不好,正巧也没电,我们就站在外面说话,主题是春燕和她大嫂吵架的事。
事情发生在星期天。中午吃饭时,春燕就说起了住校的一些开心事,她全没在意她大嫂怎样黑了脸色。“我就知道,啥去住宿了,分明是躲心静去啦。”春燕正在喝水,没吭声。她大嫂又说:“哼,一天到晚,总是想让别人养活,那敢情好,我还想找人养活呢。”听到这儿,春燕再也忍无可忍,便啪地放下水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那你出去找啊!”紧接着,又加了一句,“肯定没人拦你,哼,就怕你没那个能耐!”她大嫂顿时火冒三丈,跺着脚开始骂养汉,说春燕你有能耐,明天就找野汉子去。一边骂,一边哭天叫地的,收拾东西要走,春燕妈狠劲儿拽着她,苦苦哀求着说:“你消消气,春燕不懂事,看在妈的面子上,就别了。”
春燕大嫂死活不干,家里顿时乱成一锅粥。春燕爹勃然大怒,拿起一个大碗就朝春燕扔过去,一股鲜血顺着春燕的额头流下来。可春燕倔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大嫂,任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前襟上。她爹气急败坏,一边骂,一边撸胳膊挽袖子的还要打,春燕她妈拼死抱住老头子的胳膊,哭着说:“她爹,别打了。”春燕却嚷了起来:“让他打,让他打,打死才好呢!”正闹着,春燕大哥春江回来了。见了自己的男人,春燕的大嫂哭得更凶,春江窜过来,就要打春燕。春燕妈赶忙挡在中间,哭着说,你们打死我好了!一家人这才住了手。
我们坐在教室门前的花坛旁边,陪着春燕难过。晚风徐徐吹来,夜空渺远,星星不知人间忧患,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王玉柱就在这时走过来,说要去他表哥家。
王玉柱的表哥叫文凯,在旗乌兰牧骑拉马头琴,比我们大四五岁。我们上小学时,他经常来王玉柱家。那时,他管我们叫小屁孩儿。我们放学以后经常往王玉柱家跑,为的是听文凯拉马头琴。文凯拉着马头琴,让我们一个个唱歌。我们每人唱完一首就退到了后面,只有春燕站在文凯前面,一首接一首地唱。文凯饶有兴趣地为春燕伴奏。有时,连大人们都来听,夸春燕这妮子唱得好。上初中后,文凯又来过一次老哈河。我们见到他时,他留着像女孩子一样的长发,穿着白的确凉衬衣,脚上踏着一双凉鞋,能看见干净的袜子。我和春燕是在村口的树林边遇见他的,当时我脸一红,拉着春燕就加快了脚步,瞄一眼春燕,她的脸也是红的。走几步,禁不住回过头。文凯也正回头。有一次,我们在一起唠嗑儿,提起文凯,春燕大嫂马上说,那小子,眼睛贼亮贼亮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春燕暗中触我一下,扭过头,咬着我的耳朵低声说:“听听吧,全世界只有她是个好东西。”
王玉柱说完他表哥回来了,腼腆地笑着说:“反正不上晚自习了,你俩也去吧。”春燕和我都没想到王玉柱会这样说,不知是难为情不好拒绝,还是内心想去,我们稀里糊涂地跟在了他的后边。
文凯热情地欢迎我们,给我们倒水,哈哈地笑着,叫着我们的乳名。我们的拘谨减了一大半。他说了很多乌兰牧骑的事:他们的演出,男女队员搞对象,等等。我们听得心里怦怦直跳,连眼睛也没放的地方,对我们的窘迫,文凯很开心,他笑得肩都抖了,露出白灿灿的牙齿。随后把一双黑眼睛转向春燕,说过几天乌兰牧骑要招考演员,要是春燕考,肯定能考上。你及早准备两首歌吧。文凯说完,就教春燕考试时怎么站,手放在哪儿。春燕就照着做。
又过了几天,我们再去文凯家。春燕把练的歌唱给文凯听,文凯指点后,春燕再唱。唱着,唱着,他们就停下来,开始说话,说得很投缘。王玉柱和我偶尔加上几句,也只是个点缀,我们的声音融不进他们的话语。那个晚上,我看见文凯的眼睛果然贼亮贼亮的。
