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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仙关

2012-04-29赵良冶

青年作家 2012年1期
关键词:二郎山飞仙西康

赵良冶

1

去飞仙关,全冲着张大干的画与诗。

西出雅安,我踏上茶马古道,沿青衣江上行。

出城不远处,山重水复,有峡名“多功”。峡谷内林碧峰青,两山对峙,如刀削斧凿,中有江水一线。

穿越十里长峡,飞仙关据险而筑,扼川、藏交通咽喉,说得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关后山坡上,一条老街静静伫立干载。出街口,左行,翻二郎山到打箭炉:右转,越夹金山抵大、小金川。

古代,凡边地险要处,多设关卡。南、北两条丝绸之路,无不关隘重重。北丝路有阳关、玉门关等闻名天下;南丝路,也即后世的茶马古道,则耸立着灵关、飞仙关诸多关隘。宋代,宇文溥在《新路赋》中说飞仙关是“惟天下之至险”。此话断无夸大之处。横断山脉,从这里开始方显峥嵘。前途高山深谷,直指雪域高原。

虽同为边关,但北方边关距长安更近,承担的使命更重。大汉烽烟,盛唐号角,多少将士出征,多少文人贬谪。他们出入阳关、玉门关,吟志抒怀,以歌壮行,留下几多不朽诗篇。王之涣一首“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成了边塞诗典范;阳关也不示弱,王维吟出的“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从此让阳关名闻天下。

南丝路僻处巴蜀,远离华夏腹地,易守难攻,又少强敌劲旅,是以很让朝廷放心。没了大的征战,自然就少了许多悲壮和豪情。说起来,历朝历代,虽然也很有些诗句题留飞仙关,诸如“天高悬一线,水激泻三江”“岸桥危欲断,峭壁险无双”“莫为攀援苦,飞仙在上头”等等,但方家一眼便可看出:诗皆平庸之作,格调不高,相比王之涣、王维们,根本不值一提。

还好,尴尬之余,走来了张大干。长峡雄关,苦熬千载,终于盼来知音。

2

前些年在北京进修,闲来无事,常去学校图书馆。信手一翻,从书目中挑出《张大干传》。同为蜀人,平目里对这位国画大师崇敬得紧,遂借回浏览。谁知传记中,竟记载了大师西康往事一段。

该当大师有缘西康。1947年盛夏,四川暴雨成灾,成都内外几成泽国。大风堂真个狂风大作,难以潜心作画。久慕西康丛山万重、急流奔逝、景色雄伟,早已神往,何不借机一游?大师心念既动,便与好友杨孝慈相约,携门下一众弟子,采风西康。杨孝慈是大师至交、其重要的经济资助人,时任成都中央银行行长。

此行路线,大师事后有记:予与孝慈因约,同游西康,经雅州渡泸定,止于打箭炉。

说来也巧,大师当年所走路线,竟是川、藏茶马古道起始段,景色壮阔绚丽,少为人知。

入住雅安,逗留应酬数日后,前往康定,首站飞仙关。

一路走来,斜风细雨,云雾弥漫。进入多功峡,山愈高,路愈陡,峻岭奇峰,危崖险道,碧水飞瀑,人若画中游。方出峡口,天放晴,太阳穿云破雾。又见小山横陈当途,上有楼阁隐约。登临山顶,关门残破不堪,倒是近旁一碑古意盎然,上刻“飞仙关”。

大师动问关名来历,有耆宿细细道来——

相传北宋年间,吕洞宾云游至此,见古道风光宛若仙境,好不喜欢;又见关隘巍然,关下店铺生意兴隆,马帮背夫往来穿梭,热闹非凡,心中思忖:中原物阜民丰,古风淳厚;这等地方,风光虽美,但人心是向善还是逐恶,还得亲自踏看。

吕洞宾摇身一变,化为老乞丐,讨饭关前,不仅蓬头垢面,还跛一足眇一目,人见人厌。谁知山里人淳朴善良,一见老人顿生怜悯,纷纷解囊相助,送上钱粮衣物。他好不感动!作揖叩头道谢间,不留神真身显露。见得吕纯阳仙风道骨,众人一涌上前,倒地跪拜。吕洞宾忙飞身云端,挥手招来仙鹤,绕关三匝后,飘然九天。一时间,祥云万朵,仙音渺渺,“飞仙关”之名从此而得。

