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旧事
2012-04-29郭安廷
郭安廷
这不是故事,在日积月累的平凡岁月里,是我曾听说的一些真实的事,它们发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岭南村,这个村子因地处当地某一无名的土岭之南而得名。
小脚奶奶
小脚奶奶是岭南村的寡妇,她身上典型的外在特征就是有一双“三寸金莲”。
小脚奶奶原本不是这个村上的,当闺女时经人介绍从山里嫁给了岭南村的一个男人。
小脚奶奶原来所在的那个山村很穷,平时连吃水都很困难。常言道:深山出俊鸟。小脚奶奶年轻时长得眉清目秀,风姿秀逸,还缠下了一双那个年代让人羡慕不已的小脚。中国女人缠脚,据说是从南唐李后主开始的。宫里一位妃子苦于不能接近皇帝,为了在那么多的宫女中突出自己,就别出心裁地把自己的脚用布缠成了尖尖小脚。那位通晓风情的李后主对用小脚走路的这位妃子又疼又怜,宠爱有加,从此缠足之风盛起,并且逐渐流传到民间。小脚奶奶四岁上就被母亲逼着缠脚,疼得每天大哭。但哭归哭,大人们始终不放手,直到把她的四个脚趾头弯到脚下,形成尖尖的小脚。那个时候拥有一双三寸金莲就算有了七分人才,更何况小脚奶奶生得亭亭玉立,走起路来一摇三摆,真可谓大山里一朵随风摇曳的山丹丹花啊!
漂亮的姑娘心不安,正值豆蔻年华的小脚奶奶,哪能甘心一辈子待在大山里,她总想找一个山外的好人家,摆脱贫穷的煎熬。终于有媒人帮助小脚奶奶在岭南村找了一户人家,这就是她后来的婆家。
一听说是山外的男人,小脚奶奶很是满意,只相了一次家就答应嫁了。小脚奶奶是满怀希望走出大山的,然而令她想不到的是又落进了绝望。原来,她嫁的那个男人,表面上一下子看不出什么,其实有很严重的肺病,村上的老百姓俗称“痨病”。男人在当地找不上对象,只好求人娶山里的媳妇。本来,男人家里是想通过办喜事冲一冲儿子的病,可是结婚后男人的病反倒比以前犯得更勤了,一犯病就咳嗽不止。特别是冬天,男人整夜整夜地咳嗽,弄得小脚奶奶一夜一夜不能睡觉,又是给男人递水,又是给男人捶背。小脚奶奶的公公是个实在人,领着儿子四处求医,但是吃了好几麻袋中药后,仍不见好。
小脚奶奶嫁到岭南村的第二年就怀孕了,生了一个男孩。公公、婆婆每天看着孙子咧着嘴笑,歉意地对儿媳说:“难为你了,我们全家都应该感谢你才对!”
小脚奶奶和男人只生活了五年多,男人就因肺病撒手人寰,一命归西了。又过了几年,公公、婆婆也因年老相继去世。小脚奶奶接二连三地操办丧事,把一个仅仅能将就过日子的家,折腾得穷里咣当,到最后连眼泪都没有了。
等到丈夫、公公、婆婆的丧事办完后,小脚奶奶的孩子转眼间就十多岁了,偌大的一个院子里仅剩下她孤儿寡母。
小脚奶奶拖着一双小脚又是种地又是拉扯儿子,生活的艰难令她的脾气越来越坏,稍有不对就训斥儿子,一回家就关街门。没有了男人,也没有了公公婆婆,小脚奶奶一下子觉得缺少了做人的脊梁骨,但她内心里从不愿意在人前低头。小脚奶奶在村上总怕别人看不起,可她又能为别人做些什么呢?思来想去,她选择了主动送别人东西。地里的南瓜呀嫩玉茭呀,还没十分熟,她就摘下来送邻居。家里的东西不管是否有用,只要有人张嘴借,她总是满口答应。小脚奶奶在别人的感谢声中,觉得换来一丝做人的尊严,感到一丝宽慰满足。慢慢地,她竟养成了不给人东西,不借给人东西,反倒觉得对不住人家了。有时候邻居来串门,她主动借人东西或送人东西,最后发展到宁肯娘俩不吃不喝,也要送别人。十几岁的孩子正是吃饭长身体的时候,吃不上东西哪能行呢,于是孩子就趁母亲不在时,偷吃家里贮藏的红萝卜或是别的东西。这样做的结果,经常被小脚奶奶识破,每一次孩子都得挨骂或遭受皮肉之苦。在家里吃不上,孩子就到别人家的厨房去偷。那个年代,农村的厨房都很简陋,也没有什么门锁,可以随便进出。有一次,他又去偷时被发现了,那家大人把他扭送到小脚奶奶跟前。等人家一走,小脚奶奶恨铁不成钢,觉得在人前把脸丢尽了,不由分说地把孩子痛打了一顿,比以前任何一次打得都重。
