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祸水

2012-04-29朱朝敏

延安文学 2012年1期
关键词:婴宁老路小荷

朱朝敏

1、我看见,

老路给一个女人摘花

退休在家,除了一天三顿饭,几乎无所事事。人闲着就容易胡思乱想。长期以来,我有种预感:看似偶然的一些小环节总会在人思维麻痹的时候改变生活轨迹。现在,这种预感更加强烈,或者说,我认识更加通透——哪里是细节改变生活轨迹?分明是生活轨迹就是由不起眼的偶然因素决定的。古时候,有一句话定乾坤的说法,要我来说,就是一个人、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决定了生活走向。

要不是在出菜场时朝那个道姑看上一眼,不会与她拉上话。她也不会说上什么小亦大大亦小之类的话,说我近段时间心气与时令冒冲,凡事要慎微,否则,小事就坏成了大事。她一说,我还真得信了。不是说我迷信道姑的胡诌,而是她话说到点上了。一到夏天,我的心就紧绷起来,变得紧张、沉闷。不过,心气和时令冒冲就冒冲,道姑的劝箴我有准备,我历来做事就较真。按老路的话说,斤斤计较。

这个道姑,还有两下子。

从菜场回来,气喘吁吁地,坐下喝了一杯凉茶,一颗扑通乱跳的心才慢慢平息。到底上了年纪,一动身体,浑身爬了蚂蚁似地不舒服。

要是有个毛巾擦把脸就好了——老路,老路,我侧过脸朝卫生间喊,按照习惯,他此时应该在卫生间里收拾。

奇怪,没有声音,老路去了哪儿?

叹了口气,放下茶杯,走到卫生间。洗衣机已经完成工作,洗净甩干的衣服堆积在脸盆里。这个老路,衣服都不晾,跑哪里去了?像个小孩子。绞把毛巾,洗了脸和脖子,感觉舒服多了。端起脸盆准备去阳台——马上,一股怒火从胸腔烧到脸庞。

洗的什么毛巾!上面一大块污迹,还是昨天晚上剥胡柚皮后揩手弄脏的,昨天没有洗,今天早上也没有洗干净,就交给洗衣机。你这么大个活人都不负责,洗衣机能够为你负责吗?

噔噔地走到阳台,重重地放下脸盆。

老路——

嗨——果然,隔着窗子前栽种栀子花树的小园林,池塘那边传来老路慢悠悠的回答。又钓鱼去了,昨天钓到几条小鲫鱼,乐得忘记吃饭、拖地,今天又不管不顾地跑到池塘里去了。

老路,你回来。不知道是他没有下文的回答让我不满意,还是他这副没有心肝的模样惹我再次生气,我声音颇为严肃。

重新回坐椅子上,恢复气喘吁吁的状态。一颗心在几分钟的沉默等待后,开始扑通扑通地乱跳。窗子前有一片小园林,园林右上角有一个小池塘,这些都是老路以前单位照顾退休职工专门找的住宿环境。听说有些年头了,面积不大,但有树木有流水,在这个城市算得上一块宝地。

老路从池塘回家,不过两三分钟的时间。

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双腿似乎挣脱了意识管辖范围,开始麻木。我把大拇指和食指扣成一个小圆,分别掐住双手的虎口,紧紧地掐,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尖上。这是我独到的治疗手脚麻木的办法,效果不错,只有疼痛才能消除麻木。隔着单薄得只剩下老皮的虎口,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尖几乎抵触在一起,尖锐的疼痛后,一阵肿胀开始在意识里死灰复燃,嘘——我不禁舒了口气,再次加劲,用力在指尖上,终于,双腿从肿胀里清醒,恢复了知觉。

迷上那个池塘不回来了?我摇晃着站起来,换上皮鞋,推开门。

我愣住了。开满白色栀子花的园林中,老路正踮起脚尖,被一个女人指挥着,摘一棵大栀子树尖上的白色花蕾。女人背对着我,看不清楚实际年龄,特别是一头垂到腰际的砖红色烫发模糊了我判断的视线,从她较为丰腴的背影初步估计,肯定是一个年过三十的少妇。

少妇右手朝上,食指指着树尖上一丛白色的花蕾,呀呀说着——那,看见没有,就是那丛,有花蕾才行,插在水瓶里可以清香几天。

老路笑吟吟地回答,知道,知道,看我的。不知道是因为使了劲,还是因为兴奋,他脸庞绯红,细高的身材在踮起脚尖弹跳时增添了不少活力。脸色一热,我知道我脸色也一定绯红,但肯定不是因为兴奋。

嗨唷——老路一声大叫,双脚跳起,抓住树尖。女人在一旁叮嘱:“小心些,不要弄伤了花蕾。”

那丛绽放花蕾的枝桠被老路稳稳地抓在手中,女人靠近老路,两个脑袋被带着花蕾的枝桠亲密地牵连在一起。我脸上再次发热,眼睛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他们,女人小心地伸手去摘花蕾,老路着急地在一旁拦住——慢,慢,干脆把这些枝桠都带回去。

我双手颤抖起来,他们专注得居然连一步步走近的我都没有发现。咳,我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你——你买菜回来了?老路惊讶地望着我,马上明知故问。

他为什么要问这些根本是废话的话,肯定是遮掩。遮掩什么?我暂时还不能说清楚,但我清楚,只有一些事情不光彩才需要遮掩。比如,老路刚才是我叫他回家的,他不但没有回家,反而在给一个少妇摘花送花。

我望向那个抱着花枝的少妇,少妇也看了我一眼,目光寡淡,又把眼睛转到老路身上,朝他微笑点头。老路居然迎着少妇的笑眼,脸色保持着绯红。我的心一沉,脸色拉了下来,更让我失望的是,老路的眼睛一路跟着少妇。

少妇一声谢谢后,转身离开。

老路回家后解释:“你刚喊我,我丢了鱼竿回家。走到园林时,遇到这个女人来我们园林里摘栀子花,嘿嘿,耽搁了下。”

我没有问,他自寻着解释的。他的解释,听着蛮合情合理的,可他言下之意,鬼才相信。

我坐着没有动,还是那把椅子。咚咚的心跳又一阵一阵地敲着胸膛,我才不是傻瓜,虽上了年纪,身体零件有些钝化,思维可能有时麻痹,人绝不痴呆。那个少妇整个的告别姿势,充分告诉我,他们不是才相识的陌生人,而是熟人。

凡事要慎微,否则,小事会怀成大事。我想起道姑的话。

2、可以教我跳舞吗?

女儿婴宁离婚后,一直情绪低落。她的身体一天天瘦弱,眼角的皱纹很是醒目。我提醒女儿,休息时,可以做个美容,人感觉神清气爽,心情自然也会好起来。

婴宁望我半天,一双大眼睛雾蒙蒙的,仿佛没有听懂我的话。我重复了一遍,不过改变了说法:“经常锻炼,可以放松自己,隔段时间做做美容,也可以调剂下心情。”

婴宁摇头,说,我从来不把时间花费在美容院里。

女儿说的是实话,她不喜欢美容确实与离婚没有关系,她性格就是这样,孤僻、多愁善感,与现今这个时代显得格格不入。要说离婚,也没有给她多大影响,她以前这样瘦弱,只不过现在更瘦了点,以前不热情,现在更加孤僻了些。

说来说去,婴宁始终不愉快,原因在于她可能隔绝人与人的交流。我这个父亲,也想不出好办法。看着她孤单疲倦的样子,只是心疼,不想她一个人窝在家里。吃过晚饭,拉她去散步。她开始不愿意,最终,还是依了我。

到滨江广场,看见许多人,老人、年轻人甚至孩子在广场上跳舞。江风含着水汽,轻轻拂动他们的衣袂裙裾,也飘拂起闲适和从容。我怂恿婴宁跳舞,婴宁摇头,依照她性格,她肯定不会参加这个广场舞的。我横了心,要婴宁参加群体活动,苦口婆心地劝告:跳舞是你特长,你一跳起来,就会成为舞神。

婴宁苦笑:爸爸,我跳的舞与这个广场舞是两码子事情。

管它,反正是跳舞,你陪我跳,可以吧。我牵着女儿婴宁的手舞起来,婴宁不得不舞了。

随着天气越来越炎热,婴宁拒绝出来散步跳舞,我却迷恋上广场舞蹈。老伴在夏天难得出门,她一运动就心跳不止。没法,我姑且自个舞着。年轻时,我是单位里的文娱骨干,唱歌、跳舞均算得上老本行。即便自个跳,我相信自己是这个广场舞里舞姿最看得过去的。

一个女人向我走来,歪着脑袋。说实话,不再是小女孩的女人歪头走路很矫情,但是江风含着水汽袅袅吹来,她波浪般的长卷发朝脑后飞起,犹如黑色动感的丝巾,歪着脑袋的姿势刚好契合了动感和神秘。

她朝我伸手:“可以教我跳舞吗?”