大师放眼眺望:真是奇胜之地!岂可不入图画、归去蓉城夸?遂吩咐弟子打开行囊,取出文房四宝。

早有人抬来八仙桌,阴凉处摆放停当,铺陈画毡,笔墨纸砚伺候。大师握笔在手,略有所思,俄顷笔锋疾走——皴擦点染间,只见雨过天晴、雄关幽峡、古道云山……

待飞笔落下“飞仙关”三字,众人一拥上前,争相观赏:近景江流湍急,奔涌而下,古道弯曲盘绕,时隐时现;居中飞仙关抢眼,雄踞天险,气韵不凡;更有一山突兀,峭壁悬崖,险峻陡立。远方,青山如洗,天际云霞蒸腾,阳光遍洒,全然仙家气派。

看不完的美,道不尽的妙!大师神来之作,磅礴大气,意境深远。飞仙关的奇与险、美与俊,尽收一纸丹青。

是夜,大师留宿飞仙关。

3

我到飞仙关时,大师的西康之行已过去了约一个甲子。

六十年前的那个上午,大师辞别飞仙关,一路美景,一路丹青,一路放歌,沿茶马古道西去。

两河口,因喇叭河与两路河汇聚得名。站在河口,一抬头,两条瀑布高悬,曲折盘绕,犹如龙蛇,飞流直下,声若惊雷。众弟子写生之际,大师口占一诗,尽道其美:

老雨不离山,

痴云常恋岫。

对面雨不闻,

龙蛇酣方斗。

二郎山,山高水长,沟壑万丈,原始森林一望无涯。历史上,这里是三十六番朝贡出入之地,汉、藏茶马交易的重要通道。

当天,阳光灿烂。二郎山直插云霄,气势恢弘。举步登天,猿啼虎啸古道险,九转十八弯,小心攀援。行进间,大师忽有所得,抚掌高吟:

横绝二郎山,

高与碧天齐。

虎豹窥闾阖,

猿猱让路蹊。

下得二郎山,是美丽的康定溜溜的城。游瓦寺沟、五色瀑、御林宫雪山,尽览雪域高原风情。每日里,大师沉浸在吟诗绘画之中,逍遥自在。

难忘康定好客的主人和炽热的藏家锅庄:烛影摇红,藏家女婀娜多姿,长袖飞舞;欢乐的人群歌声不断,时而粗犷奔放,时而婉转悠长;青稞酒、酥油茶,宾主畅饮尽欢。似醉似醒间,大师笔随意走,画出《跳锅庄》——

精彩的瞬间跃然纸上。四位藏族美少女,线条简洁,舞姿灵动,姿态各异,神情不可言状。

注目端详,凝视片刻,大师提笔感怀:

金勒飞红袖,

银尊舞白题。

春醪愁易尽,

凉月任教西。

似乎余兴未尽,结尾处,大师率性又添上:康女善骑好舞,每醉歌达旦,舞日“跳锅庄”。

半月有余,大师方原途折返。逗留雅安、康定期间,西康政要获大师赠画者,不在少数。

4

蓉城金秋,文坛逢盛事。

回到成都,兴之所至,大师闭门谢客,一气画出几十幅山水、人物,后办起了“康巴西游纪行画展”。川、康军政要员、工商大佬、文化名流无不前往,一睹新作风采,感受西康景物风情。

西康之行,大师收获丰硕。《飞仙关》《两河口瀑布》《二郎山》《瓦寺沟》……奇绝天下的山水,经大师妙笔,化做一幅幅精美绝伦的画卷,各具姿态,风光无限,引多少人驻足赞叹。

画刚展出,即预售一空。大

师卖画,事出有因。他平生好作山水游,归来每每忙于绘画、举办画展、出售作品。卖画所得,除日常用度,更多是为了筹资再寻山水之乐。当年大师画价已自不菲,每幅二两金子上下。大师的艺术生活如此周而复始,用当下的话说,便是“以画养画”了。为纪念古道之行,大师又精选部分作品,于当年岁末出版了《西康游屐》画集。

有感古道壮美、民俗浑厚,大师除绘下沿途景色,还一路吟哦,作西康纪游诗十二首。大师对诗作倍加珍爱,亲笔书写,一并展示。展厅前端,抬头可见那情真真意切切的五言绝句《飞仙关》。

