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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与西欧商品经济社会萌芽的比较

2012-04-29汪崇筼

盐业史研究 2012年1期
关键词:西欧中国

汪崇筼

摘要:通过以“明清淮盐经营与徽商”为典型,同西欧的情况相比较可看出:西欧虽在中世纪以后由封建社会演变为资本主义社会,却仍属于自然经济社会的范畴。它是在产业革命以后才开始由自然经济社会向商品经济社会过渡的。西欧在产业革命以前,为适应商品经济发展而出现的银行、汇兑、复式簿记、股票、海事法庭等技术性措施,可被看作是那里商品经济社会萌芽的表现(导致当年西欧信贷技术得以发展的一个重要的历史原因,是那里的东西方贸易不平衡,出现贵金属货币严重短缺的现象)。中国在明清时期也有为适应商品经济发展而出现的一些技术性措施,它们也同样是中国商品经济社会的萌芽。为便于做中西萌芽的比较,本文以“明清淮盐经营与徽商”为典型,提出九个方面的例子。

关键词:中国;西欧;明清淮盐经营与徽商;商品经济社会的萌芽;比较中图分类号:K207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9864(2012)01—0003—12

笔者以往在探讨“明清淮盐经营与徽商”这个问题时,曾提出一个中国商品经济社会萌芽的概念①。后来,又试图以西欧的历史作为一个典型,以与中国“明清淮盐经营与徽商”这个典型进行比较。比较中却发现,中西社会发展进程有着巨大的差异,只是在这巨大的差异当中又能找到一些相同(或者说是类似)的地方。下面则是对中西两个典型进行比较所获得的体会,请学界批评指正。

一、西欧在产业革命之前仍属于自然经济社会

笔者在提出一个中国商品经济社会萌芽的概念时,也提出了“自然经济社会”和“商品经济社会”的概念,即“人类社会的发展,如果按照基本经济形态来划分,便可分为古代传统自然经济社会和近现代商品经济社会这两种最基本的社会形态”②。

所谓自然经济社会,是指在这样的社会里,人们的经济活动普遍只能达到“自给自足”的水平。虽然在这样的社会里,也有商品经济的成分,但它只是一个很小的部分,并不改变整个社会“自给自足”的本质。其中,因商品交换而产生的利润,即使被一些史料描述得再多再大,都不可能成为推动社会经济发展的主动力③。

但商品经济社会的情况恰恰相反。在商品经济社会,商品生产与交换是社会经济的主体,“获取利润”则是其本质。所以在商品经济社会,商品利润一定能成为推动社会经济发展的主动力④。虽然按照目前的探讨还难以用一个数字表明,当利润积累达到什么程度时,便可成为推动社会经济发展的主动力,但我们只需看看实际情况,便会承认这个主动力是存在的,并且它与近现代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密切相关。

中国由自然经济社会向商品经济社会的过渡,是在鸦片战争(1840)以后,因近现代科学技术的传入而开始的。在此之前,中国无论经历过什么样的历史发展阶段,都还是处在自然经济社会这一基本的范畴之内。

西欧的这一过渡则是在产业革命以后才开始的。在此之前,西欧无论经历过什么样的历史发展阶段,也仍然是处在自然经济社会这一基本的范畴之内。

这就是说,虽然西欧在中世纪以后由封建社会演变为资本主义社会,但那时的资本主义社会仍属于自然经济社会的范畴。这是笔者在探讨中所得到的一个重要的体会,它表明,“商品经济社会”与“资本主义”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过去,我们是把这两个不同的概念混为一谈。邓小平理论的提出,则是把这两个被混淆的概念区分开来,并已被我国改革开放以来的事实所证明。

那么,如何表明西欧在产业革命之前仍属于自然经济社会的范畴呢?下面便以中国“明清淮盐经营与徽商”这个典型为参照物,与西欧的相关情况进行比较。

(一)西欧与中国具有一定的可比性

西欧的产业革命以英国为先导,并始于18世纪60年代。蒸汽机则是在1784年(即乾隆四十九年)开始被应用于棉纺织业①。

据学者统计,英国于1780至1820年间棉毛纺织业的产值增长情况② 可如表一所示。

由表一可看出,英国产业革命以后,以棉毛纺织业为代表的工业产值有很大的增长,其中又主要是棉纺织业的增长,毛纺织业的增长则比较缓慢。而从数据分析来看,英国从本土出口的商品主要是棉毛纺织品③,并且主要是销往欧美各国。如以1836年为例④,英国的出口总值为5340万英镑,其中输往南欧占16.85%、北欧占18.73%、美国占23.22%;其他美洲国家占25.66%(以上合计占84.46%);亚非国家则占15.54%。