当然。我很绅士地欠身。

她虽然丰腴,但乐感好,身体灵活,在我带着她跳了几个回合后,她基本能跟着我前后左右地舞蹈了。我夸奖她聪明。

还是师傅能干,我这么笨的人居然学会了跳舞,犹如神助。

又告诉我,她练习跳舞主要是为了消磨时光,也减减肥,说着,忍不住笑了,哈——呵呵——

她的笑声很有意思,开口时很大的声,马上又屏住了嗓门,陡降下调门,声音拖泥带水的。不过,在她笑的时候,双眸盯着对方,带着小女孩的晶亮。我心中就会想到女儿,要是婴宁也能这样容易快乐,该多好啊。

几支舞曲下来,我们会稍微休憩一会儿,靠着汉白玉栏杆吹吹江风。我给她买来冰镇的矿泉水,她挺不好意思地说:师傅教到这样的学生,真是没劲。

这以后,她随身携带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一大罐茶水和两个小陶瓷杯子。休憩时,她提起茶罐,把两个茶杯分别酌满——是一皮罐茶叶泡的茶水,有股清甜味道。她自我解嘲,自个没有本事找到好单位做事,生活就一切从简。因为有个儿子读高中了,白天帮别人做做家政,挣点小钱养家糊口。

很好很好,儿子有这样的母亲,肯定骄傲。

她歪头,耸耸肩膀,不置可否地笑笑。我拍拍她的肩膀,以资鼓励。因为我又想起我的女儿,可能比她年轻,却没有她的随和,也没有她这样很容易就感到快乐。这样一比较,不免有些沮丧,马上又释然。是啊,我怎么能要求女儿像其她女性一样,对什么事情都充满热情?她不会,如果这样,婴宁不可能成为绘画领域里的拔尖人才,也不可能离婚独居,至少,可以有个孩子陪伴。也许,婴宁习惯孤独,恰如眼前的她习惯了随和,而随和总是轻易让人感觉到生活的有趣。

她确实是很会享受生活的人。在我随口告诉她,我居住的院子里,有一大片栀子花树,白色的花朵几乎开残了,地上全部是栀子花瓣,满院清香。她居然第二天寻到我居住的院子里,与门房值班老头磨着嘴皮想进院子,幸好我正被老伴叫回家,她在门房里兴奋地朝我招手,我只好带她到院子园林里摘栀子花。按说,不过是一丛花蕾而已,而她在晚上愉快地告诉我,一整天心情都特别愉快。一把花就能给人带来愉快,我也是做了好事。受到她好心情的影响,白天与老伴发生的不快马上风消云散,跳舞时脚步轻快无比。那一天,仅仅在我们认识,也就是一起跳了三次舞后,她寻到我居住的院子里来摘花。

不过,那一次摘花后,她很信任我,向我絮叨她的儿子如何如何聪明,还会画画,学习成绩棒得很。说到她儿子时,她脸上散发出一层光泽,但光泽很短暂,慢慢黯淡下来,剩下了忧心忡忡,然后是叹气:唉,这样的孩子生在我们这样家庭,到底是不幸还是幸运呢?

当然是幸运。我不是安慰她,而是说的大实话。

幸运……她重复这个词语,似乎在掂量幸运的重量,然后,轻轻摇头,说:“还是我没有能耐,不能给他创造舒适的环境。”

也许……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起码能比同龄人更成熟些。

是吗?她眯眼,淡淡问道,与其说是质疑,不如说反对。马上,她仰起下巴,微笑着看我,很坚定地说,无论如何,我不会亏待他的,别人有的,他也能有。

这样的母亲,多少让我心生……怜悯。确实,在掂量一番后,我选择了怜悯这个词,我老是想起我的女儿婴宁,已经成年却无法长大的女儿。也许怀着这份怜悯之情,我时常资助她,不过,都算得上有理有节的资助。比如,在她儿子生日前一天,送给她一个容量5G的U盘,作为她儿子的生日礼物。她先是哈了下,然后抱着肩膀,歪着脑袋仔细打量那个带录音的U盘,抬头说了一句话,让我欣慰一个晚上,她这样说:这是重量级的礼物,能够给一个单薄的人增加能量。

这个女人,名叫小荷。

3、我梦见一池塘的

水飞了起来

心虚,冷汗连连。晚上一睡着,梦就来了,全是一些荒唐又要我心慌的梦:白色的栀子花竟然飞到空中,化成一道道闪电,裂开了口子颤抖,整个天空都抖动起来……在阳台上收衣服,衣服晃动不止,我怎么也不能把衣服撑下来。我一手死命地拉住衣服边角,一手举起撑杆,好不容易把衣架撑下来………突然,天空裂开了大口子,一阵轰隆隆的雷声,震得阳台都在颤抖,接着,豆子般的雨点落了下来。我想关窗户,但嘤嘤的哭泣声穿透暴雨和雷电传到我耳朵里,呜呜——哼哼——呜呜——我脑袋伸出窗外,暴雨劈头盖脸地打来,我不管,顺着压抑伤心的哭泣声寻找。

一棵大樟树下,一个穿白裙子的小女孩蹲在地上,伤心哭泣。我的心都碎了——婴宁,不要害怕,妈妈来了。

我被自己惊醒了,伸手抓到老路的睡衣。老路打回我的手,嘟哝了一句什么,吧嗒吧嗒嘴唇,翻个身又发出均匀的鼾声。

坐起来,捂着胸口,感觉口干舌燥,脑子里还是婴宁小时侯的模样,她蹲在暴雨中哭泣,楚楚可怜。木然地坐了一会儿,下床,走到客厅,喝了一杯水。老路的鼾声在寂静的深夜呼哧呼哧地异常刺耳,他可能知道我起了床,嗯嗯两声后,又吧嗒起嘴唇,似乎在回味开心的事情。莫名火突然窜起来,伸脚踢踢老路的屁股,老路又翻了个身,呼噜声小了些。

躺在床上,睡眠刚刚接上,梦又来了。暴雨噼里啪啦地,院子里到处是白花花的雨水。我撑着伞喊:宁宁,宁宁——婴宁不见了,她刚才蹲过的樟树下,全部是白花花的雨水。雨水漫过脚踝,淹没了小腿肚子,我几乎提不起脚,完全是推着雨水走,我伸手在婴宁蹲过的地方左找右捞,水流不断升高,连成了密封的水墙,我推开一扇扇墙壁,里面空无一物。

婴宁——我站起来,绝望地大声呼喊。就在我抬头四处寻找女儿宁宁的瞬间,我看见园林前面的池塘里的水突然形成水柱,晶亮光洁,如同一个白皙丰腴的女人扭曲着身体朝上空飞起来,我完全傻眼了,紧接着,满池塘的水跟在水柱后面,倾斜着朝天空飞起来。我失魂落魄,手里的伞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暴雨摔打在脑袋和脸庞上,如同鞭子。

再次被惊醒,坐在黑暗中,捂住胸口,一遍遍回想刚才的梦,不过一个无端的梦而已,可是,它这样完整地在我脑海里出现,是在暗示什么?还是我坏情绪积压后的一次臆想?