小脚奶奶打累了,骂累了,倒在炕上睡着了。等她一觉醒来,却发现地上被罚站的儿子不见了,起初她以为孩子逃跑出去玩去了,可是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也不见孩子回来。小脚奶奶急了,满村满街地寻找孩子,又央人到村外打着火把去找,可最终没有见到孩子的影子。
那么大的一个孩子就这样失踪了。
那一段时间,小脚奶奶每天关上街门不是在院子里哭,就是在屋子里哭。
不到四十岁的小脚奶奶就成了孤身一人。生活的坎坷和儿子失踪后的打击让她不再拥有白净的脸庞,头发也开始花白了。人也变得有点神经兮兮,一个人在地里干活或者走路时,不停地嚅动着嘴自言自语。
尽管这样,小脚奶奶在人前仍不愿意低头。一旦吃点好饭,她就端着碗在街门口吃,见了路过的人还刻意打招呼,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就关起街门躺在家里一动不动,实在饿得不行了喝上几口凉水。
大队干部看着她实在可怜,就主动上门让她申请“五保户”。因为当了五保户,生活上就可以得到集体的照顾。可大队干部两三次登门后,小脚奶奶才说:“咱先说好,这可是你们找我的,我可没有求你们呀!”大队干部苦笑着说:“对对对,回头我们在村上说,是我们主动来找你的!”
当了五保户的小脚奶奶从不主动去大队领粮、领补助,非要等人送到家里才要。当村上有人吃饭的时候在街上碰上她,招呼她进家吃上口饭时,小脚奶奶心里十分受用,觉得左邻右舍眼里还有她,但回答得很是生硬:“行啊,有了就吃上一口,没有了就算了。”那回答的样子,常常弄得招呼的人左右为难,像做了一件让人尴尬的事情。
以后,小脚奶奶的年龄越来越大,岭南村人每逢提起小脚奶奶,都说是个可怜人,一辈子没过上几天好日子。能这样说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孩子们却不解:小脚老奶奶那么肯送人东西,咋落下个这下场?
打别油子
“打别”是指能和别人抬杠的意思,从语法上讲,“油子”是“打别”的后置状语,形容某个人特别能抬杠。
“打别油子”姓谢,村人就叫他“谢打别”,久而久之,把“谢打别”叫白了,就叫成了“瞎打别”,而他的真名却被人忘记了。
瞎打别年轻时就愿意和人抬杠。一件十分普通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走味了,变成了“打别”的话。比如他问大伙:“你们谁知道我为什么姓谢?”大伙一听这话就觉得莫名其妙,还有这样问话的吗?瞎打别见无人答得上来,就说:“猜你们就答不上来,还是我告诉你们吧,因为我祖爷爷姓谢、爷爷姓谢、我爹姓谢,所以我也姓谢,明白了吧?”他话音一落,大伙立刻有的乐,有的扁嘴:“你这话,等于脱了裤子放屁,敢情是多了一道手。”
瞎打别不仅喜欢和别人抬杠,有时候还和自己的父母较劲。有一次,他在地里锄草,大半天只锄了一小块地。父亲老谢就说:“懒死了,一天起来就知道和人打别,这大半天熬日头的,只锄了屁股大的一块。”瞎打别回答父亲:“爹,你不要瞎训人,你仔细看一看再说。”老谢说:“看就看,我还冤枉了你不成?”谁知等他走过去,瞎打别二话不说,将他父亲抱了起来,一提一放摔了个屁股。瞎打别说:“爹,你睁大眼睛好好瞧一瞧,你屁股底下就是我锄的地,你比一比看有没有你的屁股大。”被在地上的老谢方才如梦初醒,大怒道:“好你个狗日的,你想摔死我呀?看我咋收拾你这个龟孙子。”说完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便脱鞋朝瞎打别打去。可瞎打别不仅没有跑,还笑嘻嘻地对父亲说:“爹,你还敢打我,你又犯大错了。”老谢被他又一次唬住了,下意识停下手里的鞋,疑惑了问:“你又要耍啥花招,我又咋了?”瞎打别神秘了说:“我说了,您可保证不能打我,要么我就不说了。”老谢答:“有屁就放,我不打你。”瞎打别说:“你刚才骂我是龟孙子,要知道你这可是骂我爷爷哩!”老谢听儿子这样回答他,气得直咬牙:“你这个龟孙子,真是家门不幸啊!”