彭信威先生据中国清代同治十年以前的平均金银比价计算,1英镑约合银3关平两⑤。

由此便可知道,上述所列1820年(即嘉庆二十五年)英国棉毛纺织业产值5200万英镑,即约合中国同期白银15600万关平两(也即5200×3)。

关于同期中国纺织业的产值,可借鉴吴承明先生的研究成果⑥,以作一个粗略的比较。据吴先生估算,在中国鸦片战争以前的国内市场商品中(以1840年为基期考虑),棉布为31517.7万匹,并只是全国每年棉布总产量的52.8%,另外还有28215万匹是被用于纺织业户自己的消费。如果把这两个数据合在一起,则全国每年的棉布总产量为59732.7万匹;每匹产值以银0.3两计,则总产值为银17919.81万两(59732.7×0.3)。现考虑1英镑约合中国白银3两,故可折为5973.27万英镑(即17919.81÷3)。另外,中国每年还有丝织品价值约为银1455万两,又约合485万英镑(即1455÷3)。

中国在鸦片战争以前,人口约达4亿。英国大不列颠人口,则同期仅约1650万人①。如果以这样的数据进行比较,则中英是处在不可比的状态。但如前所述,英国的产品主要是用于出口。其中据统计,1830年时的大不列颠、法国、德国、美国人口总数接近1亿②。如果再考虑其他欧美国家和亚非国家(尤其是考虑印度),则英国产品的消费区域人口也同样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中国虽以内贸为主,但从明朝到清前期的棉布生产与销售情况又与英国的情况有些类似。即当时中国的棉布生产主要是集中在江南的苏松常嘉一带,销售则是面向全国,这便带有地区性出口的性质。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中国与英国的数据,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具有一定的可比性。而比较的目的也仅仅是要指出,英国在产业革命之前也同中国的乾隆时期一样,仍是属于自然经济社会的范畴,或者确切地说,是处在由自然经济社会向商品经济社会过渡的萌芽阶段。中国明清时期的淮盐生产与销售,则同样是具有地区性出口的性质③。

(二)列举中国五个方面的数据

关于“明清淮盐经营与徽商”的数据,以前曾有过估算。它们的原始数据是:④

1.明万历年间(姑以万历三十七年,即1609年计),徽商最富有家族的资产达银100万两。这时期的中国白银1库平两,可以粗略地估算为英国货币0.3497英镑⑤,即100万两白银约为34.97万英镑(也即100×0.3497)。

2.明万历年间(姑以万历四十四年,即1616年计),两淮盐商的流动资本总额约为银1000万两,即约合349.7万英镑(也即1000×0.3497)。

3.清乾隆时期(姑以乾隆三十年,即1765年计),最富有的盐商家族资产约为银1000万两。这时期的中国白银1关平两,约合英国货币三分之一英镑,所以1000万两白银约合333.3万英镑(即1000÷3)。

4.清乾隆时期(仍以乾隆三十年,即1765年计),两淮盐商群体的蓄资总额约为银7500万两,即约合2500万英镑(也即7500÷3)。

5.清雍正年间(姑以雍正五年,即1727年计),徽州布商汪益美的年度利润(毛利)约为银10万两,即约合3.3万英镑(也即10÷3)。

这里再补充两组数据。一组是,明朝万历晚期(以万历四十六年,即1618年计)淮盐平均年度经营总金额,为银358.29万两①,约合125.29万英镑(即358.29×0.3497)。另一组是,乾隆朝(姑以乾隆三十年,即1765年计)淮盐平均年度经营总金额,为银1572万两②,约合524万英镑(即1572÷3)。

(三)再出示西欧八个方面的案例

明清时期淮盐经营中的巨额资本是因特殊历史条件而形成的,这里不必赘述。但它既然已经形成,便表明中国当时的商业资本已经发达到一定的程度,这是毋庸置疑的。下面再把搜集到的另一些英国数据或案例予以示出:

1.1564年(即明嘉靖四十三年),英国的出口总值为109.7万英镑。其中呢绒为82.6万英镑,约占出口总值的75.3%③。

2.英国从17世纪末到18世纪的毛纺织品产值如表二所示④。这时期约相当于中国清代的康熙中期至乾隆中期。

3.哈利法克斯教区是全英国最大的教区之一,在1720年就有五万左右人口。“走过第三个小山后,……不久,我们就看出居民的职业。……几乎每一屋前都有一个张布架,每个架上都有一块普通的呢绒,或者一块粗哔叽,或者一块夏龙绒,这些就是这个地方出产的三种商品。……山坡一起一伏,……不管我们的视线朝着哪一方向,从山下到山顶,到处都是同样的景色:无数的房屋和无数张布架。”⑤ 1720年即为中国康熙五十九年。这表明,当时处在龙头地位的英国毛纺织业,在某种程度上也如同我国明清时期的江南棉布生产一样,还是处在家庭手工作业的阶段。

4.在产业革命之前,英国的生铁产量并不很高。如在1726—1740年间,其每年的生铁产量是在2万吨以下,约占全国需求量的三分之一,另三分之二则是靠进口解决⑥。当年那些可被称为英国“钢铁大王”的资本家们,又是一种怎样的情况呢?

苏格兰最初和最有名的大炼铁厂,就是约翰·罗巴克于1760年(即乾隆二十五年)所创办的卡伦炼铁厂。其股东最初认购的股份总额为1.2万英镑,后来上升到13至15万英镑。

塞缪尔·沃克所创办的一家炼铁厂,在1747年(即乾隆十二年)的产值为0.09万英镑,1750年为0.24万英镑,1760年则为1.1万英镑。这家工厂到1796年(即嘉庆元年),拥有资本为20万英镑以上,并是由好几个人合伙开办的⑦。

5.瓦特因试制蒸汽机曾“债台高筑”,后来是由合伙人罗巴克(可能就是本节上面列举的那位钢铁资本家)为他支付债务,但这债务实际只有0.1万英镑。再到后来,罗巴克破产,新的合伙人博尔顿为他支付的债务也才0.12万英镑。瓦特在申请专利时称,试验经费已花去0.3万英镑,预计全部费用要超过1万英镑。因此。他的专利年限被延长到25年①。

6.关于英国产业资本家的获利情况,有一则史料称,“凡尔线工厂主塞缪尔·奥尔德诺,单是在1792年至1793年间(即乾隆五十七至五十八年)危机之前的两年内,就获得利润3.4万英镑。这在当时来说是一个很可观的数字”②。

7.“1642年(即明崇祯十五年),121个英国贵族的总收入,大约为73万英镑。”托马斯·萨顿逝世时,“还有将近4.5万英镑在外面生息”③。

8.英国东印度公司于1600年(即明万历二十

八年)成立时,资本只有3万英镑①。该公司是一个在英国女王政府怂恿下,由冒险商人拼凑起来的殖民掠夺工具。它在1600年成立时,便在这年的12月31日,获得了伊丽莎白女王颁发的特许状。该特许状保证东印度公司在好望角到合恩角这一带享有经商的垄断权。但即使这样,当该公司于1600年成立时,“参加公司的仅仅有100个商人”②,并如前所述,当时的资本只有3万英镑。

该公司的海外投资利润率确实高得惊人。如它的第三、第五两次远征的利润率,都达到了234%,有时甚至高达320%(即利润相当于投资的3.2倍)。因此,东印度公司的经营方式是,每次远征“都特地募集一次股金,而利润也只是在入股者中间分配”。即使这样,当公司于1601年发动第一次远征时,所募集到的股金总额仅为6.8373万英镑。“在1617年,入股者达954人,而股金达162万英镑”③,即相当于人均入股0.1698万英镑。

现为便于比较,再将上面的有关数据汇于表三。由表三可以看出,英国数据与中国数据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激动人心的地方。