想起满池塘白花花的水飞起来的细节时,我突然意识到,那是一个女人的形体,丰腴而妖娆,像个妖精,不知羞耻地卖弄她自己。

去厕所小解,闭眼,白花花的水飞起来,飞成一个披散着瀑布般黑发扭着屁股一步三摇的女人背影。我打了一个冷噤,是她,要老路摘花的女人。

昭示不祥的梦折腾着我,我身心疲倦,脾气坏到自己也意识到很折磨人的境地。吃早餐时(早餐一般在家里煮稀饭吃),我有意安定自己情绪,向老路讲起下暴雨的梦。

老路开始认真听着,后来,连连的吞稀饭的呼哧声完全遮掩我的声音。我恼怒了,提高声调,说道:难道你没有听见宁宁在暴雨和雷电中哭泣吗?

老路愕然地看着我,左右张望,说,没有啊,她这么大了,怎么会在暴雨中哭泣呢?

我站起来,啪地一声摔掉筷子,粗声说,我说的是梦,宁宁在梦中哭,好可怜——老路打断我的话,陪着笑脸说:是啊,梦中的事情刚好是相反的,不必挂在心上,可能是你想宁宁了——

我粗暴地打回他拢上来的手臂,厌恶地瞪了他一眼。说实话,他不笑还好,他一笑,我感觉比哭还难看,这样的笑脸难道不是装的是什么?而他要装着笑脸对我,肯定就是要哄我骗我,他若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何必哄我骗我?对,亏心事,一定是做了亏心事才这样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你说梦中的事情,刚好是相反的?

是啊,就是这样。

我打量着老路,不做声。

不信,你打电话问宁宁,你看她最近好不好。

打什么电话!我不想被老路转移思路,盯着老路看,似笑非笑地盯着。老路低头看了下自己,迎上我的目光,开玩笑地说:“重新发现了我的魅力?”

瞧瞧,这德行,真让我恼火。我接上他的话说,老路重新塑造魅力形象,一定逢上了开心事。

老路打了个哈哈,自我解嘲,开心一天自然天天开心。

真是不打自招啊。

我坐下来,还是那把椅子,心开始咚咚咚地乱跳。端来茶杯,喝了几口凉水,平静了声音说,老路,我还梦见了满池塘的水白花花地飞了起来。

噢,想象力丰富啊,挺有诗意的。老路又低头呼哧他的稀饭。

我说咧,原来是一个女的——我停下来,眼睛紧紧盯着老路,他似乎没有听见,呼哧呼哧喝稀饭的声音在我耳边有节奏地响着。

我换了个姿势,若无其事地问道:老路,你说说咱们这里池塘的来历。我依稀听老路说过,好象也下什么暴雨的,但感觉很滑稽,根本没有用心听,现在,我迫切地想知道——池塘到底有怎样的故事来历。

哦,不知道是哪个瞎编的,说是有个糊口村,两个相爱的男女成家后,女的生了小孩,男的出门做木工,因为勤快、聪慧,人也长得标志,被富家小姐看中了,男的拒绝富家小姐求爱,但富家小姐越发迷恋上他,她使出浑身解数勾引小伙子,小伙子逐渐迷恋上富家小姐,彻夜不归。有一次,小伙子去和富家小姐约会,欺骗他的孩子,说是上城为孩子买新衣服去,孩子信以为真,当天站在村子一棵大槐树下等,等父亲给他买新衣服回来。那天呢,刚好闷热难当,到了傍晚,电闪雷鸣,孩子不管,站在槐树下等。突然,一个响亮霹雳后,槐树遭到雷击,孩子当场被雷死。女的抱着孩子哭啊哭,眼泪和暴雨三天都没有止住,三天后,眼泪和暴雨堆积成一个池塘。喏,就是我们院子里这口池塘,当年是糊口村的村头。

暴雨、孩子、妖精、池塘——我腾地站起来,颤抖着手指,说,马上给婴宁打电话,马上。

哦,妈妈你好,我在清江边写生。宁宁文气的声音传来,我稍稍安定了些。

清江在我脑海里过滤了下,眼前马上闪现出白花花的水,我又不安起来,颤抖着声音问,你一个人?

是啊,我一个人。没事的,妈妈。

我叹着气放下电话。

你呀,整天胡思乱想的,都是关在家里关出的毛病,出去走走,多活动下,该多好。老路趁机指责我。

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老路又露出比哭还要难看的微笑——你多去看看婴宁也可以啊,你看她,也是……老一个人呆家里,会呆出毛病的。

我的心被毛病这个词狠狠地剜了下,恶着声音说:她在清江写生。

4、恶心的臭味从哪里来的?

我不喜欢出门,我说的出门仅仅是回归群体的一个象征。这话有点拗口,或者说有点卖弄。不管如何理解,我坚持自己的想法——仅仅,一个人守着时光。这样说,就很好理解了。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一个人蛰居在家,除此,我会背起背包远行写生。其实,可以换个说法,比如离群索居,什么出门不出门的,都是我爸妈长时间来给我的定义。他们脑海里,一直把我一个人的时光都统统称呼为:不喜欢出门。也许,在他们的意识里,不喜欢出门在感情色彩上要比离群索居偏淡,他们容易接受。

我妈也是不大合群的人,她不合群却希望我合群,我很不理解。从这点上讲,我与我妈的不合群肯定有着水与油的区别。她反复问我,你为什么要与他离婚?你给我说说理由。

我不想说话,静静地看着她,但她一点也不屈服,逮着机会反复问。她哽咽着说:是不是他——欺负了你?当初他答应不让你伤心的,你告诉我,我找他算帐去。她是说到就要做到的人,我只能告诉她:我只是习惯一个人生活而已。

是的,我忧郁,习惯于忧郁,那些喧闹和沸腾的加速度生活,不过是耳旁的风声,与我丝毫没有关系。这样对自己说,我就真的与他们没有关系了。多年来,我一再命令自己明白,那是他们的事情,与我无关。

多年是好久呢?是我七八岁时,我在大姨家玩的那些日子。大姨家富有,人也长得漂亮,她经常在外面开会,家里有一个比我妈妈要大的保姆,帮助大姨料理家事。大姨父是个快乐的人,打篮球、唱歌忙得不亦乐乎。有一天,他安排我与表哥出去看电影,中途时,我肚子疼,偏偏又拒绝一切陌生的厕所,赶紧溜回大姨家。家门锁着,保姆可能出去买菜了。在我打开房门,看见门前大姨父的皮鞋,心中纳闷,他在家里?好奇地推开大姨卧室房门,我不禁呆住了,两个白花花的身体正贴在一起翻滚,保姆的嘴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大姨父回头看见我,啊了一声。这一声啊,吓住了我,大便没有管制,从身体里奔涌而出,而我那天正好穿着短裙子,黄色的快成水的粪便顺着腿子滴淌下来,令人恶心的臭味弥漫在空气里,酸腐的臭分子张狂地伸开翅膀,扑进我的鼻子、嘴巴、胸膛,我再也忍不住了,张开嘴巴,一堆秽物从胸腔里飞出。

我张开嘴巴的同时,一大堆粪便哗地落在我双脚间,粪便从脚底蔓延到了脚背上。而我脚趾前,是一堆在肚子里来不及消化的饭菜和点心。

多么令人羞耻。我恨不得马上从地面消失,只有消失,恶心的气味、恶心的声音、恶心的画面才能消失。羞耻让我连哭泣都忘记了,或许我认为眼泪也让我感觉羞耻。

大姨父抱我到卫生间,我浑身颤抖,我害怕。怕什么呢?我不知道,怕大姨父,怕保姆,怕自己,怕嗡嗡不止的声音,怕老是在眼前晃动的白花花的身体,怕房间弥漫的臭味……在我颤抖不已中,大姨父命令我站好,他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血丝从他下眼睑里爬出来,如同张牙舞爪的虫子,扎向我眼睛。我很难受,眼泪流了下来。

大姨父说:听着,你必须忘记今天这件事,什么都没有发生,听见没有?

听见没有——

听见没有?

