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鸡儿

林仁清

从明、清开始，小小的牧马山上就渐渐有了三百多座庙宇，每座庙宇都有各自的传说。奇峰寺位于牧马山南部的新津县境内，庙小而精致。大殿背靠山包，两侧山沟被森林覆盖，山门望出去便是彭山管辖的河坝，岷江像一道彩虹般变幻多姿。从风水学上说，这是宝地。去过奇峰寺的人都感叹：庙子简直像把太师椅!每月的初一、十五，香客络绎不绝，尽情吐纳风水宝地的精气，陶冶被世俗的烟尘熏得面目全非的五脏六腑。再凶恶的人到这里都变得慈眉善目，唯有一人例外。

这人叫“张国良”，高得就像一棵树，腿特别长，身子反而显得很短，长得怪模怪样。大家都怀疑他是哪座山上的野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任何教化对张国良都无济于事。他一进寺庙，菩萨都会把眼睛闭上，不屑瞟他一眼。

庙里的师傅见到他，会说：“你去别处耍吧!”

张国良就会冲师傅吼：“我就要在这里耍!啷个嘛!信不信，我把菩萨给你抱出去扔了!”

“阿弥陀佛。”师傅双手合一，念着经，匆匆离去。

张国良身上满是血腥味。他的职业就是杀猪。一百多斤重的猪，他一个人抱起来，按在木凳上，尖刀的寒光一闪，就点进了猪的心脏。他才三十来岁，却拿着一根很长的烟杆。这样长的烟杆，一般要老态龙钟、德高望重的人才配用；抽烟的时候，把烟杆一伸，小辈们就赶紧去帮忙点火。可张国良这小子，居然也学着老辈们玩起了长烟杆!他走进大殿，把长烟杆伸到菩萨供桌上的长明灯旁，“吧嗒吧嗒”把烟点着，悠哉游哉地朝肃穆的菩萨像喷口浓烟，哈哈笑道：“这个菩萨油盐不进，烟酒不喝，傻乎乎的，只晓得瞪眼。”

香客们和师傅大惊失色，齐声念唱：“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声音在大殿里“嗡嗡”萦绕，驱赶着张国良出言不逊的脏话。

张国良在大殿里恶搞一番，又转了出来。大殿墙壁上有条很大的龙。据说，这条龙是活的，它的眼睛是两颗罕见的石珠：若要下雨，龙眼就布满水雾；若是天晴，龙眼就闪闪发亮；若是阴天，龙眼就是朦胧的。张国良不信一条画的龙会这么神奇，他用长烟杆敲着龙的眼睛，大声问：“痛不痛，龙大爷?”

奇峰寺还有两个传说：山门前的沟里有口万年井，里面据说有把金椅子，经常有人在晚上见到井口发光。乡亲们曾经用绳拴着铁钩下去打捞；结果，任凭绳子有多长，铁钩总是沉不到底。这口井究竟有多深?有人说，恐怕是没底。

在没底的井里打捞金椅子显然是徒劳的，但山上有窝金鸡儿，这据说是很多人亲眼目睹了的。有段时间，漫山遍野到处是人影晃动，大家都在找寻金鸡儿。可把山上的草都踏平了，金鸡儿的影子也没被发现。这时候，人们才醒悟：传说终归是传说，当真了就成傻瓜了。

张国良就不相信这些。他嘴里衔着长烟杆，“吧嗒吧嗒”地，讥笑那群想发横财的人：“我看啊，你们一个个都是没睡醒的哟!”

