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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记忆的执着言说

2012-04-29王晓瑜王利娥

黄河 2012年1期
关键词:都市生活都市记忆

王晓瑜 王利娥

读杨凤喜的小说,我们想到了沈从文。与沈从文执着于故乡湘西乡村生活与乡下人都市中的观感的叙写相类似,杨凤喜的小说就其题材而言亦是聚焦于以往的乡村记忆与当下的都市体验。然而,如果把杨凤喜小说截然地分成乡村与都市两大类,则远不能涵盖其所呈现的生活的丰富与复杂。在我们看来,杨凤喜小说至少包含这样四大类:主要来源于乡村记忆的乡村生活小说;以生存于都市中的农村人生活体验为题材的小说(主要以农民工生活为主);都市生活题材小说;返乡小说。

一、源于乡村记忆的乡村生活小说

这些小说都与杨凤喜早年的农村生活有关,比如《美目盼兮》、《亮光》、《美丽的婚纱》、《谁让你哭了》、《白露》、《生米》、《绝响》、《补花》等。与沈从文的湘西系列小说的田园牧歌色彩不同,杨凤喜的乡村呈现出多元色彩,体现出杨凤喜对乡村的复杂情感。在这些小说中,也有一些对记忆中的乡村中的人性的亮色的挖掘,比如在《白露》与《美目盼兮》中,母亲与其所养的猪之间的温情,只要把它与人之间关系亦日渐疏离,冷漠与猜忌充斥其间的现代都市生活相比照,这样一种人对动物的温情的可贵之处是显而易见的;再如《镰刀》中老田驴对于农田的深沉的眷恋与守护,这样一种信念坚守的执着,不但呈现出一种人格的魅力,而且,在农村土地不断撂荒、世界范围内粮食危机频传的当下,也极具现实意义;《亮光》中身患绝症的父亲对于死的坦然与从容,使得生命的最后日子,成为父亲的“生命星辰最为壮丽的闪耀”;《潘景文,你听到了吗》中许五在知道侍奉老潘不能得到原先承诺的劳务费,并费尽周折终于摆脱了老潘之后,最终又重新把被当作人质却又被亲生儿子不管不顾的老潘接回,让置身于金钱与利益几乎成为人与人之间唯一维系的现代社会中的人们,看到了另外一种令人感动的东西。然而,乡村留给杨凤喜的生活并不都是亮色的,父亲对“我”与母亲经年累月的家庭暴力(《亮光》),乡村礼仪对人的自然情感流露的限制(《谁让你哭了》),乡人对被目为异类的老田驴的嘲笑,乡村困窘的生活与冷漠的人伦关系(《绝响》)……所有这一切都对因怀旧依恋情感而在回忆重组的乡村生存状态中所呈现出来的温暖色彩形成了消解。更值得注意的是杨凤喜小说中的乡村中人对都市的那种强烈的向往:玉儿与晚生拍婚纱照是因为对城市式婚礼上的洁白婚纱(可以被看作都市生活的象征物)的迷恋而非喜欢农村青年晚生(《美丽的婚纱》);补花等待的是来自山外游走四乡的古董商人赵振彪——一个可以把补花与山外世界联系起来的人物,这样的选择其实寄托的是乡村女子补花对山外的异样生活的一种期待;老田驴也挡不住外面世界对村人的诱惑,而自己反倒成为变化了的乡村异类。乡村生存状态的缺陷或许正是乡村中人向往都市的原因,而这两者的结合构成了乡村中人背离乡村走向都市的内驱力,然而都市当真能满足“乡下人”的希望,能改变其生活的窘境吗?满怀希望的乡村人进城将遭遇什么?而那种遗存于进城的乡下人身上的乡村的信守与人格又会对其融入都市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这就要说到杨凤喜的第二类小说。