听见没有。

大姨父放水在一个大盆子里,命令我自己洗干净,不停地说:一切都没有事情了,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不做声,大姨父掀掀我的裙子,粪便掉在地上,我脚下是稀黄的秽物,秽物还在蔓延,渗进了我脚丫里。我移不开也提不起双脚,羞耻抽空我的力气,我的下巴简直搭在胸前。大姨父拿起牙膏挤在我牙刷上,继续说,把身子洗干净后再洗口,洗了口,一切都死了,不许再说,否则活过来的东西会要你的命。

我懵懵懂懂地点头。大姨父命令我重复:什么都没有发生,永远不能说没有发生的事情。

我不说,什么也不说。从大姨家回来后,我懒得说话,开始是怕,而后习惯,万分奇怪的是,一股恶心的气味时常在我身边萦绕,提醒我督促我刺激我,羞耻。羞耻。我怎么能出口我的羞耻呢?我的心颤栗不止,马上,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一遍遍地响起: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心慌意乱,幽冥自闭。我恍惚着,六神不安,那股令人恶心的气味又飘来了,在我鼻子和嘴巴边呼啦啦地奔跑,我甚至能听见它们张狂而暴烈的声音,犹如热沙锅里炒熟的豆子,争先恐后、气势汹汹地爆开,上窜下跳,让人手足无措。我对着风扇吹,它们很有能耐地纠合风扇,一起朝我发难,连我的脑袋都被它们袭击了,装满了“臭”字。

它究竟从哪里来?在我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做一件事情时,妈妈抓住我肩膀,着力摇晃——是不是有人欺负了你,你告诉我。

我怎么能说呢?我怕。说不出口。妈妈偏不放过,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较上劲的事她绝对不会放弃。妈妈不停地摇晃我的肩膀,追问谁欺负了我,她许诺一定会帮助我教训欺负我的人。我根本无法启口,心理上的耻辱感如同一块巨石封闭一个地盘,我搬不动,也不希望搬开它。妈妈一次次追问,我一次次地泪眼婆娑、心碎欲绝地蹲下来抱住自己。爸爸拍拍我的脑袋说,婴宁勇敢,忘记不愉快的事情,告诉你自己,它们与你的现在无关。

爸爸的话多么及时啊,就像一根绳子,紧紧地系住我遮羞的布匹,这块布匹慢慢地严实地盖在我耻辱的身上。我一遍遍鼓励自己:那是他们的事情,与我无关。依靠这句话,我似乎赶走了令人万分恶心的气味,我在心理上删除它存在的空间。

但它并没有走远,在我成年后的某一天,又一次被羞耻袭击,那股令人恶心的气味又回来了,粗暴地在我心理上大兴土木、安家落户,恣意地朝我发难。

现在,那股恶心的臭味就萦绕在我鼻子周围,压迫我的呼吸。我放下画夹和笔,站起来,走向清江,但臭味似乎更浓烈了,简直袭击我的鼻子,我屏住呼吸,蹲下来,双手捧起清江水,把整个脸庞埋在掌心里。

清醒了一些。坐在满是石头的滩边。对面是清秀如女人眉毛的山峰,一座座地绵延开去,在云雾深处。青绿的水流倒映着天空、群山、云雾——这是朝下生长的大地。

我重新打开画夹,画了一座倒置的青山,山峰如同刀刃插在画页底部,上面是逐渐丰腴、内容丰富的山架和山脚。云雾飘渺处,如同澄明的江水,而山脚上空萦绕的江水此时成了云雾。我把整个倒置的山体涂满了红色,鲜红的颜色犹如血液顺着刀刃朝下切入。

5、纳凉晚会,

我们跳了《友谊地久天长》

小荷的舞步进步很快。当然与她的努力须臾相关。

我开玩笑说:“没想到啊,你是当真学习跳舞的,不简单。”

小荷迎着扑面而来的江风,甩甩扎成马尾巴的头发,眼睛眯起,眼角堆起菊花般的皱纹。丰腴也没有遮掩多少她的眼纹,可以看出她的辛苦。小荷接过我递来的水杯,喝着茶水,即使刚刚经过较为激烈的运动,她仍然保持饮水的缓慢,这样看起来,她并不是特别热,反而有一种从容。我刚认识小荷时,她喝水可不是这样的姿势。她是端起茶杯咕噜咕噜地一饮而尽,而我茶杯里还有半杯水,她握着空茶杯,不好意思地望着我,自我解嘲:瞧我那个渴样,真是狼狈。在小荷慢慢把喝水减速为饮水时,我心中就估摸到她的自卑。她想强烈地改变自己形象,也许在她潜意识里,她认为她是个粗人。

搂着小荷的腰慢慢舞蹈时,有点难受。小荷身上洒了不知名儿的香水,味道浓烈,异常刺鼻,想必是很低劣的香水。长江风顺着我们的旋转剧烈地传播那股刺鼻的味道,我忍不住耸耸鼻子。小荷觉察了,脚步缓慢呆滞,有几次都踩在我的脚上。小荷歪着脑袋,小心询问:你不喜欢香水味道?

我微笑,没有做声。

我听说,有些人对香水味过敏,抱歉,我应该问你下。

哦,真水无香。香应该是一种成熟的标志,它犹如人的气韵,看不见摸不着,却充满人的意念。

小荷静默地笑笑。中场休息时,她突然告别离开,很着急的样子,口辞闪烁。

我慌忙问,是不是我刚才乱说的一番话冒犯了你?请别在意,其实,你觉得怎样舒服就怎样,是最好的。

小荷连连摆手,说家里有事,要先离开一步。看着小荷怅然若失的背影,我摇摇头。

说来奇怪,就在一个人靠着汉白玉栏杆吹风时,我一偏头,突然发现一个左右张望的老妇身影,她清颀的个子在人群中很醒目。是我老伴,心中一惊,她怎么到这里来了?她来干什么?

我嗨嗨地招呼,老伴停下来看我,似乎在琢磨什么。马上,老伴朝我走来。

你在这里?

我点头,说,这里的江风吹来,真是爽快。

老伴回头朝广场上舞蹈的人群望了眼。我拉她去跳舞,她挣脱我的手,说自己一运动就浑身不舒服,又问我——你不是喜欢跳舞吗?

是啊,是啊,我跳一会儿,休息一会儿,你看我跳舞去。我跟着音乐节奏,给脚步加上弹力,一个人跳进广场舞里。几个回合后,我看见老伴没有兴趣呆下去,连忙退出来,问老伴自己的舞姿是否还入眼。

老伴摆摆手,只说,这样的场合,我看着眼睛就发花,到底是年纪来了。我跟着老伴回家,她嘟哝,没有什么意思,闹哄哄的,吵得人头疼。回家她就坐在椅子上流虚汗,我知道这是缺少运动的结果,但说给她,她根本不会听,我也懒得费口舌了。

晚上睡觉时,我突然想到,今天算是幸运,要是老伴来,刚好碰到我与小荷跳舞、交谈,她会怎么样?不过跳跳舞而已,又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何必自寻烦恼?一番自我疏通,马上进入了睡眠。

第二天清晨,我整理书柜,突然发现年初送给婴宁的香水,婴宁说她现在闻不得一点带有味道的气味,我只好收起来,放在书柜里。我有了一个主意。

我送给小荷cd香水时,她一点也没有推辞,接过后,也没有说什么。我拉小荷舞蹈,她一直沉默,半响后,对我说:“从来没有一个人送我在百元以上的礼物。”

我告诉小荷,这本来是我送自己女儿的,但是她讨厌一切气味,就像你曾经说的,她可能对香水过敏,反正放着也是浪费,干脆让它发挥用处,这不是适得其所吗?

小荷带着羡慕的口气说,你女儿真有福气,有这样的好父亲。

接着又说,我这个徒弟也有福气,遇到了好师傅。

这是一个还算聪明的女人,不过不甘于贫困罢了,想努力改变自己。我带这样的徒弟跳舞,也自得其乐。在我们被推荐作为广场舞的代表参加滨江纳凉晚会时,小荷显然兴奋极了,抓着我的手臂问,真的?我们要站在舞台上表演?