那段时间,我们放了学就去文凯家,有时还在他家做饭吃。到上晚自习时再匆匆赶回来。文凯给春燕和我每人做了一盏灯。是用墨水瓶做的。他把墨水瓶的塑料瓶盖丢掉,用铁皮裁个圆形,再把周围用钳子折回来,做个瓶盖,瓶盖中间穿个眼儿,用棉花搓个捻子,顺着眼儿穿过去。没电的晚上,我们就点着那盏小灯看书。
终于被班主任发现了,那是在一个晚自习快下的时候。春燕去文凯家了。文凯明天要走,去省里进修,三年呢。本来我们答应晚上去给他送行的,可是还没放学,我就被语文老师逮住,帮他判卷子。可能是快毕业了,老师们都很忙。王玉柱也没去成。他是体育委员,得帮体育老师填同学们三年的体育成绩。就剩春燕自己了,春燕说也不去了。可还没上晚自习,文凯就让王玉柱捎来口信,让春燕过去。春燕就去了。晚自习时,值周老师来点名。点到春燕,我站起来说:“病了。”
快下自习时,班主任来了。她站在门口很威严地向教室扫了一眼,然后慢慢走进来。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是来找我的。果然,她在我身边站住了,用中指敲了两下我的桌子。我抬起头,她向我点一下头。我跟在她后面进了办公室。她说想找你谈谈。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心突突直跳:莫非她知道了什么?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到我们每天去文凯家的事。她看了我一眼,并不着急,拿起杯子开始喝水。一定是近期的行踪露馅了。我想。我的心里就像揣了个小兔子,蹦来蹦去,暗中打着自己的算盘,也希望她快点开口。可她偏偏没完没了地喝水,等她好歹开始说话了,我的腿立刻软了一下。
“你这些天在忙什么?是不是放学后经常出去?”她说。
我努力掩饰着内心的慌乱,摇着头,装作一脸无辜,说没有。她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又问:“柳春燕呢?她今天怎么没来上自习?”
我下定决心必须将谎言进行到底。于是勇敢地盯着老师,说:“病了,在宿舍躺着呢。”我估计这会儿春燕该回来了。老师没再说什么,只盯了我一眼,就让我回教室了。
有两个人正在我的座位翻看分数,我没好气地扯过来,因此扯撕了一页卷子,心里更乱,沸沸扬扬地翻涌着很多事,其中就有玉兰的事。如果班主任知道我们每天去文凯家,还在那里做饭吃,她会怎么处置我们呢?尤其今天晚上春燕一个人去了文凯家。我越想越害怕,在给卷面合分时,几次加错了分数。
回到宿舍,春燕竟然没回来。人们闹哄哄地刷牙洗脚,同时交换着一天的见闻,即使牙刷在嘴里的,也要呜哩哇啦地接上一句。脸盆相撞声,倒水的哗哗声,不绝于耳。大家都幸福得无忧无虑,只有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突然,有人拍了我一下。我一抬头:春燕!我所有的负担刹那间都卸了下来:“谢天谢地!你总算回来啦!”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今天春燕的眼神和神态与往常不大一样,我甚至都有点不认识她了。我想再仔细看看她,可灯就在这时熄了。
躺在被窝里,我把班主任的话悄悄告诉了她。奇怪的是,春燕居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从被窝里把手伸过来,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黑暗中,我突然发现,春燕的眼睛和文凯的眼睛一样,贼亮贼亮的。
10
夏天的到来,是老哈河上游的那片油菜花告诉人们的。黄灿灿的油菜花一摇,夏的气息就随之弥散开来。紧接着,养蜂人来了,在地头安营扎寨,摆出许多方方正正的小盒子,蜜蜂们嘤嘤嗡嗡地忙碌着,像老哈河水,不舍昼夜。
毕业考试结束以后,我们回家拿户口本。在油菜地头,看见了养蜂人的窝棚,然后是从窝棚里走出来的养蜂人。我们赶紧低下头。春燕小声问我:“玉兰她爹真会让玉兰跟他结婚吗?“我说:“那谁知道呢!”