二、以生存于都市中的农村人

的生活体验为题材的小说

这类小说主要有《阳光落满黑夜的脸》、《家长会》、《洗澡》、《过期的脚趾》、《冷遇》、《石棉瓦》、《第三者》、《叫我梁有才好吗?》、《老庞的老婆》等。杨凤喜的这类小说中人物特征在于他们生存于城市但却没有城市人的合法身份,身份与生存环境的错位导致了他们生存与精神的困境。杨凤喜的小说从多个方面写出了进城农民生存现状:刘记才进城后的工作先是捡破烂,后是在殡仪馆看尸(《冷遇》);小包工头田财进城之初老婆就被砸死,因为工程款时常被拖欠,被人追着要债成为其生活的一部分(《石棉瓦》);住着简陋的工棚,与妻子团聚成为奢望,因为住了尚未交工的毛坯楼房就引发一场业主与开发商的纠纷(《老庞的老婆》);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生命垂危却因没钱缴费而躺在医院的急诊室得不到救治的二叔与为救弟弟“到工头家要钱要不上,就把自己身上浇上汽油,点着了……”的“爹”(《阳光落满黑夜的脸》)……杨凤喜小说对进城农民艰辛的生存困境有着多方面的呈现。然而,进城农民难于融入城市更为重要的是精神方面的困境,是对都市生活规则与思维方式的膈膜。在《老庞的老婆》中被剥夺住自己修建的房子(即使是交工之前的毛坯房)的老余们对于都市人的“理”——物权法,茫然无知,他们所依据的是源于乡村的信念——让来探望工友老庞的老婆能住上象样的新房,而这两种“理”在他们所置身的都市显然是不平等的,前者是种权力话语,他们依然面对的是几百年前“入城”蚕妇“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的窘境,时间好像是凝止的。而这样的膈膜也导致了老刘的被压断的脚趾因过了起诉的最后期限而不能获得工伤赔偿,而儿子小刘压断的两根脚趾虽未过期却被判定为故意压断同样不能获得赔偿,都市的规则似乎在故意捉弄他们(《过期的脚趾》);“爹”只会以自残的方式讨取欠薪,这种以生命为代价的方式是否有效却是不得而知的。这样的处境导致的即是进城农民难于摆脱的自卑,在《第三者》中,“我”暗恋徐玉凤每天按时在站牌下默默等待却不敢表白(其实这篇小说的主体即是“我”的心理描写,我们以为所有的心理活动都受其意识深处的自卑驱使),《阳光落满黑夜的脸》中,顺子暗恋时常走过工地的女孩,潜入女孩的住所亲吻照片、偷长筒袜这样一些变态的行为其实都源于城市的外来者面对城市人时的那样一种难于摆脱的自卑;即使如《老庞老婆》中众工友凑份子让老庞老婆住上最好的旅馆的提议,一方面当然是农民工对于尊严的争取,另一方面却也是对城市价值观念的屈从,其深层心理仍然是面对都市时的自卑。进城农民对于都市而言,空间上的接近很难打破心理上的距离,《冷遇》中老刘与女尸的畸恋不就是一个极端化的隐喻:进城农民与城里人交流的障碍远大于生死的间隔。然而,难于摆脱的乡村记忆总使杨凤喜自觉不自觉地靠近进城农民立场,杨凤喜总是不断展现进城农民困窘的生存处境中人性的闪亮之处——这种东西在冷漠猜忌充斥其间的都市中已几近消失,试图以人性方面的优越来弥补其进入都市后卑下的生存处境,为其生存的尊严寻找一个支点。田财为了挽回与儿子之间的亲情,导演了一场绑架的惊险剧,显然,亲情在其心目中处于无上重要的地位(《石棉瓦》);王一五固执地以他独特的方式对抗着村中的黑暗势力(《叫我梁有才好吗》);老刘很困惑城里人对自己死去的亲人的冷漠(《冷遇》);老余为了让曾与自己有不快往事的老庞与老婆住上新房费尽心思,不惜与开发商发生冲突(《老庞的老婆》);贫穷的米兰花妈妈谢绝了温女士的帮助……然而所有这一切在都市背景中越发闪亮的东西对于试图融入城市的已经远离乡村的农民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对其融入有所助益还是使其离城市更远?是需珍存还是需背弃?这种“闪亮”在都市的生存处境中还能维持多久?这些在小说之内与小说之外都是很纠结的问题。