我心里清楚,小荷兴奋的不是跳舞,而是在舞台上表演。也不是在舞台上表演,而是被选成演员,代表广场舞露脸。似乎还不恰当,应该说,小荷的努力得到承认,她基本可以告别粗人、没有文化、被人看低的自我称呼。我几乎看穿,被她一再掩藏的自卑。而站在舞台上表演,无疑,给了她意想不到的自信。

训练很刻苦,连中场休息,小荷也免了,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跳。我们选择的舞曲是《友谊地久天长》,经典曲目。

其实,我们已经很熟练了,但小荷不肯轻易放松,来得比我早,走得比我迟。常常为一个小动作,小荷要求我们停下来,分解成细节,力求完美,不停训练。我气喘吁吁,练得满头大汗,她也是,汗水在她鼻尖沁出,但她根本不准备休息。

我朝小荷挥手,说,我可是一个老头子了,体力不比年轻人,你再不允许休息,我可要罢演了。

说完,径直走向亭阁里的石凳。小荷愣了一会儿,跟在后面跑来。

哎哟,劳烦师傅了,徒弟赔罪。小荷生怕我退出纳凉晚会,很殷勤地给我准备茶水,又在一旁摇起她带来的扇子。

我累得腰酸背疼,用手捶着脖子颈椎。

小荷放下蒲扇,马上站在我身后,说,我来给师傅按按。小荷的手法很熟练,一招一式均在关节上,我能肯定,小荷受过按摩的训练。我闭着眼,享受她恰倒好处的按摩。

夸奖小荷手法准,她开始只是说师傅过奖了,紧接着把话岔到一边。看来,小荷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地浪费口舌。

在我睁开眼睛时,我发现一双含着怨愤的眼睛,我的眼睛被刺来的怨愤狠狠地打击了一下。为保持稳定的视力,不禁眨巴几下眼睛。的确,在亭阁前右上方的台阶上,我的老伴如一块黑岩石站着,正紧紧盯着我们。

老伴来多久了?

我甩开还在按摩的手臂,站起来。告诉小荷,今天天气太热了,想早点回去休息。

小荷着急地喊道:曲子才练习一半。

一半就一半,我离开亭阁。小荷还在喊:师傅明天早点来。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声师傅喊得及时。

我老伴怀疑我和小荷有了不寻常的关系,逮着机会要我说个明白。我说不明白,没有她理解的异性关系,根本没有,我如何说?还有三天就要参加纳凉晚会,我跟老伴说,你如果不放心,可以每天晚上跟着我去看,我们仅仅在一起排练,要参加纳凉晚会演出。

老伴几乎成为一个窥视者,远远地,她看向我的目光充满怨恨。在家里,她翻我的衣服口袋,闻衣服上的气味,话语里带着刻毒。我硬着头皮忍受下来,姑且参加晚会完事。

纳凉晚会那天,老伴发现我送给女儿的香水不见了。她要我老实交代香水去了哪里,我心中咯噔了下,要是告诉她实话,她今天非搅黄我们的节目,如果不给她一个交代,她肯定不会罢休。我实在不想影响今天的演出,慌忙告诉老伴,上次去女儿婴宁那里,偷偷放在她家里了。

走出家门就给婴宁电话,无奈,电话不通,给女儿发了一个短信:如果你妈妈追问那瓶cd香水,你一定告诉妈妈,你在家里发现香水后,闻不来气味,把香水丢了。看着手机上的“ok”显示,我如释重负,专心准备晚上的演出。

搀着小荷的手出场时,我的手不禁抖动了下,我知道,老伴就在台下,怨恨的目光如同掷出的钉子打在我的手上,我屏住气力,慢慢恢复常态。

谢天谢地,好歹没有出什么差错。我们的交际舞《友谊地久天长》在纳凉晚会还算出彩。

6、果然是那个女人。

满池塘的水哪里是水,是祸害。我愤愤地想。

我确定,那个用池塘水显形的女人,一定是来我们院子里要老路帮助她摘花的女人,她出现在梦中,怎么能是毫无缘故?肯定是有原因的。我相信冥冥之中,有一种暗示,向我提示生活的陷阱,要我当心,要我质疑表面平静下的阴谋。这与我年纪大没有多大关系,我历来就是这样,抓住某些细枝末节不放。不是说细节决定成败嘛,说不准,我整个生活都搭在这些细枝末节上。

婴宁还是一个孩子时,她突然不爱说话,常常冥思苦想,做任何事情都恍惚不定,难以集中精力。那时,她多像一个被鬼魅掏走灵魂的孩子。我观察到,这些症状是从我姐姐家回来后产生的,想必,婴宁在我姐姐家里受到了惊吓。现在想起来,仍然气愤。我姐姐参军读书后,分到一个好单位。姐夫自小家庭富裕,他们自认为我们不过是穷知识分子,想巴结他们,揩他们的油水。可能吗?谁依靠揩油水占便宜就能发财?笑话,我确实是当作笑话置之不理的。但婴宁忧郁的模样要我一定弄清楚,他们对婴宁做了什么。

还没来得及问姐姐,姐姐寻上门来,说婴宁拿了保姆的钱,当场被保姆捉住了,婴宁哭着乞求保姆不说出去,保姆一时可怜她,就用那些钱给婴宁买了新裙子。姐姐指着阳台上晾晒的黄裙子说,喏,就是那件,你还以为是我买的。

不可能,婴宁从小就不拿人家东西,怎么去拿你家保姆的钱?我要姐姐等婴宁放学回来对质。姐姐叹气,说:“我还是希望不是,你这样袒护,简直不可思议。”她不满意地离开。我等婴宁回来,询问她裙子怎么来的,婴宁突然哆嗦不清,一会儿大姨父,一会儿保姆。我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不说清楚,我就把你送回你大姨家。

婴宁突然喊道:我不去,我不去。他们是坏人,欺负我,我害怕。

果然这样。姐姐相信一个保姆的话,却认定我袒护女儿,认定婴宁拿了保姆的钱——多么令人气愤,婴宁不过一个孩子,我作为母亲必须维护婴宁的尊严:“好,不管他们怎么欺负了你,你肯定是被诬陷的,我也没有这个姐姐了。”

我记得道姑的话,可不想小事坏成大事。我专注这个细节——满池塘的水都飞了起来,实际是一个女人的形体。难道不是梦在提示——这个女人已经在干扰我的生活?

我跟在老路后面,隔着人群,老路朝着滨江广场走去,那里人山人海,黑压压的,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落在地上的乌鸦。我的头疼起来,浑身是汗水,心中估计,老路去广场跳舞了,他年轻时就喜欢跳舞,没有什么。我现在要弄清楚的不是老路跳不跳舞的问题,而是他的搭档是谁,如果固定,是不是那个要老路为她摘花并出现在我梦中的女人。

头昏得厉害,我想回家吃点丹药再来。如果要抓住什么,太早和太晚都不大可能,只有中途杀去,这样遇见的概率才大。

不紧不慢地踱回去,闲散了一些,人感觉轻松许多。

不晓得为什么都喜欢热闹,踱向滨江广场时,我反复想这个问题,这里简直吵翻了天,孩子的叫喊声、小贩招揽生意的吆喝声、夜市城的吵闹声、音乐声……简直能把人吵昏,还解什么凉。走过广场,广场舞好象在中场休息,我站在台阶上四处张望,反正人多,谁也看不见谁。正在我望向江边的汉白玉栏杆时,老路正朝我招手。

他一个人?