回到家里,我听到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这件事。是三丫儿说的,她的口气听上去好像玉兰的订婚是一件很好玩的事。说那天她去帮着倒茶了,玉兰的眼睛肿得像桃子。我正吃一口饼,往下咽时噎了嗓子。
晚上,我和春燕把玉兰叫出来。月光白亮亮地照着,河床里铺满碎石的老哈河,时而幽暗,时而明灭,哗啦哗啦的水声,夹杂着悠长的蛙鸣。玉兰哭完了,说:“我一天也不想在这地方呆了。我要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我们都不知怎么劝她,三个人默默地走着,各自想着心事。黑暗释放着无穷无尽的忧伤,压迫得我们喘不过气来。远处,掩映在层层树木下的村子,黑黝黝的,死一样沉寂。
乌兰牧骑选演员来了。春燕以一首《唱支山歌给党听》进入决赛。复赛在旗里进行,时间定在七月五号。
春燕唱歌时,教我们音乐的杨老师也在场。杨老师出来后说,其实已经定下来了,春燕参加复赛只是走个形式。后来我们才知道,来招考的那两个人说,很多年没遇到这样的好苗子了。春燕去乌兰牧骑已经是板上钉钉。这以后,春燕对学习不像从前那么感兴趣了,有时上课还睡觉,老师叫醒她,不一会儿,她的头又磕到桌子上。
中考一天天逼近。很多人都熬夜备考,加上天气热,课堂上打瞌睡的人越来越多。春燕看起来比别人更疲倦,不但上课睡觉,平时也无精打采,还经常吐个不停,吐完了,也吃不下饭,喝藿香正气水因此成了她的功课。
在藿香正气水的熏染中,“七一”到了。学校举办歌咏比赛,选了春燕的独唱《唱支山歌给党听》。地点在后操场。我们抬着凳子,排着队,走进操场。操场上,已经挤满了人,有人在前面为我们开道,我们鱼贯而入。场内气氛很热烈,临时搭起的演出台边插着几面国旗,四周是彩旗,迎风舞着,猎猎的,很豪迈。拉二胡的在调弦,吹笛子的在试音,人们挤来挤去。不时有抱着衣服、拿着凳子的人,从台上跑过,坐在台下的人就冲台上嗷嗷叫几声。我坐下后开始找春燕。春燕下午又吐了,尽管临走时喝了藿香正气水,也不管事儿。我想:春燕一会儿在台上一张口,糅杂了藿香正气水的歌声会是什么味道呢?
演出开始了。第一个节目是三句半,锣鼓很提神,台词也逗,每说完最后半句,场内都哄堂大笑。第二个节目就是春燕的独唱。
我一直觉得,那晚的夜色,是我今生见过的最美的夜色。身边的人们看上去也很兴奋,不停地大声说着话,可我好像什么都听不见,四周那么静,月光很好,天地之间显示出一种神秘的幽暗,飞虫们在舞台前面的灯泡周围飞来飞去。白天的热气已经散尽,凉风习习。花坛里,甬道上,刺梅的香气一阵浓似一阵。一时间,我觉得自己长了翅膀,正不知向哪里飞升,总之,好像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心里是一种别样的感觉。我无法描绘。
如果不是报幕员报出春燕的名字,我根本认不出走上台的会是她。她一出现在台上,坐着我们初三·二班的那片领地就骚动了,几乎每个人都用各自的方式告诉旁边的人们,站在舞台上的柳春燕,是我们班的。其他班的同学都一无例外地伸长脖子,羡慕地朝我们这边望着。有人看不惯我们的嚣张,冲我们大吼。正乱哄哄地闹着,音乐起了,春燕嗓子一亮,观众席上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春燕唱完,有人大声喊:再来一个!更多的人就跟着一起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春燕再上来,唱的是《妈妈的吻》。