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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巢记

2012-04-29周新天

青年作家 2012年1期
关键词:小莲

周新天

笔记

美味的、甘甜的、有益健康的面包,这生命的支撑者……一个清教徒可能会狂吞他的面包屑,正如一个议员大嚼甲鱼一样。

一从不艳羡甲鱼,只希望有一方小小天地,容我把面包屑囫囵下去。

我勘察一切,像一个皇帝,谁也不能够否认我的权利。

——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原来,我只有看的权利。

太阳,风雨;夏天,冬天。大自然不可被描写的纯洁和恩惠,永远提供着这么多的康健、这么多的欢乐。

——向往豪宅的人们,哪里管得了这些。

慈善几乎可以说是人类能够赞许的唯一美德。

——养不活自己,无力慈善,羞愧不已。

我常想:不是人在放牛,简直是牛在牧人。

——拥有牛的人,免不了牛气。

查普曼歌唱道:“这虚伪的人类社会,为了人间的宏伟,至上的欢乐稀薄得像空气。”

——很可惜,“宏伟”早已成为包围我们的空气。

我有时会梦见一座较大的、容得很多人的房屋,矗立在神话里的黄金时代中,材料耐用持久,屋顶上也没有华而不实的装饰。

——对不起,既要宽大持久,又要华而不实。

我们一会儿为纯洁所鼓舞,一会儿因不洁而沮丧。

——有没有人处于不洁之中,却沾沾自喜?

骄奢淫逸的人创设了时髦翻新,让成群的人勤谨地追随。

——虚荣就像无法摆脱的天气,相伴到死。

人类在过着静静的绝望的生活。

——不想再说什么,只能悄悄叹息。

李由和南叶

地球村全搬进水泥楼房,

我还在守候草原和梦乡……

李由又低唱起这支老歌,他只记得这两句。这是一首忧伤的歌,多年以前由一支名气不太响的摇滚乐队首唱,未能唱红。李由是偶然听到这两句的,奇怪的是,这两句歌词竟然从此镌刻进他的心里。他觉得这首歌就是为他而写的,可惜他怎么也找不到完整的歌词,只能反反复复哼唱这两句。

陪伴我的是无边的宁静,

还有我那温顺的羔羊。

一个人在他身后,用标准的普通话为他提词。

普通话的作用,除了人们所熟知的之外,有一点常被人忽略,那就是可以用于谈论比较正式的话题。不信你试试,用方言谈论有关性的话题,会有些别扭,但换用普通话来聊,就自然得多。讲普通话还有一个好处——可以适当拉开男女之间的距离,既不过分亲近,又不过分冷漠。

坐在李由身后的恰好是一个女孩。而这个话题也确实比较正式。

李由有些惊讶,竟然有人知道这么冷门的歌。他转过身,微笑着问:“你听过这首歌?”

女孩说:“从来没有。”

李由疑惑地看着她。

女孩笑了,将一个彩色封面的笔记本扣在桌上,推到他面前——笔记本有些旧了,封底上印着草原风光,绿色草原上印着一首歌词。

“碰巧而已。”女孩说。

李由如获至宝,向她借过笔记本,将这首歌词抄录了下来。

南叶就是这样与李由相识的。如果他们之间注定要有一段不同寻常的故事,这倒是一个不俗的开头。

南叶从一开始就关注李由,李由却从未注意过她。

李由在培训班上有些特别。这是一个保险业务员培训班,为期二十天。主办方提供食宿,不收任何费用;但要求学员三十五岁以下,高中以上学历。如今保险业竞争激烈,主办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不用交纳费用,参加培训的大多是下岗职工。

李由在这个群体里,有些与众不同。他戴着眼镜,白白净净,一副养尊处优、生活安康的样子。他这样的人,怎么还跑来学这个?

这还不是主要的。说实话,第一眼看到李由时,南叶心里不由一怔。为什么呢?她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快乐,还有隐藏不住的心灰意冷。在这个培训班里,李由从不主动与人讲话。别人问他话,他也是先愣一下神,才回答,问什么答什么,多一个字也不肯。课间休息,学员们总是涌向走廊或楼梯间,舒舒筋骨,透透空气,说说笑笑,发发牢骚。都是走上社会的人,让他们成天光坐着听课,还不闷死了?李由却总是独自坐在教室里,耷拉着眉毛,心事重重地哼着歌;偶尔出教室,也要独自远远地走到走廊尽头,默默想心事。

相较而言,南叶却是个没有多少阅历的女孩。她今年大专刚毕业,没找到工作。既然有不收费的学习班,哪有理由不来?闲着也是闲着。

李由将笔记本还给南叶:“谢谢,我找这首歌好几年了。”

“看得出,你很喜欢它。”

“是的,它让我感动。”

“你是干什么的?”

“还用问吗傻姑娘?跟他们一样,都属于弱势群体。”

“是啊,来的都是下岗的。”南叶苦笑了一下。

“我们是,但你不是。”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你还没有上过岗,怎么可

能下岗?”

南叶惊奇地看着他:“你怎

么知道我还没有找到工作?”

“我还知道你今年不超过二十二岁,大专刚毕业。”

“你看过我的简历?”

“我会偷看你的简历?我有那么卑鄙吗?”

李由的这句搞笑腔,还挺像那么回事。南叶忍不住笑了。

李由解释说:“有些东西是可以猜到的。很简单,我也上过大专,大专刚毕业的女生就是你这副模样。”

他们两人从此成为聊天的伙伴。李由比南叶大不了几岁,但南叶很愿意做他的学生,李由懂的东西确实很多。

听过他们谈话的人都会摇头反感——他们一会儿用方言,一会儿用普通话。而他们自己却感到别有一番情趣。谈话也是要有对手的,不能只要听众。

他们的关系融洽而自然,并不因为别人的侧目而有所顾忌。用“一见钟情”来形容他们的关系,显然不太恰当;用“一见如故”来概括,却是恰如其分。

主办方未收任何费用,提供的伙食注定是清汤寡水式的,也没有人敢抱怨。南叶的家就在城里,每天晚上可以回去加餐,加上现代女孩子讲究的是骨感美,个个注意节食,所以她对饭菜没有什么意见。李由家在远郊,一日三餐都在这“集中营”里,蛋白质的摄入量当然远远不能满足需求。

这一天,上午的课授完了,学员们一群群挤上走廊。彼此已经熟识,那么各自的小圈圈也就形成了。李由和南叶照例走在一起。

南叶笑嘻嘻问李由:“大食堂的减肥饭挺有特点,是吧?”

“本来我想请你吃风鹅呢,你既然要减肥,那就算了。”

“风鹅?你不是说真的吧?”南叶仍笑嘻嘻的。

“当然是真的,欺骗儿童是不道德的。”李由一本正经。

南叶停下脚步:“行,那就吃风鹅去!我拿美昧赌青春,什么体形,什么线条,都不管了!”

李由冲她竖了一下大拇指,意思是:嚯,爽快,够朋友。

两人不再作多余的约定,下楼梯之后,径直离开人群,在众人的目送下,悠闲地步行上街。

“怎么不请你的女朋友去吃风鹅?”南叶想起一个话题。

李由假装痛心疾首的样子:

“唉,你呀,怎一个‘笨字了得!给你上课上到现在,怎么就不开窍呢?我这样的下岗公民,还要交女朋友,那不是一浪费时间、二浪费感情吗?”

南叶忍不住一笑:“那么你就安心做你的铁公鸡,一毛不拔算了,干吗还请我吃风鹅?”

“小同学,这你就不懂了!即使我是个苦行僧,也该分一碗粥给志同道合的唐玄奘,你说是不是?”

南叶朝他拱拱手:“万分感谢!承蒙抬爱,不胜荣幸。”

李由抱拳还礼:“肝胆相照,荣辱与共。”

南叶笑了:“你平时整天板着一张旧社会似的苦瓜脸,难得见你这么高兴呀!”

李由的情绪不由低落了,调整一番,才说:“我有种被社会遗弃的感觉。人越多,这种感觉就越明显。不过今天与朋友一道散步,没有必要把失落感带给别人。声明一下,我只说你是朋友,可没敢说是女朋友。”

南叶说:“嘁!谁稀罕做你女朋友!”

李由无奈地摊了摊手:“是啊,除非她有病。”

南叶说:“还病得不轻,是花痴。”

李由直皱眉头:“喂!女孩子家不要这么尖刻,当心嫁不出去!”

“拜托!不要尽想着好事。”

“我怎么尽想好事啦?”李由有些不明白。

“你就是愿意我嫁不出去!那样,你才好坐等天上掉下馅饼呐!”

李由做出一副受冤枉的样子:“我要是那么有心计就好了。”

两人一路用普通话说笑,就像在学那些烂俗的港台片台词。

风鹅店到了,店内倒还整洁雅致。侍应生问:“两位,要一只还是半只?”