谁都不敢还嘴。张国良是个异类，不仅人怕他，就连山上的动物都怕他。狗见到他，大多会吓得“呜呜”叫，只有胆大的才敢吠叫几声。张国良最讨厌狗冲他叫，不管是谁家的狗，只要对他不礼貌，他就会大开杀戒。他的腿比狗的腿长多了，一追起来，狗在前面吓得腿抽筋，几下就被捉住了后腿。张国良提着狗腿，像打莲盖似的，把狗头在地上摔得脑浆进出，然后回去用狗肉下烧酒。

即使是人人惧怕的蛇，见着张国良也赶紧缩成一团，死死地把尾巴蜷在身子中间——怕被他揪着尾巴一阵乱抖，直到散了架，呜呼哀哉。见着张国良，蛇总是翘着脑袋，“咝咝”地发出呻吟，仿佛在哀求：“放过我吧!”张国良高兴的时候，就冲蛇一笑，说：“老子今天不想吃你。”不高兴的时候，就算蛇把尾巴埋在地下三尺深，也会被眨眼捉住，命丧张肚。

张国良喜欢上街喝茶。不是他会品茶，而是在茶铺里，人人都敬佩他。他听着大家对他的恭维，心里特别受用。那会儿世道乱糟糟的，一会儿国民党打共产党，一会儿共产党打国民党。张国良不管这些，他谅谁也不敢打他。

奇峰寺的山沟在冬天总罩着一层白纱，弯曲的小道缥缈得使人觉得可以通向神圣的天国。一天，张国良穿行在雾霭中，手里拿着长长的烟杆。突然，他听到一阵“啾啾”的小鸡叫，定睛一看，迎面一只漂亮的母鸡带着十二只小鸡，正欢快地蹦跳着。小鸡很小，浑身却闪耀着金黄的光。张国良奇怪地瞪着这群鸡，越看越觉得它们不像鸡。他顺手用长烟杆敲了一下掉在队列最后的小鸡，一道耀眼的光芒闪过，小鸡倒地身亡。母鸡飞起来，用金黄的鸡喙啄了张国良一下。他拿烟杆的手顿时红肿起来，痛彻心扉。小鸡在地上化作一团金子，张国良赶紧捡起，然后飞奔到了街上的医院。

张国良叫家里人把金子拿到金店去卖了，用来治病。可医生费尽心思，张国良的疼痛却丝毫不减。他每天大叫不止：“报应啊，报应!”大家都莫名其妙。直到把金子换来的钱花光，红肿才慢慢消下去，疼痛也才缓缓减轻。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从此，张国良不再杀猪，甚至连蚂蚁都不踩踏了。他每次进奇峰寺，不再玩世不恭，而是虔诚地顶礼膜拜。

刚开始，所有人都以为张国良是装模作样，久而久之，才发现他真的变了。

无论多少人想要改变另一个人，其结果往往是白费心机。但一个人遇到外因的刺激，却很容易顿悟。张国良向大家宣布：从此不再杀生。

奇峰寺的师傅敲着木鱼，“当当当”，嘴里不停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张国良也念着：“阿弥陀佛。”

师傅说：“佛不能教化你，人不能改变你，只有你自己才能把自己变成自己。”

关山鬼影

关山上出现鬼影了。

开始大家不信，晚上都聚集在组长家的院门口看。

月光朦胧。关山上闪烁着几个像星星似的绿蓝光点，仿佛一群萤火虫在飞舞。所有人都屏声敛气：“鬼火!”

鬼火飘了一阵，白色的东西出场了。不用问，谁都看清是个穿白长裙的鬼影。鬼影比月光还白，像戏台上的仙女，拖着长袖，飘荡漫游。

其实大家不信有鬼，可鬼影天天夜里都出来，就在大家的面前晃来晃去。关山无端地阴森起来。即使在白天，也没人愿意去关山周围种地了。

组长是三十多岁的男人，本来很胆大，也被吓着了，便告诫大家：“最好都不要去关山，不要把鬼气带回来。”

以前，生产队分为四个组。这个组位置在山边，良田不多，很是贫穷。人一旦一无所有，胆子就大。用外人的话说：这个组全是“刁民”。“刁民”什么都不怕，不怕当官的，不怕有钱的，不怕政府的任何红头文件。可他们怕鬼。

组长说：“我得把情况向村上反映。”

大家说：“该反映。”

关山周围的地大家都不敢种了，那吃什么呢?大家对组长

说：“叫上头派人来把鬼捉了。不然，这日子没法过!”