还有一次,瞎打别骑上自行车带着母亲进城。能进一趟城不容易,他把车子骑得飞快,一出村拐弯时,把后座上的母亲摔在了地上。可瞎打别毫无知觉,仍然骑得飞快,骑出好一段路后,觉得车后座变轻省了,一扭头才发现母亲不见了:“哎呀,我咋把我娘丢了?”赶紧调转车子返回去寻找,一见母亲就嚷嚷开了,“娘,你看你这个人,下车也吭一声,害得我又大老远返回来找你。”母亲被摔下后,正坐在路边扶了腿抹泪,一听他这样说就来气:“我不用你找,我不用你找,一把老骨头被你摔死算了!”
瞎打别和自己的父母亲都毫不留情地抬杠,更别说是旁人了。
那是一个全国疯狂的年代,到处都在“放高产卫星”。瞎打别从广播里听说有一个村,种的麦子上面能坐住一个小孩。瞎打别觉得尽胡扯,就在自家院子里做起实验。他把麦子一颗挨一颗地种上,等麦子长成了,就把大队支书叫到院子里:“书记,你说让谁家的孩子往上坐,看到底坐住坐不住?”实验的结果,当然是坐不住了。瞎打别虽然赢了,可这一消息却不知咋传到上级头头的耳朵里了,立刻就定了他个反对“大跃进”的罪名。不过,罪名定是定了,可村上没有开他的批斗会。因为大队干部也知道他是有名的“别死爹”,怕开会时被他打别下不了台。
粉碎“四人帮”后,县里为瞎打别平了反。有人当面吹捧他是敢于讲真话的“英雄”,如果换了一般人,听了这话会很受用的,可瞎打别却不然。他说:“扯淡,现在你说好听的了,当年我被打成坏人时,你吃屎去了?”
吹捧瞎打别的人一听他又要打别,就赶忙投降:“好好好,算我没说还不行?真是个不懂好歪的鸡巴!”
这下更把瞎打别惹火了:“谁不懂好歪了,你算‘好还是算‘歪,你给我说清楚?”
吹捧的人落荒而逃:“瞎打别,我不算好不算歪,你好你不歪,我服你了行不?”