不大相信自己的视力,我预感,可能他早已看见了我,所以支走了她。在感觉和视力之间,我无条件地信任感觉。

老路一个人在广场舞中穿梭,简直要我好笑。你这会儿是一个人舞蹈,但肯定不会老是一个人跳来跳去,那样,岂不被人骂为神经病、疯子?而他偏要一个人跳给我看,我越发相信,他在掩饰,为什么掩饰?因为有了不希望我知晓的事情,才掩饰。这是欲盖弥彰。

第二次跟踪到广场时,我发现,与老路跳舞的女人,正是在我梦中出现的女人。果然啊。一阵心虚,五味杂陈,我并不意外,这是意料的结果。他们配合得异常默契,在我眼前翩翩起舞,我看见他们在一个穿花的动作中,两个人的眼神粘在一起,我预感,事情可能比较复杂。

怎样复杂?心里冷笑了下,妖精再有花样,也跳不出如来佛手掌,我倒要看看他们怎样复杂法。我坐在草坪的一个树墩上,刚好背着光,蚊子却喜欢阴暗、潮湿的角落,它们看见我这个傻子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起奋力地围攻我,我浑身都是疙瘩,耳旁尽是要人烦闷的嗡嗡声。忍耐吧,我不能离开,这里是最好的观察角度,挥舞着手臂赶蚊子,在口袋里摸出丹药,喂进嘴巴。

中场休息了,老路和那个女人走到汉白玉栏杆边,女人中途弯腰提起一个纸袋——那是什么?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女人从纸袋里居然掏出一个小茶壶,老路也伸手朝纸袋里掏,拿出两个茶杯。

这个女人果然有心计,老路在夏天的确喜欢喝一皮罐泡的茶。他们慢吞吞地喝水,似乎在闲聊什么,在说什么呢?这里到处是人,到处是声音,说什么也都可能,喧闹就是最好的遮掩。

女人帮老路又倒了一杯水,她自己的水杯这次没有满,因为茶罐几乎刚做了个倒水的姿势就被收进纸袋里。女人喜欢歪头,她的长波浪头发被挽成马尾巴,从身影上看,增添了几分活泼气息。

喝完了茶,女人把茶杯收进纸袋。广场舞曲正好响起,女人把纸袋放在刚才的地方,他们挽手跳起来。

被蚊子叮得实在难以忍受,退到汉白玉栏杆边。江风吹来,湿气打在我脸上,感觉舒服多了。我退后,尽量离广场远点,刚好又能看清楚他们。下半场时间很短,只有半个小时就结束了。

我盯着老路。他们相互招了个手,女人走过去拿起地上的纸袋,离开。老路退下来,靠着广场边的石凳坐了下来。显然,他想坐一会儿再走。

我赶紧回家,一定要在老路回去之前回到家里。我不想让他现在就知道我跟踪他,他会以为我发现了什么。我还只是证实了那个女人可能在干扰我的生活,而她怎样干扰,还没有依据。我要耐心等待。

7、妈妈,不要再三问我

有关气味的事情

临近傍晚时,我发现两个未接电话。这是常有的事情。手机对于我而言,意义不大。我不喜欢交流联系,我的手机只是固定几个号码,我的父母、单位和美术业界,大半时间,手机作为时钟存在。我正是在看时间时,发现父母来电的。

还有一个短信,是爸爸发来的,说香水事情,如果妈妈询问,要我承认香水是我丢了。

一阵臭味又飘来了。我着力地耸了下鼻子,把手机摔在沙发上,依次打开所有的窗户。

咚咚——干脆毫不犹豫的敲门声,妈妈来了。

果然是我妈。她进门就嘟哝,在家啊,怎么不接电话?

我没有做声。她应该知道,我肯定当时没有听见,这是常有的事情。她多少也习惯了,如同她的嘟哝,我也习惯了。

宁宁——妈妈似乎欲言又止,我看着她,听她说下去。

你爸爸是不是给你打了电话?我点头,补充一句:也没有听见,没接到。

妈妈哦了声,坐在沙发上喘气。我递给妈妈一瓶矿泉水,妈妈犹豫了下,拧开矿泉水盖子,我递给她一个茶杯,妈妈把矿泉水倒进茶杯里喝。

你爸爸曾经给你买的香水,你说闻不得有气味的东西,没有要,你爸把香水收哪里了?

我转身面对妈妈。黄昏的余晖从窗棂斜射进来,倾洒在沙发上,妈妈的脸庞一半在金黄的余晖里,另一半在阴影中,颜色的错位让妈妈看上去遥远不真实。妈妈被我盯着,似乎不好意思,她挪了下身体,背靠在沙发上,余晖掠过她的鼻尖,留下蛋黄色的光圈,让我想起滑稽的圣诞老人。

妈妈耐心地望着我,我脑海里马上闪现出爸爸发给我的短信。我对妈妈说:“我讨厌香水,也讨厌说这个词,它让我感觉不舒服。我记得——爸爸又把香水给我带过来了,当时感觉房子里的气味令我无法忍受,很气恼,就把香水丢了。”

妈妈眼睛眨巴了下。鼻子上的光辉没有了,她完全在阴影里。我突然反应过来,妈妈问的是——爸爸给我买的香水,我没有要,他把香水收哪里了。而我刚才的回答,似乎只在按照爸爸的短信辩白。眼睛不由地瞟向沙发上的手机,它正在妈妈的身旁。

我补充,爸爸当时把香水放哪里——我不知道。

妈妈回头,也许是顺着我的眼睛,也许是我的眼睛提示了她,她看见我的手机。拿起来看,顿时,她的脸色一阵潮红,眼睛瞪大了。妈妈发现了爸爸发来的短信,我在摔手机前,正在读短信,也就是说,手机当前的显示正是爸爸发来的短信。

你们合伙欺骗我。妈妈站起来,很恼怒。

妈妈——我小声叫道。

你,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打听那个香水礼盒?香水不见了,而你爸爸要求你一起撒谎,这说明什么,孩子?他不正常,他被一个女人迷惑了,而这个女人正在搅乱我们的生活。

我愕然,脸色发热,一阵阵腐烂的味道跑进我鼻子里。我捂住鼻子,朝妈妈摆手,要她不要说了。妈妈奇怪地看着我,显然想说出埋藏在心里的话,她竟然拉住我手臂,要我坐下来听她说——你爸爸在广场跳舞,认识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跑到我们院子里来,要你爸爸给她摘花。你爸爸送她香水,肯定也送她别的东西,你说他们的关系——

我腾地站起来,打断妈妈——你没有看见,不要乱说,再说,送就送,你看不过眼,就不理他们……

妈妈离开了。

我赶走了她,我感觉满屋子里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压迫我的鼻子、胸口,令人烦闷不安。紧紧捂住鼻子,气味更加浓烈了,我举着手看,气味分明在我手上,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气味是从我身体散发出来的,我如何赶走它们?

其实,很长时间我已经赶走了它们。

它们在我身体彻底苏醒并繁殖,是在我一次写生归来后。因为天气缘故,我提前一天回来,到家正是中午,推开家门发现他和来我家做家政的一个女人正躺在我床上。我认识这个女人,她已经为我家做家政有一两年了。她做事勤快、踏实,人也长得水灵,虽然丰腴了些,但她为人亲和,我感觉容易接触。他也这样认为,时不时给她一些小费。现在,他们赤裸着身体,交缠在一起,白花花的肉体晃得刺眼。一瞬间,我看见四肢交缠在一起的大姨父和保姆,耳边响起保姆奇怪的叫声和大姨夫啊的声音。它们如同一把刀刃,切断我的意识防线。出于本能,我弯了下腰,尿液(多么让我难以启齿的词啊)失去了管制,顺着腿子流了下来,更令人难堪的是,尿液滴落在地板上,发出答答的声响。

耻辱再次笼罩了我,在我身边编织密不透风的墙壁,墙壁里我汗水涔涔。我仅有的意识是——我要打破这个令人窒息的墙壁,必须消失,马上消失,只有消失才能消弭那些嚣张跋扈的气味。

跑进卫生间里,打开所有的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里,我反锁住大门,身体死死地抵在大门上。哗哗……啪啪……很快,盥洗缸、浴缸里的水满了,漫了。正是深秋,外面下着清冷的雨,凉水浸过我赤裸的脚踝,我没有一点感觉。我扒下自己的裙子,坐在水流不断升高的地面。我需要这些水流,哗啦啦的,能漫漶我身体的水流,我想把自己交给这些水流,直至淹没。当然,也会淹没气味,淹没我的耻辱。

他拍门,一遍遍地叫唤——婴宁,婴宁……

我不做声,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把热水器的蓬蓬头打开到最大。我觉得还不够,在心中祈求水流的声音更大更肆无忌惮。

婴宁,婴宁——我被呼唤拉出水面,又看见羞耻推动腐烂、腥臭的气味,如同大风席卷枯枝败叶一样,所向披靡。我捂住耳朵,双腿拍打着流水——啪啪啪……

那么多的水,漫过我双腿,腰际,还要漫过乳房、脖子。他在门外啊啊地叫着跳着,因为水流从卫生间大门下溢出,漫到他的脚下,漫到客厅里。他焦急的声音只有一个词:水,水。

我把头朝下,埋在伸长的双臂间,双腿不停地拍打。

啪啪啪……

求求你,婴宁,开门好吗,我什么都答应你。

水漫到我的脖子,只要低头,我的脸庞就在水流里,我感觉自己成为通体透明的鱼,洁白而轻盈,随水漂浮。冷冽杀死了所有的气味,我被漫漶的流水肢解,我不是我自己,然而,我成为真正的自己。