我出神地望着台上的春燕。杨老师给她化了装,还给她借了一件白色连衣裙,领口和袖口镶着金边的那种;一双白色塑料凉鞋,站在台上,亭亭玉立,仿佛她是专门为舞台而生的。我又欣慰又伤感。再有四天春燕就走了。当初一起来的四个人,现在只剩下我了。操场静悄悄的,只有春燕的歌声在飘,还有夜的气息。大家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的春燕,谁也没有注意到热泪怎样烫伤了我的眼睛。
春燕唱完《妈妈的吻》,就挤过人群,在一路羡慕的啧啧声中找到了我们班的位置。她挨着我坐下后,就说肚子疼。当时我没太在意,以为过一会儿会好。谁知她竟然疼出了汗,使劲抓着我的手说:“二丫儿,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赶忙拉起她,猫着腰到后面找班主任。
班主任带我们去了医院。一起去的还有王玉柱和另外两名女生。值班大夫说可能是急性阑尾炎。这时,春燕已经站不住了,我们把她抬到检查室的床上,大夫开始摁春燕的肚子,一边摁,一边问她疼不疼。春燕脸色苍白地肯定着有时也否定着。渐渐地,大夫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稍后,他抬起头说:“是阑尾,不过……”他吞吞吐吐的,然后转向我们班主任,“请你跟我来一下。”
班主任再出来时,神情有点慌乱。她结结巴巴地叫王玉柱借辆自行车,找上班长李强,马上去老哈河通知春燕的家长到医院来。然后又让我和另一个女生去操场找我们校长。
“快点,快点,都快点!”她说。同时用一块兰花手绢擦着汗。我看见她的手在抖。
校长一到医院,班主任就带他匆匆进了值班室。值班室的门迅速关上。
春燕的大哥春江来时,我正在医院的大门外向老哈河那边张望。夜色如浓稠的墨,深沉难化,一切都那么压抑。同校长一样,春江到了以后,就被领进了值班室,值班室的门再次迅速关上。我们站在门外,里面嘁嘁喳喳的,然后就是死一般宁静。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传来春江的叫骂:“真是丢人现眼!你还有脸活着!你——”
我心里打了一个冷战,随后猛然想起了文凯那双贼亮贼亮的眼睛。接下来的几天,全校学生都知道春燕怀孕了,还知道她爹打断了她的腿,闹到了乌兰牧骑。后来又有人说,文凯被乌兰牧骑开除了,被开除了的文凯去了哈尔滨。我不知道这些传言是真是假,反正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看见过文凯。
两个星期以后,我们的初中生活结束了。我爹来学校接我,依然赶着那辆破旧的牛车,从车辕到车厢再到驾杆,都磨得光亮光亮的,车厢底板断了几处,露出大小不一的窟窿。上面孤零零地放着一卷行李。我默默地坐在车上,突然有一种曲终人散的感觉。
11
回到老哈河,人们看我的眼光奇怪而陌生。有好事人拉住我说话,一开口就是春燕,又装出不知原委的样子,东打听,西打听,眼神很是诡秘。我很反感,后来就很少再和别人说话,遇见人,就远远地低着头绕过去。我爹说我越长越抽抽,家里来人,连个话也没有。他无比气愤地又把那句老话抬出来:“白喝了一肚子墨水。”
我想去看春燕,可爹不让。老哈河的大人都视春燕如瘟疫,不让自家的孩子接触。太阳下山后,我站在大门口望着春燕家。等确信只剩她自己了,才跳墙过去。推开门。春燕在炕上躺着,没动。