三、都市生活题材小说

这类小说几乎都是杨凤喜以其乡村记忆为参照,对现代都市人的生存与精神的观照,主要有《镜子里的男人》、《飞翔的女人》、《没人给你打电话》、《吸奶器》、《一步之遥》、《老头子,借你的伞用一下》、《一步之遥》、《独自等待》、《死鱼眼》、《给父亲搓背》。与上一类小说不同,这一类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是生存于城里的城里人,取得了城市人的身份。这类人不必面对生活的困窘与城里人的歧视,然而他们的生活同样没有幸福,都市生活的冷漠猜忌同样使他们的生活陷入窘境。刘明山与楚红在生活困难的时候是一对能互相鼓励互相支持的恩爱夫妻,当刘明山当上老板两人住上四室四厅的大房子后却逐渐陌若路人,两人的交流只剩下争吵,刘明山的出轨当然是主要原因,但楚红神经兮兮的猜疑无疑也使得两人心灵上的距离越来越远(《飞翔的女人》);因一个偶然的事件打破了与对门邻居不相往来状态的刘波一家却因此陷入了家庭危机,在都市生活中人们总是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别人,一步之遥成为邻里之间不能跨越的距离(《一步之遥》);进城农民的成功人士曹大米获得了城市人的身份,却再也无法理解父亲对逝去的母亲的情感,只能在肉欲的层次上揣度父亲的行为,最终因给父亲招妓而把其逼上绝路;小包被抢的温小美和手机遗忘在家里的史大龙惶惶不可终日,因为小包里的信与手机里的信息足以解构他们在丈夫与妻子心中的形象,而温小美的丈夫对温小美略显夸张的殷勤与史大龙妻子康琳若无其事的高兴也隐隐约约让人感觉到一种欲盖弥彰的虚伪(《独自等待》与《没人给你打电话》);妻子康琳最终也没让丈夫“我”见着其闺中密友唐果,对“我”的戒备之心显而易见,而在“我”的眼中,康琳与钉鞋的男人似乎亦有某种暧昧关系(《吸奶器》);进入迟暮之年的老冯夫妇仍然经历了一场似真似幻的老冯情人的风波,这场事件的似真似幻其实即是老冯妻子对于与自己生活多年的丈夫缺乏信任捉摸不定的深层心理的外泄,而老冯的妻子推着偏瘫的老冯,却想着老温(《老头子,把你的雨伞拿出来借我用用》);尽管同住一栋楼,“我”却怎么也找不到帮助过妻子的罗锅(《死鱼眼》)……与前面两类小说总有一些“亮色”相比,杨凤喜小说中的都市生活几乎完全是灰暗的病态的:城市人总是那么冷漠却又有极强的窥视欲,互相猜疑,神经兮兮,虚伪,面目模糊。杨凤喜都市小说批判色彩当然可以纳入当下文学中蔚为壮观的现代性反思话语,然而我们却以为,这与杨凤喜早年的乡村生活经历也有很大关系,灰暗病态的都市是记忆中的乡村比照下的进城乡下人的观感,这样一种观感来源于深层意识中难于摆脱的乡村记忆对都市生活的抗拒。

四、返乡小说

杨凤喜创作生涯中有着里程碑意义的《1983年的杏树和羊》即属这类,后来创作的《羊群渐渐远去》、《农家一夜》、《豆花》、《生米》亦可归入这一主题。《羊群渐渐远去》中的苗青与《农家一夜》中的“她”,在偷情时总是感觉被窥视,于是都选择了乡下,试图摆脱这种困境。然而在“看不到屋舍,看不到人烟,连鸟的叫声也显得遥远而渺茫”的荒郊野外,苗青依然感觉到有许多眼睛看着,温雨来带她到达的也不是她梦中的地方,被窥视感已深入城市人的意识深层,成为一种无法摆脱的精神痼疾,这种城市病并不能在乡村中得到救治,而苗青对于他们所到达的乡村与其梦中的乡村的似是而非的感觉喻示着从精神与心灵的层面,他们再也不能返回乡村。而《农家一夜中》的“她”同样也没有因住在农家而摆脱被窥视感,而 “农家一夜”的主要内容也不再是与情人共度良宵而变成对农家女主人私生活的窥视,被窥视搞得惶惶不安的城市人正是窥视这种城市痼疾的制造者,这已成为他们性格的一部分,并不会因置身农村而改变。与上边提及的两篇小说不同,《豆花》写的是还未取得城市人身份的进城务工农民的返乡,豆花朝思暮想盼回来的男人长水回家的第一晚上,便去寡妇菜花家偷情,从城里回来的长水还是原来的长水吗?早在《1983年的杏树和羊》中就写了“我”在回到阔别29年的乡村是物是人非的感觉,但是实际上他们之所以不能返回乡村,与乡村自然的生存状态融为一体,最大的障碍还在于城市给他们的精神上的烙印,都市化后自身的变化使他们不能从心灵上返乡,同时也改变着对乡村的观感,这是杨凤喜小说人物的无奈与悲哀,也或许是作为从乡村进城者的杨凤喜心中难于解开的心结,难于融入又无法返回其实也是乡村进城者普遍的精神困境。