李由说要一只。南叶只肯要半只,说:“吃那么多干吗?要半只。另外每人来两只鹅掌。”

侍应生对李由说:“就听你女朋友的吧,她比你会挑。”

南叶看看李由,又是皱眉又是撇嘴,意思是:你瞧这家伙说的。

李由也冲她做个鬼脸,意思是:这下你惨了,上了贼船。

风鹅很快就上来了,风味果然独特。南叶吃得很开心,还说:“瞧我,没心没肺的!人家用下岗补助费请我吃饭,我还吃得这么卖力。”

李由正色说:“对待‘第三世界国家,要的就是这种真诚。如果只会怜悯,岂不凉了人家的心?”

店堂里正在播放一部香港片,其中有这样的对白:

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吗?

需要吗?

不需要吗?

李由不耐烦了:“当然不需要啦!”

南叶瞪了他一眼:“为什么不需要?”

“这还不简单?既然她已经爱上别人了,那还要我‘李由做什么用?当太监服侍她?”

南叶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趴在桌上,喘不过气。

吃完饭,李由邀请南叶去河滨散步。南叶笑问:“步步为营,诱敌深入?”

李由却满不在乎:“怕什么!现代人讲究的是感觉,爱一个人根本就不需要‘李由。”

两人沿着河岸往前走去。也许是刚才太闹腾了,这会儿安静了下来。走了一阵,南叶说:“今天真的很开心,谢谢你的风鹅,带给了我们快乐的时光。”

李由却叹了口气:“唉!哪天不为衣食发愁就好了!”

“拜托,不要提这么扫兴的话题好不好!”

李由忧心忡忡地说:“我当然知道快乐是人间的至宝,可一想到温饱问题,我就不敢快乐了。所以我的快乐总是很少,也总是很短暂。”

南叶也有些无奈:“其实,我何尝不是?”

南叶看着李由的侧影,李由郁郁寡欢的样子很有感染力。因为他的不快乐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只有经受过冷彻骨髓般孤独的人,才会有如此的表情。

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此有了微妙的变化。“一见如故”和“患难之交”,有着本质的区别。

以后的几天里,他们的言谈之中,不再夹杂普通话。两人也不再学着港台腔说笑,事实上他们已不再说笑。彼此间的语言交流少了,眼神交流多了,会心的微笑也多了。

每天早晨,南叶从家里来,都会带来一两份报纸。两人一有空,就一起展开报纸,研究上面的招聘信息。可算来算去,还是做保险划算。

授课者向他们描绘了诱人的前景:每推销一份保险,就可以拿几成佣金,这不算什么;但每发展一个推销员,还可以跟着他拿佣金;下属推销员发展的推销员有了客户,再跟着拿佣金……想想吧,这已不再是什么滚雪球了,这是几何级,这是翻跟头!不是普通人的跟头,而是孙大圣在翻跟头!

授课者极具煽动性:一年挣个几万元,算什么?小儿科,毛毛雨!某某——他们的第一期学员——一年挣了几十万;某某某——他们的第二期学员——自己推销的保险拿佣金不算,光是跟着下属拿佣金,一年拿多少?大家猜猜看,告诉你吧,十几万!

南叶和李由约定,先跑保险。这份工作,难度是大了点,但前景广阔,弄好了,也许真能在几年内混成个白领呢。

“好吧,就先拼命跑保险吧!”李由的书生气被吊上来了,信心十足。

该分手了,奇怪的是,彼此之间竟没有说一句恋恋不舍的话。李由把乡下家里的电话号码给了南叶。他上大学时,手机还比较稀罕;工作之后,手机也没有飞入寻常百姓家,他天天坐办公室,电话随意打,加上他有自己的看法——一个诗人,被电话撵得团团转,不是个事,就没有配手机。现在想想,幸亏没配。

时间再往前推,父亲曾让他配传呼机,他也没配,说传呼机是西方世界吊在奶牛脖子下的东西,一呼,奶牛就乖乖回来挤奶。

下岗后的李由,看报纸时最怕看到“啃老”二字,一看到那两个字就脊背生凉、心惊肉跳。因此,更不敢用父亲的钱配什么手机了。

南叶把手机号给了他:“上学时买的,不懂事,互相攀比。那时用父母的钱,再做一点家教,还凑合。如今没找到工作,手机倒成了负担。不用吧,过了有效期卡就作废;用吧,没钱给话费。”

李由说:“你不用诉苦,我不打电话到你手机上,替你节约。”

“咳,你这人,怎么一点人味儿都没有?”

“我都快茹毛饮血了,哪里还有人味?”

李由真的一次也没有打电话给南叶,他在为生活奔波。结果是几天跑下来,一无所获。也怪他自尊心太强。跑保险,最好先从亲朋好友跑起,磨一下业务,看熟悉不熟悉:磨一下嘴皮子,看口才好不好;也磨一下脸皮子,看耐挫不耐挫。可李由怎么好意思见自己的亲朋?以前他好歹是坐办公室的,如今却要缠着人家买保险,丢不丢人哟!

李由不是没有想起过南叶,但一想到自己半份保险也没能卖出去,又觉得见了她连聊天的话题都没有了。唉,不见也罢!

这天晚上,李由很晚才回家,饭也不吃,坐在井台上,只顾跟自己生气。父亲走来说:“有个姓南的姑娘,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

“她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让你一回来就给她打电话。”

李由赶忙找南叶的号码,却怎么也找不到。正急得不行,电话响了,谢天谢地,是南叶的。

“喂,你的股值升了是不是?架子端得这么高!”南叶劈头就说,用的是普通话,这表明她并未真的生气。

李由跟着凑趣:“回太后的话,小的不敢。”

“你不想交我这个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的朋友了?”

“李某身处穷乡僻壤,刚刚又革职还乡,岂敢高攀?”

南叶扑哧一笑:“是啊,你这样的下岗公民还要交女朋友,岂不是一浪费时间、二浪费感情?”

李由诚惶诚恐:“郡主所言极是,李某恭领教诲。”

南叶又是扑哧一笑,这才用方言说:“哎,保险跑得怎么样?”

“不好,很不好。”

南叶是个聪明人,不再追问,只说:“一开始不会很顺利的,我也是。慢慢来吧,不要着急。”

“不着急,着急也没用。”

“好吧,就这样,早点休息,明天接着干。那……再见?”

“再见,祝你晚安。”

李由一夜都没能睡好,想了很多很多。天还没亮他就起来了,跟自己说:伙计,可不要偷懒,要玩命工作!

可是,与李由的狂热激情形成极大反差的是,这一天他不但一无所获,还接连遭受了好几家的呵斥:

“去去去,烦都烦死了!”

“你们怎么这么烦!赶都赶不走!”

也真是的,难怪人家说,如今跑保险的,跟三陪小姐一样多……

李由心想:不买就不买么,为什么要冷语伤人呢?我又没有死皮赖脸缠着你,凭什么要这样说?我在为温饱奔波,难道这有什么错吗?

他不由想起梭罗《瓦尔登湖》中的一段话。写诗的没有人不知道《瓦尔登湖》,海子卧轨时,书包里就放着《瓦尔登湖》。

一个印第安人,到我的邻居、一位富有的律师家中兜售篮子:“你们要买篮子吗?”

“不,我们不要!”

“什么?”印第安人出门时叫了起来,“你们要饿死我们吗?”

晚上,南叶又打来电话:“嗨,我今天遇到了你以前的一个同事……”

“等等,你用什么电话打的?”李由岔开话题。

“当然是用家里电话打的了。哎,我问你,你以前写过诗?”

沉默片刻,李由说出这样四个字:“无地自容。”

“为什么要这样说?”南叶有些严肃,“你以为我是在取笑你?我就俗到这个地步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没办法,李由只好将自己的过去说了出来。其实,他从不愿意把这些告诉任何人。

“你知道我是怎么进那个大厂的吗?说来别人都不相信,就因为我发表过诗歌,虽然只有区区数首。本来,人家只要本科生,好像这样才能显示企业的品位,恨不得看厕所的都用本科生。我进的是宣传科……我始终弄不明白,效益那么好的厂,为什么一定要改制卖给私人?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也是因为我会写诗,成为第一批被淘汰的对象。资本家总是要最大限度地降低成本,他们只要熟练工。”

“不是要核发下岗补助吗?”

“也是他们定的。你永远也猜不到怎么个补助法。”

“怎么个补法?”

“每月三百元。”

“不算太少呀。”

“我说过,你永远也猜不到的——工龄一年,核发补助一个月。也就是说,工作二十四年的,才拿到两年的补助。唉,资本家真会降低成本,算得真精呐!”

“你工作了几年?”

“两年,补了六百。”

“你有没有到市政府去反映?听说许多人都去了。”

“没有。我才不会去浪费时间。”

“为什么这么消极?这关系到你的切身利益。”

“不是消极。报纸上都大张旗鼓说了——在市政府的正确领导下,改制如何如何成功。他们怎么会帮我们?没有人会帮我们。”

南叶叹了口气:“这倒是真的。不说这个了。你现在还写诗吗?”

李由想了想,才说:“弘一法师临终前留下了四个字——‘悲欣交集。提到诗,我的心情也是这样。”

“我送你句话吧,我们上学时,许多人都抄在本子上的。”

“哪句?”