“春燕!”我轻轻喊了一声。她坐起来,看见是我,就要下地。我知道她的腿还没好,就拦着她,贴着炕边挨着她坐下。我想和她说点什么,可眼泪先扑簌簌落下来。她不哭,还安慰我,然后说,过些日子,她就走了。我问她去哪儿。她说:“出去打工。”我一惊。那时,“打工”在老哈河还仅仅是个传说。我们挤扁了身子贴在村支书家的窗口看电视时,隐约听到过这个词,那可只是发生在南方的事,离我们遥远得很。我知道,此刻,春燕的心情和玉兰一样,只想走得远一些。我心里难受死了,说:“如果考不上,我就和你一起走。”春燕苦笑了一下,说:“你肯定能考上。不像我,一条淤泥里的鱼,不挪地儿,只有死。你一切都会顺顺当当的,就像老哈河的水,哗啦啦的,没人能挡得住。”我摇摇头,抹一把泪水。
说也怪,从春燕家回来,我不但不再伤感,心里反而觉得很踏实。因为不管考上考不上,我都会离开这个地方。到那天,我会大声说,老哈河啊,你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很多年后,当我艰难而顽强地在别人的城市生活时,它竟成了我心中最柔软的部位。我夜以继日地想念它,想回去,尽管它依然死寂和贫穷。
接到卫校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正和我妈、三丫儿一起割麦子。八月天的午后,麦地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和三丫儿努力跟在妈后面。腰疼得好像要断,回头一看,才割了几丈远。朝前面一望,麦地没有尽头,这么大一片地,啥时候才能割完啊!我绝望地想着,同时去看割在前面的我妈。她正用右胳膊夹住镰刀,弯腰薅起一把长得很高的麦子,接着,抬起左脚,将麦根朝下,冲着脚底使劲摔着,待麦根上的土纷纷落尽,再对半一分,用两手利索地拧着,然后抬起左胳膊迅速一夹,一个麦捆爻子就打好了。她把爻子放到地上,直起腰来,目光正好与我对接。她冲我大声说:“你如果考上了,我一天也不用你干活!”
这些年,我妈一直都这样说,可每次下田依然大声冲我喊:“二丫儿,走啦!”我妈希望我考上的主要原因来自我们家族。我的婶子大娘头胎都生了儿子,只有我妈生了我大姐。更糟糕的是,接着,又生了我和我妹三丫儿。在那个传统家族里,生不出儿子的女人备受歧视。有一次家庭大战,我六叔就因此对她旁敲侧击。我妈突然拉过我,嘴唇颤抖着说:“哼,我们二丫儿顶十个小子,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们会眼热的!”
我正想着这些,听见有人在喊。抬头一看,是“小先生”。他正往这边走,一边走一边喊:“二嫂,你家二丫儿考上卫校了!让去拿通知书呢。”我还没反应过来,三丫儿就扔下镰刀冲过来,使劲抱住我,又是蹦,又是跳。我们都仰着脸。我看见八月的天空蓝得像一块偌大的水晶。老哈河的上空,水鸟欢快地自由穿梭。
我去学校拿通知书时,遇见了王玉柱,他考上了财校。第一眼,我们就感觉到彼此都在极力回避对方,好像我们一张口就会谈到文凯或者春燕,因此我们只是慌乱地打了个招呼,就走开了。匆忙的一瞥里,我看见王玉柱的一张脸晒成了古铜色。走到大厂供销社门口,从老哈河方向下来的班车正停在那儿。我去给我爹买了一瓶索密痛,出来后,看车还没走,我无意中抬头向车里望了一眼。
玉兰!我看见了玉兰!她正向外望着,一脸茫然。我一愣,赶紧跑过去,踮起脚,一跳一跳地从外面敲窗玻璃,嘴里喊着:“玉兰!玉兰!”