这是我一个人的王国。我说:走吧,都走吧,我只想一个人呆着。

妈妈,不要再对我提气味的事情,否则,只有让你离开。我放下双手,若有所思地跑到卫生间里,我打开盥洗缸的水龙头,把双手放在水流下。

8、究竟谁病了

你把香水送给了那个女人。

老伴阴沉着脸庞,拦在我面前,刚刚打开的家门被老伴狠狠地按在一边。

怎么可能呢?我把香水又带回婴宁家,我刚打电话给她,她说她丢了。

我故作轻松地一笑,拉开按在防盗门上的手臂。哪知,手臂很有力,我退回我的手,想从老伴另一边侧身进门。

老伴反应很快,在我进门之前,死死地靠着。她的眼睛又瞪起来了,在昏黄的灯光下,带着冷酷和坚硬。

我停下来,看着她。也许,她去婴宁那里得到了实情,婴宁不会撒谎。

她冷冷地盯着我,嘴唇龟裂,声音沙哑,你撒谎,还要婴宁撒谎,这些充分证明你心怀叵测。

我求饶似地看着她,说:让我进来吧,我才下舞台,累得很。我上下眼皮疲倦地耷拉在一起。

跟在老伴后面进了屋,刚刚坐下,手机响了起来,是我的手机。掏出手机,不由地望了眼老伴,她的眼睛与我对上。

唉,真不是时候,是小荷的电话。

我磨蹭着接听。

估计小荷从我冷淡、迟缓的声音里听出了什么,小荷并没有说什么,就匆忙挂断电话。可是,小荷不说什么,却比此时说了什么更加暧昧不清。真令人沮丧。

老伴果然不肯罢休了,指责我与她关系不清白,搅乱我们家庭的正常生活。老伴下结论,那个要我为她摘花的女人,与我跳舞,我送给她香水的女人,肯定不是正经女人,她在耍阴谋骗我的钱财,骗我的感情,是个妖精,不要脸的妖精。

我怔怔地望着老伴,她唾沫飞溅,脸色潮红,满头大汗,被汗水濡湿的头发被她满腔怒火震得颤抖。她一杯一杯地喝水,不停地说骂,甚至说,那个女人会害死我们一家人的,是祸水,她的梦已经提前暗示了她。

我忍不住了,说,不要这么说她,她只是一个……女人。

老伴冷笑了一声,说,女人?这样的女人只能是祸水,我的梦都提前告诉我了,我要赶走这个祸水。

我懒得说话了。老伴在气头上,我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只能惹她更加生气。老伴看着我执迷不悟的模样,指着我说,你病了,还是疯了,你看不清楚这个女人啊,还要上这个祸水的当。

老伴烦躁不安地在房间走来走去,丝毫没有睡意。她面颊绯红,双眼异常明亮,嘴巴不停地嘟哝,祸水啊,你都看不出来了,你这个病人病入膏肓了。

半夜时,她还不准备睡,居然给婴宁电话。一遍没有人接,打第二遍,第三遍。我晓得,婴宁经常睡觉很晚,电话从来丢在一边。终于,婴宁接电话了,老伴一下子兴奋得语无伦次,喊道:婴宁,你爸爸到底和那个女人胡搅蛮缠着。

我很生气,想夺走她手中的电话,她很机灵地闪了个身,又说:谁?就是送香水给她的那个女人……你不信?我怎么能骗你——老伴放下话筒,看着电话,估计婴宁挂断了手机。

老伴低声说,好,我没有依据,我会让你看见依据的。

唉,我实在想不明白,老伴把婴宁扯进来干什么,难道为了孤立我?摇摇头,我没有什么值得人看贱的,何苦呢?

第二天下午,我出门溜达时,想起昨天晚上的电话,小荷从来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昨天晚上给我电话,应该有什么事情。想了想,掏出手机,小荷的声音似乎疲倦,还有几分沙哑,小荷告诉我,昨天晚上参加纳凉晚会演出的时间,家里被盗了。

果然出了事情。我赶忙问,还好吗?

小荷的声音有了哭音,说,儿子电脑不见了,放在柜子里的现金,有三千多元,是儿子暑假补课和开学的费用,全被盗了。

我跟着惋惜,问小荷是否报案,问过又责怪自己迂腐,报案又怎么样?能破案吗?手机里传来她抽鼻子的声音。我理解——这样一个家庭,三千多元意味什么。

我只有安慰,不要太伤心了,身体要紧,钱去了还能挣来,身体可挣不来。电话里的哽咽声慢慢变成了抽泣。我跟着伤心,小荷在为儿子的学费担忧。

我还有一些私房钱,这方面,老伴倒开明,并不反对我攒私房钱,也不干涉,理由是,除开工资,还能攒到私房钱,是本事,处理事情也游刃有余。我想帮助小荷,对于没有多大收入的女人,遇到急事,我真不知道小荷如何处理。晚饭后,我借着散步的机会溜出去,出了家门,慌忙拔响小荷的电话,告诉她,我想来她家看看,是否介意。

绿园路第25号2楼。

绿园路第25号2楼,好,我马上来。

绿园路是个民宅集中地方。25号楼在最里面,一楼堆放着杂物,小荷住在二楼,租的房子。门虚掩着,我还是按门铃,小荷拉开防盗门,眼前的她穿着睡衣,劣质而透明,但她双眼红肿,头发乱蓬蓬的,好象一下子老去十岁。

我该怎么办啊?小荷的眼睛望向我,可怜巴巴的。

我进了房间,里面异常简陋,但还算干净。

我到哪里弄这些钱给儿子交费啊,我,我连累了儿子……小荷的泪水无法抑制地奔涌而出,接着说,我跳什么舞呢?以为能上舞台表演就改变了自己身份形象?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如果不跳舞,我就不会很晚回家,家里就不会被盗了。

我抓住这个可怜女人的双手,把钱放在她的手上。

刚好有三千元,解下你燃眉之急。

小荷愣愣地看着手上的钱,眼泪再次奔涌而出。显然,她很感激,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眼泪啪地滴在我手上。这个无助的女人,我不禁抽手为她拭去泪水。

突然,我身后传来婴宁的尖叫。婴宁和老伴正站在门前。

小荷也低低地啊了声,手里的钱掉在地上。我朝婴宁她们奔去——婴宁,你怎么……

婴宁指着小荷,手指颤抖,嘴唇发白,嗫嚅着“怎么是你?”接着,双手捂住鼻子。旁边的老伴也万分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扫了眼小荷,回到婴宁身上,叫道——婴宁,这个女人一定欺负过你。

婴宁转身,蹒跚着下楼。老伴跟在后面,颤抖着声音喊,小心点,小心点。

我回头看小荷,她正呆若木鸡地站着。小荷被我一望,头低了下来,问,那个——是你的女儿?

我点头。突然,一个不祥之兆袭上心头。

对不起。小荷万分难堪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了头。

9、我不是我自己,

然而,我成为真正的自己

气味。腐烂刺鼻的气味简直如同毒气跑进我的胸腔里,我只有逃,逃到能消失、淹没自己身体的地方,否则,我实在找不到摆脱毒气穿肠的办法。

妈妈跟着后面跑,婴宁,婴宁,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妈妈,你比我还要执拗,你总要抓住某个细枝末节不放,穷根究底,誓不罢休。我不能停下来,要是再被你抓住手臂,你一定要弄个明白,一定要我回答——我怎么了?

我能说清楚吗?我能启口我的耻辱?