“我们都生活在下水道里,但仍然有人仰望星空。”

李由良久无语。他早就知道这句话,有时候甚至觉得这句话很矫情、很可笑;但这次由南叶口中说出,真让他震撼。他差一点要流下泪来。

“不要太感动哦。”南叶在电话线那头,女人味十足地说,“别泄气,再加把劲儿!一要养活自己,二要坚持写诗。喂,我的话,你可要记住哦!”

“记住了。”

“早点休息吧,包袱不要太重。”

“记住了。”

“也不要胡思乱想哦!”

“记住了。”

李由又是一夜没睡好。起床后,他心里一个劲儿抱怨南叶:什么时候学会用这种腔调说话了?怪声怪气,嗲声嗲气的。

李由的一个朋友打算做白酒经销商。这玩意儿要是搞得好,确实是个肥得流油的行当。要干好这一行,首先是要作某些品牌的本市独家代理。他拉上李由,坐上大卡车,到外省去谈判,顺带拉酒。折腾了四五天,白酒总算给拉回来了。

朋友给了他两百元,李由还推脱着不肯收。朋友有些生气:“就算我请搬运工好不好一一你见过这么忠心耿耿的搬运工吗?”

回到家,父亲告诉他,那个姓南的姑娘天天打电话来,看样子有些生气了。

李由心想:姑娘家就是爱生气。我们只是道义上的朋友,用得着这么一目不见、如隔三秋的模样吗?

果然,天还未黑,南叶又打来电话。一听是李由,南叶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还带着愤怒:“你还知道回来啊!”

“我帮朋友拉货去了。”

“你连个电话都不会打呀?!”

“这不是替你省钱吗?”

“守财奴!”

“我还真想做守财奴,只可惜无财可守。”

南叶用命令的口气说:“守财奴,你马上给我过来!”

“过来?上哪儿?”

“当然是进城,上我这里来!”

“城市那么大,你说具体点啊。”

“这样吧!新区的大树园,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遵命,马上过来。”

李由蹬上自行车,飞快地往城里赶。自下岗以来,他再也没有坐过公交车。骑自行车也不错,锻炼身体嘛!

“大树园”是新区一个气派的现代园林的名称。顾名思义,它以树木高大而著称。大树园刚建成不到两年,树木全部从外地买来。建园时,报纸上很是热闹地炒作了一番。

当然也有不同意见。不同意见只能在晚报的不起眼角落发表:“一棵普通常绿大树要上千元;茶碗粗细的广玉兰,每株也要四五百元。区区一座绿园,耗资竟达几千万元。在这种奢华的背后,是成千上万的下岗工人,每月拿着区区几百元的补助……城市当然需要绿色,但城市不需要这种虚伪的、奢侈的绿色!”

那阵子,李由还在厂宣传科,没事的时候,什么报纸都看。看到这篇文章时,他不禁拍案叫绝,真想向那位仗义执言的作者致敬。但不久之后,日报上就登出批驳文章,大意是:某些人对建大树园有看法,认为这是

好大喜功乱花钱,不如把钱用在下岗工人身上云云,其实,这是目光短浅的一种表现。大树园提升了城市品位,在区域间很快聚集了人气,别的不说,绿园附近的房产,很快就被抢购一空。城市变美丽了,城市的知名度高了,招商引资的难度就会显著降低。城市的各行各业发展了,就会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

读着这样的文章,李由忍不住直皱眉头。乖乖,你瞧这文章写的,不仅让人愤怒,更让人耻笑。这种水平,还写驳论呢!用不着专业写手,就我李由这业余水平,对付他也是绰绰有余:

绿园附近的房产被抢购一空,被谁买去了?说来说去,不还是富人得利吗?提升品位、加速发展、增加就业,地球人都知道这些是天大的好事呀,问题是看你如何兼顾。照目前这架势。该让全城的老百姓勒紧裤腰带,把钱都花在建世界一流大码头、一流大航空港、一流大花园上,等城市足够美了,品位足够高了,“世界500强”就会纷至沓来。到那时,就业机会多了。生活富裕了,大家再放开裤腰带,吃饱肚子!

更为严重的是,“大树进城”助长了盗卖古树名木的犯罪行为。山区的贫困农民一不懂法,二不懂行情,挖掘承包山和封育山中上百年甚至数百年树龄的大树,仅以数百元、千余元的极低价格卖给大树贩子。几经转手,那些古樟树、古桂花树和古罗汉松能够卖到数万、十几万乃至数十万每棵。而这背后,是占总数五到六成的古树名木在挖掘、运输和移栽过程中枯死……

但李由没有写批驳文章,不是他没胆量,他知道写了人家也不给发表。日报都表态了,晚报还翻得了天?日报的副总,还兼着晚报的老总呢!

李由对大树园素来没有好感,南叶却偏偏约他在大树园相见。女孩子就是喜欢这样,浪漫第一。好多美丽的童话故事,不就是在大森林里上演的吗?

他到时,南叶已早早等在那里。入口处有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上面刻着:大树园。

南叶的头顶亮着一盏灯,她就醒目地站在灯下。见了李由,南叶一声不吭,只顾气愤地盯着他。

李由笑嘻嘻地说:“您太客气了!咱俩谁跟谁呀,难兄难弟铁哥们儿,用不着这么望穿秋水、含情脉脉的嘛!”

南叶没有笑。李由也不去安慰她,自顾步入了大树园。这一招真管用,南叶只好尾巴一样跟着他走。

走着走着,南叶在身后大声说:“你是木头呀?就不能走慢一点?”

李由干脆笔直地站住:“木头还会走路?奇谈怪论。”

南叶也停下来:“你是死人呐?!公用电话都不会打?”

“我帮朋友当搬运工,运自酒,忙得团团转。”

“哟,搬美酒去啦?我还以为是搬美女去了呢,那么投入。”

“瞧你说的!我这样的人,只要对方不是瞎眼美女,就不会上当。”

南叶说:“就是!就像谁稀罕做你女朋友似的!”

“是啊,除非她有病。”

南叶在身后喃喃说:“还病得不轻。”

李由隐隐感到有点不对。一双手己从他背后绕过来,抱住了他。

李由苦笑着说:“喂喂,不要搞这么复杂!”

南叶把脸贴在他背上,无声地哭了。

李由心里先是一慌,接着就只剩下感动与沉醉。他止不住颤抖起来。

李由的颤抖成了掘开南叶泪泉的利器。她嘤嘤呜呜地哭出声来,心里~遍又一遍说:可怜的家伙,你不是不爱呀,你是不敢爱呀!

李由拉住南叶围着自己的两只手,不知该做些什么。

南叶放开他,轻轻牵他的手。李由转过身来,把她拥在自己怀里。再也用不着任何言语暗示与肢体提醒,他们就久久吻在一起,忘记了一切。南叶的泪水,糊了李由一脸。

事后,李由想:什么是相爱?相爱是一种感觉,那就是激情与沉醉、思念与牵挂。什么上岗下岗,什么温饱富裕,全他娘的见鬼去吧!

李由和南叶两个,恨不得融化在彼此的躯体内。天上人间,一夕百年。他们紧紧拥抱着,不想松开,也不能松开。有好一会儿他们都不敢相信,相爱是如此简单,就是让两颗彼此吸引又彼此牵挂的心贴在一起,让它们尽情跳动。

南叶低下头,将耳朵贴在李由胸前,听他澎湃的心声。

她问李由:“在外面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我?”

李由无声地点头。

南叶细声细气地说:“我也是,天天都在想。一开始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以为我们只是谈得来的哥们儿。”

李由说:“我也是。”

南叶梦呓似地又说:“后来,你出去了,又不说一声。每天夜里,我都睡不着觉。思念,这个古怪的东西,它要把我弄疯了。我这才想,天呐,我该不是爱上你了吧?”

李由什么也没说。他的头俯下来,脸贴在她的头发上。南叶的头发清爽而又芬芳,让他迷失。

是的,他们就这样相爱了。许许多多的爱,都是与理智无关的,自古就是。

可是,生活就像一个特种部队的魔鬼教官,总是极大限度地从精神到肉体两方面来考验你。

接下来的这件事,就是要测验一下李由的心理耐挫能力到底有多强。它给李由上了很好的一课,大声疾呼般地告诉他:生活不相信浪漫;仅有激情和沉醉,那是远远不够的。

南叶不该把李由带到家中去。南叶说李由是保险公司总部的工作人员;不过南叶母亲的警惕性相当高,一双锐利的眼睛,老是在李由身上瞄来瞄去。虽然南叶的母亲只是在刚见面时朝李由点了点头,未与他有过一句交谈,但李由还是感受到了那份无形的压力。

南叶的侄子要上厕所。南叶家是老工房,没有卫生间,南叶送侄子到巷子里上厕所,李由也陪着去。回来时,南叶的母亲检查小孩的裤子有没有整理好,她一边为孙子整理衣服,一边说:“等你姑姑找对象时,一定要让她找个三室两厅、带两个卫生间的人家。”

南叶偷偷看了看李由,李由安静地望着房顶的鸽子。

后来,偶然又谈到侄子的学区问题。南叶家住那一片已经接近外环,附近没有名校。南叶的母亲说:“真不公平,太让人恼火了!等他姑姑找朋友,一定要找个一环以内的——住得好,什么都好!”