(四)西欧的对华贸易赤字又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在西欧的近现代化进程中,海外贸易要占重要的位置。但产业革命以前的西欧本土,其实并没有多少产品能够销往海外,以平衡其从海外的进口。在东西方贸易中,当时的西欧是从殖民地区掠夺产品或贵金属(货币),以与中国等东方国家交换商品,然后获取利润,以作为其近现代化进程中原始资本积累的一个重要的途径。西欧的对华贸易赤字,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下面便叙述这个问题。

当时中国的茶叶、丝绸等产品在西欧受到青睐,西欧却拿不出足够的产品与中国交换。英国是通过东印度公司采取殖民掠夺的方式获取印度棉花等产品,再销往中国,以填补其对华贸易的赤字。但即使这样,英国的对华贸易仍处于入超的状态(即英国从中国进口商品的价值,大于其对中国出口商品的价值),它必须向中国输出货币,以保持其贸易的平衡。

表四和表五分别列出欧美国家在1780—1784及1830—1833年平均每年的对华贸易数据。由这些数据可看出,除早期的美国之外,当时的欧美对华贸易都是处在入超的状态。表四和表五的原始数据,均来自《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第二卷(过去因观念束缚而未被列为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很是可惜)④。其中的“其他西欧国家”,主要是指西班牙、荷兰、瑞典等国;负号(即“-”)则表示贸易赤字。表五中的数据甚至表明,即使在产业革命以后的一个时期里,欧美国家的对华贸易仍是处在入超状态。

西班牙的做法则更加的赤裸裸。它是从南美等地获得货币(含对金银矿藏的开采),然后将其运回西欧,一部分供应西欧市场,一部分则运往远东购买商品。据彭信威先生估计,自1571年(即明隆庆五年)菲律宾马尼拉开埠以后,到1821年(清道光元年)墨西哥独立为止,西班牙从墨西哥运到马尼拉的“白银总额有4亿披索之多,其中至少有四分之一即1亿元流入中国”①。

“在十六世纪八十年代,葡萄牙人每年大约要往远东运去100万西班牙达克。到了十七世纪,由于英国人与荷兰人也开始往远东输送西班牙白银,这种外流就更为严重了。在1601至1624年间,英国东印度公司向远东输出的银币超过了75万英镑——所有这些都是以西班牙的‘8里亚尔银币支付的,大约相当于250万达克。”②

因此,西欧便出现严重的“硬币短缺”现象(指缺乏贵金属货币)。这就是当年西欧信贷技术得以发展的一个重要的历史原因(当然还有国际间不同货币的兑换问题)。

“如果要做大笔的交易,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完全不用硬币,而改用某种信贷工具。”“包括多边商业支付、受控制的可靠的信贷,以及安全的信用货币在内的一整套完善的制度”,“可以增加欧洲的货币存量,不必因为流通的硬币数量不足而等待金币银币的铸造”。这些就是当年西欧在产业革命之前所表现出的商品经济社会的萌芽。有学者为强调它的重要性,甚至说,“如果没有‘金融革命作为先导,欧洲就不可能出现‘工业革命”③。

过去曾不恰当地将信贷技术政治化,时而用它批判资本主义如何丑陋,时而又用它贬斥中国明清时期如何落后。其实信贷就是一种工具,它是在商品经济发展过程中形成的一些技术性措施,本身不带有任何的政治含义,只是当不同的人在使用这些措施时,会有不同的效果与影响罢了。我国改革开放以来的大量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笔者所提“自然经济社会”和“商品经济社会”的概念,也不带有任何的政治含义。因此,我们应把西欧在产业革命之前所发展起来的信贷技术,与其它经济现象一样,都看作是当时商品经济社会萌芽的表现。

西欧是在产业革命以后,并经过一个相当长时期的过渡,才逐渐拉开与中国的档次。如到1872年(即同治十一年)时,英国的出口总值达2.563亿英镑,其中棉布出口约占三分之一(即0.8亿英镑)。而在1873年,英国的呢绒出口只有0.38亿英镑,煤、铁、钢、机器的出口比重则明显加大④。英国也逐渐确立其“世界工厂”的地位⑤。