玉兰猛地站起身,费力挤过密密匝匝的人,打开窗子,可她刚拉开一个小缝,车就启动了。她从车窗上看着我,使劲招手。我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因为我同时也看到了挤在车里的玉兰她爹、她叔和她家别的一些亲戚,特别是那个养蜂的四川人。我拼命挥手,追着车跑。班车在乡村土路上卷起一股烟尘。
一路上,我失魂落魄。在村东的麦地边,我遇见了去割麦的春燕。她又黑又瘦,原来亮晶晶的眼睛现在一点神采都没有。我把刚才的一幕告诉了她,她的眼神更加暗淡。远远地,过来几个人,我们就拐进了路边的一块麦地,穿过它,一直来到了老哈河边。我们脱了鞋,坐在河心的石头上。春燕看过了我的通知书,说:“等你走了,我就走。”说罢,红着眼圈儿,用镰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石头上磕着。我也忍不住了。清澈的老哈河水荡着涟漪,将阳光打碎,再带着无数的碎光,流向春燕和我都不知道的远方。
12
临近开学的日子。我爹每天出去给我张罗学费,可每次回来都是两手空空。这天,我们正在包饺子,我爹回来了。他一句话也没说,就上了炕。我知道他又没借到钱。爹上炕后,开始包饺子,包着包着,骂起了三丫儿,说她的皮擀得薄厚不均。“就知道吃死食。”他说得咬牙切齿。
三丫儿抬起头冲我做个鬼脸。这几天,她一直为我考上卫校高兴,再倒霉的事都不影响她的心情。我有些心酸,眼泪就涌了上来。煤油灯的光线昏沉暗淡,他们都低着头包饺子,我以为没人看见,就转过脸偷偷擦了一把眼泪,谁知,我的眼泪越流越涌,竟然扑簌簌地没个完。我不敢再去擦,怕我爹看见。可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一声吼,是我爹的声音,带着极大的愤怒:“就知道哭丧!好像谁欠你似的!这是委屈的哪门子?啊?你说!”
我一惊,抬起头。我爹刚把馅儿放到饺子皮儿上,准备捏合,他猛然把手抬起来,筷子、饺馅儿和饺子皮儿就都从他手里飞了出去,随后,他用脚使劲一踹,那馅子盆就嗖地蹿到了地下。
第二天,我爹像前几天一样,早早地就出去了,快吃午饭时,他才回来。当时,我正在锅台边盛饭。他一进屋就向我走来,然后张开攥着的手。我不相信是真的,去看他的脸。他黝黑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和往日不一样。我懂又不懂,鼻子突然一酸,赶紧把目光移开。我爹手里,是一沓皱巴巴的十元、五元的票子。
晚上,天阴得像锅底。我从没见过这么黑的夜,睁着眼静静地躺着,一丝睡意都没有。在我爹如雷的鼾声中,我妈开始絮絮叨叨地嘱咐我。说来说去只有一个意思,一定要长心眼儿,好好学习,将来吃一辈子皇粮。我真的要走了吗?像老哈河一样奔出山外?我反复问着自己。这多像是一场梦啊!泪水顺着我两侧的眼角无声而欢畅地流在花格子枕头上,我再也憋不住那一声抽噎了。突然,我家的大公鹅嘎嘎地叫起来。
“是我,春江。二丫儿在家吗?”外面响起春江敲着窗户的询问。我妈说在。他说:“春燕不见了,还以为她和二丫儿在一起呢。”又说,“问问二丫儿,春燕今儿晌午有没来找过她。”
我坐起来,无边的黑暗包裹着我,也包裹着我的声音,我说没有。春江哦了一声。随后,我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声,还有气势汹汹的一句话:“等找着非扒了她皮不可!”然后一切都归于岑寂。
春燕就那样走了。三天后,我也离开了老哈河。
到学校不久,我接到了三丫儿的信。信中说春燕死了。三丫儿的字歪歪扭扭,令我看得很费力。关于春燕的那段,大意是这样:春燕家突然接到了从天津发来的电报,说春燕病危了。等春江昼夜兼程赶到天津,春燕躺在一个肮脏诊所的病床上。她紧紧抓住哥哥的手,眼眶里蓄满了泪水,断断续续地说了最后一句话:哥,我……要回家……
那个黄昏,我孤独地顺着马路走。城里女孩子七彩飘飘的裙裾在我身边如溪如流,不时有银铃般的笑声飘过,和路边的花香混在一起。
很多年后,我曾仔细地研究过老哈河的流向。直到那时,我才确切地知道,这条滋养了最早的中华文明的河流,冲出山外不久,就沿着山脚,一路茫茫荡荡,汇入了另一条河流,而那条河流的尽头,是浩瀚的大海。
责任编辑刘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