您瞧瞧,多么深入人心的广告词。

应该说,南叶的母亲还是给足了女儿面子,没有当场问李由是不是公务员,家是不是住在黄金地带,有没有三室两厅、带两个卫生间的商品房。

做母亲的不该问这些么?是的,这些问题太俗了,简直俗不可耐。但是,请你关注以下事实:南叶的家,住在城市边缘几十年,至今每天早上起来的头一件大事便是倒尿盆;南叶的侄子若是上初中选个好一点的学校,必须缴纳昂贵的费用,上学路上要转两次车;南叶花费数万元上了高校,如今毕业了,只能跟初中毕业的孩子一样,找不到工作。

想想这些,你就会觉得,一个做母亲的问女儿的男朋友这类问题,简直就是上天赋予的神圣权利。

李由没有在南叶家吃饭。南叶知道他的心思,也没有挽留

他。她送李由到大街上,什么也没说,只是亲昵地朝他笑笑,意思是:我对你好就行了,对不对?

李由说:“幸亏老人家不知道我是乡下的,否则一定会拿根大棒追着打我。”

南叶“扑哧”一声笑了,伸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

李由也无声地笑了。谁也不知道,丝丝凉意已重新向他的心里渗透。他一点也不怪南叶的母亲。他所面对的其实不是南叶的母亲,而是整个社会。

“贫贱夫妻百事哀”,想起这句话,怎不教人不寒而栗?

恋爱史

李由谈过一次半恋爱。

怎么叫一次半呢?那是因为,在高校的那种恋爱,只能叫做“准恋爱”,充其量只能算半次。大家都成双成对的,哪个人身边没有异性朋友,就像挺跌份儿似的。李由当然也想找一个,但要想找个合适的,竟比当初高考还难。

别看青春肥皂剧里,都是一双双一对对的,既如花似玉又如胶似漆,其实全他娘是扯淡。普通高校又不是中戏、上戏表演系,哪有那么多俊男靓女?此其。

而且,生活中,绝大多数组合都不是俊男配靓女,地位和财富才是恋爱和婚姻的决定因素。此其二。

李由在学校里虽是个才子,但家在农村,父亲又不是什么私营企业主。李由是个男人,男人当然都爱美女。学校里有一两个女同学相貌较为出众,但头脑却一般。等到李由有诗歌发表,这两个女生对他产生了那么一点好感时,她们身边早已不缺平时帮忙排队打饭、雨天帮着撑伞的护花使者了。自古是英雄配美女;在和平的商品经济年代,拥有足够财富的人,理所当然成了英雄。要让家在农村的李由勉力倾其财富,找个笨笨的美女做女朋友,给人看着风光,自己还要先冒一番打破头的风险,他觉得是愚蠢之举。所以,他宁负美人恩,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表现出明智的迟钝。这时候,一个相貌中等、聪明伶俐的女生适时靠近了他,两人就成了一同打饭、一同散步的“校园伙伴”。李由也曾亲吻过她,仅仅是一次。也就是这仅有的一次,让对方识破了他的了无激情,并对此耿耿于怀。她明白,自己不是李由要找的人。

失意之余,女生不无恶意地想:诗人,请你当心,你可能要被你的狗屁诗意伤害一辈子。

毕业时,两人友好地分了手,还紧紧拥抱了一下。女生进了一个事业单位——她爸爸官位不高,但权力很大。这一点她从未对李由说起过。

李由进了一家大厂。事实证明,那个聪明女生的预言完全正确。

李由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起初是一个副厂长爱才,对李由关怀有加,一度曾提议让他当科长。但这位领导的意图再明显不过,要让李由当他的女婿。谁都知道,副厂长是个富翁。李由还知道,对方的女儿相貌一般,但脾气非同一般。

就在许多人羡慕李由从此不必为商品房福利房、上岗下岗发愁时,李由向众人宣布,他已有了女朋友,那就是一车间的小莲。

小莲是个皮肤很白的女孩子,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起初小莲的家里是同意的。毕竟,李由上过高校,在厂里属于管理层,人也长得不错,人家副厂长的姑娘都愿意嫁他呢;而小莲不过是个职校毕业的普通女工。小莲的父母都是工人,心地比较单纯。可后来,当他们知道李由家在农村,城里没有住房,且短时期内不可能有住房时,态度完全变了。

不错,他们都是单纯的人,但单纯的人更固执——女儿是个普通工人,弱小而秀气;女儿经不起为房子操劳的那份辛苦;女儿必须嫁个有住房的人,女儿只能嫁给有住房的人!

最让李由受不了的是,小莲一家可没有副厂长那样好的涵养。既然李由不适合做小莲的男朋友,那么等待他的角色只有一个,那就是敌人!只要小莲迟半个小时回家,小莲的母亲就会气势汹汹找上门来:“李由,臭小子,你给我出来!你把我女儿藏到哪里去了?”

在这样的高压政策之下,李由和小莲也没有放弃。他们东躲西藏,南征北战,就只差抛头颅洒热血了。那阵子,李由二十二岁,小莲才二十岁,正是视爱情为生命的花样年华。热情,热泪,热吻,一样也不缺。小莲父母的绝情使他们的爱情又增添了两昧——惊险和刺激。李由和小莲的爱情故事,足可以写一本不薄的书。

李由曾抱着小莲举过头顶,把她藏到绿化小区的树上;李由曾背着她蹚过公园的小河,鞋子陷进淤泥里也不顾;李由也曾在她爬山累了的时候,让她孩子一样骑在肩头,一路看红叶……

小莲呢?小莲曾吊在他脖子上,让他亲得天昏地暗;小莲为他洗衣服,每一件都叠得让他舍不得动;小莲还会煲汤,汤鲜鲜的、浓浓的,带着淡淡的药香;最“壮烈”的莫过于,小莲褪尽所有衣衫,将水葱儿一样的小身子展示在他面前,让他目睹了那片令人惊心动魄的白嫩!

但小莲也有自己的底线,那就是决不让李由动真格。小莲属于小家碧玉,没少受过父母的教诲,知道女孩子家最宝贵的是什么。其实现代社会进步很快,可怜的小莲又不是不知道,安全套早就可以投币销售了,只要够得着投币口,谁都可以买到。不开化的小莲,给了李由多少个热血沸腾而又绝望哀伤的夜晚!

小莲曾经声音细细地对李由说:“女孩子的第一次,要留给心爱的人,在一个能称为‘家的地方……等我们有了房子,哪怕装潢、家具、摆设什么都不要,我们两个就住进去。到时候,你想要的就全都有了。”

听着小莲天真的话语,李由几乎想哭。傻傻的姑娘,你知不知道,你的这个简单而美丽的梦想,对我们来说,简直是遥遥无期。每每想到这一层,李由就灰心之极,凡人之欲也就灰溜溜地消退了。

他们炽热而又无望的浪漫,持续了将近一年。小莲的父母没有一点松口的意思,只说:“你姓李的今天买了商品房,明天就让小莲跟你结婚,决无二话!”

就连小莲的大舅、二姑之流,也坐下来慢慢跟李由算细账:“你一月工资多少,小莲一月工资多少,就算你们俩不吃不喝,也要多少年才能买上商品房。你们现在如果借钱买房,就算朋友们仗义,一人借给你五千,也得借多少户人家;每年归还欠款一万,需要多少年……”

不用说,每次算账的结果,都是令人窒息的。

终于,小莲的父母为小莲找定了一个人。那人在某机关开小车,人也高高大大的,就是话少,整天不吭声。小莲的父亲说,这叫“嘴巴子紧”。给领导开车,嘴巴不严,到处乱说,那还了得?

小莲内心一百个不情愿,可惜的是,她无法逃避家人和亲朋的围追堵截。家人与亲朋喋喋不休地向她灌输:嫁给小车司机那样的人,绝对能在城市里立稳脚跟!生活有保障,为人处世才能理直气壮、心不慌胆不寒。

“你别看他不爱说话,可把稳了!”

“你没去看看他的房子,四室居,什么都是双的!”

“将来孩子上学,不用说,学校尽你挑!而且,刮风下雨的,孩子也不遭罪——有他爸用

小车接送呀!”

“陪领导出去,那些纪念品呀土特产呀什么的,领导有的,他都有,一年下来,抵得上老大一笔奖金呢!”

“双休日,逢年过节,用车更方便了,连亲戚朋友都能沾上光。你救了亲戚朋友的急,人家还不把你当成顶顶有本事的人看待?人活着,不就是图个被人敬重、被人巴结吗?”