二、中国商品经济社会萌芽举例

以往因中国没有建立起资本主义制度,便有人认为,中国并没有出现过资本主义的萌芽。这是把两个不同的概念弄混淆了。有没有资本主义的萌芽是一回事情,是否建立起资本主义的制度则是另一回事情。但本文不讨论这个问题,而是要提出,如今中国已基本进入到商品经济社会,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那么中国在明清时期是否也出现过商品经济社会的萌芽呢?回答应该是肯定的。

西欧国家很小,为适应国际贸易的特点,必须推出一些商品经济发展过程中的技术性措施。尤其是西欧在东西方贸易中长期处于入超状态,从而出现严重的“硬币短缺”现象。这便是当年西欧信贷技术得以发展的一个重要的历史原因(见上一节内容)。因此,如上所述,西欧在产业革命之前所产生的银行、汇兑、复式簿记、股票、合同法、海事法庭等技术性措施,都可被视作当时商品经济社会萌芽的表现。

我国是一个大国,以内贸为主。只是在这内贸中,又含有国内地区性出口。为便于做中西萌芽的比较,下面以“明清淮盐经营与徽商”为典型,提出9个方面的实例,以表明我国的“萌芽”是存在的,只是特色不同。这些实例中的大部分,以前曾在笔者的拙稿中有过表述,这次是为了做中西萌芽的比较,才将它们罗列在一起,所以不再做过多的解释。

(一)淮盐经营体制的变革

现代国家的基本职责应是管理,而不是经营。所以从国营到民营的变革,便是一项重大的体制改革,如我国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所进行的体制改革便是如此。

明清时期淮盐经营体制的变革,主要是发生在明代,归纳起来便是“政商分离”。“明清两朝,尽管盐政问题层出不穷,官员们众说纷纭,奏疏不断,但这种分离的基本政策不但没有倒退,反而随着时代的进步在缓慢地深化和发展。”①(我国宋代已进行盐业经营体制的变革,但那时还不够完整,也不稳定,所以本文以明代为例叙述)。经分析,明代淮盐经营体制的变革是分三个步骤进行的,其情况则如表六所示。

(二)仓钞与盐引:国债、期货、有价证券的概念兼而有之

明代实行开中盐法,即商人将粮食送到指定的官仓,便可获得一份仓钞,然后凭仓钞到盐产地的盐运司衙门换取盐引,再凭盐引到官仓领取盐货,以运到指定的地方去销售。

但在明代有一个严重的问题,即商人在获得仓钞以后,须在盐产地守候少则几年,多则十几年,甚至更长时间,然后才能换取盐引,以便行盐,这便是老大难的“困守支”问题。

基于这种情况,笔者曾在早期的一篇拙稿中指出,仓钞“是朝廷开给商人的欠条。久而久之,它成了商人期盼获得增值而兑现的‘有价证券”②,而在整个“困守支”期间,商人做的便是一种风险很大的期货生意。所以有学者指出,“(中国明朝)盐引仍可被视为一种期货工具(futures instrument)”③。

于是,从明朝成化年间开始,便出现了转卖仓钞的现象,并将此现象一直延续到明朝的末年,以成为淮盐经营中的一种制度,即盐商必须提前约十年购买仓钞,才能被获准行盐。这种制度的表面,是国家提前向商人征收盐课,但其实质又可被认为是朝廷在向商人发行国债(我国宋代也有仓钞和盐引,并也有严重的“困守支”问题,但不及明朝更接近现代商业的经营理念,所以本文仍以明朝为例叙述)。

清代商人是费巨资先向朝廷购买盐引,然后凭引行盐。所以,清代盐引是一种可转卖的有价证券,扬州城里还有一条引市街。到嘉道时期,两淮盐引的价格约为每引银12.5两,即接近于淮盐在汉口的口岸价每引银12.9两①。

(三)从粗放走向集约,专业化分工是必由之路

在现代经营管理中,股份制和专业化分工是两种常见的经营方式。它们的共同特点便是众多投资者对同一个经营项目“共担风险,共享利润”(或者说是“分担风险,分享利润”)。这是企业从粗放型经营走向集约型经营的必由之路。

以专业化分工为例,它是将一个风险较大的经营项目按照经营程序分成若干个专业,以进行资本组合。凡参加经营的每一方,都是各自承担其中一个专业的投资和经营风险,并分享这个专业的经营利润。这样,所有的人都缩短了经营距离,从而加速资金的周转。