弹片野女
“弹片野女”的真名叫王来凤,她之所以有这样一个奇怪的绰号,是因为她的出生颇有一番传奇色彩。
那一年,做姑娘的王来凤的母亲跟随家里大人在田里干活,几个外地来的红卫兵无意中在她家农田的附近挖出了一颗日寇当年空炸遗留下的未爆炸的炸弹。几个红卫兵出于好奇,就摆弄起那颗炸弹来,不想炸弹却一下子爆炸了,当场炸死三四个人。正在干活的王来凤的母亲只听得一声巨响,就觉得腹部一阵巨疼,人立刻就倒下了。
她姥爷姥娘急忙将她母亲送进县医院,医生从她母亲的腹中取出一块弹片。十多天后,王来凤的母亲就出院了。然而过了不多久,王来凤母亲的腹部又疼起来了。家里大人怀疑是手术没有做好,就把她母亲又送到县医院,可检查来检查去并没查出个病因。王来凤的母亲只好又被抬回家中,可令人想不到的是四五个月后,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再去县医院检查,医生说她母亲怀孕了。好好一个黄花闺女,还没有嫁人,咋能怀孕了?若传出去,可是坏名声的大事。她姥爷姥娘说什么也不肯相信,他们和医生争吵了大半天,可医生仍肯定无二,并拒绝她母亲继续住院。她姥爷姥娘垂头丧气地从医院回到家里,软硬兼施,要她母亲说出何时何地不守妇规,跟一个什么样的野男人睡了?她母亲却一口咬定自己是清白的,没跟任何一个男人睡过。
没跟任何男人睡过,肚子里就种起苗来了?她姥爷姥娘没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闺女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终于在王来凤母亲受伤后的十多个月头上产下一女,这就是王来凤。
未嫁之女生孩子,就是在今天也是丢人败兴的事,更何况是在那个年代。一家人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外孙女,真是哭不得、笑不得、说不得,倒是王来凤的母亲一见女儿出生,一种天生的母爱立刻让她对闺女爱不释手。
不知父亲为谁的王来凤,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来到了岭南村,七岁时候她就长成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姥爷姥娘一家人看着她这个活泼的女孩,早忘了五年前那场惊魂之祸。王来凤母亲未婚先育,从此再无人上门提亲。王来凤母亲干脆不再想婚嫁的事,一心一意抚养起她来。可是抚养归抚养,她母亲也百思不解自己未婚先孕的原因。后来,县里来岭南村搞计划生育的医生听说了这件奇事,就为王来凤的身世解开了迷团。县里来的医生分析说,那次炸弹爆炸飞进她母亲腹中的弹片,很可能先经过了被炸死的某个红卫兵的阴囊,然后才进入她母亲腹中的。几几万分之一的机率,太巧了太巧了的巧合,让王来凤的母亲就此怀孕了。如果县里的医生判断无误的话,王来凤的亲生父亲应该是那次被炸弹炸死的三四个红卫兵中的一个。
县里医生的分析结果在岭南村不胫而走,多年来人们对王来凤母亲的怀疑算是解除了,但却给她赢得了一个“弹片野女”的外号。
随着王来凤渐渐懂事,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王来凤越出落越漂亮,简直就像是仙女下凡,可她的性格却因为自己特殊的身世也越来越孤僻。
农村的女孩子早早就有人会下聘礼,可漂亮的王来凤却一直等不来提亲的佳音。王来凤的姥爷姥娘不死心,就拉下老脸亲自给外孙女说媒,可是没有一个人敢答应。村上的人都被不知从何说起的“野女克夫”的说法吓住了,虽然王来凤生得百里挑一的漂亮,但都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啊。
再后来,王来凤的姥爷姥娘相继去世了,只留下王来凤母女俩相依为命。
就在王来凤四十多岁的时候,她母亲也突然患病去世了。未婚的王来凤在母亲出殡那天,身穿一身白孝衣,加之苗条无比的身段,就像是一个纯洁的圣女,让全村男女老少看呆了。那天全村的人都来帮忙,一起把王来凤的母亲埋葬了。
从此王来凤更不出门了,可是只要她一出门,就成了岭南村的一道风景,凡是碰上的人都停下来,站在街上痴呆呆地观看,一直目送她袅袅婷婷而去,然后啧啧地赞叹不已。做男人的眼馋得要死,做女人的自愧不如。
慢慢地,眼花缭乱的岭南村的人们,搞不清“弹片野女”王来凤到底有多大年龄了。不过,只要外村的人夸赞他们村谁谁长得好看,让岭南村的人听到耳中,他们就会立即反驳:“哎呀呀,快算了吧,你们村谁谁长得再好看,也比不过我们村的王来凤,那才是仙女啊!”
王来凤在母亲去世一年多后,村里的人突然发现好多时不见王来凤了,按往日应该是会见一两次的,便怀疑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于是有胆大者就从墙头翻越进院子,才发现早已人去屋空,只是街门朝里反锁着。
村上的人们开始寻找王来凤,期待王来凤哪一天突然又出现在村街上。可是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了,谁也没有再见到王来凤,也没有一点关于她的消息。“弹片野女”——不,应该是“弹片美女”王来凤,就这样神秘地从岭南村消失了。那一段时间,村上里的老老少少议论不断,恍惚间觉得丢失了一件珍贵的东西,就像藏着的宝藏被贼盗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