五、结 语

杨凤喜的小说可以说写出了乡村进城者与都市遇合时内心世界的变迁与苦痛。农村生活的惨痛与都市的诱惑使其产生了离开农村,走入都市的强烈愿望;都市的生存环境与农村人身份的尴尬处境和难于改变的农村人的信守使其陷入生存与精神的双重困境之中;取得城市人身份后,体验到城市人生活的病态,陷入茫然而无所适从的精神困境中;想重新返乡获取某种拯救却又不能。杨凤喜小说所呈现出来的所有这一切都与其早年的乡村记忆有很大关系,直接写乡村往事的小说自不必说,其它类型的小说中都内隐着乡村的记忆,能隐约听到乡村记忆的言说,这种乡村记忆使得杨凤喜对城市边缘群体——没有城市身份的进城农民的生存困境投入极大的关注,对其内心世界的苦痛有着深深的体察;有了这种乡村记忆的参照,杨凤喜对都市生活中的病态有着更深的体验;而返乡则是染上城市痼疾者对乡村记忆的追寻。

在《镰刀》中,杨凤喜写到这样一个梦:“梦中的老田驴还是在追赶着我,他的手里举着一把杀气腾腾的镰刀,大步流星的样子如一只愤怒的驼鸟。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屁滚尿流地向前跑,他巨大的影子潮水般向我涌来。我已经听到他怪兽一样的喘息声了。半空中一道寒光闪过,我的脖子树桩般开始咯吱咯吱地断裂。我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喊声,脑袋倭瓜一样飞了出去……”乡村记忆即是杨凤喜精神世界中的老田驴,这种终生难于摆脱的记忆尽管会给精神世界带来无尽的困惑与苦痛,但也可使杨凤喜在审视生活时获得一种别样的体验,成为其创作的丰富资源。

因为这样的生活资源,杨凤喜小说始终带有或隐或显的乡土气息。然而,杨凤喜对于现代主义似乎有着某种程度的偏爱,杨凤喜似乎总在试图使自己的作品带上一些现代主义的色彩,这体现在内容上,在其小说中有许多现代都市人病态心理与病态性格的呈现,同时也体现在叙述与表现手法的运用上。比如,《第三者》与《阳光落满黑暗的脸》中的不敢表白的几乎病态的暗恋与吻照片、偷丝袜这样的病态恋物癖,《羊群渐渐远去》与《农家一夜》中的女主人公无法摆脱的被窥视感,《冷遇》中老刘与死尸的畸恋等这些都是现代主义小说中惯常呈现的现代社会中现代人的生存状态与生存体验,而晚近写成的《吸奶器》与《老头子,把你的雨伞拿出来借我用用》则无论内容与形式都是现代主义的。可是杨凤喜创作所依据的生活资源以及早年乡村生活中形成的精神气质,似乎使其与现代都市的交流不是那么顺畅,有一定的障碍,远不如一些80后作家感受得贴近与真切,因而这样一些现代主义的因素在其小说中显得有些生硬,似乎更多是来自于某种观念而非自身体验,甚至对一些小说造成了明显的损害。比如《阳光落满黑暗的脸》中的顺子与《老庞的老婆》中的石头,作家过多地展现其内心的隐秘世界与行为上的犹豫不决,这与其农民工的身份是不吻合的,同样是在《阳光落满黑暗的脸》中,作家用大量的篇幅写顺子的偷盗时隐秘的内心世界与其变态的行为,而把“爹”用自残方式讨薪做了虚化处理,我们认为,如果杨凤喜把“爹”这条线作为实线,着力展现进城农民的生存困境与“爹”身上呈现出的人性亮点,更多地表达对下层弱势群体的人文关怀,这篇小说会给人以更多的震撼。也许老实本分地用一种简朴的方式叙写难于摆脱的乡村记忆与表达一个进城乡下人对于现代都市的观感以及在与城市融合过程中的痛感更适合于杨凤喜的生活阅历与精神气质,也便于挖掘利用其丰富而独特的生活资源,而在叙写这些时对于现代主义的借鉴,我们觉得应该谨慎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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