“要是领导喜欢旅游,把你们一家全捎上,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分钱不用花,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哪来这样的好事啊……”

这些还不是最厉害的,最厉害的还数小莲的母亲:“小莲,你要是好日子不过,眼睁睁往火炕里跳,别的我不好说,反正这一辈子你别想再往家门踏半步。活着,我不碰你的面;我死了,你也别想回来磕什么头。嫁个连蹲身的地方都没有的乡下人,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你叫我们全家怎么走得出去?人家问起我女儿女婿这样那样的,你教我蒙着脸回答?……小莲,话已说到这份儿上了,听不听在你。我要是做不到,我就是你丫头,我管你叫‘妈!”

可怜的小莲,她还能做些什么?

李由是科室人员,不用上夜班。这天,小莲却悄悄对他说,夜里十二点在化验室等她。她向好友要了化验室的钥匙。

听到这个盼望已久的暖昧约定,拿到了化验室的钥匙,李由却心慌得要命。敏感的他隐隐感到,悲剧就要上演了。

不必描述李由是如何在化验室度过那段等待的时光的,也不必描述小莲是如何心惊胆战而又决然地作出幽会的重大决定的。只说悲剧的主角李由,在面对小莲袒露的身体之后,在得到小莲明确的允许之后,已是心力交瘁,连衣服都不想脱了。

“你是不是已答应你家里了?”李由问。

“不要问了,什么也不要问!”小莲的泪水把他的上衣全弄湿了。

她越是不让问,李由越是感到绝望,是那种冷彻骨髓的绝望。他的身心全凉透了,压根儿失去了男女之欢的兴趣。

是的,小莲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这一年来,他没少受过欲望的折磨。可是,他难道需要这种怜悯式的补偿吗?

“李由,让我陪陪你吧!李由,让我陪陪你吧!”小莲一边流泪,一边喃喃地说,“都怪我,都怪我不好,我早就应该给你了,我为什么要这样自私?”

小莲出嫁了。此后,人们发现,妙语如珠、激情澎湃的李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郁郁寡欢、连微笑时两眼都会流露出凄凉的李由。

李由和南叶

再后来,李由下岗了。下岗之后的李由是一副什么模样,不必赘述。幸好,当南叶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后,他的生机很快复苏。要看李由的生命状态,只要听他的言语就足够了。

而现在,不安的情绪又如阴云一般笼罩着他。唉,历史真的是惊人的相似吗?

再次见面,南叶说知道一个幽静的地方,冷清而又美丽,是约会的好去处。李由用自行车载她去了,却是一个烈士公墓,松柏苍翠,绿草如茵。

“你来过吗?”

“没有。”李由只是隐约听说过有这么个地方。

起初这座墓园并不是这般冷落。清明时节,许多孩子会在此处集结,回想着红领巾的由来;那些行伍出身的老干部回来探亲,也要到这里敬献花圈:“五四”青年节,共青团组织来此地上团课;“七一”之际,不少新党员在此宣誓。后来,城市的规模越来越大,自来水供应日趋紧张,为了引来江水,新挖了一条河;此后,墓园就被隔在城西地带,市民要进入须经城北大桥绕行。当时的区政府领导也曾明确表示,要建一座桥,将墓园与城区的一条主要街道连通。后来领导换届,加上城内的另一个烈士陵园被列为“全国德育基地”,占尽荣光,这座墓园从此不再热闹。

不热闹也有其好处,意味着从此能够独立于世,不受干扰。别的不说,你看看那些松柏和绿篱,不到十年,人工的痕迹差不多已经褪尽;还有野草,随意地生长着,如同在野外;更主要的是,烈士的魂灵无人打扰,地上没有铲都铲不掉的口香糖残渣,草间没有白色的快餐盒,树枝上没有万国旗一般的方便袋……

墓碑一侧,有棵蟠龙般的柏树。一根粗大的树枝半抱着,两人坐在上面,就如同坐在大树的臂弯当中。怡人的绿色设置了屏障,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与心爱的人相依相偎,真让他们心神俱醉,暂且忘却人世间的种种不快。

南叶推销出三份保险,但金额不大。李由也卖掉一份,金额还可以。有了这样的开端,李由的不安和焦虑得到了缓冲。这一段时间的保险推销实践,也使他清醒地认识到,要想成为授课者所说的富翁,几乎是不可能的。一方面,保险公司多了,跑保险的人更多;另一方面,最容易吃的蛋糕早已被分掉。李由认识两个靠跑保险发家的,一个是妇产科主任的侄子,凡是托主任照应的产妇,只要是家庭条件不错的,主任就请对方买一份少儿保险,人家自然不好意思拒绝;另一个是名牌初中校长的妻子,凡是人家说情想上该初中的,只要是校长答应了,外人就会适时提醒对方,校长妻子跑保险,不如在她那里买一份保险,双方得利,不是比送礼好得多吗?

至于那些搞企业的,你就更不用动什么心思了。他们早已被主管部门领导的亲友缠昏了头,买下一摞保险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只要你肯钻,市场总是存在的。他李由从来不好意思巧舌如簧、天花乱坠夸耀买保险的种种好处,不也推销掉一份一千多元的少儿保险吗?

这样说的意思是:李由并未真正对经济感到绝望。对经济感到绝望的人,才不会对花前月下感兴趣呢。

在这座墓园里,他们还认识了一个护林员。

“护林员”这个名字是李由取的。墓园没有建围墙,只在正面筑了一道古色古香的屏风。屏风后面有一间七八平米的小屋,是当初看护墓园的工作人员住的,兼作小卖部。第一眼看到它时,李由心想这小屋早该荒废了,就没有过去察看。有一天,他却惊讶地发现,一块破损的窗户玻璃被换成了硬纸。

奇怪,谁会住在这阴森冷寂的地方呢,晚上能睡得着吗?他和南叶走了过去,想推开小门看看。这时,一个威严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那是我的地方!”

南叶吓得低呼一声,躲到李由身后。

一个老汉站在几步远的一棵树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李由说:“对不起,我们不知道。”

老汉走过来,嘀咕了一声:“都是些破烂。”他走到李由身边,李由让开了。

老汉伸手推开门,向里面指了一下:“看,都是些破烂。”李由看到,屋里有一张小床,床前有两只大筐,一只装着易拉罐,一只装着塑料瓶。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李由问。

“一个人,没什么好怕的。有什么好怕的?我又没有钱。”

“我不是说钱。”

“你说的是那些?”老汉指指墓碑,“那些魂灵?那更不用怕,他们都是好人。在世的时候,他们都是顶好的人。”

李由和南叶就是这样与护林

员认识的。经过几次简短的交谈,李由发现,护林员虽然识字不多,却是个洞悉世事的人。

李由的家在乡下,中午吃饭是个问题。通常,他的午饭是两块面包、一根火腿肠和一瓶矿泉水。吃这些东西他并不感到苦,让他尴尬的是,没有地方能让他从容就餐。人们早已习惯了在快餐店、大排档、火锅城等等就餐,对李由这种艰苦奋斗式的“自助餐”感到新奇。李由没有自己的办公室,而现在的城市又太拥挤。

墓园成了李由的最佳午餐场所。这一天,李由独自一人来墓园享用午餐。护林员的门开着,这使他感到有些意外。护林员的职业是拾荒,而不是看护墓园,李由很少能在中午遇见他。

“你吃不吃面包?”李由来到护林员的门口,这样问。很快他就发觉自己这句话是多余的——护林员正在啃着猪爪,饮着老酒。

护林员有些吃惊,随即笑着说:“来,一起吃,一起吃!”

“不了,你吃吧,我到那边去。”

护林员站了起来。他手上有油,便张开两肘挽留李由:“不走不走!你是嫌我这里脏?”

“哪里话,我怎么会那么想呢?”

“就是呀,一看就知道你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再说了,你看看,我连废纸都不捡。我这地方太小。我也爱清洁呢!”护林员说着,很快将桌子抹了一遍,又将唯一的凳子让了出来。

李由只好坐下了。他们在同一张桌上吃了午饭,气氛融洽。李由不喝酒,护林员也没有勉强。喝了几杯,护林员的话多了起来。李由并没有问他什么,他自己断断续续讲了许多:

“我跟你说小伙子,吃饭是万万不能马虎的。填不饱肚子,哪有精神忙生活?你看我,哪一天要是有两顿饭马虎了,第三顿就决不敢马虎。作为男人,活在世上都不能填饱肚子,那还不窝囊死了?你别看这地方这么破败,当初也热闹过。别的不说,过节的时候,光是卖冰棍,一天就卖几千支,能赚好几百元,冰棍的利润就是高。……我来这儿的时候,正赶上改革开放,赶上了好年景呐!我有儿子,也有房子。我住这儿,不是图清静,是给我儿子腾地方。房子是两室一厅,够是够了,但我让给学生住了。我儿子是个当老师的,教英语。如今英语可吃香了!起先他是给人家孩子补课,赶场似的,忙得团团转。后来看人家高中老师有个好办法,让学生吃住在家,也这么弄,他是教初中的。我就出来了,是我主动的,反正我在这儿也住惯了。家里住了五个学生,当然要人家主动提出来,还要条件好的。住在老师家里,好处还用说?都很听话,又能补英语,孩子的进步当然就明显。人家条件好,都很自觉,又大方,五个孩子,一年就是五六万元!……我怎么会怪我儿子?当老师的,说在人前,做在人前,要是受穷,会被人瞧不起的!老师住不上大套的房子,会没面子的!我儿子说了,他将来买房,要买两套,一个单元里门对门的两套,这样才有个照应……”