我国的淮盐经营,在明前叶是实行一条龙式的粗放型经营,即商人先参加开中,以获得仓钞,再到盐产地守支,然后换得盐引,领取盐货,以到指定的地方销售(按规定,仓钞和盐引都不许转卖给他人)。后来,因“困守支”导致经营风险日益加大,从而迫使商人加强成本核算。于是,他们的职能便一次次地被分解②。其过程如表七所示。

清代是对明代的延续。以淮盐对湖广的销售为例,清代是将整个运销职能分解为场商(在盐场专门收购灶户的盐货)、运商(将盐货运到汉口)、水商(即引地商人,将盐货从汉口运到引地批发销售)。另外,还从运商中分化出一部分引商,以专门从事盐引的买卖或租赁。

(四)成本核算的精细程度是企业集约化程度的体现

现代企业管理的一项重要任务是成本核算,其精细程度则是企业集约化程度的体现。

粗放型经营的一个重要特点,便是不精打细算,以致我们在明代前叶的史料中难以找到一组能够反映淮盐经营成本的数据。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成本核算必不可少,并且核算的项目也越来越多,以致今日的人们可依据史料,对明后叶乃至清代两淮盐商的获利情况做一些估算和成本分析。

表八便是一份乾隆五十三年由商人呈报给朝廷的淮盐经营成本单(湖广口岸)。它被记载于史册③。对于其中有关项目的说明,则请见笔者的拙稿④。由这份成本单,可想见当年中国商业经营的集约化程度。

(五)固定资产折旧及折旧费的提取

在现代企业中,对所投固定资产(如机器、设备、厂房等)是采取折旧的办法,以还清向银行借贷的款项。如定一台设备的使用年限为十年,则每年提取这台设备总投资额的十分之一,以作为折旧费,用于还贷。并且值得注意的是,折旧费不是从企业的利润中提取,而是从企业的销售收入中提取。这样,折旧费便进入企业的成本之中。据笔者了解,在当代西方的发达国家里,他们也是采取同样的办法,以解决固定资产投资及其还贷的问题,只是他们的折旧年限比较短,还贷的速度也就比较快。

或许有人要说,中国现代企业的做法是从西方学习来的。就实际情况而言,可能是这样。但史料也能证明,在明清时期的淮盐经营中已经在用同样的办法了。如运输淮盐的基本工具是船只,所以建造船只便是一项重大的固定资产投资。据清代嘉庆至道光年间的数据匡算,其总投资约为银1267.5万两(含仓储)。当时便是采取上述办法解决问题的,甚至连船只的折旧年限也是定为十年①。但这肯定不是从西方学习来的,而是对中国自身经验的总结。

(六)投资利息也是在销售收入中提取

在现代企业中,无论是固定资产投资,还是流动资金投资,都存在着一个向银行支付贷款利息的问题。按照成本核算的规定,这些利息都是在企业的销售收入中提取,以便进入成本,而不是在利润中提取。否则,那样的利润便是虚假的利润。

在明清时期的淮盐经营中,也有这样的问题。如前面所提船只建造,其投资利息便是在销售收入中扣除的②。又如在清代,商人需费巨资向朝廷购买盐引,这便是一项巨额的固定资产投资。但因这是一项长期延续的政策,即只要政策不变,则商人所购买的盐引便可一直使用下去,所以不存在一般固定资产的折旧年限问题,而只存在对投资利息的偿还问题。于是,便有一个从销售收入中提取“窝价”,并进入成本的问题。在上述所列表八中,便有一项成本是“窝价”每引银1两。它的真实含义是,对购买盐引所投资本的利息偿还③。

当然,我们也可在史料中发现,当年有一些文人或官僚曾把这项“窝价”每引银1两,抨击为商人的额外剥削。这是他们因不懂经营而发出的无端指责,所以不能作数。

(七)公共事业基金与福利基金的提取

在现代企业成本中,都列有许多公共事业基金和福利基金的项目。如能源、交通、环保、科研、技改、教育、劳保、福利等专项。这些专项基金都是从企业的销售收入中提取,然后有的上缴国库,有的则留给企业自己使用①。