这恶心的气味,如同墙壁包围、笼罩了我,里面的臭分子在发酵在繁殖,还在膨胀,压迫我的鼻子、嘴巴、耳朵、眼睛、毛孔,使它们不得不屈服。我的血液肯定不是红色的,而是黑色,那么多的臭分子已经改变血液的颜色,在肌肤和血肉的缝隙里散发毒气。我怎么能说出来?我说不出来,这令人羞耻的气味,诸如尿液和粪便,它们天生地应该隐蔽在私密的空间,出示公众等同露丑。我闭口漠视,等于编织一块遮盖自己羞耻的布匹。

妈妈,我不说,你们已经看见,这块遮羞布已经被我散发的毒气腐蚀,它几乎不能遮体。让我跑,不要跟着我。我要找一个能遮掩的能消失的地方,没有了毒气。我的血液成为红色,我能成为真正的婴宁。

水,水。我脑海里漫起白花花的不断生长的水,水分子在哗哗——啪啪——的嚣响中活跃,它没有敌手,它的洗涤和消弭功用能让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信任一颗颗晶莹光洁的水滴,甚至,我预见,只有水滴能让我最好地隐蔽,我打碎那道围剿的墙壁,我不再是我自己,然而,我成为真正的自己。

我想起,我答应和他结婚的那段日子。他迷恋上我家院子里的池塘,有一年暑假,他天天来池塘,在池塘里游来游去,像一条鱼,突然沉没在水下,在我一阵惊恐的呼喊后,他的头从水面冒了出来,朝我挥手。眨眼间,他又不见了,我努力睁大双眼在水面寻找,突然,水底下伸出一双手,拉住我站在池塘边的腿子,我吓得失魂落魄,跌在水里,他托住我的身体,叫嚷着安慰我:胆子大些,跟着我学。

胆子是练大的,再大些,你什么都不怕了。

他耐心地教我学习游泳。我时常被自己惊吓,手脚忘记运动。

你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条鱼,平衡着身体,左右摇曳,从容自如,游刃有余。

我想象自己成为一条鱼,放松,四肢扑打着水流,左右平衡。在我扑通着跟他落水的刹那,我感觉我成为一条鱼,水把鱼托了起来。水是鱼最好的归宿。我答应了他的求婚。

几乎下意识的,我跑回父母家的院子,站在池塘边,长长吁了一口气。黑糊糊的水面在夜风里荡漾,远处路灯漏洒的星火抛光在水面上,如同给水面抹了油,一层层地在我脚步的拨动下翻涌、颠覆。

真好,凉而不动声色的流水,在池塘的包围下,齐心协力地接纳一条鱼的回归。夜风轻缓,水分子热情、善解人意地在池塘周围跳跃、浸入,它们手挽手,轻轻吟诵夜曲,也把它们自己渗透在夜曲里四处飘散,它们不是平凡的水滴,是有抱负的有气节的忠实内心的水滴,它们渗透了整个夜空。

双腿,腰际,乳房,还有脖子,我带着它们走进水流的天空。马上,嘴巴和鼻子也要被水滴渗透,我一步步走在水的天空,感觉水把我从鱼变成一只鸟。广阔的天空下,清新的空气饱含水的香味,我被水滴清洗,我不再是自己,然而,我成为真正的自己。

婴宁——

若有若无的呼喊,是妈妈的声音,多么遥远啊,声音再也拉不回我,我庆幸,我信任了水滴,我掌握了自己。

呼——哗——啦——我耳边的声音单纯、隐约,却有水滴的清亮。如果没有猜错,那是神唱的夜曲。

10、没有找到祸水,

我不能倒下

婴宁走了。她果然被那个祸水干扰了正常生活,又被祸水逼死。小事果然坏成了大事情。

我简直气疯了。

可怕的梦又缠绕上我,闪电如同鬼魅的青面獠牙,暴雨如注,院子里园林的一棵樟树下,小婴宁在哭泣。我要找她回来,雨水是多么大啊,院子里全是白花花的雨水,双腿淹没在水里,我弯腰伸手在水流里左捞右找,小婴宁不见了。然而,就在抬头的瞬间,我看见,园林上方的池塘升起了水柱,不,不,是池塘里的水变成水柱飞了起来,然后,满池塘的水跟在水柱后面飞了起来,白花花的水,晶莹透明,左右摇晃着飞起来,如同丰腴的风流女人扭着腰肢。池塘水飞着飞着,慢慢显形,成为她的背影,一步三摇,波浪般的长发披搭在肩上。

这个祸水,害了我女儿,害了我全家。我一定饶不了她。

都怪老路。

可我再也不能朝老路发脾气了,他成为孩子,跟在我身后,傻乎乎地问我:婴宁跟我做迷藏,我吓着她了,她躲哪里去了?

我不做声,担心一出声,就忍不住自己的脾气,我不再想我的家人还有什么伤害。

老路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蹲下来,突然放声哭泣——都怪我,是我害了婴宁,我……

老路突然站起来,满脸狐疑地问我:我究竟做了什么?我不过可怜,想帮助小荷——

我还是不做声。老路每天都要这样问我,我说与没说,均无多大区别,但是,后果可能不一样。老路现在整个状态就是孩子。对于一个孩子,许多话说了不仅白说,还可能惹来麻烦,我疲倦死了,哪里还经得起什么麻烦。

一再告诉自己,那个祸水还没有得到应有的下场,我必须冷静,必须好好活着,不能倒下去。

绿园路第25号2楼。

那天,我跟在老路后面,他竟然一出院子门就给那个女人打电话,他果然想去找那个女人,肯定是约会。我刚刚听见绿园路第25号2楼,看见婴宁从院子门另一个方向低头走来。我一把拽住她,她一点也没有防备,被我吓了一跳,问我干什么。我着急地重复了那个地名:绿园路第25号2楼。

现在,那个地名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我非得找到那个祸水,她耍了阴谋诡计,应该有担当。

并不远,拐了一个弯,再过一个十字路口,朝右,走到一个巷道就到了。这个巷道就是绿园路,朝巷道里面走,最里面,一个堆满杂物的地方,是一个小物流场所。祸水在2楼,我爬楼时就想,她得给我一个说法,她要承担她犯下的错误。

可我泄气了,房间的防盗门紧锁。她不在家。

第二天,我选择中午去,房间还是锁着。晚上,我去滨江广场溜达,在广场舞中也没有发现这个女人。

等待广场舞散了,我不由地朝绿园路第25号2楼走去,房门仍然紧闭。

我突然满腔愤怒,这个女人以为逃跑就跑得脱?我来了力气,到一楼询问。可能时间晚了,一楼物流正准备关门,拉住一个小伙子,问他是否知道楼上那个女人去了哪里。

小伙子被我突然抓住手臂,很不耐烦,说,不知道。

我只好陪着笑脸道歉:“对不起,吓着你了,楼上那个女人,就是二楼租住的,我来找几次都发现门锁着。”

小伙子态度好多了,他声音平和下来,喊我阿姨,问我找那个女人干什么。

我犹豫了下,告诉小伙子,女人找我借了钱,现在我家老头生病了,要钱看病。

小伙子很诚挚地告诉我,他确实不晓得楼上住的谁,更不知道我说的女人去哪里了。

原来他们也是租的别人房屋。

房主呢?

房主在外地,所有出租人均通过房主的一个亲戚租住的。小伙子同情地看着我,说,阿姨,看您都不熟悉那个女人,怎么能借钱给她?现在的社会能随便相信一个人吗?

能随便相信一个人吗?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我突然伤心满怀,要是老路知道这句话该多好啊。

回去时,骨头简直都要散了。我朝嘴巴扔进丹药,站在路边的一棵樟树下休息。我双腿发软,右脚开始麻木。我狠狠地用大拇指指尖和食指指尖掐住右手虎口,狠命地掐,两个指尖抵触在一起,指甲几乎掐进老皮里,我需要疼痛,锥心的疼痛才能缓解麻木。

要是有一把椅子该多好啊。虽然惋惜,但是我异常清醒,我不能倒下去,我倒下去了,怎么能够找到那个祸水?这样一想,精神来了,一颗悬起来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责任编辑:侯波

猜你喜欢

婴宁老路小荷
在海一方(中篇小说)
小荷尖尖
新老路拼接段软土地基处理方案浅析
老路技术状况检测和评定在“白改黑”工程中的应用
小荷尖尖
小荷尖尖
小荷尖尖
假天真抑或真性情——婴宁形象之我见
婴宁之美
《婴宁》中的花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