护林员又说了很多,但后面的话李由再也没能听进一句。护林员的话让他吃惊,也让他迷惘。对方不是有意的,但分明在给他上课:无论你是做什么的,只要你受穷,活在市井之中,你就会被人瞧不起,你就会活得很没面子。

李由心中那原本熊熊燃烧的激情,就像严冬之际风中的蜡烛,火苗注定会越来越小。他不想这样,可他无力挽回。

星期五的中午,南叶和李由双双来到墓园。护林员不在,两个人仍坐在柏树的怀中。柏树的叶子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药香,他们就浸在这淡淡的药香里。

“你家‘余老太君还好吧?”李由问了一句。

南叶愣了一下,不仅是由于李由的这句话有些突兀,还在于母亲是横亘在她与李由之间的铜墙铁壁,是压在她浪漫心境上的万斤磐石。南叶略一迟疑,才艰涩地说:“我会跟她说的,别着急。”

“不要跟她说!”李由急促地说,声音很大。

南叶吓了一跳,定定地看着他。

李由自己也吃了一惊,放低了声音:“不要跟她说,让我们安静几天吧!”

南叶转开目光,有些底气不足:“可她早晚会知道的。”

“那就让她知道得晚一点,越晚越好。”

沉默了片刻,南叶说:“昨晚她还问我,我姑姑为我介绍的那个人,我要不要去看看。”

李由笑了一下:“看吧,但看无妨。博物馆里不是有这样的告示牌吗——‘文明参观,请勿触摸。”

南叶也笑了:“我说还是不要看吧。她也没有坚持。”

“让我猜猜看——他家住在二环以外,是个中套?”

南叶低下头,心想;你太聪明了,也太敏感了。

李由默叹了一声。

南叶见他不说话,知道他内心不好受,伸手揽在他的腰间,细声说:“不要管那么多,只要我们能在一起,这还不够么?那些花花绿绿的杂志上不是常说,‘不在天长地久,只在曾经拥有吗?”

李由点点头,却又埋下头苦笑了一下。

南叶把脸贴在他的肩上,轻轻摩擦,又偷偷叹息,是那种声音细小、气息绵长的叹息。李由捧起她的脸,无声地看着她。他知道南叶很艰难,比他还要艰难。

南叶含笑哀怨地问:“你对我快没有激情了?”

李由吓了一跳:“谁说的?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有三天没有亲过我了。”

“现在就亲,还来得及吗?”李由的嘴唇碰了碰她的额头。

“你……晚上想不想我?”南叶却低下头去,不让他亲。

“想!想得要命!”

“做不做梦?”

“做,常常做。”

南叶的脸滚烫,她把李由的手掌按到自己的面颊上。李由有一双清瘦的手,手心总是凉凉的。她问:“很荒唐的梦?”

“是的,有时会。”

“有时会?”

“不,常常会。”

南叶哀怜地看着他:“我们……我们找个地方住下吧?”

李由望着她,百感交集。

“大学城外有许多出租房,要不了多少钱的。”

“不是钱的事。你不怕老人家抓你回去?”

“不管了,我已经这么大了。再说,到这个地步,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他们找到了一间合适的房,月租金两百元,是专为大学生设计的,很小的一间,有卫生间,但没有厨房。起初的几天,南叶晚上仍回家去住。后来,南叶撒了个谎,说是保险公司开了个高级班,在某城的一个旅游度假区,有她参加,时间是一个月。这样,两人才真正厮守在一起。

共同生活为他们打了一支强心剂,也为他们吹响了冲锋号。每天,他们都在城市各处穿梭,为着数额不多的佣金而奔忙。快餐食品正适合年轻人较强的消化能力,那么,越快捷越好。什么油炸的不好,什么防腐剂致病,都一边儿去吧!谁不知道家常菜最安全美味?可我们没时间呐!谁不知道大饭店和连锁店的食品安全较有保障,可我们兜里没钱呐!

小屋里连电视都没有,也好,落得个清净。每天晚饭之后,他们都坐在一起看晚报,倒也温馨。遇到有趣的文章,就由

李由读出来。有一篇短文,李由不但读给南叶听了,还把它裁了下来。这是一个笔名“豪猪”的作者写的:

不该将你生下来

孩子,悔不该将你生下来。因为,你不只是我们的宝贝,你还是一台耗钱的机器。

你还在娘胎的时候,胎教自然是不敢少的。光碟买了一张又一张,录音带买了一盒又一盒。为了不让你在起跑线之前就输掉,你娘每天不忘补充维生素,凡是能够叫得上名字的,都不敢不补。一家只生一个宝贝,哪能马虎?核桃和芝麻健脑,吃;花生和水果美容,吃;鲫鱼的蛋白质优良,吃……

好不容易,宝贝你要出山了,计生委送来几份保险,什么母子平安啦,什么这个那个的,还敢不买?到了医院,大夫说,顺产不保险,让剖腹,还说如今是十个产妇九个剖,谁在乎多支出一千来块钱?不听医生的,那还了得?!剖!从此,你娘的肚皮上多出一道疤痕,你爸的钱袋里少了整整一千五啊!你爸我小时候免疫,一分钱没花,你一生下来,就要防疫费几大百,现金支付,概不赊欠。

零岁到三岁,“零岁方案”的书和碟片买了一套又一套,玩具买了一堆又一堆。你总算走路稳了,说话清楚了,你娘心思发了野,要让你学钢琴。你呢,小小的人儿,偏偏会附庸风雅,第一次坐在钢琴前,就不肯下来。你明明是好奇,你娘却激动得找不着北,非买钢琴不可。宝贝你不知道,抬钢琴的时候,你爸的腰都被压弯了。请个钢琴老师,不怎么样的每小时也要几十块,人家还架子端得高高的一一你不请拉倒,我还忙不过来呢。

如今你入学在即,老爸我的头发一下子就被吓白了一一买房不择校,择校不买房。说起来如此简单,可哪一样都令我心惊胆寒!

南叶笑出声来:“难怪如今丁克一族人数众多,原来是不敢生呐!我们说好了李由,没个十万八万的,别打生孩子的主意。”

李由说:“等有了房子,再挣个十万八万的,恐怕我们早已携手步入更年期了。要我说,应该重奖作者一一这个浑身是刺的‘豪猪,为计划生育作出了多么巨大的贡献!”

他们的生活是清贫的,也是快乐的。接下来发生的这件事,谁也没能料到。

南叶的母亲,带着两个警察找上门来了!

当时是晚上十点,李由正在给南叶读晚报。是李由开的门。门打开之后,南叶的母亲在外面尖叫起来:“就是他,这个坏蛋,绑走了我的女儿!”

对着警察和南叶的母亲,李由都发了懵,头脑来不及有所反应。还好,未等警察问话,南叶就挡到了李由前面。南叶只说了两句话,却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妈,你要干什么?你不嫌丢人呐!”

警察一下子明白了。其中一位很不乐意地说:“我说阿姨呀,你可真要命,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我告诉你,你这样做,是要被拘留的!”

南叶的母亲当然不服,大声说:“这个流氓!这个乡巴佬!这个臭不要脸的穷光蛋!骗了我女儿,拐跑了我女儿!”

另一位警官年纪大些,见过这类事情,态度要好一些:“拐走是拐走,绑走是绑走,这中间的差别太大了。绑架,那是重罪,弄不好要掉脑袋。拐走就不同了。你女儿这么大了,不疯不傻,这能叫‘拐走?我看。这叫‘恋爱自由。”

原先那警官也笑着说:“我看他们两个挺般配的嘛。你就别管了,他们都长着腿,你哪里看得住?”

南叶的母亲无计可施。她所能做的只剩下什么?破口大骂。骂的是什么内容就不必说了,不外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穷小子贼心不死、女儿睁着眼往火坑里跳之类,没有多少新意。

两位警察对此表现出充分的耐心,只是偶尔劝说一两句,还不忘通过对讲机汇报情况。最后,南叶的母亲寻死觅活地,要带南叶回去。对此,警察表现出足够的睿智,转过头来劝说南叶:“老人家养了你这么大,你就依她一回,跟她回去吧!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大家都不好过,你说是不是?她妨碍你的婚姻,这是她不对。你可以向妇联举报投诉,你说是不是?你也不要急于在这一时一地办成所有事情。自由恋爱,那是合情合法的事情,只要你有决心,什么都好办,天大的困难也能够克服,你说是不是?”