据说,宿飞仙关之夜,大师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遂披衣而起。雄关高峡,着实让他怦然心动,不由得才思泉涌,一气写下:

孤峰绝青天,

断崖横漏阁。

六时常是雨,

关有飞仙渡。

诗已成,言未尽,大师再加注释一段:飞仙关,在雅州西三十里,即汉严道县漏阁也。审视良久,取“蜀郡张爱”“大千居士”两枚印章,加盖其后。

好诗,好字!晨起,他手持两尺条幅,与杨孝慈及众弟子相互传看,众人无不齐声夸耀。

有弟子求教:诗中那雨呀漏阁的,该作何讲?大师笑盈盈地慢慢道来:清溪风劲,雅州雨多,民谣“黎风雅雨”,古道千古流传。文人凑趣,称雅州为“漏天”。飞仙关前的栈道,为蔽雨水,多加顶盖,谓之“阁道”。飞仙关由此得“漏阁”之雅号。他不过是信手拈来。

弟子们个个叹服:早知大师博古通今,没想到刚入雅安地界,便对一切了如指掌!

张大干并非神仙。雅安七天小住期间,大师借得地方史籍,白日呼朋唤友,晚间挑灯夜读,早对沿途山川地貌、名胜古迹了然于胸。大师观察细腻,体会深刻,描绘精确。《飞仙关》开篇一句,气势如虹。全诗更是意境开阔,气魄雄浑,雅雨、漏阁、飞仙传奇无不让人遐想。

又何止诗好!大师终归是大师,不仅画艺成就一代风范,书法也自成一家。将他书写的十二首纪游诗逐一看来,首首内刚外柔、满纸金石气,令人惊叹1

5

观山赏景,吟诵大师诗句,我缓步爬上关门。手中照片一摞,皆拍自大师的画与诗。

我自北京归来后,对飞仙关兴趣陡增——大师绘画题诗处,理应风光无限。放怀远瞩,关山未改,与大师画中诗中一般无二,只是大师远行,物是人非。

当年画展谁人买走大师作品,己难以求证;留在西康的画作,因世事变迁,也是踪影渺茫。因此,西康题材的这批字画,下落鲜为人知。即便是圈内人,只知有山水画《飞仙关》,却难窥全貌;只知有题画诗,却不识是另写就的纪游诗。

大师情洒古道,多少丹青,多少诗句,终归花落谁家?

北京归来,为寻真迹,还西康一段厚重文化,我始终锲而不舍,每见书画界老人,必百般讨教,求证大师当年踪迹。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几年间,从许多前辈的点滴回忆中,我终于勾勒出清晰的线索。

后几经辗转,有幸得见大师真迹。我悄然肃立,神情专注,紧盯桌案上那一一摆放的《飞仙关》《二郎山》《跳锅庄》……可惜大师早已于1983年驾鹤西去。

西康之行不久,大师离开大陆,暂住香港,后举家迁往阿根廷。那些年月,大师头顶增添了无数光环。世界画坛中,大师与毕加索齐名,两人被称为“东张西毕”;国际舆论也称大师为“当今世界最负盛名的中国画家”,还推选他为“全世界当代第一画家”。

但乡情,总是难忘。漂泊多年后,1975年,大师回国,定居台北。1980年,大师再版《西康游屐》,追忆当年。画册封面,年逾古稀的大师隔海望家园,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什么?是飞仙关、二郎山那让人魂牵梦萦的山川,还是藏家女激情四溢的锅庄,亦或是古道铃响马帮来的壮观?……

我兴冲冲地四处搜寻大师当年留下的痕迹。原本以为,此处定修有大干亭、诗句碑廊一类,记载着一段佳话;殊不知,时过境迁,唯老街依稀。六十年前,大师登高作画、漏夜赋诗的风流倜傥,似乎早随江水远逝。遍访住户,大师的西康缘分、古道情结,几无人知晓。只有手中照片真实无误地告诉我,这一切断无虚假。

想想也罢!既然山川依旧、大师画作诗句保存完好,又何必非弄些亭呀碑的,搞世俗那一套?就让大师的画与诗同飞仙关千秋永存,将当年茶马古道事向后人絮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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