在明清时期的淮盐经营中,也出现了提取公共事业基金和福利基金的萌芽。如在明代万历年间的成本核算史料中,便记载有“赈济、挑河诸项杂费难以毛举”②。这其中的“赈济”已不用解释,“挑河”一项基金则是用于对河道的疏浚(因两淮地区河流很多,并且是运盐的主要通道)。很显然,这些基金都是被直接上缴到官府的。

到清代的嘉道时期,又列出了如“普济、育婴、书院、义学”,“书楼、务本堂、孝廉堂”等名目,甚至还有“乏商月折”一项③。这其中的“乏商月折”,便是对已经消乏(即破产)的商人及其家属的救济。这些都是中国古代经营向近现代经营演变的信号。

(八)复利计算与年利率的确定

当铺是中国的古代银行,只是它仅以贷款为主,较少有存款业务。在此情况下,为了有更多的资本以利于经营,当铺便对亲友的存款予以“准资本”的待遇(又称“附本”④)。

此外,对于长期存在当铺而不取走的资本,则实行复利计算,即将每年年末的本利银合计数作为其下一年年初的本银数计算。并且,随着计利年数的增加,利息率也跟着增加。这便与现代银行对长期存款(也即定期存款)所采取的措施是一致的。因此可以认为,这些措施已经具备了现代银行计算长期存款利息的雏形。

笔者曾对一份徽州文书中,明代万历至天启年间的典当业经营数据进行过整理与分析,结果发现,资本年利率的增加,是随计利年数的增加而形成一条圆滑的曲线(见图)⑤。由该图还可看出,其中的每一个数据(即图中的小圆点)都是准确地落在曲线上。

资本年利率与计利年数的关系

让年利率随计利年数增加而增加,将刺激资本长期存于当铺,以确保经营业务长期稳定,但不同计利年数之间的年利率设置,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方面,它须以长期的实际操作经验为基础,同时也须有一定的计算理论作指导,否则都将出现顾此失彼的局面,使操作难以稳定。由此可见,明清时期的徽州典当业已具有较高的操作水准。

(九)合资经营与聘用制

前面已经提到,股份制是现代企业中常见的一种经营方式。就融资概念而论,中国在明清时期便已经普遍地采用合资(又称合伙或合股)经营,只是在操作手法上没有现代股份制那样的复杂。这无论在徽商或自贡商人中都能找到不少具体的例子⑥(中国可能很早就有合资与聘用的形式存在,但为了与西欧的萌芽做比较,还是以明清时期的例子为好)。

既然是合资经营,便会碰到一个聘用制的问题。如即使在最初时是由合资者自己经营,但到下一代人或再下一代时,则一定是聘用有能力的人来经营了。那些被聘用的人员,有可能是来自家族内部,但更有可能是来自亲友之中。

从所见到的史料来看,徽商在采取聘用制时,是按下列方式分配经营中所获得的利润:

(1)先让投资者(即股东)按一定的资本年利率或月利率(也即所获利润与其投资额之比)获取利润。这个比率,有月利率1%或1.5%、有年利率9%①,但也有月利率为2%②。

(2)再由被聘人员按一定的比例,分配剩下的部分(此被称为“红利”)。如“在店诸公”(即管事人员)所得,共占“红利”的20%;“在店执事”(即一般职员)所得,共占“红利”的5%;“后作”(即勤杂人员)所得,共占“红利”的1%。即被聘人员的“红利”总额,占全部“红利”的26%,剩下74%的“红利”,则由投资者们再次分配获取③。

另笔者还曾求得一家徽州布业字号的“红利”,约占其年初资本总额的3.44%④。

最后需要说明,笔者曾为中国商品经济社会萌芽的出现提出一段标志性的文字,即“这种萌芽的出现,会使我们不仅看到资本在一定范围内对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所起到的推动作用,而且看到社会结构开始变动,利益格局出现调整,人的思想观念也发生变化,并引起一定的社会矛盾与问题。而这些现象,正是在由传统自然经济社会向近现代商品经济社会的变革过程中都要出现的”⑤。本文以上所举有关中西商品经济社会萌芽的实例,只是整个萌芽标志的一部分。并从分析来看,这段标志性文字也可被用于对西欧历史的探讨,只是因为篇幅的关系而不再予以赘述。

(责任编辑周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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