南叶答应随母亲回去。临走之前,她做出一个既立场坚定、又“惊世骇俗”的举动——当着母亲和两个警察的面,紧紧拥抱李由,热泪长流,场面很是令人感动。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她郑重的神情足以说明一切一一前面纵然有千军万马、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止相爱的人再度牵手。

果然,仅仅是四天之后,他们就团聚了,在李由乡间的家。

在乡间待了不过半天,南叶就差不多弄清了李由的家底。李家在农村,毫无疑问应该算是小康户,甚至是富裕户,这使她十分吃惊。

李由的父母都才四十多岁,精明过人;特别是李由的父亲,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们开辟了一个蔬菜园,种着反季节蔬菜。这还不算什么,李由的父亲买了一台吊车,租给村里的码头卸砖头、水泥等建筑材料,每天租金好几十元,一个月就是两千多元。李家盖了楼房,圈着围墙,住房十分宽敞。要是李由肯守在家里,守着吊车,读书写诗,不是很清闲吗?

唉,李由也太要强了!认为自己上过大专,读过很多书,赖在父母身边太丢人,一心要自己闯荡。诗呀,害人的诗,该死的诗!

看得出,李由的母亲十分宠爱自己的儿子,笑容满面,忙前忙后。她爱屋及乌,对南叶很好,每天翻着花样做菜给她吃。

李由的父亲与儿子之间没什么语言交流,但他对儿子很宽容,从不过问儿子的事情。他的话总是又简短又有力,这一点,在他后来与南叶母亲的交锋当中充分地显现出来。

是的,南叶的母亲没有放弃。她和南叶的姑姑,穷追不舍,从城市一直追踪到乡间,同样还带来了警察,不过换成了镇派出所的警察。

李由的家到村里码头之间,有一条水杉树夹着的大道。南叶每天都要在这条路上散步,李由便陪着她,顺便可以去看看自家的吊车。

两人就是在这风景如画的水杉大道上,被南叶的母亲和警察堵住的。

李由的父亲闻讯赶来,几句话就将警察说得口服心服:“我们家李由,一没有拐卖人口,二没有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三没有窝藏罪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劳警察的大驾。两个孩子都上过大学,知道怎么样谈恋爱,我们有什么办法?”

一个警察说:“算了算了!你以为我们愿意管这档子事?可现在是有警必接,她又把事情说得天大地大,我们怎么可以不来?”

接下来,就是南叶的母亲与李由的父亲理论。先是围观的乡亲劝南叶的母亲,向她说明李家的情况:李由家早早盖了楼房,还有一台吊车。李由上过大学,还写过诗呢……

南叶的母亲哪里肯听,尖刻地说:“什么楼房?!离城有几十里!人家嫁女要在二环以内,他家倒好,数一数,十环也不止!吊车?!吊车是干什么用

的?那是劳力用的,哪个干体面活的用得上这个?还上过大学?!上过大学没工作,还不一样是个没用的人?上过大学,怎么不在城里待着昵?怎么城里连个洗脚吃饭的地方都没有?写诗?!写诗有什么屁用!还不是一样找不到工作过穷日子!”

南叶握着李由的一只手,她没有别的办法安慰他,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想以此来消除母亲侮辱性的话留给他的创伤。她感到,李由原本就凉凉的手心,变得越来越凉,凉得让人心惊。

当着这么多人,受着这样的奚落,李由的父亲当然不能忍受,他反击说:“是的,我家离城里十万八千里,住在百环之外,但我儿子并不想赖在你们城里,做倒插门的女婿!开吊车不是体面活,这谁都知道。但能不偷不抢吃饱肚子,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可耻的?我儿子是上了个不起眼的大学,没能找到金饭碗,我儿子写诗也挣不来钱。但是,你,这个见过世面的城里人,不要忘了这样一个明摆着的事实——是你女儿自己大白天跑到我们乡下来的,没人拉她,没人抢她,连个带路的都没有!他们两个,绝对是自愿的!别说我们不想管,就是管,那也管不了。你想想,这种事情是管得了的吗?你要是管得了,你女儿不就乖乖待在家里了吗,还用得着警察帮着找?我再当面告诉你这个城里人,我儿子在你老人家眼里是根狗尾巴草,但在我们乡下,绝对是个宝!就凭他上过大学,发表过诗歌,他能娶我们这里最漂亮的姑娘。你家女儿是城里人,谁也不敢说她不是,可你女儿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就说我们乡下吧,比她漂亮的女孩子,一抓一大把!我儿子无论娶哪一个,就算她是国色天香,人家也不会端什么臭架子,我儿子决不会受这样的穷气!儿女大了不由娘,我又做不了儿子的主。要是换了我,不瞒你老人家,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上少林寺当和尚,也不敢娶城里的千金宝贝……”

这一下,轮到南叶的手心冰冰凉了。她放开了手,嘴唇哆嗦着。

别看南叶的母亲厉害,论起斗嘴,显然不是李由父亲的对手。最后,南叶的母亲仍是无计可施,仍是坚持要南叶跟她回去。奇怪的是,乡下警察竟与城里警察说出了几乎相同的话,相差不过几个字而已。他们同样劝做女儿的先回家,其他事情以后慢慢商量。

“我的东西还在他家里。”南叶说。

警察对李由说:“你回去拿一下。”

李由无言地看着南叶。南叶也看了他一眼,移开目光。

李由取来南叶的衣服和行李,一共两个包。南叶的母亲与姑姑抢着接了过去。那意思很明确,不让李由送她们。南叶夹在母亲和姑姑中间,李由走在后面,在水杉大道上行走,一行人皆是默默无语。

爱情本来是最美丽的。可是为了爱情,弄得兴师动众,两次报警,弄得两家的长辈当众对骂、相互羞辱,还有什么美丽可言?

李由没有错。南叶没有错。相爱无罪。为什么痛苦的却总是他们?

水杉树高大笔直,端庄如塔。多么美丽的林荫大道!

城里人爱散步,却没有这么美丽的林荫道。

乡间有如此美丽的林荫道,却很少有人来散步。

李由在乡下安静地住了两个星期。至少他表面是安静的,至于他的内心是否平静,只有他自己清楚。

一场风雨之后,他家的电话线被树枝砸断了。李由的父亲没有马上喊人来维修,而是为儿子买了一部最新款式的手机。李由将手机放在床头,很少碰它。

他收到了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着一个笔记本。本子里没有写一个字。封底上,有一片诱人的草原,绿草上印着一首歌词:

地球村全搬进水泥楼房,

我还在守候草原和梦乡。

陪伴我的是无边的宁静,

还有我那温顺的羔羊。

地球村总是剑拔弩张,

我只能梦回故乡听风牧羊。

陪伴我的是无边的月色。

还有一位美丽的姑娘。

哪里去找宽广如海的草原?

哪里去找清纯如水的姑娘?

骄傲的诗人,

旱已一个接一个渴死,

还有谁会倾听。

一个痴人的吟唱?

李由与“高尚住宅”里的女人

李由又要进城跑保险了。父亲并没有问他去干什么,父亲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知予莫若父,他无须多问。

李由决定到一个被外界称做“高尚住宅”的小区去推销保险。他知道成功的几率很小,但一旦做成,数额不会少。常识告诉他,那个小区的保安应该很负责,李由一路盘算着,该怎么说话,对方才会放自己进去。远远的,他看到了那些漂亮的房子。那么美丽的房子,带给他的却是坏心情。他皱着眉头,心事重重地来到小区大门前。他本来已想好了应付的话,谁知保安根本没打算问他。他就这样进去了。

李由不知道,他刚才那副表情,与住在这里的富人的表情是何等相似。富人有特殊的气质吗?有,那就是随意闲适的慵懒与看淡一切的漠然。他刚才那副皱眉的样子,多像一个富人,由于见多识广而对诸多事情不再感兴趣。他虽说不是开车来的,但进入这个小区的男人,偏偏有部分自己不开车,宁可打的过来,或者由司机送来。

他挑了家窗帘色彩和图案都比较脱俗的住户,按响了门铃。铁门响过,内扇向里打开,隔着钢栅,李由看到一个女子站在里面,皱眉看着他。

女子穿着一身布质休闲服,衣服很宽大,加上她的眼睛也大,这使她显得很清瘦。她大约在思考什么,眉头皱得更紧了。她问:“你是?”

李由知道自己准备的那些术语用不上了,无奈地笑了一下,老老实实说:

“我是来推销保险的,不过看来你不需要。对不起,打扰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需要?”女子没有笑,她的表情也并没有表露出好奇。她就那么松松地站在门里,随意问了一句。

李由想了一下:“说不准,也许是直觉吧。我想,你已有的保险不会少于三份。”

女子笑了一下,本来打算关门了,却说:“这样吧!你明天下午两点来,有什么好的险种,向我推荐推荐。今天我没空。”

李由感到很意外,抬头看着她。对方朝他点点头,意思是:就这样吧。

回到家,李由将所有险种介绍认真看了一遍,又将他认为值得推荐的险种挑出来,读了好几遍,熟悉到几乎能背诵。他隐隐感觉到,对方是个好主顾,不能让好机会随意溜走。

第二天下午,一点五十五分,李由站到了主顾的门前。看了一下表,又等了两三分钟,这才按响门铃。门却迟迟没打开,他又按了一次,还是没人开门。他想,也许对方在睡午觉,要洗脸抹香、忙碌一番才能接待客人,就耐心等了十分钟。

两点十二分,仍没有动静。他又想,对方会不会出小区干什么去了,再等一会儿吧。直到两点二十五分,门也没有打开,也未见对方从外面回来。李由气恼地想:他娘的!你的时间是金钱,我的时间就是粪土吗?