关山是专门埋死人的地方，很多人的祖先都葬在那里。

村长来了。他跟大伙儿一起看了鬼影，说：“政府没捉鬼的部门，警察也不逮鬼。”

大家露出了“刁民”的习气，围着村长闹，还嚷着要把村长抬到关山去。村长语气很软和，说：“关山上基本都是你们亲人，你们去交涉一下嘛，鬼应该不会害自己的家人呢。”

大家问村长：“你说，这个鬼是谁家的嘛?”

村长也吓着了，掉头就跑，留下话：“我向镇上反映。”

镇上也派官员来视察了鬼影，说：“硬是有鬼呢。”

大家问官员怎么办。官员也吓着了，说得向县上反映。

关山的鬼影把大家折磨得寝食不安，晚上都不敢出去喝夜茶、打夜麻将了。

这个组的人闹腾了一个月，天天去找村长。以前闹，是骂村长吃喝嫖赌；现在不骂他了，只求村长组织民兵把鬼给捉了。

村长说：“民兵要是能捉鬼，那他们就不叫‘民兵了。大家回去坚持着，不要乱走动，各级领导都在想办法。”

有天，来了一溜发亮的小车。村长对大家说：“我们把关山这片地卖给这个大老板，让他去捉鬼。”

大家愣了：地卖了，我们吃什么呢?要是以前，他们就是上了断头台也不会同意卖土地；但现在，鬼把大家都吓糊涂了。

大腹便便的老板请来了许和尚。人们都称呼许和尚“许爸爸”或者“许爷爷”；但许和尚其实是个女的，她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神仙”——算命看相，治疗疑难杂症，看风水，捉妖魔，几乎无所不能。

大家远远围着许神仙。许神仙穿着道袍、布鞋，裤脚还打了绑腿；头发花白，在后面挽了个包子似的髻，很有几分仙风道骨。她拿出罗盘，对着关山东测西量了一阵。忽然，罗盘随风被抛出了她的手掌，砸向身后的墙壁，摔成了两瓣。

在场的人吓得舌头不由自主地伸了出来。许神仙“哎呀呀”一阵，其他什么也没说。很明显，关山的鬼气太重，许神仙也怕了。

大老板问：“有什么办法不呢?”

许神仙思索半天才开口：“这关山不是一般的关山，厉鬼横行。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所有坟里的遗骨全部用一个棺材装在一起，打上你公司的大红印章，把棺材彻底封闭。否则，鬼一泛滥，无可收拾!”

村长对大家说：“你们都听见了?有什么话说?”

大家面无血色，一面是土地，一面是鬼，左右为难。

把所有的遗骨埋在一起，长幼不分，男女混杂，其中甚至还有是仇家的。这样以后又怎么去烧香磕头啊?

大老板要走，说这地方晦气。

村长拉着大老板的胳膊，叫大家快点来求求恩人。

村长带头给大老板下跪，还叫大家一起跪求大老板买下关山、驱除鬼影。村长在大家心目中是个不可一世的人，今天居然为了帮助收拾关山的鬼，硬朗的膝盖弯曲了，跪下了，开始求人了。这一幕，感动得所有人对村长的怨恨荡然无存。

大家一想起鬼影，脚一发软，就跟着跪在了地上。

大老板动情了，眼圈红红的，说：“乡亲们，看在你们一片诚意的份上，我舍命来帮你们。”

村长拿出备好的协议，叫各家各户在上面签字按手印。

几天后，制服“刁民”的鬼影没了。取代鬼影的是很多推土机，还有很多真正的人影。

各家各户都分到了一份卖土地的协议，但没分到钱。

大家开始慢慢品味：这鬼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