就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铁门“铮”地一声打开了。

李由惊讶地回过头来,看到昨天约他的那个女子,正随意地

站在钢栅的后面,歪着头看着他。她的脸上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眼睛里甚至还流露出一丝恶作剧式的顽皮。

李由的头脑中“嗡”地响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喂,不卖保险了吗?”女子在身后问。

李由并没有停步,内心更加气愤:我准备卖给老巫婆!

“好了好了!对不起,我道歉,行了吧?”女子满不在乎地说。

李由站住了,回过头来。女子己站到了门外,含笑看着他:“对不起,就算我不对。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这份耐心,并没有恶意。”

李由站在那里,有些气恼,又无可奈何,心里想:就这把戏,还算是善意的?!

“进来吧!”女子摆了一下头,“进来再说。”

李由迟疑了一下,跟她进去了。等他进了屋,不由又生起气来。门旁边就是一台监视器,也就是说,他刚才的一举一动、他的焦急、他的气恼、他的无奈、他的失望,对方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恨恨地想:这人是不是有些变态?

女子笑着说:“你在想,我是不是有些变态?”

李由撇了一下嘴,意思是:你是客户,我敢吗?

女子说:“你心里在说:你是主顾,我哪敢呀,要不我早就骂你了。”

李由朝她拱拱手:“厉害厉害,领教了领教了。”

女子笑了,倒了一杯水给他。两人坐在茶几边,女子微笑着说:“那就开始吧!”

李由打起精神,一样一样地向对方介绍起他认为较好的险种。讲着讲着,李由感到对方有些心不在焉。他失去了讲话的热情,心想:这不是逗我玩吗?看这样子,你压根儿就不想买什么保险。

李由住口不讲了。女子笑吟吟看着他:“怎么不说了呀?这不说得挺好的吗?

李由两眼盯着对方,他没办法对付她,真的没办法。他叹了口气:“算了!”

女子却说:“这样吧!你给我做个五千元以下的,种类由你来挑选。”

李由十分吃惊,他真的被镇住了。怎么会是这样?这个古怪的女子,真是不可理喻。五千元,他还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大数额的保单呢!

女子知道他有些怀疑,说:“是真的,我没有骗你。要不然我不会让你进屋。通常我的警惕性是很高的。”

李由说:“那我今天回去做一份草表,明天带给你看看。你的身份证?”

“要身份证干什么?”女子故意问。

“记号码用,要不你把号码报给我也行。”

“我现在不想报给你。”女子有些滑稽地看着他。

“我明白了,你是怕我知道你的年龄。”李由终于找到一个报复的机会,笑着说,“你还不算太老,至少比白雪公主的后妈要年轻得多,也好看得多。”

女子并没有生气,皱了一下眉,连连摇头:“瞧你这张臭嘴,卖臭豆腐还差不多,竟然来卖什么保险,有没有搞错!”

李由说:“难怪你不让我进来,原来是怕闻臭豆腐味。”

“让你这样的人去卖臭豆腐,一定很有趣。”女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似乎在设想他卖豆腐时的模样,然后就无声地、投入地笑了。

李由一开始还有些恼火,后来也就笑了。应该说,眼前的女人有些古怪,有些刁蛮,可又是那么聪明,那么女人味十足,平白无故地让人感到亲切。

“你很像我大学时代的一个同学,真的很像。”女子说。

“不对。”李由笑着说,“我不可能有他那么老。”

“你是变着法子说我老吧?”

“不敢,那不是自砸饭碗吗?”

“对呀,我看你这人有些骄傲,有些故作清高,放不下臭架子。你这种人其实不适宜做保险,你会感到痛苦的。”

李由愣了一下,认真地望着她。

女子又笑了笑:“你明天下午来,还是两点,把草表给我看一看。”

“两点?”李由故意问。

“是两点呀。”女子笑着说,“跟今天一样。”

“我的妈哟,还想跟今天一样?”李由有些气恼。

“不许叫‘妈,我没有那么老!”女子笑着说,“两点整,行不行?”

“你要记住。”李由严肃地盯着她,“你要是再不守时,我就……”

女子笑嘻嘻问:“你就怎么样?”

李由想了一想,有些气馁:“唉,我不能把你怎么样。”

女子扑哧笑了。

李由不满地嘀咕:“怪不得报纸上常常说,要关注弱势群体。”

女子忍不住笑出声来。李由出了门,她还在身后说:“走好,弱势个人!明天见,可不要迟到啊!”

又是下午两点,李由准时站到门外。门上贴着一张字条:“对不起,请明天下午来谈保险,老时间。”

李由愣了,内心有股说不出的窝囊与憋气:真是活见鬼了!这臭富婆到底要干什么?我跟她无冤无仇的,她凭什么要这样戏弄我?

又一个下午,两点整,李由又站到这扇铁门前。他只按了一下门铃,随即转过身去。铁门响了,女子在里面故意问:“谁呀?”

“出来看!”李由大声回答。

“哎哟喂!卖臭豆腐的还这么摆谱,把后脑勺对着人家?”

“你不是有监视器吗?让你监视后脑勺好了。”

“算了,你以为你的后脑勺很名贵呀!进来吧。”

李由进去后,把模拟保单拿给对方看。女子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条款。当她看到李由为她随意填写的身份证号码时,不觉一惊,李由所猜测的她的出生年份,与实际情况完全一致。

“唉,岁月无情啊!”她叹息了一声。

李由不禁暗暗得意。本来,他猜对方大概三十三四岁。后来一想,你不是神气嘛,给你加上五岁!就照这个标准给她定了个出生年份,谁知还真歪打正着。

“你很聪明。”女子说。

“谢谢夸奖。”李由心里却想:还是有钱人会保养l

“你真像我过去的一个同学,连说话的腔调都像。”女子的目光有些飘忽。

“他是干什么的?总不会是卖臭豆腐的吧?”

女子幽幽地说:“他是个诗人,一个傲慢的家伙。”

李由黯然不语,心里却想:呸!偏提这个!臭狗屎!

女子问他:

“你读不读诗?”

李由恶狠狠地说:“读诗?才不呢,我最痛恨诗歌了,什么烂东西!”

女子皱眉看着他,额上有几条细细的纹路。她似笑非笑地问:“你是被诗歌遗弃了,还是被它伤害了?”

李由摇摇头,他已懒得回答这么深奥的问题了:“女学士,不要这么深沉。”

女子很随意地说:“一点没错,我是个学士,还是个文学学士。你信不信?”

李由看着她。女子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沧桑感,还有一种疲倦感。

李由说:“我信。”

女子笑了一下,有些无奈:

“不说这没用的话题了。让人笑

话!”

李由认真地说:“不应该笑话。至少我不会笑话。”

女子仍是似笑非笑的:“真心话?”

“真心话。我也爱过诗歌,有几年,简直为它神魂颠倒。”

女子盯着他的眼睛,眉毛挑了一下,意思是:真的吗?

李由也盯着她的眼睛,抿着嘴唇,微微点头,意思是:真的,没有理由骗你。

女子眨了一下眼睛,眉头松开,点点头,意思是:好吧,我信。

女子站起身:“最后谈点俗的吧!就谈与钱有关的话题,怎么样?这样好不好?明天下午,还是两点,你把发票开过来取钱。”

女子拿来一张身份证复印件,李由低下头看她的出生日期,女子也在一旁看。

“嘿,卖臭豆腐的,我发现你身上没有臭豆腐味。”女子的声音相当柔软,就在他的耳边。

李由暗暗吃惊,侧头看着对方,他有些疑惑。

女子又笑了一下:“如果我猜得不错,你用的洗发水品牌是前一阵子流行的‘百年润发,你用的这一种叫‘百里香。不是什么奢侈品牌,但我一直爱用。”

李由简直是大吃一惊。

女子笑着问:“没错吧?相信我,我的感觉相当灵敏。”

李由心里一阵发慌:乖乖,这女子可了不得,成熟透顶,风情万种。他有些底气不足,垂下了目光:“是‘百年润发。是不是‘百里香我没注意。”

“不用怀疑,我的判断一向是很准确的。”女子也移开了目光。

李由没再说什么,告辞出来。

女子在他身后说:“记住,不要再将后脑勺对着我,我会生气的。”

李由走出这个小区,来到一座桥上。他掏出女子的身份证复印件,看了很久。身份证是好几年以前办的。照片上的人很漂亮,也很精神,没有一丝懒散颓废的样子。

李由将那张纸翻过来,折了几折,然后撕成碎片,扬到河里。

桥下,那一脉瘦水早已腐败,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绿色。碎纸漂浮在水面,这儿一簇,那儿一簇,宛如草原上流动的羊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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